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秦业父子专候贾家的人来送上学择日之信。宝玉急于要和秦钟相遇,却顾不得别的,遂择了后日上学。到了那日,宝玉俱已穿戴齐备,又去嘱咐了晴雯、麝月等几句,宝玉方出来见贾母。贾母未免也有几句嘱咐他的话。然后去见王夫人,又出来书房中见贾政。
偏生这日贾政回家得早,正在书房中与相公清客们闲话。忽见宝玉进来请安,回说上学里去,贾政就向宝玉随从李贵说道:“你去请学里太爷的安,就说我说了:什么《诗经》、古文,一概不用虚应故事,只是先把《四书》一气讲明背熟,是最要紧的。”李贵忙答应“是”,见贾政无话,方退了出去。
宝玉并随从又至贾母这边,秦钟早已来候了,贾母正和他说话儿呢。于是二人见过,辞了贾母。宝玉忽想起未辞黛玉,因又忙至黛玉房中来做辞。彼时黛玉才在窗下对镜理妆,听宝玉说上学去,因笑道:“好,这一去,可定是要‘蟾宫折桂’去了。我不能送你了。”
贾家之义学,离此不远,不过一里之遥,原系始祖所立,恐族中子弟有贫穷不能请师者,即入此中肄业。凡族中有官爵之人,皆供给银两,按俸之多寡帮助,为学中之费。特共举年高有德之人为塾掌,专为训课子弟。如今宝、秦二人来了,一一地都互相拜见过,读起书来。自此后,二人同来同往,同坐同起,愈加亲密。又兼贾母爱惜,也时常留下秦钟,住上三天五日,与自己的重孙一般疼爱。后来宝玉因见秦钟不甚宽裕,又助他些衣履等物。不上一月之工,秦钟在荣府便熟惯了。宝玉本不安于礼法,又发了癖性,特向秦钟悄说道:“咱俩人一样的年纪,况又是同窗,以后不必论叔侄,只论弟兄朋友就是了。”先是秦钟不肯,当不得宝玉不依,只叫他“兄弟”,或叫他的表字“鲸卿”,秦钟也只得混着乱叫起来。
二人甚是相得,没料想原来薛蟠因偶动了龙阳之兴,也假说来上学读书。他读书不过是三日打鱼,两日晒网,白送些束修礼物与贾代儒,却不曾有一些进益,只图结交些契弟。单说他契弟中有个叫香怜的,和秦钟甚是相得。碍着素日里薛蟠势大,只设言托意,或咏桑寓柳,没想到埋下一场事端。
这一日贾代儒有事,早已回家去了,只留下一句七言对联,命学生对了,明日再来上书,将学中之事,又命贾瑞暂且管理。秦钟和义学里的香怜挤眉使暗号,二人假装出小恭,走至后院说话。秦钟先问他:“家里的大人可管你交朋友不管?”一语未了,只听背后咳嗽了一声。二人吓得忙回头看时,原来是同窗的金荣。这金荣本是薛蟠旧好,乃是因为香怜,薛蟠才得新弃旧,不由得事事针对。香怜羞怒相激,问道:“你咳嗽什么?难道不许我们说话不成?”金荣笑道:“许你们说话,难道不许我咳嗽不成?我只问你们:有话不明说,许你们这样鬼鬼祟祟地干什么故事?我可也拿住了,还赖什么!先得让我抽个头儿,咱们一声儿不言语,不然大家就闹起来。”秦、香二人急得绯红了脸,便问道:“你拿住什么了?”金荣笑道:“我现拿住了是真的。”说着,又拍着手笑嚷道,“贴的好烧饼!你们都不买一个吃去?”秦钟、香怜二人又气又急,忙进来向贾瑞前告金荣,无故欺负他两个。贾瑞是个图便宜的人,本与金荣有交情,现在香怜不在薛蟠前提携帮补他,因此也一肚子不满意。现在见秦、香二人来告金荣,心中便不自在起来,虽不好呵斥秦钟,却拿着香怜作法,反说他多事,着实抢白了几句。香怜反讨了没趣,连秦钟也讪讪地各归座位去了。金荣见秦钟、香怜吃瘪,只顾得意乱说,谁知早又触怒了一个。你道这个是谁?
原来这一个名唤贾蔷,亦系宁府中之正派玄孙,父母早亡,从小儿跟着贾珍过活,如今长了十六岁,比贾蓉生得还风流俊俏。贾蔷外相既美,内性又聪明,虽然应名来上学,亦不过虚掩眼目而已。他既和贾蓉最好,今见有人欺负秦钟,如何肯依?于是悄悄把跟宝玉的书童名唤茗烟者唤到身边,如此这般,挑拨他几句。
茗烟是宝玉跟前得意的书童,又经不起挑拨,觉得金荣把自己爷宝玉牵扯在内,于是来找金荣,打成一团。宝玉的小厮墨雨等也来帮手。贾瑞急得拦一回这个,劝一回那个,谁听他的话,肆行大闹。众顽童也有趁势帮着打太平拳助乐的,也有胆小藏在一边的,也有直立在桌上拍着手儿乱笑,喝着声儿叫打的,登时间鼎沸起来。
外边李贵等几个大仆人听见里边作起反来,忙都进来一齐喝住。问是何缘故,众声不一。李贵且喝骂了茗烟等四个一顿,撵了出去。秦钟的头早撞在金荣的板子上,打起一层油皮,宝玉正拿褂襟子替他揉呢,见喝住了众人,便命李贵:“收书!拉马来,我去回太爷去!我们被人欺负了,不敢说别的,守礼来告诉瑞大爷,瑞大爷反倒派我们的不是,听着人家骂我们,还调唆他们打我们。茗烟见人欺负我,他岂有不为我的;他们反打伙儿打了茗烟,连秦钟的头也打破了。还在这里念什么书!茗烟他也是为有人欺侮我的。不如散了罢。” 秦钟哭道:“有金荣,我是不在这里念书的。”
贾瑞生恐闹大了,自己也不干净,只得委曲着来央告秦钟,又央告宝玉。宝玉要金荣给秦钟磕头,否则不依。贾瑞只要暂息此事,又悄悄地劝金荣说:“俗语说得好:‘杀人不过头点地。’你既惹出事来,少不得下点气儿,磕个头就完事了。”金荣无奈,只得进前来与秦钟磕头。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