天已大明,曙色仓皇飞遁,
远听宛似海涛奔腾……
——《神曲 · 炼狱》第一
克拉夫脱家的祖上是安特卫普。老约翰·米歇尔年少时期冲动易怒,经常打架,有一次闯了大祸,只能流落他乡。大概在半个世纪以前,他孤身一人来到这个亲王管辖的小城,红红的屋顶、尖尖的屋脊、浓荫茂密的花园,错落有致地分布在蜿蜒起伏的山岗上,倒映在灰绿的莱茵河里。于是在这住下来了,因为他是个很有才华的音乐家,于是来到这个音乐小镇后就受到欢迎,而且被赏识提拔。四十岁之后,他娶了王府乐队指挥的女儿克拉拉·萨多罗斯,在这里扎下了根,之后他接了班、继承岳父的工作。克拉拉是个性情温和、娴静懂礼的德国姑娘,生来就喜好烹饪和音乐。她崇拜丈夫的程度,只有对父亲的那种敬爱可与之媲美。约翰·米歇尔同样钦佩妻子。他们相亲相爱、和和美美地生活了十五年,生了四个孩子。克拉拉后来去世了;约翰·米歇尔痛哭了好几场,再过了五个月,他娶了奥蒂丽·苏兹——一个二十岁的姑娘,她是个气色红润,身体结实,脸上长挂着笑容的女人。奥蒂丽和克拉拉一样贤惠,而约翰·米歇尔也同样非常爱她。结婚八年之后,她也死了,她为他生了七个孩子。所以约翰·米歇尔总共有十一个儿女,最后只有一个孩子活了下来。他虽然也很疼爱孩子,可这些接二连三的打击也没有改变他追求快活的脾性。最残忍的打击算是三年前奥蒂丽的死,在那个年纪,重建家庭对他来说已经是极其不容易了。可是悲痛过后,老约翰·米歇尔又下定决心了:无论什么灾难与困苦都不可能打破他心灵与精神上的平衡。
他是个感情丰富的人,而他最看重的一点就是健康。他向来不喜欢愁闷,渴望佛兰德人式的狂欢,笑起来有孩童般的模样。不管是碰到什么样的伤心事,他都不会少喝一杯酒,不会少吃一口饭,音乐更是不会放弃的了。在他的指挥下,王府乐队在莱茵河地区开始小有名气,而约翰·米歇尔如运动员一般的强健体魄与易怒的脾气,也是众所周知。他总是没有办法克制自己,即使他已经尽力而为了。他性子暴躁、内心怯懦,常担心名誉被损;他循规蹈矩,怕人批评,可是他常常意气用事,一旦血性大发时就会在突然间暴跳如雷,不论是在排练,还是在音乐会现场,有时就算当着王府贵族的面也会愤愤不平地摔掉他的指挥棒,会像发疯一样乱跳,破口大骂,把出岔子的乐师骂得狗血淋头。亲王看着只觉得有趣,可被骂的音乐家难免不会记恨他。事后,约翰·米歇尔又觉得很惭愧,便去谦恭地道歉想让人释怀,但没有用,一旦碰上那种时机,他又会马上发作。年纪越大,这暴躁动怒的脾气越发严重,一直这样下去的话,他的地位就摇摇欲坠了。他自己也发现了这一点,有一次,他又大发脾气,乐队差不多整体罢工,他这次主动提出辞职,可心里盼望着亲王看在他是老前辈的面子上挽留自己,让自己继续留下,但事实正与此相反。他又是个高傲的人,不会反悔求饶,就只能硬着头皮辞职了,心里骂着人家忘恩负义。
从那时起,他就不知道怎么打发时间。虽然七十多岁,可是身体还很强壮,他闲不下来,从早到晚在城里跑来跑去,上音乐课,与人争论,夸夸其谈,或是管别人的闲事。他思维活跃,用各种各样的方法来消磨时间:修理乐器,还做了很多改善乐器的实验,也成功过几次。他也作曲,费尽心思要作出好的曲子。以前他写过一首曲子叫《弥撒祭乐》,他经常引以为傲,称它是家族的荣光。他当时作曲时费了不少心血,差点就中风。他自欺欺人,说那是一首出色的曲子,可他明明十分清楚自己创作那首曲子时内心是极其空虚的。他没有勇气再去看原稿,因为只要一看,就会发现那些所谓奇妙独特的句子都是别的作曲家的音乐的某些片段,那是他好不容易东拼西凑弄出来的。这就是他最大的痛苦。有时候他突然有很多想法,想要创作出来,于是赶紧奔向书桌,心想这下子肯定可以抓住灵感了。可是一拿起笔,脑袋里就又一片空白,旋律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费劲地试图把消散的乐音追回来,可是就只听到无人不知的门德尔松或勃拉姆斯等人的曲调。
乔治·桑曾说:“有些人真是不幸,虽是天才却缺乏表现力,就像那位结巴的大人物姚弗洛哀·圣伊兰尔一样,他们深思熟虑得来的思想却只能成为秘密被带进坟墓里去。”约翰·米歇尔就是这种人。和他的语言表达能力一样,他的音乐才能也并没有很好地表现出来,可他一直孜孜以求:想要口若悬河、创作出伟大的作品,想要成为一名大演说家、大音乐家。但这种无能为力去实现抱负的无奈和痛楚,他不能向谁倾诉,更不敢承认,他费尽全力不去想,可总忍不住去想,一想就又灰心丧气、绝望透顶。
可怜的老人!无论是什么方面,他都不能百分百表达出真实的自己,他身上埋藏着很多美丽而充满活力的种子,却没能开花结果;对艺术的尊严和人生的价值,有着深刻动人的信仰,却总是用那些过于夸张或者滑稽可笑的方式来表现;他多么希望傲视一切,但在现实生活中却对权贵低声下气;非常渴望独立自主,结果却是绝对顺从;自命不凡,可事实上却非常迷信自己;既崇拜英雄的精神气概,也并非没有勇气,可是却如此胆小懦弱!他的性格真是各占一半,还没有发展完全。
于是约翰·米歇尔就把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曼希沃刚开始也表现得很好,前途一片大好,他从小极富音乐天赋,学习对他来说轻而易举,提琴的技艺很快就熟练了,大家在音乐会上吹捧他,当他是偶像来崇拜。他还很会弹钢琴,其他的乐器也会。他能说会道,身材很好,即使有点笨重,可确确实实属于德国人崇拜的古典美那一类:宽广的额头,粗线条的棱角,五官端正,胡子卷曲,就像是生活在莱茵河畔的朱庇特。老约翰·米歇尔对儿子的成就非常满意,简直为了他的高超演技着了迷;老人自己一种乐器都不会弄。对曼希沃来说,表现思想没有什么困难,不幸的是他根本就没有思想,甚至也不想有。他就像一个庸碌的喜剧演员,只注重表演技巧中声调的抑扬顿挫却从不关心表演的本质,只是非常焦急而又虚荣地把关注的焦点放在观众的反应上。
最奇怪的是,他虽然和约翰·米歇尔一样,非常看重当下观众的回应,也循规蹈矩地遵守社会的礼仪规矩,却总是莽撞地超越常规,往往会有出其不意、糊里糊涂的表现,大家看了都说克拉夫脱家的人都有些神经质。起初觉得也没什么大问题,不碍事,因为感觉古怪恰恰说明了他们是天才。一般来讲,一个平凡的艺术家是不会有这样的表现的。可是过了不久之后,大家就知道他癫狂的真正原因:这种表现的根源是那手中的酒。尼采说酒神是音乐之神,曼希沃也坚信事实就是如此,不幸的是他的酒神是无情的,它非但没有赐予他缺少的思想,反倒把他仅有的一点理性也剥夺了。结上了那门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觉得荒唐的亲事之后,他就越发不可收拾、没有节制了。他不再练习,自认为技艺高超无须再练了,结果把仅剩的所谓高人一等的才能都很快磨完了。紧接着,有一大批其他的演奏家冒出来,被群众追捧着,他为此非常伤心,可并不发愤图强地去追赶,反倒更加堕落,和一帮狐朋狗友诋毁对手当作报复。他狂妄自大、盲目自信,满心欢喜准备继承父亲做乐队指挥,结果是别人做了指挥,他便认为是被人挤压陷害,于是装出一副怀才不遇的样子。老克拉夫脱的名声,让他在乐队里保住了提琴师的职位,可教课的工作完全丢了。这个打击肯定大大伤害了他的自尊,特别是影响了他的金钱收入。这几年,时运不济,家庭的收入差不多只有以前的一半。过完了家境富裕的日子,苦日子来了,而且一天不如一天,情况越来越糟。曼希沃还是不管不顾,他在穿着打扮与享乐方面还是没少花一分钱。
他心眼并不坏,还保留着那么几分善良在里头,这或许更加糟糕;他本性懦弱,没有什么脾气,也没有毅力,还总认为自己是慈父、孝子、贤夫、善人;也许他真的是慈父、孝子等等,如果要做到这些,只要有种婆婆妈妈的好心,只要像动物那样爱一切和爱自己。而且他也不算是非常自私:他没有自私的资本。他是哪一类人呢?也许什么都不是。这种什么都不是的人真是世界中最可怕的?
小克利斯朵夫开始懂事的时候,正是家里经济状况最困难的时候。那时家里已经不止他一个孩子。曼希沃让妻子每年生一个孩子,完全不管将来怎么生活。有两个很小就死了,剩下两个现在恰好是三岁和四岁。曼希沃没有照顾过他们。路易莎要出去做事的时候,就不得不把他们交给克利斯朵夫,他现在已经六岁了。
克利斯朵夫为了照顾弟弟做出了不小的牺牲,他下午不再有时间到田野里去玩。幸好,人家拿他当大人看,对此他很开心,于是就有模有样地担当起照顾弟弟的责任来。他努力逗小兄弟们玩儿,做游戏给他们看,像大人一样哄着他们,要不然就学大人轮流抱他们,重得不行,他就咬紧牙关,使劲把小兄弟搂在怀里,防止其跌倒。他们两个总是要抱,克利斯朵夫没有办法抱的时候,他们就一直拼命地大哭。他们总是惹麻烦,弄得他手足无措。他们总是弄得很脏,需要收拾、照顾,克利斯朵夫不知如何是好。他们经常欺负他。有时候他真想揍他们,但转念一想,“他们还小呢,不懂事”,便毫不在意任他们玩闹、抓打、耍弄。恩斯德会莫名其妙地大喊大叫、跺脚、满地打滚,他是个神经质的孩子。路易莎叮嘱克利斯朵夫不要和他较劲。洛陶夫则是一只狡猾的猴子,总是趁克利斯朵夫手里抱着恩斯德的时候,在他背后捣乱,或是砸玩具,或是把水打翻,或是弄脏衣服,又或是在壁橱里乱掏,把碗碟弄得摔碎在地上。
洛陶夫过分调皮捣乱让母亲回来不会夸奖克利斯朵夫,虽然也不会责怪他,只会对着家里一片狼藉的情形说:
“可怜的孩子,你真不能干。”
克利斯朵夫受了委屈,心里非常难过。
路易莎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挣钱的机会,人家结婚或是孩子受洗的时候,她仍旧出去当厨娘,帮着做酒席。曼希沃假装不知道,因为这伤到了他的自尊心,只要瞒着他去做,他也就不生气。小克利斯朵夫还一点都不了解生活的艰苦,他没有受到什么约束,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除了父母有时会管管他,可父母的管束并不是很严,也差不多是任其自由生长的。他只希望快点长大,那样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他哪里知道,每一步都会碰到障碍,就连父母也常常身不由己。他第一次发现有人可以傲慢粗鲁地发号命令,而有些人却只能低声下气俯首听命,而他家里的人并不属于前者,他热血沸腾的反抗情绪被激活了:这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次苦难。
那天,母亲给他穿了最干净的衣服,那是别人施舍的旧衣衫,路易莎很聪明,用巧妙的方法改过了。按照她的吩咐,他到她工作的人家里去接她。他一想到自己要一个人进去,不免有些害怕。一个仆人在门洞边闲逛,拦住了孩子,用大人的语气问他来干什么。克利斯朵夫红着脸,照母亲嘱咐的话,含含糊糊着说“找克拉夫脱太太”。
“克拉夫脱太太?找她做什么,克拉夫脱太太?”仆人故意取笑他,说到“太太”两个字时还特地加重了语气。“她是你母亲吗?路易莎在厨房,你从那边过去,走廊的尽头就是厨房了。”
他顺着那个方向走进去,脸越来越红;听见别人直呼母亲的小名,觉得非常难为情,难堪窘迫到了极点,真恨不得马上逃到他喜爱的河边、躲到平常自己编故事的树下。
一进厨房,别的仆人又围上来,吵吵嚷嚷地招呼他。母亲在最里边挨着炉灶的地方,对他笑着,温柔又带点不好意思。他跑过去扑到她的腿中间。她戴着一条白围裙,拿着一把大木勺子。她把他的下巴抬起来,给大家看他那稚气的脸,还叫他去和在场的人握手问好,这样一来他更加紧张了。他不愿意,就扭转身对着墙壁,用手把脸蒙住。可是,之后胆子慢慢大了起来,从手指缝里露出一只亮闪闪笑盈盈的眼睛,可一看到别人在看他就又马上躲起来了。他偷偷地打量着厨房里的人。母亲是里面的重要人物,那忙碌的神态,他从来没见过;她到每只锅子前瞧瞧,尝尝味道,提提意见,很有把握地解释着烹调的技巧,这户人家里原来的厨娘在一旁恭恭敬敬地听着。厨房很漂亮,摆放着琳琅满目的铜器;孩子看到母亲在这个地方受到尊重、受人佩服、担当重要角色,他打心眼里非常骄傲。
突然,大家停止了说话。厨房的门开了,一位贵妇走了进来,身上紧绷绷的衣服窸窸窣窣响着,不大放心地瞧了瞧四周。她年纪已经不轻,但还穿着宽袖浅色衣衫,用手提着衣摆,怕弄脏了衣服。她还走到灶前,看看菜色,尝尝味道。她微微抬起手臂后,袖子一滑,胳膊肘上的肉露出来了:克利斯朵夫觉得很难看,很不雅观。她对路易莎说话的语气非常生硬刺耳,一点也不客气!而路易莎回答她又是多么毕恭毕敬、低声下气!克利斯朵夫看着愣在那,没法理解。他躲在角落里,不想让别人看到,可并不管用。太太询问这个男孩子是谁,路易莎便过来拉他,要他去和太太打招呼,抓住了他的手,免得他再把脸蒙起来。克利斯朵夫虽然很想挣脱跑开,可他感觉,这一次不管怎么样都没有办法再抗拒了。太太望着吓坏了的孩子的脸,先是和气地对他笑了笑,之后就又马上拿出长辈的神气,问他的品行、宗教等一些问题,他都以沉默对答。她还查看衣服怎么样,路易莎马上说特别好,还顺手理了理他的衣服;克利斯朵夫顿时感觉一紧,差点要叫出来。他不理解母亲为什么要向那位太太道谢。
太太拉着他的手,说要带他去和其他的孩子玩。克利斯朵夫望着母亲,向她求救,可是看她对女主人巴结的神态,他知道没有一点希望,只得跟太太走,就像一头被牵进屠宰场的小羊。
他们走进一个园子,看见一男一女两个孩子正满脸的不悦,差不多和克利斯朵夫一样大,好像在吵架。克利斯朵夫一来,倒是转移了他们的注意力。两人靠拢一起打量这个新来的孩子。太太走了,把他一个人丢在那儿,克利斯朵夫傻傻地站在小路上,低着头。那两个孩子在几步之外,从头到脚打量着他,还互相碰碰肘子,指指点点,咯咯地笑起来。最后他们下了决心,问他是谁,从哪儿来的,父亲是干什么的。克利斯朵夫怯生生地一声不吭,怕得快要哭了;那个梳着两条辫子、穿着短裙、露出两条小腿的小女孩,尤其让他觉得害羞。
他们玩了起来。克利斯朵夫好不容易稍微有些放松的时候,那位小少爷突然站到他跟前,扯着他的衣服说:
“哈!这是我的!”
克利斯朵夫觉得一头雾水。听说自己的衣服是别人的,他很不高兴,使劲地摇头表示否认。
“我还能认出来呢!”那个少爷说,“这是我的旧蓝上衣,这儿还有块污迹没有洗掉呢。”
他用手指碰碰污渍,之后他又上下打量着,盯着克利斯朵夫的脚,问他那满是补丁的鞋头是怎么补的。克利斯朵夫的脸涨得通红。小姑娘噘着嘴低声对她的兄弟说:“他是个穷小鬼。”这回克利斯朵夫可找到话来回击了。他哽着嗓子结结巴巴地说,他是曼希沃·克拉夫脱的儿子,母亲是出名的厨娘路易莎。他以为这个称呼和别的称呼一样好听,而且还觉得理由充分;同时还以为这样一说,可以驳回他们那种瞧不起人的偏见。看那两个孩子,显然被这个消息逗乐了,还是一样瞧不起他,甚至他们还用盛气凌人的语气问他将来准备做什么,厨子还是车夫。克利斯朵夫又默不作声了,感觉有块冰刺到他的心里,冰凉冰凉的。
这两个富家孩子突然对穷小子生起了一种残忍又莫名其妙的儿童间的反感,见他默不作声就更加大胆了,想方设法来折磨他。小女孩尤其放肆。她看出克利斯朵夫穿着紧紧的衣服没有办法跑动,就出了一个鬼主意,要他来玩跨栏的游戏。他们用小凳堆起来做跨栏,叫克利斯朵夫从上面跳过去。可怜的孩子不敢说不跳,便使出力气硬着头皮往前一冲,马上摔倒在地,只听见周围爆出阵阵笑声。他们要他再跳一次。他双眼含泪,拼尽全力使劲一跳,这一次居然跳过去了。可是他们还不满意,说跨栏不够高,于是往上面再添上一些障碍物,砌成一座小山。克利斯朵夫很生气开始反抗,说不再跳了。小姑娘便说他是胆小鬼,说他害怕。克利斯朵夫听她这样说非常受不了,明明知道肯定会摔跤,还是跳着摔到地上。他的脚碰到了障碍物,所有的东西都掉到地上了。他擦破了手,脑袋也差点就撞破了,而最倒霉难堪的是,他的衣服都破了,膝盖上还有其他地方的衣服都裂开了。他恼羞成怒,又发现两个孩子高兴得围着他跳舞,他心里难过极了,觉得他们看不起他,憎恨他……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他真想去死了!最大的痛苦莫过于孩子第一次发现别人对他的恶意,他感觉全世界的人都在迫害他,他无依无靠,一切都完了,完了!……
克利斯朵夫想要爬起来,男孩子推了他一下,又跌倒在地了,小姑娘还踢了他几脚。他试着再爬起来,两个孩子却一起扑在他身上,坐在他背上,把他的脸往土里摁。于是他发火了,这一次次的折磨欺人太甚了!他的手疼得厉害,还撕破了漂亮的衣服,真是倒霉透顶了!羞愧、悲痛、对强暴的愤怒,这么多难以忍受的情绪一下子涌出,变成了一股疯狂的怒气。他用手和膝盖撑在地下,拱起身子,像狗一样抖搂了一下,把压在他背上的人甩到了地上,待他们再扑上来的时候,他便低着头狠狠地撞过去,并给了小女孩一个耳光,再一拳头把男孩打得跌倒在花坛中。
于是两个孩子大喊大叫,像丧家之犬一样地逃进屋子里去了。之后就听见一阵子嘭嘭的开门声,还有怒气冲冲的咒骂声。太太跑来了,拖着长裙,用尽全力飞奔过来。克利斯朵夫看见她来了,并没想着逃跑,他也被自己干的事吓坏了,这次闯大祸、犯大罪了,可他并不觉得后悔。他在等着,他心想自己完了。管它呢!反正他已经绝望了。
太太直接朝他扑过来。他感到自己挨了打,也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只听见她气得狂吼乱叫,骂了很多难听的话。两个小对头又来了,看着大人为他们报仇,一边还叽里呱啦直着嗓子叫喊着。仆人们也都跑过来了,七嘴八舌嚷着,乱成一团。太太想要彻底收拾他,路易莎也被喊过来了,她不但不保护他,反而没问缘由就打了他几个耳光,还要他赔礼道歉。他气愤地拒绝了。母亲更加用力地推拉着他,把他拉到太太和孩子跟面,要他跪下。可是他跺着脚,大声喊叫,咬着母亲的手,终于在仆人们的哄笑声中逃跑了。
他跑了,非常伤心,又特别气愤,还挨了顿耳光,脸上火辣辣的像发烧一样。他试图不去想,加快脚步赶着回家,因为不想在大庭广众下哭,恨不得能马上到家,需要用眼泪来发泄一下,喉咙堵住了,热血不断上涌,他的头都快要炸开了。
终于到了家,他奔上古老而又黑乎乎的楼梯,跑到平时睡觉的地方,在临河窗户底下的一个角落里。他气呼呼地倒在床上,眼泪喷涌出来,像决堤洪水源源不断。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可必须要哭;第一股洪水快完了,他又紧接着哭,因为有一肚子的恨和委屈,他要哭,要让自己更加难过,好像惩罚自己的同时也惩罚了别人。后来,想到父亲快要回来了,母亲又要把事情经过复述一遍,他就觉得苦难还没有结束。他打定主意要逃跑,不管去哪,只要不用再回来。
没想到下楼的时候,恰好碰到父亲回家。
“你做什么,孩子?要跑到哪里去?”曼希沃问。
他一声不吭。
“你是不是闯祸了?说,到底做什么啦?”
克利斯朵夫还是默不作声。
“告诉我,你做了什么?快和我说说!”
孩子哭起来,曼希沃叫嚷起来,而且两个人越叫声越大,之后路易莎赶紧上楼去。她还和之前一样惊魂未定,一进门就大骂,又补了几个耳光,曼希沃了解了整件事之后,也一起去揍他,也许根本就没有问清楚就开始动手了,那打人的劲比牛都蛮横。他们俩大喊大叫。孩子大声哭着。结果父母吵起来了,都冒着很大的火气。曼希沃一面揍着孩子,却一面说孩子没有错,说这就是去伺候别人的下场,他们仗着自己有钱,毫无顾忌。路易莎则一面揍着孩子一面骂丈夫粗鲁,说不要他打孩子,他会打伤他的。确实,克利斯朵夫都流鼻血了,他倒不在意,母亲慌忙用湿布去给他擦,可他并不感激,因为她还在骂他。最后,他们把他关在黑屋里,不准他吃晚饭。
他听见他们相互对骂,他也不知道更恨哪一个,也许是母亲,因为他从来就没有想过母亲会这么狠心。整整一天的痛苦都压在他心头,这一切的委屈:首先被两个顽童的横行霸道折磨,之后又是那位贵太太的偏心眼,最后竟然连父母也对他不公正;更让他受不了的是,即使他并不大明白,可就是感觉心像被锥扎一般的痛,那是他一直引以为傲的父母,竟然在那些可憎可恨的坏人面前低声下气。这种卑躬怯懦的表现,他是头一回看到,在他看来,这实在是卑劣无耻。他心中的一切都在动摇:对父母的敬重和崇拜,对人生的信念,对爱别人也被别人爱的一种本能需要,对精神生活的盲目而天真的信任,这一切都在顷刻间摇摇欲坠了。这简直就是天翻地覆一般。他被野蛮的力量攻击了,既没有办法保护自己,也无法躲藏或逃离。他喘不过气来,感觉就快要死了。他全身都发僵了,但仍在绝望中反抗,他用拳头、用脑袋、用双脚,对着墙壁乱撞乱踢,大声号叫,全身抽搐,被家具撞得伤痕累累,最后跌倒在地上。
父母都跑了过来,赶紧把他搂在怀里,现在,他们俩又争着给予他关心与爱。母亲帮他脱下衣服,并把他抱到床上,守在旁边,一直等他慢慢冷静下来。可他决不退步,决不原谅,他假装睡着,不想和她拥抱。他觉得母亲胆小、心狠、没有骨气。可他哪里又知道母亲为了生活,为了养活他,承受了多少痛苦!甚至违背自己的心意,隐忍地站在坏人那边与他作对。
等到眼里源源不断的泪水终于流完最后一滴之后,他才觉得气消了一些。他非常疲惫,可神经仍过于紧张,还无法立即入睡。半睡半醒的状态下,他脑海中仿佛又浮现了方才的景象,特别是那个小女孩,双眼亮闪闪的,骄傲地耸着小鼻子,满是目中无人的表情,肩头披着长发,光着小腿,嘴里蹦着那一句句又稚气又装模作样的话语。他猛然一惊,似乎耳边又响起了她的声音。他回想起先前自己在她面前那副傻模样,不由得更加憎恨她了。他无法原谅她侮辱自己,真恨不得也去欺侮她一番,要她也哭一回。他费尽心思想着各种办法,却毫无头绪。其实看来她根本就没把他放在心上。但就算是自己为了消消气,他也要假想这些都能够如他所愿,成为现实。他想象着自己变成了一个有权有势、地位显赫的人,之后她还爱上了他。照着这个,他开始凭空想象了一个荒唐的故事,最后他更是信以为真了。
她爱他爱得无法自拔,害了相思病,可他就是不搭理她。他从她家经过,她躲在窗帘后面偷偷地看他,他明明知道,却故意装出不在意的样子,照旧和朋友说说笑笑。他甚至故意出门远去,就是为了让她更加痛苦。他成就了一番大事业——在这里,他就从祖父讲过的英雄故事中挑选几段加进来——而她就因相思成疾,病倒了。她的母亲,那位傲慢的贵妇来乞求他:“我可怜的女儿病得快要死了。我求你,去看看她吧!”于是他去了。她躺在床上,脸上没有一丝血色,骨瘦如柴。她向他伸着手,她说不出话来,只是捧着他的双手,一边在上面亲吻,一边流着眼泪。于是,他大发慈悲,含情脉脉地望着她,叮嘱她保重身体,还默许让她爱他。故事编到这,他觉得大快人心、非常畅快,为了延长这种快感,便把那段对话和情节翻来覆去地又讲了好几遍,直到他睡着,心满意足地熟睡。
等他睁开双眼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可这天的阳光却没有昨天早晨的那样无忧无虑:世界上的事发生了些许变化,克利斯朵夫已经认识到了世上的不公平。
家里经济状况非常紧张已经有些时日了,而且这样的日子越来越多。碰上这些日子,大家必须省吃俭用。对这一点的体会,没有人比克利斯朵夫更深了。父亲是毫无感觉的,他总是第一个挑菜,毫无顾忌地挑。他没完没了地高谈阔论,自得其乐地哈哈大笑,全然没有注意妻子的表情,一边强颜欢笑,一边盯着他装菜。盘子经了他的手,菜已经去了一大半。路易莎为孩子们分菜,每人两个马铃薯。轮到克利斯朵夫的时候,盘子里经常是只剩下三个了,可母亲自己还没有吃。他早就心中有数,还没到他这就已经计算好了。于是,他便鼓起勇气,故作满不在乎地说:
“给我一个就行,妈妈。”
她稍稍有些不安。
“两个吧,和大伙一样。”
“不,真的,一个就够了。”
“你不饿吗?”
“是的,我不是很饿。”
可她还是只拿了一个,他们俩极其认真地剥着皮,把它分成好几块,细细地咀嚼着。母亲留心瞧着他,等他吃完了就说:
“把这个也吃了吧!”“不,妈妈。”
“你难道生病了?”
“没有,我真的是吃饱了。”
有一次,父亲怪他俩推来推去的烦躁,竟毫不客气地将最后一个马铃薯也拿去吃掉了。之后,克利斯朵夫多留了个心眼,把剩下的那个放在自己盘里,留给小弟弟恩斯德吃,恩斯德一向很贪吃,早就惦记着了,盯着那个盘子问道:
“你不吃吗?那给我吧,行不行,克利斯朵夫?”
啊!克利斯朵夫是多么恨父亲,恨他从不考虑他们,甚至想都没想就把他们的那份也吃掉了!他饿极了,就更恨父亲,想对父亲喊出自己心里的那些愤怒,但一转念,自尊心也开始作祟,觉得自己还没有挣钱,根本就没有权利说这种话。父亲多吃的这份,是父亲自己挣来的。而他还毫无用处,对大家来说还是一个包袱。将来他会有权利说话的——如果可以挨到将来!唉!只怕还没等到那一天就早已饿死了!……
这种忍饥挨饿的痛苦,他比其他的孩子有更深的体会。他那强壮的胃受着煎熬;有时他饿得全身发抖、头疼脑热,胸口似乎有个洞在打转,越转越大,感觉还有一把锥子在往里钻。可他却要忍着不说,他知道母亲在看着自己,更要装得若无其事。路易莎非常担心,她隐隐约约地猜到,儿子省着不吃是为了让别人多吃一点,她不让自己这样想,却总也断不了这个念头。她不敢往下深究,也不敢向克利斯朵夫查问真相;如果是真的,她又能怎样呢?她自己也是从小就经常挨饿,早已成习惯了。既然毫无法子,抱怨又有什么意义呢?的确,她自己身子虚弱,本来就吃得不多,哪里会了解孩子在挨饿时会远比她痛苦。她也就没对他说什么。有一两回,其他两个孩子跑到街上去玩了,曼希沃也出去了,她要大儿子留在身边帮她做做事。她绕线,要克利斯朵夫帮忙拿着线团。忽的一下,她抛下手中的活,热情激动地把他拉在怀里,虽说他很重了,还是把他抱在腿上,紧紧地搂着他。他也用手臂使劲地搂紧母亲的脖子。两个人绝望无助地互相拥抱,眼泪不由得落下来。
“我可怜的孩子!……”
“妈妈,亲爱的妈妈!……”
他们也无须再多说什么,就已经心灵相通了。
过了很久,克利斯朵夫才发现父亲酗酒。曼希沃的酗酒会有一个度,至少刚开始是这样。即使发酒疯,也并不野蛮,只是显得极为快活。他会傻话连篇,连着好几个小时一边拍着桌子,一边扯着嗓子唱歌,有时他还强拉硬拽着路易莎和孩子们和他一起跳舞。克利斯朵夫看得非常明白,母亲神情忧伤,她离得远远的,埋头干活,尽量不去看醉酒的丈夫;如果他说一些让她羞愧的胡话,她也只是细声细语地叫他住口。可克利斯朵夫却无法理解,克利斯朵夫是多么需要快乐,父亲欢欢喜喜地回家,对他来说简直就像是过节一样。家里总是那么沉闷凄凉,这时来狂欢一下正好可以让他活动活动。父亲滑稽的样子,荒唐无稽的玩笑,都让他非常开心。他跟着父亲一起唱歌、跳舞,母亲用责备的口吻来阻止的时候,他总觉得非常扫兴。这有什么不对呢?父亲不也在唱歌、跳舞吗?虽然他头脑一向非常灵活,记忆力很好,也觉得父亲的很多行为都跟他本能地认为的大人应有的正常行为不相符合,但是他对父亲还是很崇拜。这是儿童的一种本能需要。这也是一个人永远爱自己的一种方式。倘若儿童承认自己没有足够的能力实现自己的愿望和满足自己的骄傲,他就会把希望寄托在父母的身上;而且大人失意的时候,他也会把自己的希望寄托在儿女身上。在儿童心里,父母便是他自己想做而做不到的人物,是保护他的人,替他出气的人;在父母心里,儿女也是这样,只不过要等到将来罢了。在这种希望的寄托里,爱与自私在心里达成协议,让人奋不顾身,竭尽所有的力量,最后都沉醉其中。因此这个时候克利斯朵夫把对父亲的怨恨都抛诸脑后,尽可能地找到一些崇拜他的理由:羡慕他高大的身材,羡慕他强壮的手臂,羡慕他爽朗的笑声和俊俏的面容,羡慕他欢乐的兴致。只要听见别人夸赞父亲的演奏,或是父亲夸大其词地讲述别人对他的恭维,克利斯朵夫就非常得意、异常激动,觉得无比骄傲。他相信父亲自吹自擂的话,把父亲奉为一个天才,把他当成祖父讲过的传奇故事里的大英雄之一。
一天晚上,将近七点钟,他独自一人在家。两个弟弟跟着老祖父出去散步了,母亲在河边洗衣服。曼希沃撞开门,冲了进来;他没戴帽子,衣衫不整,跌跌撞撞,一头就倒在桌前的一张椅子里。克利斯朵夫心里一乐,以为他又会同往常一样做游戏,便马上迎上去。可靠近一看,他便笑不出来了。曼希沃靠在那,双臂垂着,两眼茫然,眼睛眨巴着,脸红彤彤的,嘴巴张得很大,还不时发出几声可笑的咕噜声。克利斯朵夫惊呆了,他原以为父亲在逗他玩,但看他很长时间都一动不动,感到了害怕。
“爸爸!爸爸!”他叫喊着。
曼希沃还是如同母鸡似的,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克利斯朵夫实在是没有办法,只好抓着父亲的胳膊,拼命地摇着:
“爸爸,好爸爸,你说话呀!求你了!”
曼希沃身子好似没有骨头一样软绵绵的,一直晃来晃去,差点就要倒下来了;他的头向克利斯朵夫歪过来,眼睛瞪着,气嘟嘟地嗯哼着,还是没有说出一句连贯的话。等到克利斯朵夫的眼睛一碰上父亲茫然无神的眼睛时,孩子吓了一大跳,赶紧躲到卧室的角落,缩在床边,把脸藏在被窝里。就这样待了好一会儿。曼希沃在椅子上沉重地摇摆,还一直傻笑。克利斯朵夫捂着耳朵不想听,直打哆嗦。他的心情真的难以言说:只感觉都乱套了,陷入了恐怖、混乱的境地,他又害怕又痛苦,就像是有人去世了,一个他崇拜、敬爱的人。
没有一个人回来,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夜幕降临,克利斯朵夫的恐惧愈加强烈。他忍不住地要去听,却还是听到那个陌生的声音,吓得全身冰凉了;像缺了一条腿似的钟摆还为那稀奇古怪的声音伴奏。他承受不了了,想要逃离。可要出去,必须从父亲面前经过,然而克利斯朵夫一想到父亲的眼睛就直打哆嗦,感觉会吓死人。他想办法蹲在地上,用手和脚慢慢地向门口爬去。他不敢大声呼吸,也不敢抬头看,只要在桌子底下发现父亲的脚微微有些移动,就马上停住。醉鬼的一条腿一直在发抖。终于,克利斯朵夫费了好大力气才爬到了门口,笨拙地用手抓住了门纽,可是在慌乱之中松了一下手,门又关上了。曼希沃想转过身来瞧,椅子一下子失去重心,连人带椅哗啦一声摔倒在地上。克利斯朵夫被吓坏了,连逃出去的力气也没了,他靠在墙边,看着摔倒在地上的父亲,大声喊着救命。
跌了一跤后,曼希沃清醒了许多。他咒骂着,对着椅子拳打脚踢,怪椅子把他摔下来,他试着站起来但都未如愿,只好背靠着椅子,逐渐意识到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他看到克利斯朵夫在哭,就招呼儿子过来。克利斯朵夫想跑,但身子动不了。曼希沃再次招呼他,见他站着不动感到很生气,开始骂起来。克利斯朵夫只好慢慢地靠近,浑身都在发抖。曼希沃把他拉到身边,抱在腿上,开始揪着他的耳朵,嘴里含含糊糊地在教训他:说一个孩子要懂得尊重父亲。过了一会儿,曼希沃突然改变了主意,一边用手抱着孩子晃来晃去,一边胡言乱语、哈哈大笑。之后他又转念一想,变得伤心起来,愁眉苦脸地怜悯着孩子和自己,还紧紧抱着孩子,害得克利斯朵夫差点透不过气来,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亲吻孩子的脸;最后,他一边摇着孩子,一边哼着“我从内心深处向你求告” ,给他催眠。克利斯朵夫完全被吓坏了,不敢挣扎。他快被父亲闷死了,闻到一股难闻的酒味,还听到醉汉打嗝的声音,脸上沾满了眼泪和口水,他觉得很恶心,但是又因害怕而不敢动。他想喊,可是喊不出声。他感觉自己好像在这种恐怖的状态下待了长达一个世纪之久——很久之后,房门开了,路易莎提着一篮衣服进来。她见状大叫一声,把篮子扔在地下,使出她从未有的劲,奔过去把克利斯朵夫从曼希沃手里抢了过来。
“啊!这该死的酒鬼!”她喊道,气得眼里直冒火。
克利斯朵夫以为父亲会把母亲杀了。可是曼希沃见他的女人气势汹汹,顿时蔫了,一句话也说不出,却哭了起来。他在地上打滚,用头撞着家具,嘴里念着妻子说得对,他就是个酒鬼,害得全家人受苦,害了可怜的孩子,他真想马上去死。路易莎转过去没有理他,把克利斯朵夫抱到隔壁房里,尽力安抚他。他还是颤抖个不停,没有回答母亲的询问,过了一会儿他又哇哇大哭起来。路易莎把他的脸洗干净,温柔地抱着他,说着安慰的话,也哭了起来。最后,母子俩都平静下来。她跪在地上,要孩子也跪在一边。他们一同祈求上帝能治好曼希沃这种恶习,让他仍能像往常一样和和气气。路易莎安顿克利斯朵夫睡下。他要母亲拉着他的手陪在床边。那晚,克利斯朵夫发烧了,路易莎在他床头坐了好久。酒鬼却还躺在地上打鼾。
又过了一些日子,克利斯朵夫上学了。他总爱盯着天花板上的苍蝇,还用拳头捶其他的孩子,或是推他们;他总动个不停,笑个不停,从不认真读书。有一次,克利斯朵夫自己摔了一跤,平时厌烦他的老师就说了句难听的话,还隐喻他就像是某一个大伙都知道的人,说他可能是要步他的后尘了。班里的孩子听了都哈哈大笑,有些同学还戳穿隐喻,甚至还有模有样地添上注释。克利斯朵夫爬起来,羞得满脸通红,顺手抓起墨水瓶朝一个笑他的人扔过去。老师扑上来拦他,打了他一拳头,还用鞭子抽他,罚他跪在地上,还要加做许多额外的功课。他回到家,脸色发青,憋了一肚子的气,冷冰冰地说他再也不去上学了,家里人并未在意。第二天早上,母亲提醒他该上学了,他却若无其事地回答,他早就说过不上学了。路易莎哄他、吓他都不管用。他坐在角落里,死死地赖在那。曼希沃打他,他就大喊大叫;每次打完之后叫他上学去,他总是更气鼓鼓地吼“不去!”父母要他说不去的理由,他却咬紧牙关,什么也不说。曼希沃硬是把他抓到学校交给老师。可他一坐到位置上,拿起东西就乱摔:墨水瓶、笔、练习本、书本等等,而且故意摔给别人看,故意挑衅老师,最后就被关到黑屋里了。过了一会儿,老师看见他用手帕勒住自己脖子,用力往两头拉,作势要把自己勒死。
老师只好让他回家去。
克利斯朵夫非常能吃苦耐劳。他遗传了父亲与祖父强壮的体格。家里人都不娇弱:不管生不生病,从不怨天尤人,怎样都无法改变克拉夫脱父子的习惯。不管是什么天气,或是夏天或是冬天,他们都会出门,一去就好几个小时,或是淋雨或是晒太阳,有时甚至会光着头,敞开衣服,有时因疏忽或是逞强,连走好几里路都不觉得疲倦。虚弱的路易莎吃力地跟在后面,脸色煞白,两腿发软,心都快要跳出来了,只能走走停停,他们又同情她又看不起她。克利斯朵夫和他们一样,也快要瞧不起母亲了,他不知道人为什么会这么虚弱。有时候他摔了跤,磕碰弄破了,烫伤了,他都不会哭,只有看到不如意的事才会很生气。父亲和小伙伴们对他蛮横霸道,街上的野孩子和他打架,这些都使得他更加结实强壮。他不怕挨打,经常鼻青脸肿着回家。有一次,他和别人打架,对手把他压在身子底下,使劲地抓着他的头往地上撞,等被救出来的时候,都快要被闷死了。但他却觉得挨一顿打不碍事,就当松松筋骨,还准备下次用这套去回敬别人。
虽然如此,有很多东西他也会害怕;只是因为自尊和骄傲强忍着不说,实际上让他最痛苦的应该就是童年时期苦苦纠缠他的恐惧。特别有两三年,它们就像是疾病一直折磨着他。
他害怕躲在那些暗处神出鬼没的东西,害怕那些要害人的鬼怪和蠢蠢欲动的恶魔,那是存在而且是经常地出现在孩子脑袋里的。一方面这是遗传下来的原始本能;一方面是因为初生时期,生命与虚无还很接近,在母胎中昏睡的记忆,从冥顽的物体变成幼虫的感觉都还没有消失:所有的这些幻觉都是儿童害怕的根源。
他怕阁楼上的门:正对着楼梯,常常虚掩着。他要从那经过时,总觉得心跳加速,要鼓起很大的勇气才敢跑过去,闭着眼睛不敢看那扇门。他总感觉门后面好像有什么人或是什么东西。碰到阁楼的门是关着的时候,他非常清楚地听到从半开的门缝传来的古怪的声音。这其实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本来里边就有大耗子,可他总想象成是鬼怪:骨头七零八落,皮肉腐烂成零零散散,头顶一个马头,一双恐怖的眼睛,总之就是些奇形怪状的东西。他不愿意去想,可总是情不自禁会想到。他手发抖着去摸门有没有闩好,确认之后,可在楼梯上才走了一半又忍不住不断地回头望望。
他害怕房外的黑夜。有时候他在祖父那边待到很晚,或者是晚上被差遣去祖父家做事。老克拉夫脱的房子已经是在城边上,从这座房子再过去之后就是去科隆的大路了。从这座房子到城里闪烁着灯光的窗户,至少有二三百步的距离,克利斯朵夫感觉至少还要远上三倍。有的地方拐个弯之后,就什么也看不清了。黄昏下的田野非常荒凉,地面全黑了,灰蒙蒙的天甚是可怕。走过两旁都是树木的大路,爬上土丘之后,才可以望见天边那些若隐若现的微光;但那光并不亮,倒显得比黑夜更恐怖,黑的地方更加黑了:一种垂死的光。云都快要掉到地上了。小树林变得特别大,还晃来晃去的。瘦骨嶙峋的树枝就像奇形怪状的年迈老人。路边的界石反射出来的光,像青灰色的丧服。阴影看起来像是在蠕动。一些畸形的侏儒在土沟里坐着,草尖闪着光,有非常可怕的东西在空中飞来飞去,还有不知从哪来的虫,发出尖厉刺耳的声音。克利斯朵夫总是担惊受怕,害怕阴森的自然中会冒出什么恐怖荒诞的事来。他拼命跑,心都快要蹦出来了。
等到能够看见祖父房子里的灯光了,他才放下心来。可糟糕的情况是,很多时候老人还没有回家,那就更可怕了。整个田野就只有这孤零零的老房子,就算是在白天,孩子也还是会很害怕的。如果祖父在家,恐惧就会抛在脑后,可老人经常会扔下他不声不响就出门,克利斯朵夫都还没发现。屋子里非常安静,里面的一切东西对他来说,都是很熟悉、很舒服的。屋里有张白色的大木床,床头架上搁着一部又厚又大的《圣经》,火炉架上摆放着纸花,还有两个妻子和十一个孩子的照片,老人还在每张照片下面写上了他们的生卒年月。墙上挂着镶在镜框里的祈祷文,还有莫扎特和贝多芬粗劣的彩色画像。房子的一个角落里放着一架小钢琴,另外一个角落放着一架大提琴,还有杂乱无章的书架,挂着几个烟斗,窗台上摆着几盆天竺葵。身边的所有东西感觉都像老朋友。老人在旁边的房间里来回走动,可以听到他要么是在刨木头,要么就是在敲钉子的声音,他常常自言自语,骂自己愚蠢;有时还会扯着嗓子唱唱歌,把一段段的赞美诗、酒歌、伤感调和雄壮的进行曲都融合在一起。在这里,克利斯朵夫安心了。他坐在窗边的大躺椅里,膝上放着一本书,认真地看着图画,完全沉浸其中。渐渐地天黑了,他也双眼迷糊了,最后只好扔下书,迷迷糊糊地开始幻想起来。遥远的路上传来车轮隆隆的响声。田间有母牛在哞哞叫。城里教堂的钟懒洋洋地敲响了晚祷声。朦胧的欲望,不祥的预感,在孩子恍惚的幻想中慢慢觉醒了。
突然,克利斯朵夫心头一惊,从幻想中醒过来。他抬起眼睛一看,发现外面是一片黑暗;侧着耳朵一听,周边万籁俱寂。祖父刚刚出门。他打了一个寒噤,爬到窗口,还想着看看祖父。路上荒凉寂静,所有的事物都开始扮出恐怖的鬼脸。天哪!如果它来了怎么办?——谁呢?……他也不知道。反正是恐怖的东西……房间的门怎么都关不紧。楼梯咯吱作响,好像有人在上楼。孩子跳起来,拖着一张沙发、两条椅子和一张桌子,摆到房间里最安全的一个角落,堆成一道安全的围墙:沙发靠着墙壁,左边一张椅子,右边一张椅子,桌子摆在前面,中间摆一架双折的梯子,他爬到顶上,手里抱了几本书,包括之前看的那本。把围墙当作被围困时的防御物,这样他才松了一口气,因为在孩子想来,敌人不管怎样都不能冲破这围墙,未经允许是禁止入内的。
可是敌人有时会从书里蹦出来——在祖父随便买来的旧书里,有些还附有插图,给孩子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想看可是又很怕。那都是一些稀奇古怪的幻想,比如说《圣·安东尼的诱惑》,里面有鸟的骷髅在水瓶里拉屎,无数的蛋在破膛的青蛙肚里像蛆一样蠕动,没有身体只有头,在地上爬行,撅着屁股像在吹喇叭;还有家用的器具和动物的尸体,裹着大氅,庄严地前进,还行着礼,像老太太一样。克利斯朵夫看着毛骨悚然,可越是厌恶,反倒越想去看。他长时间瞪着它们,有时就往四周偷瞟一眼,看有什么在窗帘的褶皱中扭动。让他感觉最厌恶的是一本解剖书里的一幅人体图。快要看到那图的时候,他哆嗦着翻开那一页。那些五颜六色的怪东西强烈刺激着他,再加上他脑子里又创造性地添加了斑驳生动的想象。他没法懂得这些光怪陆离的图画和现实之间的差别。可晚上做梦的时候,书上的图比白天看到的活人更加栩栩如生,让他印象更加深刻。
他也怕睡觉。有好几年,噩梦总纠缠着他,使得他难以入眠:有时,他在地窖里闲逛,忽然看见一个解剖图上的人体从风洞里钻出来对他扮鬼脸。有时,他孤身处在一个房间,又会听到走廊上隐约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他冲到门口想关门,可刚抓到门钮,外面也有人在拉,他锁不住门,也没有力气了,只好大喊救命,他知道外面要闯进来的是什么人。有时,他和家人待在一起,可突然,他们的脸就大变,还做一些古怪疯狂的事。有时,他认真地在看书,蓦地就感觉周围有一个无形的幽灵在盯着他。他想逃,可是被困住了;他想喊,可嘴被堵住了。脖子被紧紧地勒住了弄得他透不过气来,牙齿格格直打战,浑身哆嗦了很久。他无法摆脱这种恐怖的感觉。
他睡觉的地方是屋子里一个没有窗没有门的小角落;在进出的地方弄一根铁杆,再在上面挂一条破帘子,就把他们和父母的卧房隔开了。污浊的空气常常让他呼吸困难。与他同床睡的两个弟弟经常踢他。他脑袋常常发烫,白天想的事现在被过分夸大了,变成种种幻象。在这类似做噩梦、神经高度紧张的状态下,一丁点细微的刺激都折磨得他痛苦至极。地板咯咯作响让他惊魂不定。父亲的鼾声特别响,不像是人在呼吸,倒像是一头野兽在那,他听着不寒而栗。黑夜压着他,无穷无尽地折磨他,一直就是这样,他感觉已躺了好几个月。他大喘气,爬起来坐在床边,用上衣袖子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有时他会推醒弟弟洛陶夫,可洛陶夫嗯哼几声之后,把整床被子往自己身上一卷就又睡熟了。
这样的狂乱苦闷,一直要持续到帘子下的地板上透出一缕微弱的白光才能结束。看到这缕黎明时分幽微的光线,他一下子松了一口气。即使别人还没法发现黎明已降临,他却早就感觉到那道白光溜到了家里:烧马上就退下了,血液也已恢复正常流动了,就像是泛滥的河水又回到了河床;全身不再忽冷忽热,终于他那因失眠而干涩的眼睛慢慢闭上了。
晚上,到了该睡觉的时候他就害怕。他下定决心要和瞌睡作战到底,做好熬夜的准备,免得做噩梦。可最后疲倦还是战胜了他,更恐怖的是总会在他放松戒备的时候,那些鬼怪就又出现了。
恐怖的黑夜!对大多数的孩子来说,黑夜是多么的甜蜜;可是对一小部分的孩子而言,黑夜是多么恐怖啊!……他怕睡着,又怕睡不着。睡着或是醒着,身边总会有鬼怪的影子,幻想出来的幽灵,还有那些母体里的幼虫,在童年即逝的微光中浮动,好像是在疾病的阴影中晃荡。
可是在不久之后,这些幻想的恐怖就会在现实中更大的恐怖面前消失。这巨大的恐怖将吞噬每一个人的生命,古往今来富有智慧的人都竭尽全力想要忘记它否定它而未能实现,那便是死亡的恐怖。
有一天他在壁橱里乱翻的时候,找到一些没有见过的东西:一件孩子的衣服,一个条纹儿童帽。他非常骄傲地拿给母亲看,她不仅不对他笑,还拉下脸叫他放回去。他没有马上照做,还追问原因;母亲默不作声,把衣帽抢过去放到他够不着的一个格子里去了。他感觉非常奇怪,就紧紧追问。她被逼得实在没法子,最后告诉他那是他未出生之前就已夭折的一个小哥哥的衣服。他惊呆了:他从未听过这件事。他安静了一会儿,还想再了解一些。可母亲心不在焉的样子,只说那小哥哥也叫克利斯朵夫,但比他乖。他再问其他的,她就不愿再回答了,只说那个孩子在天堂,在为大家祈福。克利斯朵夫没再问出什么来,母亲叫他住嘴,不要打扰她工作。看上去她好像真的专心在那缝补,在想着什么,眼都不抬一下。过了一会儿,她见他躲在角落里气鼓鼓的,便对他笑了笑,很温柔地叫他出去玩。
这些话强烈刺激了克利斯朵夫。哦,原来有过一个孩子,和他一样也是母亲的儿子,还有一样的名字,和他没有什么区别,可他已经死了!死亡,他也不太清楚到底是什么,应该很恐怖吧。家人从没提过那个克利斯朵夫——他完全被忘了。如果要是自己死了,肯定也会是这样吧!晚上和家人围着桌子一起吃饭,看他们说说笑笑,说着不相干的事,他心里还闪着之前的念头。他如果死了,家人还是会这样开心!唉!他做梦都想不到母亲会如此,儿子死了还笑得出来!他开始恨起父母来了,很想为自己痛哭一场,提前为自己的死痛哭。同时他又想向他们问一大串问题,可是不敢,他还记得母亲严厉地叫他住嘴的语气。最后,他还是没有憋住,在睡下时,母亲过来吻他,他就问道:
“妈妈,他也睡在我的床上吗?”
可怜的母亲身子一抖,故意装出满不在乎的语气问:
“谁啊?”
“那个……那个死去的孩子。”克利斯朵夫轻轻地说。
母亲猛地把他紧紧抱在怀里说:“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她的声音也在发抖,克利斯朵夫靠在母亲胸前,可以听到她的心跳。两人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她说道:
“哦!不!这不是他的床,以后不要再提这件事了,我的宝贝……好好睡觉吧……”
她吻了他一下,他感到母亲的脸颊湿了,他希望这是真的湿了。这样他才可以得到些许宽慰,因为至少她还是挺伤心的!可过了一会儿,听到母亲还是在隔壁房间里以平常惯用的平静语气说话,他又开始怀疑了。到底哪种声音才真实,现在的还是刚才的?——他在床上辗转反侧地想了好久,都没有找到答案。他非常希望母亲表现得难过点;当然,母亲不开心,他也会不开心;可不管怎么样,那对他来说都是一种安慰,可以让他不那么孤独。之后他睡熟了,第二天,他就不再想这件事了。
过了几个星期,有一个经常和他一起在街上玩耍的孩子,按照平时的时间该来玩了却没有来,有一个玩伴说他病了。在这之后那孩子没来玩大家也觉得习以为常,因为已经知道了原因,不是挺简单的吗?
一天晚上,克利斯朵夫很早上了床,从他的位置看到父母房间里的灯还亮着。有人敲门,是邻居的一位太太过来串门聊天。他有意无意地听着,和往常一样自己在编故事,并没有很认真听别人的谈话。突然,女邻居说:“他死了。”克利斯朵夫的血顿时停止流动了:因为他清楚她说的是谁,赶紧屏住气侧耳去听。他的父母惊呼了几声。曼希沃又拉着他的粗嗓子嚷道:
“克利斯朵夫,听到了吗?可怜的弗理兹死了。”克利斯朵夫镇定了一下自己,平静地答:
“听到了,爸爸。”
他感觉胸口很闷。
可曼希沃接着问了一句:
“‘听到了,爸爸’,你要说的就只有这一句话吗?你不难过么?”
路易莎非常理解孩子的心情,说道:
“别说了!让他睡觉吧!”
于是大人压低了说话的声音。可克利斯朵夫竖起耳朵,想要把所有的细节都听清楚:伤寒啊、冷水浴啊、神志昏迷啊、父母的哀鸣啊。听到后面,他快没有办法呼吸了,有一股气堵到喉头,他浑身发抖,所有可怕的事情都深深地印在脑海里。更加可怕的是,他们说那种病会传染,也就是说,他也可能会像弗理兹那样病死,一想到这,他就被吓得浑身冰凉了:因为他记得最后一次看见弗理兹时,还和他握过手,那天还曾从他家门口经过。不过,他憋着不发出声音,免得家人逼着他说话。邻居太太走后,父亲便又问他:
“克利斯朵夫,你睡熟了吗?”
他也不搭话。于是他听见父亲对母亲说:
“这孩子没良心。”
母亲也没有说什么,可过了一会儿,她走过去轻轻地揭开帘子,朝他的小床望了望。克利斯朵夫赶紧闭上眼睛,装出熟睡时的均匀呼吸声,就像他听见小弟弟们的那样。母亲踮着脚走开了。他却很想喊住她,告诉她,自己有多么害怕,求她救救他,至少安慰一下!但他怕别人笑他,说他是胆小鬼;更何况他心里很清楚,说什么都不管用。连着好几个小时,他都极其痛苦,感觉那种病已经缠上身了,头疼得要命,胸口也很闷,他越想越觉得恐怖:“完了,完了,我生病了,我快死了,我快死了!……”突然,他从床上坐起来,轻声叫母亲,可他们睡着了,他不敢吵醒他们。在这之后,死亡的念头就开始毒害着他童年的生活。他常常被自己的神经质折磨着,时而感觉这儿被压着,时而其他地方传来阵阵痛楚,时而又喘不过气来。他经常幻想,自己却被想象吓得半死,总感觉每种痛苦里头都埋伏着死亡的恶兽,正要索取他的性命。有很多回,就在母亲身边几步远的地方,都没让母亲察觉,他承受着即将死去的痛苦。因为他虽然胆小,但还是把很多情绪掺和成一种勇气,这样就能让他隐藏自己的恐惧,首先是自尊心,他不愿求助于人;其次是羞耻心,他不愿被人知道自己的胆小害怕;最后是体贴,他不想让母亲担心。可他总在想着:“这回,我真的病了,而且病得很严重。这是咽喉炎啊……”咽喉炎这个名词是他无意中听到的……“上帝啊!饶了我这一回吧!”
他有宗教思想,也非常相信母亲的话:灵魂死后会升到上帝面前,如果是虔敬的灵魂,就可以进入天堂的乐园。可是在他看来,这个旅行非但没有吸引力,倒觉得十分可怕。他一点也不羡慕那些孩子,在睡梦中被上帝召了去,没有忍受任何痛苦,照母亲的说法,这是上帝对他们的恩赐。在即将入睡之际,他总忍不住担惊受怕,唯恐上帝不声不响就来把他召了去。突然之间离开温暖的床,给强拉到空中,被带到上帝前面,那肯定是极其恐怖的事。他想象中的上帝就像一轮巨大的太阳,声如雷鸣,那肯定是要遭罪的。它会灼烧人的眼睛、耳朵和整个的灵魂,一定会被烧焦的!再说,上帝还会惩罚,可谁知道呢?……除此以外,不知还有多少更可怕的事,他虽然不大在意,可是从别人的交谈中可以猜测些许,比如身体被塞到一个木盒子里,被孤零零地放入地底下,被丢弃到平时家人带他去做祷告的那个阴森恐怖的公墓里,四顾无亲……天哪!天哪!多么悲惨啊!……
然而,活着也不见得就开心,看着父亲整天喝得醉醺醺的,被父亲毒打,还要被别的孩子欺负,大人对他的同情又让他很伤自尊,没有人理解他,包括他的母亲。大家欺侮你,没有人爱你,形单影只的,只有孤独为伴,一个人多么无足轻重!对啊!可正是因为这个他更想活下去。他感觉体内有股愤愤的力量如同怒潮在汹涌澎湃。而这股力量又是多么奇怪!现在它还一筹莫展,好像在很远的地方,被什么东西堵着,包住了,动弹不得。他完全不知道它想干什么,将来会如何。可这股力量确确实实在他心中,这一点他非常清楚,它在心里骚动、咆哮着。明天,喔!就是明天,看它怎么来报复吧!他有一种顽强的生存欲望,希望能为人间铲除暴力、主持公义,惩罚坏人,能成就一番伟大的事业。“喔!只要我活下去就行……”(他沉思片刻)“只要能活到十八岁就够了!”有时他又认为要活到二十一岁。那是最大年限了。他认为只要活到了那个年纪,就足以统治世界了。他想到了他景仰的英雄,想到了拿破仑,想到了更加古远而他最崇拜的亚历山大大帝。毫无疑问,他将来也是和他们一样的大英雄,只要能再活十二年……十年。他根本就不去可怜那些在三十岁去世的人。在他眼里,他们已经老了,已经享受过人生了……要是他们虚度了一生,那只能说是他们咎由自取。可如果现在就死了,那就真的什么都完了!年纪轻轻就死了,在大人们心中永远留着一个孩子的印象,一个谁都可以责备埋怨的孩子,那可真是太惨了!一想到这他就拼命地哭,好像他已经死了似的。
这些对死亡的恐惧念头,让他在童年时代经受了很多磨难,一直到后来他开始厌恶人生时才得以解脱。
在这片沉闷的黑暗中,在越来越浓的令人窒息的夜里,忽然闪现一线光明,如同一颗明星划破阴暗的夜空,将要照耀他一生的光明,那就是音乐,神圣的音乐!……
祖父在不久之前从他的一个主顾那弄回一架准备扔掉的旧钢琴,在他费了很多时间和精力之后,终于修理得像模像样可以弹奏了。他就把它作为礼物送给孩子们,但是这件礼物并没有受到热烈欢迎。路易莎觉得房间里就算不往里面加东西就已经很拥挤了;曼希沃说父亲米歇尔捡了件没花钱的东西回来,仅仅是一堆烧火用的木柴而已。只有小克利斯朵夫对这个新来的东西乐不可支,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何。他觉得这是一只神奇的木匣子,里面充满了许多动听的故
事,就像祖父时不时给他念几页两人都为之着魔的《一千零一夜》。他听到父亲试琴的音,里面奏出一串轻快的琶音,如同阵雨过后,温暖的微风拂过林间湿透的枝条,水珠淅淅沥沥落下的声音。他拍着叫好:“再弹一次!”可父亲一脸不以为然地合上琴盖,说它完全不中用了。克利斯朵夫没有再央求,只是自己在钢琴旁边徘徊着,只要大人转过身去,他就会揭开琴盖,按下一个键,就像用手指在掀起一只大虫的绿壳,他是想把关在里头的虫子解救出来呢。有时,他慌张地一阵按动,声音太吵了,母亲就会冲他喊道:“你就不能安静一会儿吗?不要什么东西都乱动!”有时他合上琴盖的时候压痛了手指,就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把手指放在嘴里吮着……
现在,他最开心的,就是母亲整天出去帮佣或上街买东西的日子。他听着她下楼,到街上了,走远了,只剩他一个人了。于是他揭开钢琴盖,拖来一把椅子,爬着站到上面,肩头差不多和键盘一样高,那就可以了。为什么他要等到大人都不在家呢?平常也没人拦着不准他玩,只要声音不是太大。可当着别人的面他有些难为情,不太敢弹。而且他们在屋里说话,走来走去,打扰了他弹琴的乐趣。没有人的时候才美妙呢!……克利斯朵夫屏着气,因为希望周围更静,也因为心里很紧张,好像是要去开一门大炮一样。他手指一碰琴键,心就怦怦直跳;有时他把一个键按到一半就松开,马上再去按另一个。谁知道从这一个键出来的是什么呢?……忽然声音来了,有的低沉,有的尖锐,有的当当地响着,有的像低声吼着。他长时间地听每一个声音,听着那些声音变小,消失;有的就像在田野里,听着那些随风飘荡的钟声,跟着风忽远忽近;仔细去听,还可以听到远方的不同声音,与这声音一起组合,交错回旋,就如同虫儿飞舞的嗡嗡声;仿佛在那儿呼唤你,把你带到遥远的地方去……愈来愈远,直到那些神秘幽静之角,然后,它们就沉下去了……隐没不见了!……啊,不行!它们仍在喃喃细语呢……还在轻轻拍动着双翼……这一切都妙不可言!就像是一些精灵仙子。它们怎么这么服服帖帖呢,被人锁在这只破旧的箱子里,这可真让人迷糊了!
不过最美的是,用两个手指同时按下两个键。那你永远也猜不到是什么结果的。有时两个精灵是冤家对头,它们互相生气、扭打、抱怨、哄闹,声音变得激昂,叫起来了,时而愤愤不平,时而心平气和。克利斯朵夫非常喜爱这种情形,那真像是被困的野兽,想挣脱着锁他们的锁链,冲撞着囚笼,仿佛要把它撞破了跳出来,又如童话里的鬼怪,被关在封有所罗门印的阿拉伯箱里。还有些精灵却会向你献媚,会引诱你,其实它们最终还是想咬你,而且非常发疯地撕咬你。克利斯朵夫不知它们要什么,它们引诱他,使他神魂颠倒,脸都臊得快发红了。还有一些彼此爱慕的音符,在那儿拥抱交融着,就像两个人在亲吻,它们是优美柔和的。这是一些善良的精灵,它们笑脸迎人,脸庞柔和得没有一丝皱痕;它们爱小克利斯朵夫,小克利斯朵夫也爱它们;他听见它们的呼唤会热泪盈眶,他不知疲倦地一遍又一遍地把它们召唤过来。那是他的朋友,他的知己,他的亲人……
孩子就这样,漫游在音乐的森林中,他感觉到周围有无数陌生的力量在偷窥着他,在呼唤着他,有的是抚慰他,而有的却是想吞噬他……
有一天,他被父亲撞见了。父亲大喝一声把他吓得浑身一震。克利斯朵夫还以为自己做了错事,用手护着耳朵,防止父亲的一顿耳光。可令人意外的是,父亲并没骂他,反而很高兴地问道:
“小家伙,你喜欢这个钢琴吗?”父亲说着亲切地拍拍孩子的头。
“要不要我教你弹?”
为什么不要呢?……他高兴坏了,嘟囔着说自己愿意。于是他俩一块坐在钢琴前。这一次克利斯朵夫是坐在一沓厚厚的书上,专心地上了他的第一课。他了解了这些咿咿呀呀的精灵都有古怪的名字,中国式的,单音节的,甚至是单字的。他惊奇不已,他以为它们都会有童话里的美妙动听的名字。他不喜欢父亲提到它们时那种随随便便的态度。而且父亲召来的不是原先那些可爱的精灵了,从父亲手指里冒出来的都看起来冷淡无情。不过克利斯朵夫还是很开心地懂得了音与音的关系和等级,这些音符就像是一个国王统领全军,又像是一群列队前进的黑人军队。他还惊奇地发现,每个士兵或是每个黑人都有轮流做王做将军的机会,能带领着同样一个队伍,甚至在键盘上可以从头至尾编排出整支整支的队伍。他爱玩那根支配它们的线索。可是这些比他先前的发现要难弄很多,他怎么都找不到那个迷人的音符森林了。不过他还是很用功,因为学习这功课一点都不感到厌倦。父亲的耐心也让他觉得很奇怪。曼希沃竟然可以很耐心地教他将同一个练习重复几遍。克利斯朵夫不理解父亲为什么会愿意花这么多的心思:难道父亲喜欢我了?啊!他变得真好!克利斯朵夫更加用功,同时心里充满了感激之情。
如果他知道了老师的用心,他就不会这么心满意足了。
从这天开始,曼希沃把孩子带到一个邻居家。那里每个星期都会举行三次音乐会。曼希沃当第一小提琴手,约翰·米歇尔当大提琴手。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银行职员,一个席勒街上的老钟表匠。有时还会有一个药剂师带着长笛加入其中。音乐会总是在下午五点开始,九点结束。奏完一曲,大家喝点啤酒,街坊邻居自由进出,靠墙站着,一句话也不说,安静地在那听着,跟着拍子摇头顿足,抽烟的人把房间弄得乌烟瘴气。演奏的人始终很有耐心,一页接着一页,一曲接着一曲。他们聚精会神,默不作声,眉头紧锁,偶尔高兴了也会哼几声,可他们根本就没有能力表现出音乐之美,其实他们自己都感受不到。他们的演奏也不准确,很不合拍,但他们还是规规矩矩、一成不变地按照乐谱上的标记来演奏着。他们对音乐的悟性不错,无须费劲就能有一点成就,可是他们浅尝辄止,但是这种平平庸庸的成就,在这个号称世界上盛产音乐天才的民族里是很平常的。他们胃口很大,贪而不厌,可并不在乎精神食物的品质如何;对于他们如此强大的胃来说,所有的音乐都是好的,分量重的就更加好了。他们不会区分贝多芬与勃拉姆斯的音乐,也没有办法分辨同一个音乐家演奏的空洞的协奏曲和激情感人的奏鸣曲之间的差别,因为在他们看来,两者的原料是没有本质区别的。
克利斯朵夫躲在钢琴后面的一个角落里,也没人去打扰他,因为他也需要爬着才能进去。那里黑洞洞的,地方刚好只够容下他这个孩子,把身体蜷成一团躺在地板上。烟雾熏得他眼睛发酸、喉咙发痒;除此之外还有灰尘,一团一团的就像是羊毛;不过他一点也不在乎,只管认真地听着,像土耳其人一样盘腿而坐,用脏脏的小手把钢琴罩布上的窟窿越挖越大。演奏的曲子他并非都喜欢,不过也绝对没有他厌恶的东西。他从没想过要发表什么意见,因为觉得自己还太小,还不懂什么音乐。有些音乐使他昏昏入睡,有些又令他惊醒,总的来讲没有难听的。虽然他自己并没有发现,可让他激动的总是一些优质的音乐。他知道没有人看得到他,于是扮着鬼脸,噘着鼻子,龇牙咧嘴,或是吐吐舌头,或是故意做出愤怒或者懒散的眼神,或是装出霸气、威武的神情挥动手臂,真恨不得往前闯,想要把整个世界击碎。他躁动不已,终于有一天钢琴上面露出一个人头,对他喊道:
“喂,小鬼,你在发什么疯?不准乱动钢琴,把手拿开好不好?我要来揪你的耳朵了!”这回他真是又窘又气。为什么别人要来扫他的兴呢?他又没做坏事。真是,别人总是跟他过不去!他的父亲也随声附和。别人责怪他吵,不喜欢音乐,弄到最后就连他自己也这样认为了。那些安分守己的职员就只是像机器一样演奏着协奏曲。如果和他们说,那个房间里只有那个孩子才是真的对音乐有感觉,他们肯定要大吃一惊了。
如果他们要求他安静,那么为什么要演奏令他激动的曲子呢?在那些乐曲里,战马奔腾,刀光剑影,战火纷飞,欢欣鼓舞。别人反倒要他和他们一起摇头晃脑打拍子!既然这样,那他们就演奏一些单调、平和的曲子或是虽喋喋不休却没有什么内容的乐章就可以了。这类音乐到处都有,比如戈尔德马克 的曲子,刚刚还听到老钟表匠非常得意地说:“真美。一点也不粗糙。所有的棱角都被磨得圆圆的……”那时,孩子晕晕乎乎之后就变得很安静了。他不知道别人在演奏什么,之后甚至都听不清了,不过他很快活,四肢酥软,如梦似幻。
他做的梦是无头无尾的故事,前后一点都不连贯。难得看到一幅清晰的图像:偶尔看到母亲正在做点心,用刀刮掉手指上粘着的面糊;或者是隔天看到一只水老鼠在河里游泳;又或者是那根他用柳条做成的鞭子……也不知为何偏偏现在会想到这个!不过他经常是什么也看不见,可就是感觉有很多场景。那就好像有很多非常重要的事,但是不能说,也没必要说,都是些人人知道的东西,而且从古至今就一直是这样。其中有些是悲凉的,让人感到伤心;但绝对没有平常看到的令人难堪的事,不像克利斯朵夫挨着父亲的耳光,或是心里羞愤交加时想起受到的各种屈辱:那些只能使他在精神上感到凄凉而已。有时候也有光明绚丽的场景,横淌着欢快的巨流,于是克利斯朵夫就想:“对……我将来就是要做这样的事。”他一点都不清楚到底是什么,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说;可他认为必须说,觉得那是显而易见的事。他听到汪洋大海的声音,离他很近,仅仅隔了一道沙墙。这片海洋到底是什么,到底要把他怎么样,克利斯朵夫可是一点也不清楚。但他意识到大海会越过重重障碍,那时……啊,那时就该有多好,他会非常快乐的。只要听着它,让那海水磅礴的声音催眠自己,所有无足挂齿的悲伤和屈辱就都会烟消云散了;诚然,这些感觉仍然会令他难过,不过都已经不再是羞耻和侮辱了:一切看起来都那么自然,差不多是温情脉脉的。
即使是平庸的音乐,也总是能使他沉醉不已。创作这些曲子的人是些可怜虫,没有想法,只想挣钱,或是想为了在空虚的人生里编造一些幻象,而依据规定的方式把音符拼凑在一起,或许有时还为了标新立异而打破常规。可就算是一个凡夫俗子写的音乐,也会有强大的生命力,可以在天真的心灵里激荡出狂风骤雨。也许凡夫俗子做的普通的东西引起的幻想,也要比那些矫揉造作出来的所谓强大的思想更加神秘和自由,因为即使是没有意义的行为和空洞的话语并不会妨害心灵本身的思考……
孩子就这样躲在钢琴后,忘却了一切,包括自己。一直等到他忽然感觉有蚂蚁爬上了他的大腿,这才想起自己是个孩子,手指脏兮兮的,脸挨着墙壁碰了一鼻子灰,双手抱着脚的孩子。
曼希沃踮着脚进屋,撞见孩子坐到高高的钢琴前的那天,上下打量了他好长时间,忽然心中一亮:“哦,神童!……怎么之前没想到呢?……这难道不是家里的幸运吗!”肯定的,他之前总认为这孩子以后大不了就是一个乡下人,和他母亲一样。可是试试也没有什么关系啊。对,这真的是一个机会!他将来可以带着孩子游遍德国,可能还可以到国外去。那不是又快活又高雅的生活吗?曼希沃总试图从自己的行为中寻找一些高尚点的借口,而很少有找不到借口的时候。
有了这个信念之后,他刚吃完饭,最后一口饭才下肚,就马上把孩子叫到钢琴前,要克利斯朵夫温习白天的功课,一直练到累得眼睛快要合拢的时候。之后第二天又是三次,第三天又是三次。从这之后竟然是每天都如此。克利斯朵夫很快就厌倦了,后来竟然觉得烦闷得很,最后他终于受不了了,试图反抗了。别人教他弹的曲子真无聊,不过就是要他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奔,要求他越来越快。使大拇指快速偷渡过去,在中指和小指之间并连在一块的无名指要灵活自如。这些都使他非常头痛,更何况听上去一点都不美。余音袅袅的神秘感觉,迷人的精灵,片刻间感受到的如梦似幻的世界都消失了……一切都不见了……音阶之后是练习,练习之后又是音阶,反复来反复去,单调又索然无味,比在饭桌上总是谈饭菜而且又老是那几种饭菜更加乏味无趣。他开始不大认真学父亲教的东西了,被臭骂了一顿,他总是不愿意继续学下去。这样肯定又是招来一顿打,于是他就用更加恶劣的态度来反抗。有一天晚上,他听到父亲在旁边的房间说出自己的打算,克利斯朵夫更加生气了。哦,原来是为了要把他训练成一个玩偶供众人玩耍、戏弄,才总是逼着他练习,硬逼着他整天不停地去弄那些象牙键!弄得他都没有时间去看亲爱的河了,他们为什么要和他过不去呢?这严重伤害了他的自尊心,禁锢了他的自由,因此他感到愤怒。他决定要么就再也不碰音乐,要么就是乱七八糟地弹,让父亲失去信心。这样做他自己也不开心,不过他不得不这样,才能挽救自己的自由。
从这之后的课,他就正式实施计划。他故意把音弹错,连装饰音都弹得一团糟。曼希沃对他叫着喊着,随之而来就是怒吼;他有一把又粗又硬的戒尺,孩子每弹错一个音,戒尺打下来就像雨点一样密集,就打他一下手指,同时还对他破口乱骂,差点就要把他震聋。克利斯朵夫疼得脸都挤在一起了,却还是咬着嘴唇为了不哭出来,强忍痛苦继续乱弹,感觉戒尺要落下来了就赶紧把头缩起来。但这个方法好像并不管用,没多久就被发现了。曼希沃也一样固执毫不让步,发誓就算是两天两夜地拼下去,也绝不放过一个错误,一定要让他弹准。克利斯朵夫煞费苦心地让自己把每个音弹错,曼希沃看见他一弹装饰音就故意闹脾气,小手重重地打旁边的琴键,也就怀疑他是故意弄错。戒尺打下来的次数越来越多,克利斯朵夫的手指几乎已经没有知觉了。他默不作声只是可怜兮兮地呜咽,把眼泪吞进肚里。他知道这样下去也还是没有用的,只好再试一下最后一个方法了。他停下来,可只要一想到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就先浑身发抖了,但还是鼓起勇气说道:
“爸爸,我不想再弹了。”
曼希沃气得快要死了。
“什么!……什么!……”他大声喊叫。
他抓住孩子的手臂,使劲摇来摇去,都快要摇断了。克利斯朵夫抖得越来越厉害,一边举着胳膊准备抵挡拳头,一边继续说:“我不想再弹。首先,因为我不想挨打,而且……”
他还没说完,就下来了一个巴掌,打得他都透不过气来了,曼希沃吼道:
“嘿!你不想挨打?你怕挨打?……”接着拳头就像冰雹一样落下来。
克利斯朵夫大哭大叫:“而且……我不喜欢音乐!……我不喜欢音乐!……”
他从凳子上滑下来。曼希沃粗暴地把他又抱上去,抓着他的手腕在键盘上捣了一番,嚷道:“你一定得弹!”
克利斯朵夫也叫道:“我偏不!我就是不弹!”
曼希沃没有办法,只好把他推到门外,说如果一天不弹,就一天不让吃饭,一个月不弹就整个月不让吃饭,而且弹的话还不准弹错一个音。父亲朝他的屁股踢了一脚,就关上了门。
克利斯朵夫被赶到楼梯上,楼梯又脏又黑,楼梯上的台阶都被蛀虫啃坏了。天窗的玻璃破了,从那里吹进来阵阵寒风,墙上全是潮气,湿漉漉的。克利斯朵夫坐在肮脏的楼梯上,又生气又怨恨,心在胸口乱跳。他低声咒骂父亲:
“你不是人!哼,对啊,你简直是个畜生!……是小人……是野兽!……我恨死你了,我恨你!……真恨不得你去死,去死吧!”
他胸口起伏膨胀,绝望地看着黏糊糊的楼梯,望着头顶破玻璃窗边被风吹动的蜘蛛网。他感觉自己在苦难里孤立无援。他盯着栏杆中间的空处……如果往下跳呢?……或者是从窗户跳下呢?……对啊!如果用跳楼自杀来惩罚他们,他们的良心会有多么不安和难过!他感觉已经听到了自己坠楼的声音。上面慌慌张张地开门,非常凄惨地叫起来:“他跳下去了!跳下去了!”一阵混乱的脚步声传来。父亲和母亲都扑在他身上大哭。母亲哭哭啼啼地嚷着:“都怪你!都怪你!是你害死他的!”父亲手臂乱挥了一会儿之后跪在地下,头撞着栏杆,喊着:“我真该死!我真该死!”克利斯朵夫的痛苦在自己的幻想中消淡了,他都快要可怜这些哀哭他的人了,不过转念一想,又认为是他们活该,自己终于尝到了这报复他们的甜头……
他编完了故事,发现自己还待在楼梯的高处,周边黑压压的;再往下看了看,跳楼的念头完全消散了,甚至还哆嗦了一下,担心自己会掉下去,连忙往后退了几步。这样他感觉自己真成了犯人,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可怜的鸟,除了拼命努力、绞尽脑汁之外,就没有其他的出路了。他伤心地哭着,用脏脏的小手擦着眼睛,一下子就把整个脸抹得乌七八黑了。他边哭边观察着四周,这倒成了他消遣的方式。他把哭声停了一段时间,仔细观察起那只开始蠕动的蜘蛛,之后就又接着哭了,可是没有多少力气了。他听着自己哭,尽管已经是毫无感觉地在那嗯哼着,可已经都不清楚为什么要嗯哼了。没过多久,他站起来,窗户吸引了他。他坐在窗槛上,很小心地把身子紧紧靠在里边,斜着眼偷偷地瞟着那只他又好奇又讨厌的蜘蛛。
莱茵河从房子墙脚下流过。人在楼梯间的窗口隔着河一望,好像自己是悬在动荡的半空中。克利斯朵夫平常一瘸一拐下楼的时候,总会忍不住往河的对岸瞧瞧,但从没有看过今天这样的景象。感觉因悲伤的情绪变得更加敏感,泪水洗涤了眼睛,把往事的不快一扫而空,所有的景象都在他的眼中留下了鲜明的印象。在孩子看来,河流好像拥有了生命,那是一个不可想象的生物,不过生命力比他所看到的其他生物都要强很多!克利斯朵夫身子往前靠了下,想要看个明白,嘴巴鼻子紧紧地贴玻璃。它要去哪儿呢?它想做什么?它好像对未来充满信心……什么都无法阻挡它,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不管是天晴还是下雨,也不管房间里的人是欢喜还是悲伤,它总是那样永不停歇地流着,什么都不能影响它。它从来不会觉得难过,单单凭借自己的气势就怡然自得。如果可以和它一起越过草原,拂过柳枝,在晶莹透亮的小石子和小沙砾上流过,无忧无虑,无拘无束,自由自在,那会是多么快活啊!……
孩子聚精会神地看着、听着,感觉自己就要随河流而去了……他一闭上眼睛,就可以看到五颜六色:蓝的、绿的、黄的、红的;有大片大片的影子在飞舞,水流一样的阳光在倾泻……种种景象逐渐清晰起来了。穿过一片广袤的平原,微风吹拂着野草与薄荷散发出芳香,还把芦苇和庄稼吹得像涟漪一样荡漾。四处长满了花,有矢车菊、罂粟、紫罗兰,到处都是它们美丽的身影。啊!多美啊!空气装满了甜密!要是躺在那片软绵绵的、厚厚的草地上会多么舒服啊!克利斯朵夫感到非常快活,也有点儿迷糊了,就像是过节的时候,父亲正往他的大玻璃杯里倒一点莱茵美酒一样……河流继续往前流去……景色变了……现在看到一片树枝垂在水面的倒影:齿状的叶子如同小手般浸没在水里,来回地划动打转。树林里有很多的村落,它们倒映在河里。流水舔过它们的白墙,还能看清柏木以及十字架……之后看到的就是悬崖峭壁,还有连绵起伏的山峦,坡上爬有葡萄藤,成片的松树林,还有城堡的断壁残垣。之后有平原、庄稼、飞鸟、阳光……
浩荡的绿波继续随意地向前奔流,就如同无忧无虑的思想一样,没有波浪,没有皱褶,只是泛着绿油油的光亮。克利斯朵夫完全看不到那片河水了,他闭上双眼想听清楚。连绵不绝的澎湃的波涛声萦绕在他脑海里,让他头昏眼花,他被这持续了很久的、能控制一切的美梦吸引住了。水流湍急而有节奏,热情洋溢、兴高采烈地朝前奔淌,勇往直前。音乐也随着节奏升起,就像葡萄藤顺着树架攀升而上:其中有琴键上蹦出的清脆琶音,有凄凄切切的提琴音,还有如怨如诉的长笛音……那些景色隐没了,河流也隐灭了。浮现的就只有一片温情脉脉、暮霭苍茫的气氛。克利斯朵夫心情激动得浑身颤抖。那时他又看见什么了呢?啊!都是一些令人着迷的可爱的脸!……一个金发垂髫的小女孩在叫他,神气透出慵懒和带着嘲讽……一个脸色苍白的小男孩,碧蓝的眼睛茫然地望着他……还有别的笑容和别的眼睛:有的是好奇而让人意乱神迷的眼睛,瞧得人脸都发红;也有亲切而痛苦的眼睛,如同狗那样的温和目光;也有傲慢的眼睛;还有苦难的眼睛……还有那张女人苍白的脸,头发乌黑,嘴巴紧闭,眼睛像是占去了半个脸,透着恶狠狠的光……而最可爱的却是那张对他微笑的脸,明亮的淡灰眼睛,微微张开的嘴巴,闪闪发光的小牙齿……啊!温柔的笑容!慈悲的柔情!融化了他的心!他觉得多么快活,多么爱它!啊,再来一次吧!再对我笑一下吧!你别走啊!——哎呀!它消失了!可是已经在他心里留下了一种无法言说的温柔的感觉。他不再害怕、不再悲伤,这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一个轻飘的梦,一段清新的音乐,在阳光中浮动,就像处女座中的星星在夏季的天空中闪烁……可是,刚才又发生了什么事呢?那么多让孩子神魂颠倒的景象又是什么呢?他从来没见过,可觉得很熟悉它们。它们来自何方?是从生命中哪个神秘的生命深渊中来的吗?是过往的,还是将来的?……
最后,一切都烟消云散,所有的景象都消散了……然后,好像人在天空遨游了一次,透过云雾,最后一次又看到了河流在田野中泛滥,既庄重又和缓地流着,感觉完全是静止不动的。在远方,仿佛有一道灰白的微光出现在地平线,那是一片汪洋,有一线水波在滚动着,那是大海。河向着海奔去,海也向着河跑来。海吸引河,河需要海。终于,河流入了大海,消失了……音乐在回旋,舞曲美妙的旋律响起,摇摇摆摆地像发了疯一样;所向披靡的旋涡卷走了一切……自由的心灵激扬于长空,宛如陶醉在天空中的飞燕,尖声鸣叫划破蓝天……欢乐啊!欢乐啊!只有欢乐,所有都不复存在了!……啊!那才是无穷无尽的幸福!……
时间流逝,暮色降临了,楼道里已经完全被黑暗侵占。雨点打在河面上,化成无数小涡,瞬间就被波浪给卷走了。有时,一根树枝或是几片黑色的树皮,无声无息地漂过水面,随波流去。凶残的蜘蛛饱餐小虫之后缩回到最暗的角落里,小克利斯朵夫一直伏在窗口,苍白的脸上被弄得脏兮兮的,但却散发着幸福的光芒。他睡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