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忘尘阁,公蛎越想越觉得不对劲。那日看到珠儿这个样子,今日又看到一个。若不是自己眼花,那便是有什么诡异的事情正在发生。
公蛎想了又想,忍不住问道:“财叔,刚才那个粉团脸儿的小女孩,你可看到有什么异常没有?”
汪三财看他拿起筷子又放下,只当他挑剔饭菜难吃,早憋着一股子火,抖着山羊胡子道:“我没看到!君子要有君子的样子,直勾勾盯着人家小女孩,非君子行径也……”又说出勤俭持家等一大车说教的话来。
看来还是自己的问题。公蛎轻拍着脑袋,十分担心自己的病症。
当初毕岸曾经说过,染上了鬼面藓,便是被选中做了血珍珠的珠母,短则数月,长则一年,便会无端毙命,并说只有“十个月的时间”,如今算来,已经是第十个月了。
但拉开领口看了看,又觉得鬼面藓的青斑似乎淡了些。也不知是减轻了还是恶化了,心中惴惴不安。
磨磨蹭蹭吃过晚饭,仍不见毕岸回来。拿出《巫要》翻看了两页,只见上面一个个古体字符如同蝌蚪,没几个认识的,烦躁地丢到一边,叫了胖头来,道:“你帮我请珠儿姑娘来。我有事找她。”
胖头撮着嘴唇,为难道:“这个,不合适吧?黑灯瞎火的,珠儿一个大姑娘家,财叔看到又要念叨。”
这倒也是。说不定李婆婆等已经在门口偷窥,明天一大早,珠儿夜间私会公蛎之事,只怕已经传得满天飞了。虽说公蛎不在乎名声,甚至很高兴能同一个漂亮女子捆绑在一起传些风流韵事,但为了珠儿,还是不妥。
毕岸不回,珠儿不能见。这几日天气极热,公蛎心烦意乱,更觉焦躁。原想去洛河游水,但胖头受到毕岸嘱咐,在门口死守着,坚决不同意他外出。
闭门鼓响,胖头在堵门口的小竹床上打起了鼾,公蛎想起往日在洛水嬉戏的情形,只觉得身上黏黏糊糊,极不舒服。忍不住摇身一变,恢复原形,从窗子溜了出去,心想磁河离家不过一里半路,洗个澡便回,决不多事。
贴着地面上冰凉的青石,吹着带有河水湿气的温热的风,暑气顿时消了一大半。
正欢快地在街道上滑行,忽然对面来了一个男子,头上戴着顶荷叶帽,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嘴里嘟嘟囔囔,身子摇摇晃晃,似乎精神不怎么正常。公蛎唯恐惊扰了他,忙闪身躲在一家房屋的墙角处。
等他走过,公蛎继续潜行。刚走到街口,忽听“呜喵”一声,一只小猫飞快窜出,先还凄厉地叫唤,接着便鸦雀无声地从公蛎身边窜过,依稀便是李婆婆新养的小花狸。
公蛎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夜色朦胧,月牙未升,只有忘尘阁门口的灯笼发出微弱的光。男子正慢吞吞地走进珠儿家房檐的阴影里,而他走路的姿势,像极了柳大。
事情涉及珠儿,不能不管。公蛎迟疑了一下,还是扭头回来,悄悄盘踞在流云飞渡门口一丛四季常青的绿篱上。
男子藏身的位置十分特别,芥末色的衣服同珠儿家的门板颜色融为一体,若不是公蛎能够感受到他身上的气息,几乎难以发现。
足足有半个时辰,男子站在阴影里一动不动。公蛎终于按捺不住,心想这人是不是靠着门板睡着了,想要走近些瞧瞧,刚从绿篱上下来,便听到一声轻微的响动。
珠儿家店铺旁边的侧门开了,珠儿穿得整整齐齐,慢悠悠地走了出来。
公蛎心中咯噔一下。难道真如李婆婆所说,珠儿同这个与柳大相似的人在幽会?
阴影中的男子动了一动。珠儿走了过去,将整张脸埋在他的胸前。男子抬起右手,温柔地抚摸着珠儿的秀发。
公蛎心中泛酸,怅然若失。那人松开了珠儿,珠儿转回身子,往前走了几步,直竖竖地站着,既不说话也不动弹。
公蛎十分沮丧,也无心再去磁河游泳,正准备回去休息,忽见珠儿脸上又变成了那日看到的模样,甚至比那日见到的更为恐怖:眼睛以下部位全然是个骷髅,细细的脖子只剩下一圈圈的颈椎骨。
公蛎大骇。
这个月来,公蛎留意观察,见珠儿一切正常,再无出现异象,李婆婆也每日照常同珠儿打招呼,所以只当是自己眼花,几乎忘了此事;今日再次看到,十分震惊。
珠儿回头笑了一下,转过身朝街口走去。她走路的姿势倒还正常,只是眼睛瞪得大大的,直勾勾看着前方,给人一种视之无物的呆板感觉。
公蛎的第一反应是她在梦游,如同去年小妖那样,但接着便否定了。
因为阴影中的那人也在动。公蛎的视力相对听力稍差,但对活动的事物相当敏感。他看得清楚,那人嘴巴微动,发出一些奇怪的低音。
这种低音,常人是听不到的,公蛎却再熟悉不过。当年在洛水捕鱼,公蛎常常通过类似的低音来判断鱼儿的动向,只是这种低音的频率同自己日常接触的完全不同,听不出讲的是什么东西。
公蛎凝神细听。但这一听,声音瞬间放大,充斥整个耳朵,周围的虫鸣、风声全部被淹没。须臾工夫,公蛎便觉得沉沉欲睡。
这人在控制珠儿?!
公蛎慌忙摇晃脑袋,保持清醒。来不及回忘尘阁叫人,珠儿已经走出街口,那人像个影子一样,距离珠儿不远不近。只挑拣阴暗的地方走。公蛎只好跟上。
珠儿走得并不算慢,不过同她日常风风火火的样子比脚步有些虚浮。兜了一大圈,公蛎跟随两人来到隔壁思恭坊一处角门。
角门位置偏僻,门口槐树高耸,落叶满地,显然不常有人来。珠儿走上前去,晃了晃门上挂着的大锁,仰起脸看了看高耸的墙壁,回头看着男子。
男子走上前去,握住珠儿的手,咬着珠儿的耳朵轻轻说着什么,珠儿脸上显出娇羞的表情。男子退到一边,珠儿忽然如壁虎一般,四掌紧贴墙壁,手脚便利,身轻如燕,蹭蹭蹭翻过墙头不见了。
公蛎大吃一惊。也不知是那男子施的法术还是珠儿本来便有着飞檐走壁的本事。
男子闪在树下,依然念念有词。公蛎担心珠儿,顾不上他,绕着墙壁探了一下,便发现不远处留有排水孔,一头钻了进去。
穿过一条坊区内的巷子,是一户家境殷实的农家小院,五间青砖大瓦房,院里种着几株果树,打扫得干干净净。珠儿站在西厢窗前一棵石榴树下,窸窸窣窣,不知搞些什么。
公蛎无声无息地跟在珠儿身后。
西厢房传来一阵婴儿的哭声,一个年轻妇人醒了,摇着蒲扇低声哄着:“宝宝乖呦……天太热了,把宝贝都热醒了……来,小扇扇,吹风风,给我宝宝做好梦……”婴儿慢慢安静下来,只剩下妇人断断续续的哼唱。
珠儿将脸贴在人家的窗子上。公蛎恨不得变回人形,上去将珠儿拍醒。
不过珠儿并未有其他动作,贴了一阵,自己折返回来,壁虎一般原路爬出墙壁,出了思恭坊。
男子依然站在阴影处等着她。两人像偷偷幽会的情侣一样,一前一后,继续向前走。
珠儿脚步飞快,在男子的指挥下,又开始兜兜转转,穿过敦厚坊好几条偏僻巷子,躲避着巡夜的官兵,最终来到一处围墙外。
亏得是公蛎,要是常人,早跟丢了。
男子来到围墙下来回走了几圈,发出的低频音渐渐变得急促。珠儿原本呆呆站着,忽然发起抖来,面无血色,摇摇晃晃几欲跌倒。
公蛎大急,心想若珠儿只是受男子低语的蛊惑,只要带着她离开,说不定便好,正在思惴如何引珠儿远离男子时,珠儿又恢复了正常。
而男子的面前,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月门,斑驳的木门,上面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大锁。男子走上前去,掏出一根细铁丝,拨弄了几下,吧嗒一声,铁锁开了。
珠儿也不看路,直直地走了进去。这里是个废弃的园子,里面的荒草足有一人来深,大丛的荆棘乱蓬蓬地挤在一起,密不透风,闷热之极,绿萝、冬青杂乱无章肆意伸展,将甬路遮了大半,浓厚的腐土和烂树叶味道冲得公蛎几乎要呕出来。唯独西侧矗立着一棵高大的黑色槐树,像夜叉一般俯视着整个园子。
公蛎忙走到珠儿前头,尽量在不惊动那人的情况下发出咝咝的警告声。被惊醒的蛇虫鼠蚁,本来已经做好攻击的准备,听到公蛎的警告四处逃窜。
但这次男子却没有留在外面,而是跟着走了进来。
他取下了头上遮盖的荷叶帽,公蛎透过荆棘丛看到了他的脸。确实不是柳大,长相同柳大无一丝相似之处,脸盘肿胀,五官变形,一只眼窝乌青,像是刚在街上同人打架了一般,身形也单薄,不如柳大敦实。
珠儿这眼光,真不怎么样。
如今已经月底,月牙迟迟升起,也只有弯弯的一线,难以看清具体的容貌服饰。但他阴鸷的眼珠子,从肿起的眼缝里透出的冷冷的光,让公蛎觉得来者不善。
珠儿伸长手臂,直直地朝着大槐树走过去,完全无视地面上荆棘丛生。公蛎只好将半截身体盘踞在珠儿的脚面上,免得她被荆棘划伤。
珠儿一直走到槐树跟前,额头碰上了树干才停了下来。公蛎索性顺着树干盘桓而上,缠绕在男子头顶上方低垂的枝桠上。
男子停止了低吟。他在槐树下走了几圈,俯身将地面上一层厚厚的枯叶拂去,露出一个圆形石桌来。
公蛎忽然觉得此处似曾相识。正疑惑间,男子走到一处荒草后面,拿出一根沉甸甸的撬棍,插入桌面破损的地方用力一撬。
看来这男子早有准备。他力气似乎不大,几乎将整个身体压在撬棍上,才将半边残破的石桌移开,又喘着粗气歇息了一阵,慢慢搬开剩下半边,露出下面的井口。
黑黝黝的井口,像一只张开的巨大嘴巴,偏偏那些丛生的荆棘都朝着井口的方向纠缠、倒伏,像是被它吸过来的一般。
公蛎忽然想起这是哪里了——流云飞渡隔壁,那个曾经长满枯骨花 的老井!
一年前公蛎曾在此井中发现数具女子尸骨,并采了一朵开在尸体上的枯骨花,用以交换木魁果,结果不仅木魁果未到手,反而被假扮薛神医的巫琇制住,差点成了蛇羹。随之查明巫琇便是那桩血珍珠惨案的罪魁祸首,但在找这口井时却无论如何找不到。
公蛎探出头去,伸出分叉的舌头。透过腐土的气息,隐约可嗅到流云飞渡的花草香味;枯骨花的味道已经没有了,井口发出森森的阴凉之气,竟然很是舒服。
男子忽然仰起脸来。公蛎以为被他发觉,忙伏在枝桠上一动不动。
槐树枝桠猛地抖动起来,如同遭遇狂风,叶子下雪一般纷纷落下,在井口上方旋转飞舞,却没有一片落入井中。
珠儿慢慢转过身来,走到井口前。男子上前,轻轻地从后面抱住了她,温柔地在她耳边窃窃私语。
珠儿垂着头颈,眼里带着梦幻一般的笑意。
看来真是自己多管闲事了。公蛎没了兴致,在枝桠上调转身体,准备下来离开,却见男子忽然出手,在珠儿背上一推,“扑通”一声,珠儿坠入井里。
公蛎见此异变,身上肌肉一紧,跟着坠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