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古时候,女娲娘娘采来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顽石用来炼石补天。所有的石头都用上了,最后还剩下一块,女娲娘娘把这块石头扔在大荒山青埂峰下。这块石头觉得自己没能派上用场,因此在山下长吁短叹,觉得自己没有用武之地。
这天,有个和尚和道士来到青埂峰下,坐在石头边上高谈阔论。石头听见和尚说起世间繁华种种,于是就跟和尚说:“大师若能携带弟子得入红尘,在那富贵场中、温柔乡里受享几年,自当感恩不尽!”和尚同意了,于是念咒书符,大展幻术,将一块大石登时变成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又刻上些字。石头想要追问究竟,和尚却只笑不说。就这样,和尚把石头放在袖中,与道士飘然离去。
又不知过了多少万年,有个空空道人路过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见到一块巨石巍然耸立,上面刻着许多字,原来上面刻的是石头被和尚携入红尘,投胎人世间的一番经历。上面什么事情都有,只是不知道发生在什么朝代年月,后面还有一首诗:
无材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
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谁记去作奇传?
空空道人看了就将石头上的文字抄下来,定名为《石头记》。他因受了故事的影响,就改名为情僧,把《石头记》改为《情僧录》。东鲁孔梅溪则题名为《风月宝鉴》。后来,曹雪芹在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编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又题名为《金陵十二钗》,并题一首绝句: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那块奇石上记录的故事是这样的:
姑苏城的阊门,是人间一处繁华热闹的地方。阊门外有个仁清巷,巷里有座葫芦庙,庙旁住着一家人,家主人姓甄,名费,字士隐,娶妻封氏,性情贤淑。甄家虽不是豪富之家,在这一带也是数得上名字的。老夫妻只一个女儿,名叫英莲,年方三岁。
盛夏的一天,甄士隐在书房读书读累了,迷迷糊糊地打瞌睡,梦见有个和尚与道士说话。原来警幻仙子那里有株仙草感念赤霞宫神瑛侍者用甘露浇灌,因此化为女儿体,趁神瑛侍者下凡,也要跟到凡间去,并常说:“如果我下世为人,要用一生的眼泪来报答他。”为此事,勾引出许多风流冤家陪他们去了结此案。
甄士隐闻听和尚与道士携带个蠢物要去警幻仙子宫中交割清楚,不由得心里好奇,于是要求看看。二仙拗不过他,和尚就递过一块晶莹的美玉给他瞧瞧。美玉正面刻着“通灵宝玉”四个字,背面还刻着几行小字,正欲细看时,那和尚便说已到幻境,强从手中夺了去,与道士过了一大石牌坊,上书四个大字,乃是“太虚幻境”。两旁是一副对联: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甄士隐想跟进去,刚一抬脚,忽听山崩地裂般一声响,忽然惊醒,原来是梦,梦中的事已忘了大半。这时乳母抱着英莲走来,士隐伸手接过来,抱到门口看热闹。这时,街上过来一个和尚、一个道士,蓬着头,赤着脚,疯疯癫癫的。和尚忽然大哭起来,说他女儿有命无运,道士也插话说:“舍给我吧。”士隐不愿理会他们,转身要走,和尚大笑着念了四句诗:
惯养娇生笑你痴,菱花空对雪澌澌。
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
士隐心中一动,正想问他们来历,二人已不见了踪影。
且说葫芦庙里寄住的一个穷儒,姓贾名化,字时飞,别号雨村,湖州人士,出身诗书官宦人家。这人家境落败,心中颇有一些锦绣文章。因此孤身一人暂居于此,和甄士隐很是相投。士隐看到他,便招呼雨村来叙谈。没说两句严老爷来访,于是士隐且去相迎,没想到这却引出一段姻缘。
原来雨村在士隐处翻弄书籍解闷,忽听得窗外有女子嗽声,雨村遂起身往窗外一看,是个仪容不俗的丫鬟在那里撷花。雨村不觉看呆了。那甄家丫鬟撷了花,猛抬头见窗内有人,敝巾旧服,虽是贫窘,却腰圆背厚,面阔口方,更兼剑眉星眼,直鼻权腮,心道:这就是我家主人看重的贾雨村了!如此想来,不免又回头两次。雨村见丫鬟回了头,自为这女子心中有意于他,狂喜不尽:此女子必是个巨眼英雄,风尘中之知己也。后来小童进来,雨村打听得前面留饭,不可久待,遂从夹道中自便出门去了。回到葫芦庙后,雨村因此对丫鬟念念不忘。
这年中秋节,士隐在书房备了一席酒,两人相谈甚欢,酒过半酣,雨村做了一首诗:
时逢三五便团圆,满把晴光护玉栏。
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
士隐说此诗可见得雨村有飞腾之兆,端得文采非凡。雨村又说起自己其实颇有文采,奈何时运不济,欲要赶考却没有盘缠。士隐当即命小童封五十两银子,取两套棉衣,资助他进京赴试。
光阴如梭,转眼又是元宵节。晚上,士隐让家人霍启抱英莲去看花灯,岂料英莲被拐子拐走了。老夫妻几乎哭死,相继患病,卧床不起。可谓“屋漏偏逢连夜雨”,三月十五日,葫芦庙的和尚炸祭神的供品不小心泼了油锅,将一条街烧得如火焰山一般,连累得甄家也烧成一堆碎砖烂瓦。甄士隐夫妇家道渐渐中落,只得投奔岳父封肃家去。
封肃看士隐越来越穷,逐渐没有好言语。几年下来,好端端一个读书人就贫病交加,渐渐地,竟露出不久于世的样子。这天,他拄着拐杖到街上散心,忽见一个跛道人,脚蹬烂草鞋,身穿破道袍,如疯如狂地唱着: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士隐心中一动,迎上去问:“你满口说些什么?只听见些‘好’‘了’‘好’‘了’。”道人笑着说:“我这歌儿就叫《好了歌》。你且解解看。”士隐已大彻大悟,应声而解说: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哪知自己归来丧!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道人拍掌大笑,说:“解得贴切!”士隐当下说声“走吧”,也不回家,与道人飘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