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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稠密而潮湿的雾气渐渐消散开去,

旭日开始缓缓升起……

——《神曲 · 炼狱》第十七

在房屋后,江河汹涌,波涛声声。雨从黎明下到了傍晚,雨点不断地击打着玻璃窗,些许雨水积成一条小溪,沿着玻璃裂缝蜿蜒流淌。空中微弱的黄光慢慢消散,天色暗下来了。屋子里昏暗潮湿,还有一点闷热。

新生的婴儿在摇篮里不安地扭动着。老人进门前虽然已经把木靴脱在了门外,但在走路时地板仍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孩子哼哼唧唧地哭了起来,母亲连忙从床上探出身子,来亲抚安慰他;祖父担心孩子被黑夜吓着,也摸索着把灯点亮了。灯光照亮了年老的约翰·米歇尔红红的脸,又粗又硬的白须,炯炯有神的眼睛,还有那易怒粗暴的神情。他拖着一双宽大的蓝布鞋走近摇篮,他的外套散发出一股潮气。路易莎打着手势,示意他不要靠得太近。她那淡黄色的头发就如白色的,面容憔悴,柔和的脸庞上已有些许雀斑;她那厚嘴唇没有一丝血色,不太容易合拢,笑起来非常腼腆,怯生生的;那眼睛很蓝,有点茫然,却饱含温情,她出神地望着孩子,流露出无尽的温柔与怜爱。

孩子醒了,哭了起来。眼睛在那乱转,露着惊慌。好恐怖啊!无边的黑夜,刺眼的灯光,混沌初开的头脑中闪现出幻象,四周是令人窒息、躁动不安的黑夜。那黑洞般的影子,像从光亮中突然涌现出来的尖锐、刺激的幽灵,他们带着痛苦的表情瞪着他,锐利的目光刺透他的心灵,这一切他怎么也无法弄明白……他没有力气叫喊,被吓得无法动弹,瞪着眼,张大嘴,嘟哝声在喉咙里打转。那虚肿的大胖脸皱在一堆,一副可怜又可笑的怪相,他的小脸和小手是棕色的,泛着暗红,还带着些许黄巴巴的斑点。

“天哪!真丑!”老人语气肯定地说。

他把灯放到桌子上。

路易莎噘起嘴,就像一个挨了训的小姑娘,约翰·米歇尔用余光瞟见她,笑着说:“你总不至于要我说他漂亮吧!说了你也不信呀!行啦,这也不是你的错,刚出生的孩子都这样。”

孩子恍恍惚惚的,看着灯光和老人的目光愣了一愣之后,突然惊醒过来,哭了起来。也许是他从母亲抚慰的眼神中得到了力量,开始敢于哭诉了。她向老人伸去双臂,说:“让我来抱他吧!”

同往常一样,老人又发了一通议论:“你不该这样惯着他,孩子要哭,就让他哭去。”

不过,他还是抱起孩子,走了过来,嘟囔着:“从没见过这么丑的孩子。”

路易莎用滚热的双手接过孩子,把他紧紧地搂在怀里。她看着他,带着既惭愧又欢喜的神情笑着说:“噢,我的小宝贝,你真丑啊!你真丑啊!可我是多么地爱你啊!”

约翰·米歇尔回到壁炉旁。他沉着脸拨弄着火,嘴里叽叽咕咕,郁闷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好媳妇,行啦,不要难过了,他长长会变好看的,再说,难看也不会有什么关系。我只希望他长大以后能做一个好人。”

孩子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安静下来,只顾着咂巴咂巴吮吸母奶。约翰·米歇尔靠在椅子上,头微微向上一仰,又夸大其词地念叨了一次:

“做一个好人才是最美好的事。”

他停了下来,琢磨着是否要把这个主张再重申一遍,但最后还是没再说什么,沉默片刻之后,忽而又气呼呼地问:

“你丈夫怎么还没有回来?”

“我想应该是在剧院吧,”路易莎怯生生地说,“他要参加排练。”

“剧院早就关门了,我刚从那经过。他又在撒谎。”

“噢!您别总是责怪他!可能是我听错了,或许他在学生家里上课。”

“那也该回来啦。”老人很不高兴。

他迟疑了一会儿,接着又有点羞愧地压低声音说:

“他不会是又……”“噢,没有,父亲,他没有。”路易莎抢着答道。老人盯着她,她避开了他注视的目光。

“不对,你在说谎。”

她悄悄地哭了。

“哎呀,天哪!”老人嚷着,朝壁炉上踹了一脚。拨火棒咔嗒一声掉在地下,母子俩都被吓了一跳。

“父亲,算了吧,”路易莎说,“吓到孩子了。”

孩子愣了一下,不知道是哭呢还是继续吃奶,但是又不能既哭又吃奶,他只得继续吃奶了。

约翰·米歇尔压低嗓门,仍气冲冲地抱怨着:“我做错了什么,生出这么一个酒鬼儿子?我一辈子本本分分、省吃俭用,唉!真是受够了!……可你,你,你怎么就不拦着他呢?该死!这可是你作为妻子分内的事啊。如果你可以把他留在家里的话……”

路易莎哭得越发厉害了。

“您就别埋怨我了,我已经够伤心了!该做的能做的我都已经做了。您是真不知道,我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有多害怕!就像是听到了他上楼的脚步声,等着他推门进来,可心里又在担心:天啊!他又会变成什么样子了?……一想到这,我就伤心透了。”

她抽搭地哭着,身子在那儿一直哆嗦。老人一看就慌了,赶紧走过去把散开的被单弄好盖在她颤抖的肩膀上,他的大手抚摸着她的头:

“好啦,好啦,不怕,不怕,有我呢。”

为了孩子,她镇静下来勉强笑了笑:“我不该跟您说这些的。”

老人看着她,摇了摇头:“可怜的媳妇,是我为难你了。”

“是我自己不好,他不该娶我的,他肯定是后悔了。”

“后悔什么?”

“您清楚着呢。当初您不也因他娶了我而生气?”

“不要再提了。说来也是,当时我确实有点不满意。我这么说可不是责怪你,像他这样的男人,受过良好的教育,又是杰出的音乐家,真正的艺术家,他本可以攀上一门更好的亲事,用不着娶一个像你这样一无所有的人,门不当户不对,出身贫寒,又不懂音乐。一百多年来,我们克拉夫脱家从没娶过一个不懂音乐的女人!不过,你也知道,我也没有恨你;自从了解你之后,我就喜欢你了。更何况事情已经发生,再后悔也没什么意思了,只要本本分分尽到自己的责任就可以了。”

他转过身坐下,沉思了一会儿,又用庄重严肃的口吻说道:

“人生第一大事就是尽责。”

他往壁炉里吐了口痰,等着对方发表意见,见母子俩都没有什么回应,本想继续往下说,却还是打住了。

他们都沉默了。约翰·米歇尔坐在壁炉旁,路易莎坐在床上,各自在那黯然神伤。老人嘴上虽是这么说,可一想到儿子的婚事,心里仍十分不是滋味。路易莎也一样,想到这件事,就总忍不住埋怨自己,尽管这也怪不得她。

她之前只是一个用人,却嫁给约翰·米歇尔的儿子曼希沃·克拉夫脱,大家都觉得不可思议,她自己也未曾想到过。虽说克拉夫脱家也不是什么显赫家庭,但是在这个老人生活了五十多年的莱茵河畔的小城里,还是颇有名望、备受尊敬的。他们都是音乐家,从科隆到曼海姆一带,没有哪个音乐家不知道他们。曼希沃是宫廷剧场里的提琴师,约翰·米歇尔先前也曾是大公爵的乐队指挥。老人对儿子的婚事极为失望,他原本对儿子寄予了厚望,希望儿子能成为一个他自己未能成就的名人。可因这桩糊涂的婚事,他的雄心壮志都毁于一旦了。他勃然大怒,把曼希沃与路易莎咒骂了一通。不过,老人骨子里是个好人,在了解了儿媳妇的为人之后就原谅了她,甚至还把她当作女儿一样来疼爱,尽管总是改不了刀子嘴豆腐心的毛病。

所有的人都无法理解曼希沃怎么会娶这样一个女人,就连他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可以肯定的是,绝对不是因为路易莎的长相。她身上没有一处是迷人的:个子矮小,面色苍白,身体娇弱,站在曼希沃和约翰·米歇尔旁边,真是形成了好奇特的对照,他们俩又高又大,脸色鲜红,孔武有力,健饭豪饮,爱说爱笑,俨然是两个巨人。她似乎被他们压扁了,极易被他们淹没;大家都不大注意她,她自己也更是尽可能地躲在角落里。倘若曼希沃是个忠厚老实的人,还可以说他是看上了路易莎的朴实善良;可他偏偏是最爱虚荣的人。像他那样的男人,长得十分英俊,又自恃风度翩翩、气宇不凡,总爱炫耀,倒也还是有几分才气,大可以攀上一门好亲事,甚至……谁知道……再或许像他吹嘘的那样,从他教授的富家千金中引诱几个来……可没想到他竟突然挑了一个平民百姓家的女子,身无分文,谈不上美丽,又没受过什么教育,也没有来追求过他……这倒像是他为了赌气而娶她一样!

可是这个世上就有一种人总做些莫名其妙的事,就连自己也觉得稀里糊涂,曼希沃就是其中一个。他们并非没有预见性:常言道,一个有预见性的人,是一个顶俩……他们自认为不会被骗,可以把舵掌得很稳,会朝着自己努力的方向驶去。可他们往往把自己排除在考虑的范围外了,根本就不了解自己。他们的脑袋里时常处于空白状态,那个时候就忘了手中的舵,置之不理;然而一松手,船就会马上跟主人开玩笑,捣起乱来。没人掌控的船会直接朝隐蔽的礁石撞去,就如一向聪明的曼希沃竟然娶了个厨娘。与她私定终身的那晚,他并没有喝醉酒而糊涂,更没有意乱情迷:和那样还隔得很远。也有可能是我们除了受头脑、心理、感官控制之外,还被一种神秘的力量影响,他们在其他力量都沉睡的间隙悄悄地进入我们的身体,控制了我们。那天晚上,在河边,曼希沃遇到路易莎,和她一起坐在芦苇丛中,稀里糊涂就与她私定终身了,或许是在看到路易莎羞怯的苍白的眼睛时,曼希沃就和那股神秘的力量相遇了。

一完婚,他就对此大失所望、后悔不已。就算是在路易莎面前,他也从不掩饰自己的沮丧,而路易莎却总是谦卑地乞求他原谅。他倒也没坏心眼,也就原谅了她不再往下说;可是没多久就又后悔了,特别是在朋友圈里,还有在富家女学生的面前;她们的态度转变非常快,不再因为他纠正弹琴指法触碰到手指而紧张不已了。同时他一回家就又会黑着脸,路易莎只一眼就能看出他的怨气,但是毫无办法。又或者他就整天泡在酒馆,企图麻醉自己,不愿去想自己的过错和对路易莎的怨恨。而这样的夜晚,回家之后他又总是连喊带叫、嬉皮笑脸,这样子,让路易莎觉得更加难受,还不如就像平时那样含沙射影、怨气十足地责骂一番。对于他这种堕落的行为,路易莎总觉得自己多多少少是有责任的,那不仅浪费了家中的钱财,还磨掉了他仅剩的一点理性。曼希沃日渐沉沦了,在他这个年纪的人,本该发愤图强,利用不错的天分,挖掘自己的潜能,可他呢?却自暴自弃,放任自己走下坡路,被别人顶替了自己的位置。

要说那股为他和金发女仆牵线搭桥的神秘力量,才不会在意这些呢!它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就这样,小约翰·克利斯朵夫就在命运安排下呱呱坠地了。

夜深了。路易莎的声音把老约翰·米歇尔从沉思中拉回来,他在炉火前想着往日的辛酸和现在的苦恼,想得太入神了。

“父亲,现在时候不早了,”媳妇恳切地说,“您还是早点回去吧!还要走不少的路呢!”

“我等曼希沃回来。”老人回答。

“不,您最好还是别等了。我求您了!”

“为什么?”

老人抬起头来,盯着她认真地问。

她没有做声。

他接着问:“你一个人在家害怕,不要我等他回来吗?”

“唉!那只会把结果变得更加糟糕。您又会动怒的;我可不想那样。我求您了!您还是早些回去吧!”

老人叹了叹气,起身说:“好吧,那我回去啦。”

他走过去,用那像个锥子一样扎人的胡须在她脑门上轻轻拂了一下,问她还要不要点什么,随后捻小了灯就出门了。屋里非常暗,他一不小心撞到了椅子。他还没有下楼就已经想到了儿子醉酒回来的场景;他在楼梯上走走停停,想着儿子一个人回家时可能会遭遇的各种危险……

在床上,躺在母亲身边的孩子又躁动不安了。在他的内心深处,涌出一种莫名的痛苦。他用尽全力去反抗:握紧拳头,扭动着身子,眉头拧在一起。痛苦越来越强烈,那种沉重的气势,表明他决不罢休。他不清楚这痛苦是什么,也不清楚它会发展到怎样的境地,只是感觉它非常庞大,怎么也看不到它的尽头。因此他非常可怜地哭着。母亲用温暖的手轻轻地抚摸着他,一会儿,痛苦就减轻了些许;但是他仍然没有停止哭泣,因为感觉痛苦依旧围绕在身旁,入侵着他的身体。如果是大人,那是可以减轻自己痛苦的,因为清楚痛苦的原因,这样就可以在思想上克制一下痛苦对身体伤害的程度,用意志加以医治,必要的时候还可以把它消除;也可以控制它的范围,把它分离出自己的身体。可孩子却不会用这种自欺欺人的办法。他第一次碰到的痛苦是更强烈、更真实的。他感觉痛苦无边无际,如同自己的生命,感觉它占据在胸口,挤压在心头,主宰了他的身体。然而事情就是如此:它要等到把他的身体完全侵蚀了之后才会离开。

母亲紧紧地抱着他,温柔地哄着:

“行啦,行啦,不哭了,我的小上帝,我的小金鱼……”

他还是不间断地抽噎着,好像是这个还没有成形的身体,已经预见了他命中注定要痛苦一生。不管怎样他还是安静不下来……

深夜里传来圣·马丁教堂的钟声。严肃沉重的声音,在下雨天潮湿的空气中飘荡,就像踩在苔藓上的脚步声。新生儿还没有完成一声嚎哭就突然安静了。神奇的音乐,如一袭乳流在他胸口缓缓流过。黑暗中透出光亮,空气变得柔和而温暖。痛苦已经散去得,心不由得笑了;他放松地舒了口气,沉入了梦境。

三口庄严肃穆的钟,继续在那鸣奏,报告明天的节日。路易莎伴着钟声,也如梦似幻地回忆着她以前的辛酸,又想到了睡在身旁的她心爱的孩子的未来。她已经在床上躺了好几个小时,又困又疲。全身都在发烧;觉得毛毯也很重;黑暗紧紧裹住了她,闷得她喘不过气来;可她却不敢乱动。她瞅着孩子,即使是在黑暗中,还是可以看出他的脸十分憔悴不堪,就如同老头的脸一样。慢慢地,她开始犯困了,脑中闪过乱糟糟的影像。她以为是曼希沃在开门,心不由得咯噔一跳。汹涌的江涛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越发宏大,就像是野兽在怒吼。断断续续地,还是有一些雨点打在窗棂上。钟鸣更加迟缓了,最后慢慢地停了下来;路易莎躺在婴儿的旁边也睡熟了。

这时,老约翰·米歇尔站在房屋前淋着小雨,胡须上抹了一层薄薄的水雾。他要等那个堕落的儿子回来,脑袋里老是胡思乱想着一个个酗酒的惨剧,即使他并不信邪,可如果今晚不等到儿子安全回来,就算回家去也还是会睡不安稳的。钟声让他感到悲伤,因为这使他回想到了幻灭的希望。他又在自问着为何会冒雨站在街头,为何而来,他不禁羞愧交加地流下了眼泪。

时光不停不歇地缓缓前行着。昼夜更替,就如同汪洋大海中的潮起潮落。几个星期过去了,几个月过去了,新的又会到来……周而复始。循环往复的日月却如同只是过了一天。

白天和黑夜有规律地交替,孩子那均匀的呼吸韵律,让人觉得岁月是多么无穷无尽、深邃莫测——在摇篮里做梦的浑浑噩噩的孩子,一定也有他迫切的渴望,其中有痛苦的,也有欢乐的;即使这些渴望会随着昼夜交替而消散,但它们整齐的规律,倒像是昼夜跟随它们的脚步而循环往复。

生命的时钟很沉重地在摇摆着。小生命完全沉浸在这缓慢而有节奏的旋律中。其余的就只是梦中的幻象,还未成形的影子,一些莫名其妙的片段,还有如同灰尘般随风乱飞乱窜的原子,令人头晕目眩、哭笑不得的一阵旋风。还有喧嚣的闹声,躁动的影子,丑陋的姿态,痛苦,恐怖,欢乐,梦幻,梦……一切都只是梦……可是在这混沌的梦境里,也有友善的眼睛对他微笑,有欢快的热流从母体那饱含乳汁的乳房中流遍他全身,在他内心深处,有一股力量在那聚集,毫无知觉却又强大无比,还有激荡的汪洋在孩子的身躯中波涛汹涌。如果一个人能看透孩子的生命,那他就能看清被阴影遮挡的世界,也能看到正在聚拢汇集的星云,还有那正在酝酿的茫茫宇宙。他的生命是无限的,蕴含了一切……

流年似水……人生的长河里开始漂浮起回忆的岛屿。起初是些许若隐若现的小岛,还只是一些刚冒出水面的礁石。在它们四周,风平浪静,大片平静的水面在晨光熹微中蔓延开去。随即,又有些新的小岛露出头来,在太阳照耀下大放光彩。

一些从心灵深处浮现的形象,逐渐变得异常清晰明了。没有尽头的日子,随着有力却又单调的钟摆单调的循环反复,周而复始,永远一样没有什么变化。可是在这一连串首尾相连的日子里,慢慢地也显现出多彩的,欢快活泼的,痛苦抑郁的样子。时光的链环会经常性地断裂,但对往事的记忆却可以跨越岁月的限制紧紧相连……

涛声……钟声……无论你回想多么遥远的往事,无论你在悠远的时空里回忆到了人生的哪个片段,总是会听到它们那深沉而又亲切的歌声……

深夜,在似睡似醒之际……一抹苍白的月光照映在窗台上……波涛汹涌。万籁俱寂,涛声显得更加宏大,主宰着万物。它时而温柔无比,轻轻地安抚着它们入眠,甚至它自己也在波涛声中昏昏欲睡;它时而狂疯乱吼,就像一头要咬人的猛兽。不一会儿,又停止咆哮,安静下来,那又是无限柔和的喃喃低语,像清脆悦耳的鸣唱,像嘹亮爽朗的钟声,像是孩子的欢声笑语,也如同动听的曼妙情歌,是回旋的袅袅音乐。这是伟大的母性之声,它永不停歇!它安抚着这个孩子,就如千百年来安抚着世世代代的子女从他出生到死亡那样,那种声音渗透着孩子的思想,点缀着他的梦境,它那滔滔不绝的旋律,就像是大氅一样,紧紧包围着他,直到他静静地长眠于莱茵河畔那小小的公墓。

钟声再次响起……已是黎明之际!钟声遥相呼应,带着一丝伤怨,还有些凄凉,既友好和善,又静穆严肃。轻声细语中,牵出无数的梦境,有往事、欲念、希望和追思,孩子虽不认识它们,但确确实实是它们的化身,因为他是它们的转世,而现在它们也在他的身上获得重生。数百年的往事随钟声涌现出来,多少悲欢离合!当他在卧室里听到这音乐时,仿佛看见了美妙的音符在清新的空气中飘荡,看到无拘无束的飞鸟闪过,感觉到温暖的清风拂过。一抹云在蓝天上对着窗口微笑,几缕阳光透过帘子,温柔地倾泻在孩子的床上。孩子每天早上睁开眼能看到的世界,就是他最熟悉的小小乐园,那一切需要他费很大力气才能认识和记住名字的东西,都有了生命,在那闪闪发光。看!那是餐桌,那是他玩捉迷藏时爱躲的壁橱,那是供他自由爬行的菱形地砖,那是墙纸,上面的图案像是怪兽,正扮着鬼脸向他述说恐怖又可笑的故事,那是时钟,滴滴答答地讲些旁人都听不懂的话。房间里的东西可真多啊!他还没有完全认识它们。他每天都在他的小天地里,都可以发现新奇的东西,这个是属于他的小宇宙:这一切都属于他。而且都是举足轻重的东西:无论是一个人,还是一只苍蝇,都有各自存在的价值,都拥有平等生存的权利;猫儿、火苗、桌椅,还有在阳光照耀下随风飘舞的尘埃。一个房间就像是一个国家,一天便是一生。在这个浩瀚的宇宙里,怎样才能正确认识自己呢?宇宙何其广阔!非要迷失自我不可了。更何况还有那些面容、形态、动作、声音,就像是一阵无法驱散的旋风紧紧跟随着他!玩累了,眼睛慢慢地合上,他沉入了梦乡。

美妙的深沉的睡意会突然把他带走,无论何时何地,或是在他母亲的怀抱里,或是在他喜爱躲藏的桌子下……一切多么美妙,一切多么安逸……

这些生命早期的混沌的日子在他脑中熙熙攘攘,宛如一片麦田与云交相辉映,随风舞动着。

乌云消散,旭日照耀。克利斯朵夫在光亮的的迷宫里重新找到了他的小路。

清晨……父母还在睡觉。他躺在小床上,仰望着光影在天花板上跳舞,这真是其乐无穷的游戏。不一会儿,他忽然发出爽朗的笑声,那是令人心驰神往的孩童天真的笑。母亲微微倾向他问:“笑什么呢,小疯子?”于是他笑得更加欢乐了,或许只是因为有了听众,故意努力地笑。妈妈绷下脸把手指放在嘴边,示意他不要吵醒爸爸;可她疲倦的眼里也忍不住地透着浓浓的笑意。母子俩窃窃私语……突然,父亲生气似的嗯哼了一声,把他们给吓坏了。母亲连忙转过身去,就像犯了错的少女,故意装作睡着了。克利斯朵夫也迅速地钻进被窝屏住呼吸……屋子里死一般的沉寂。

没过多久,那张可爱的小脸又从被窝里露出来了。风标针在屋顶上随风打转,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还能听到水斗滴滴答答的声音。清晨祷告的钟声也响了。东风吹来的时候,还与对面村庄里的钟声遥相呼应。成群的麻雀,停在爬满长春藤的墙上,叽叽喳喳地像是一群孩童在游戏着,那里边必定会有三四个声音,而且总是那三四个,胜过其他的声音,叫得最欢。一只鸽子在烟囱边上咯咯叫唤。孩子完全被这些美妙的声音迷住了,他慢慢地跟着哼起来,刚开始只是轻轻地,后来不知不觉声音大了一些,更大了一些,最后竟大声欢唱起来了,惹得父亲发火了,嚷道:“你这小驴子怎么总不安静!等着啊,我这就来揪你的耳朵!”于是他又藏到了被子里,也不知是要哭还是要笑。他被吓到了,感觉非常委屈;可这时他想到父亲把他骂作驴子就又忍不住要笑起来了。他在被窝里模仿驴叫。这一回可就真的挨揍了。他使出全身的力气来哭诉。他做错了什么啊?不就是想笑,想动!却不让动。大人怎么可以总是睡觉呢?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会起床呢?

有一天,他实在是憋不住了。他听到街上有猫叫声,狗叫声,还有一些奇怪的声音。他从床上溜下来,光着脚丫笨拙地从地砖上走过去,想到楼下去瞧瞧;可是房间锁住了。他爬到椅子上去开门,却连人带椅滚到了地上,摔得他可疼了,忍不住哇哇大哭起来;最后的结果还是挨一顿揍。他总是挨揍!……

陪着祖父去教堂里,他觉得非常烦闷,没有自由,祖父又不让他乱动。那些人一起叽里咕噜,不知在念什么,之后又一起都静默下来。他们都装得一本正经、庄重严肃,一点也不像平时的他们。他观察着他们,不由得感到心虚恐惧。邻居的老太太列娜坐在他身旁,装得凶神恶煞,甚至有时他连祖父都不认识了。刚开始他有点儿怕,之后也就慢慢习惯了,自己就找各种方法来解闷。他摇晃着身子,不时抬着头对着天花板,做鬼脸,或是拽拽祖父的衣角,或是研究椅子垫上的草秆,还试图用手指在上面戳出一个洞来。有时听着鸟儿鸣唱,哈欠连天,差点儿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突然,一阵瀑布似的声音倾泄而出:管风琴响了。他一个哆嗦,从脊梁传遍了全身。他转过身,下巴靠在椅背上,乖乖地安静下来。他完全听不明白那是什么声音,也不知道它意味着什么,只看到它在闪闪发光,还在旋转,可是什么也看不清。听着却很舒服!好像他不是待在沉闷的旧房子里,不是坐在这一个小时以来让他浑身难受的椅子上。他飘在空中,像只鸟儿,浩瀚如海的音乐在教堂里波涛汹涌,充盈着穹庐,冲击着四壁,他就跟随音乐声激情昂扬,振翅翱翔,东西飘荡,怡然沉醉。感觉多么自由,多么欢乐,周围都是阳光明媚……陶醉在其中他都快入眠了。

祖父对他的表现很不满意,因为他做弥撒时太不守规矩了。

他待在家里,坐在地上,双手抓着脚丫。他刚刚拿定主意把草毯当作船,把地砖当作河。他想象着只要走出草毯就会被淹死。可他看到家人在家里走来走去的时候若无其事,对此他感到又惊讶又生气。他一把拉住母亲的裙子说:“你看,这可是水啊!为什么不从桥上走呢?”他口中的桥是那红色菱形地砖之间的一道道的沟槽。母亲没有理会他,径直走过去。他非常不高兴,就如同一个剧作家看到他的剧本正上演时舞台下的观众却谈天说地一样难过。

没过多久,他又抛开了这些想法。地砖不再是河了。他全身趴在上面,下巴靠在砖头上,哼着自己编的曲子,神情严肃地吸着大拇指,口水都流下来了。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地砖中间的一条裂缝。菱形砖的线条对他做着鬼脸。那些小得看不清的窟窿多了起来,最后变成了群山环绕的山谷。一条蜈蚣在蠕动,大得像大象一样大。这时候天上打雷,他也完全听不见。

没有谁搭理他,他也不用理谁。就算是草垫船、地砖上的窟窿和怪兽都不需要。他自己的身体就够他玩了!他看着指甲,时不时发出几声大笑,经常可以看好几个钟头。这些指甲长得都不一样,如同他认识的人。他教它们一起说话、跳舞、打架。更何况身上还有很多其他部位!……他一件一件仔细观察起来。神奇的事物可真多!有的还真是稀奇古怪。他看着它们,完全入迷了。

可有时大人瞧见了他那个傻乎乎的样子,就又要狠狠训斥他一番了。

有段时间,他趁母亲一不留神的空当儿溜出家。刚开始大人追他,会把他抓回去;之后习以为常,也就不管他了,只要他别跑太远。他家已是在城边上,再往前差不多就是田野了。不过只要他还可以看到家里的窗户,他就会继续往前走,不慌不忙地一小步一小步地走着,稳稳当当,有时还单脚着地,跳着走。直到拐了弯,发现树枝挡住了视线之后,他才会赶紧改变主意。他停下脚步,吮着手指,琢磨着今天说哪个故事,他满脑子都是故事呢。那些故事都大同小异,不过每个故事都有好几种讲法。他便在其中选择。通常情况下,他说的是同一个故事,有时会从前一天停下的地方接着往下讲,有时也会从头开始,只是变一种讲法;但只要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或是无意中听到了什么词,他都能找到新的故事线索。

到处都是供他玩乐的材料。就算是一根木头或是在篱笆墙上掉下来的断枝(如果眼下没有,就折一根下来),也可以找到很多玩的方法!那真是根魔法棒。如果树枝又直又长,就当它是一根长矛或一把利剑;随手一挥,好像能指挥地上的千军万马。克利斯朵夫成了将军,他身先士卒,冲在最前面,向山坡冲锋进攻。如果树枝柔软,就当它是一条长鞭。克利斯朵夫跃上马背,跳过悬崖峭壁。有时马跌了一下,骑士会摔下马掉进土沟里,他会垂头丧气地看着弄脏了的手和擦破了皮的膝盖。如果树枝很短很细,就当它是指挥棒,克利斯朵夫担任乐队指挥;他是指挥,又是乐队;他一边指挥,一边唱起来;结束之后他就对灌木丛行礼:树丛绿色的尖头会随风向他频频点头。

他还是魔术师,迈开大步在田地里走,仰望天空,挥舞双臂。他指着云朵命令它们:“往右边去。”可它们偏要往左。于是他咒骂一通,重新发号命令;他用眼角余光偷偷瞟着,心怦怦乱跳,想看看有没有一块云听了他的指挥;可它们仍是不管不顾地往左。于是他跺跺脚,拿着棍子恐吓它们,气冲冲地命令它们往左:果然,这一次它们就真的听话了。他因自己的神力而骄傲自满。他指着花一点,命令它们变成金色的四轮车,正如童话中描述的那样,即使这从未实现过,可他相信只要不断坚持,迟早会成真的。他找来一只蟋蟀,命令它变成一匹马:他把棍子轻轻地放在它的背上,还一边念着咒语。蟋蟀要跑……他就挡住去路。没过多久,他躺在地上,挨着蟋蟀,看着它。他完全抛开了魔术师的身份,就把可怜的虫子翻滚玩弄着,看它扭动着身子,哈哈大笑起来。

他突发奇想把一根旧绳子系在他的魔法棍上,之后郑重其事地把它扔到河里,等着鱼儿上钩。他非常清楚鱼不会来咬没有鱼饵、钓钩的绳子,但他认为鱼儿会看他的面子破例一次,他太过自信,甚至还把鞭子塞到街上下水道盖的裂缝中去钓鱼。时不时拉一下鞭子,异常激动,感觉这次绳子要沉一些,肯定是拉到了什么宝贝,正如祖父的故事里讲的那样……

他做这些游戏的时候,经常会懵懵懂懂地走神。身旁的事物都不复存在,他也不清楚自己在干什么,有时都会把自己给忘了。这种状况总是突如其来。有时候是在路上,有时候是在上楼,脑子里就会突然陷入一片空白……似乎什么想法都没有了。缓过神来的时候,他晕晕乎乎,发现自己还处在原地,在昏暗的楼梯上。才跨过几级阶梯,却感觉已经过了整整一生。

黄昏时分,祖父出去散步总会带上他。孩子拉着老人的手跟在后面急急忙忙地小跑。他们走过一条条乡间小路,穿过开垦好的农田,浓郁的芳香扑鼻而来。蟋蟀在欢叫,一只大乌鸦停在路边远远地望着他们,等靠近了,又笨拙地扇动翅膀飞走了。

祖父清了清嗓子。克利斯朵夫非常清楚这是什么意思。老人极想说故事了,可故意要孩子求他。克利斯朵夫马上如他所愿。他们俩配合相当默契。老人十分喜爱孙子,这个忠实的听众让他异常欣喜。他爱说他自己的往事,或是古往今来各个大英雄的传奇故事。那时,他异常激动、激情澎湃,他带着孩童般的喜悦心情、颤抖的声音,想压也压不下去。他自己都沉浸在其中,乐此不疲。可是,每次等到他要开口,却总也找不到合适的词,那是他长久以来的烦恼,只要准备高谈阔论的时候,就说不上话来了。不过他都是事后就忘得一干二净,所以从没有气馁过。

他讲到过古罗马执政官雷古卢斯、公元前的日耳曼族首领阿米奴斯,还有德国大将吕佐夫的轻骑兵、诗人克尔纳,还有那个想刺死拿破仑皇帝的施塔普斯。一讲到那些空前绝后、惊世骇俗的壮烈事迹,他就异常兴奋、容光焕发。他说着许多的历史名言,却用庄严的语调,怎么也让人无法理解;他有自信可以让听众在紧要关头急不可耐,故意在紧要关头停下来,假装回不过气来了,一个劲地擤鼻涕;孩子等急了,扯着嗓子求着:“然后呢,祖父?”那时,老人乐得合不拢嘴,心都快要蹦出来了。

等到克利斯朵夫长大一点之后,摸透了祖父的脾气,就故意装出一副不关心故事下文的模样,使得祖父为此非常难过。不过眼下,他是完全被祖父的故事深深吸引了。听到激动之处,就会热血沸腾。他不知道都讲了谁,也不知道那些故事发生在什么时候,更不知祖父是不是认识阿米奴斯,也不知雷古卢斯是不是上个礼拜日他在教堂里看到的那个人,但是英雄们壮烈的事迹都已经让他和老人振奋不已、心花怒放了,好像那些事是他们自己做的;因为老的少的都如同孩子般稚气。

克利斯朵夫不太满意的地方,就是祖父讲到激动人心之处,总会念念不忘要说教一番。都是一些关于道德的训诫,老生常谈地劝人向善,比如“温良胜过强暴”“荣誉比生命更珍贵”和“宁善毋恶”;可被他这样一说,意义更加复杂难懂、模糊不清了。祖父不担心年轻孙子反感,仍旧夸大其词、不厌其烦地说着同样的话,话也理不清,或许是说教的时候把自己都绕晕了,就随口乱说,来填补思想的空白;他还会加上一些手势来加强说话的气势,可手势的意义却总是和内容相反。孩子经常毕恭毕敬地在一旁听着,认为祖父很会讲道理,只是稍微啰唆、沉闷了点。

那个征服过欧洲的科西嘉人传奇的故事,是他们经常提到的。祖父曾经认识拿破仑,差点就和他对战了。然而祖父懂得欣赏对手的伟大,他强调过无数遍:如果这个伟大的英雄能够生在莱茵河的这一边,他都愿意奉献自己的一条手臂,可是天不遂人愿,拿破仑偏偏生在法国那一边,于是祖父只能欣赏他,与他交战,就是之前说的差点儿和拿破仑交锋。当时拿破仑距离祖父的阵地只有四十多里,祖父他们是被派去迎击敌人的,可是突然,那军队慌乱起来,窜到树林里去了,大伙边逃边喊:“我们上当了!”根据祖父说的,他想方设法地想阻止残兵溃逃,跑在前面吓唬他们,但结果是白费功夫,自己反而被他们像潮水一样席卷着成了逃兵。到了第二天,距离战场已经很远了,于是他就把溃败的地方称作战场。克利斯朵夫急不可耐想要祖父接着讲大英雄的战功,他想着那些在世界上东奔西跑的英雄人物完全入迷了,感觉拿破仑就在他眼前,后面跟着千军万马,他们还高喊拥戴拿破仑的口号,只要拿破仑一挥手,他们就像风一样向前追击,那敌人就望风而逃了。那简直就是童话世界。而且祖父还给他锦上添花加了一些情节,让故事更加出色了;拿破仑征服了西班牙,还差点征服了祖父最讨厌的英国。

克拉夫脱老人热情洋溢地讲故事时,还不免会对他心目中的大英雄发表几句愤愤的牢骚。那是因为他的爱国热忱有时觉醒了,在讲到拿破仑败北的时候,那爱国情绪比讲到耶拿战役普鲁士大败时更加高涨。他停下来,对着莱茵河挥着拳头,不屑地吐唾沫,还特地找些文雅的词,因为他决不说粗俗的话。他骂拿破仑是坏蛋、野兽、缺乏道德的人。如果祖父这样骂是为了培养儿童的正义感,那恐怕得承认他的计划落空了,因为孩子按照自己幼稚的逻辑分析得出:“如果这样的大英雄都没有道德,那说明道德并不算什么,还是当个大英雄最重要。”可老人是万万没有想到孩子会有这样的想法。

他们俩都沉默下来了,都在用自己的方法回味着那些振奋人心的传奇故事。不过有时候祖父在路上碰见也出来散步的贵族学生的家长,就会停下来远远地站在一旁,不仅向他们深深鞠躬,还不断地说一堆客套恭维的话。孩子听了这些,都会不知不觉感到脸红。实际上,祖父内心是尊敬达官显贵的,尊敬“成功人士”的;所以他会如此崇拜他故事里的大英雄,也许就是英雄们比别人的成就更加辉煌、地位更加显赫。

天很热的时候,老克拉夫脱就靠在树下乘凉,没多久就打起盹儿来了。克利斯朵夫坐在他身边,或是坐在一堆杂乱的石子上,或是坐在一块界石边,或是坐在一个稀奇古怪、高出地面的地方;他晃动着两条小腿,小嘴里哼着小曲,脑袋里胡思乱想。又或者是仰面躺着,望着飞跑的云朵,感觉它们奇形怪状:像牛、像巨人、像帽子、像老太太、像美如画卷的风景。他对云儿低声细语,担心那朵朵小云要被大云吞没;他害怕那些黑得发蓝和跑得太快的云。他觉得云朵在生命中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可为什么祖父和母亲一点也不在意呢?如果那些云起了坏心眼,那肯定会非常可怕。幸好它们跑过去了,真是傻里傻气、滑稽可笑,也不停下来歇息。孩子终于看得太久了,头昏眼花,手脚乱动,感觉要从半空中掉下来。他眨着眼睛,有点瞌睡了……四周静悄悄,树叶在阳光下随风微微颤动,淡薄的水汽在空气中飘散,迷了路的苍蝇在旋转乱舞,嗡嗡乱成一片,就像大风琴在奏鸣;蟋蟀陶醉在炎热夏日的微风中,刺耳愉悦地欢叫着,慢慢地四周安静下来……树枝上的啄木鸟,发出奇怪的叫声。在远处的平原上,有个乡下人在吆喝他的牛,马从茫茫的路上走过,发出咯噔咯噔的蹄声。克利斯朵夫闭着双眼。在他身旁,一条沟槽里横着一根枯枝,一只蚂蚁往上爬着。他迷迷糊糊……仿佛几个世纪过去了。醒来之时,蚂蚁竟然还没有爬完那根短短的枯枝。

有时祖父睡得太久,他的脸绷得僵硬,鼻子拉得更长了,嘴巴张得很大。克利斯朵夫非常担心地看着他,生怕他的头会变成什么怪模样。克利斯朵夫放声唱歌,或者故意从石子堆上滚下来,发出稀里哗啦的声音,想把祖父惊醒。有一次,克利斯朵夫想到用松针去扔他的脸,骗他说是从树上掉下来的。老人信以为真,克利斯朵夫暗自发笑。他想再玩一次;没想到才举手就看到祖父睁开眼瞪着他。这回可真糟极了,老人是非常严肃的人,绝不允许别人和他开玩笑,对他失敬,祖父俩竟然为此冷战了长达一个多星期。

路越坏,克利斯朵夫会觉得越舒服。对他来说,每块石头的位置都有独特的意义,而且他把每一块石头的意义都熟记于心。车轮压过地面留下的痕迹相当于起伏的山地,如同陶努斯山脉。房屋方圆两公里以内的路上坑坑洼洼,犹如一张地形图印在他脑子里。所以每次他改变一下那些小沟,总觉得自己干了一件大工程,非常得意,当他用脚后跟把凸出的干泥踩平,把旁边的小坑填满的时候,也就觉得那一天没有白白浪费。

有时在路上碰到一个乡下人赶车经过。要是祖父认识,他们就搭便车。真是像在人间天堂一样。马飞奔着,克利斯朵夫乐得一路直笑,若是还有别的路人,他就会装出满不在乎、极其严肃的表情,好像是坐惯了车子的,可他心里其实得意得很。祖父和马车的主人闲谈,没有管孩子。他蹲在他们的腿中间,快被夹坏了,只有那么一点位置给他坐,经常是没有坐到,可他已经非常高兴,还大声说着话,也不管是否有人回答。他观察到马的耳朵在摇晃,那耳朵真奇怪!它们一下甩到左边,一下又甩到右边,一下向前,一下又转到侧面,一下又往后倒,它可以朝四面八方活动,而且还晃得那么滑稽,让他忍不住大笑起来。他拉着祖父看。祖父可没这样的兴致,把克利斯朵夫甩开,叫他不要胡闹。克利斯朵夫认真思考着,发现人长大之后,都没有好奇心了,他觉得人长大了就已经神通广大、无所不知。于是,他也装作大人,把自己的好奇心藏起来,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

他不再说话了。马车轮子的滚动声,让他昏昏欲睡。马的铃铛叮咚叮咚地在空中飘荡着,就像是一群蜜蜂跟着车轮的节拍,很轻快地在四周飘荡着,其中有无数的歌曲,一支又一支连续不断怎么也唱不完。克利斯朵夫觉得极其美妙,中间有一首特别优美,他想吸引祖父一起欣赏,便大声唱出来。可是他们还是没有注意。于是他便提高了声调继续唱,接着唱个不停,他急了就像在喊叫一样,老约翰·米歇尔很生气地说道:“嘿,你能不能闭嘴!就像个大喇叭,要把人弄晕了!”这会儿他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满脸通红,连鼻子都羞得红透了,像受了很大委屈似的默不作声了。他觉得他们两个老糊涂了,连上天赐予的美妙音乐都不懂得欣赏!还有他们好丑,好几天都没有刮胡子了,身上还有股刺鼻的气味。

他只得看着马的影子解闷。影子真是一个奇怪的景象。黑乎乎的马侧身平躺在路上向前飞奔。晚上回家,它还挡住了很大一片草地,碰上了草堆,影子什么的还爬上去,过了之后就又回到地上了;马的口环拉得很大,像快要破的气球;耳朵长长的、尖尖的,像一对蜡烛。难道这真的是影子吗?或许是其他什么生物呢?克利斯朵夫极其不敢独自一个人碰上它。他更不敢跟在它后面跑,就像有时追着祖父的影子,站在影子的头上踩几脚。夕阳下的树影也同样引人深思,如同横在路上的栅栏,像一些阴沉、恐怖、丑恶的鬼怪拦住去路说:“不准往前走了。”嘎嘎吱吱的车轴声和咯噔的马蹄声也呼应着:“不准走啦!”

祖父和赶车的人总是聊起来就没个停。他们时不时还会提高音量,特别是谈到当地的政治,或是别人妨害公德的事。孩子停止了幻想,满心忧虑地看着他们,以为他们俩较真生气,怕他们拳脚相向。可实际上,他们因为公愤正聊得非常投机呢。通常情况下,他们也没真的生气,也没有什么激动的情绪,只是故意在大喊大叫,因为叫喊也是普通百姓的权利和乐趣。然而克利斯朵夫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是感觉他们扯开嗓门、粗鲁叫骂,脸都扭在一堆了,他顿生忧虑,心想:他的表情多么凶恶啊!他们一定是非常憎恨对方,看他的眼睛睁得圆鼓鼓的!嘴巴也张得大大的!他气得口水都喷到我脸上了。天啊!他想要杀死祖父了……

马车停下来。乡下人说道:“好了,你们到啦!”两个老对头握了握手。祖父先下了车,乡下人把孩子递给他,长鞭一挥,扬长而去。祖孙俩又回到莱茵河旁边低洼的路边。太阳朝田里缓缓沉下去。小路弯弯曲曲的,差不多和水面一样高。稠密柔软的草丛,在脚下窸窸窣窣地弯下了腰。榛树的半截身子已经淹在水里,俯看着自己在水中的倒影。一群小苍蝇像乌云一样在周围盘旋着。平静的河流上漂过一条小船,流水悄悄地推送着它向前驶去。水波衔着柳枝,唧唧作响。暮霭重重,空气清新凉爽,河水泛着银灰色的光辉。一到家里,只听见蟋蟀在鸣叫。一进门便看见母亲温柔慈爱的脸庞在微笑……

啊,美妙的往事,熟悉的形象,如同和谐的音乐,让人魂牵梦萦,终生难忘……要说在后来的旅途中,虽然见过名城古迹、汪洋大海,有也梦幻般的景象,也有爱人的丽影,可都比不上这些儿时散步时的回忆那么刻骨铭心,甚至还比不上他每天把小嘴贴在窗上嘘满了水汽看到的那些模糊的风景……

此时正是各家各户都房门紧闭的黄昏时分。家,是庇护所,可以挡住一切可怕的事物。把阴影、黑夜,恐怖和所有无名的事物都给挡在外面了。任何一个可怕的东西都没有办法闯进来……熊熊炉火,金黄色软绵绵的鹅肉在铁杆边打转。整个屋子都散发着油香与肉香。饱餐的愉悦,满满的幸福,宗教似的热情,让人欢快得手舞足蹈。家庭的温暖,亲人的声音,白日的劳累,都让疲惫不堪的身子懒洋洋地逐渐放松下来。消化食物让人心醉神迷,脸庞,阴影,灯罩,黑乎乎的壁炉中飞舞跳动的火舌,所有的事物都有神奇可喜的形状。克利斯朵夫把脸颊搁在盘子上,享受着这种快乐……

不知道怎么的,他竟然躺到暖和的小床上去了。疲倦快把身子压倒了,他完全累坏了。房间里嘈杂的声音和白天所见的景象在他脑海翻滚搅动。父亲开始拉小提琴,高音尖锐地划破夜空,柔和的音乐在夜里如怨如诉。可最甜蜜幸福的是母亲温柔地握着半睡半醒的克利斯朵夫的手,俯在他的身上,顺着他的话哼着一首没什么意思的老曲。父亲总是说那种曲子完全是傻瓜唱的,可是克利斯朵夫还是百听不厌。他屏住呼吸,想哭又想笑,完全沉醉在其中了,他都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只感觉到温情脉脉,他用小手臂绕过母亲的脖子,紧紧抱住她。她笑着说:

“你是要勒死我吗?”

他把她搂得更紧了。他多么爱她!多么爱一切!一切的人和物!一切都是美好的,一切都是神奇的……他睡熟了。蟋蟀在灶里直叫。祖父的故事,英雄的面容,都在幸福的夜里飘荡……如果能成为那样一个大英雄该有多好……是的,他长大肯定能成为大英雄!……他现就是了……啊!活着多么美好啊!……

这个小家伙,有用不完的热情,多么欢乐和骄傲!生命力旺盛地迸发着!他的身体和心灵都在不断地跳动,循环往复,令他无法停歇。他就像是一条小火蛇,整日整夜在火焰中跳舞。永不枯竭的热情让他对一切都充满兴奋的热情。如痴如幻的梦境,喷涌四溅的泉水,无穷尽的希望,还有欢歌笑语,让人永远沉醉其中。人生还没有被禁锢,随时都可以躲过去,他在广阔的宇宙中畅游驰骋。多么幸福!他生来就该是幸福的!他无比自信将拥有幸福,并且全心全力地努力去追求幸福!……

然而,生活很快就会让他懂得:人生还有很多苦难。 34HHyAxkOHQ5Mv0aT4nWfC7kux5OxZR9YfIMJ8+FC5yiia1nrcRim/DrMqN4HWf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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