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叫做余言。问余何适,廓而忘言。
我出生在南方的一座城市,城里古旧的街道里生长着法国梧桐。高大,挺拔,茂盛。我从出生之后到十八岁都在这里度过,我熟悉这里的每一个角落,我甚至担忧,我的一生是不是都要在这座小城度过,直至老死。
我能想到唯一离开这座城市的方式就是高考。
2003年的秋初,经历漫长的23个小时的火车旅途之后,停靠在L市火车站。
我拎着巨大的行李箱下车,我的爸爸余云朗跟在身后。站在站台上,我抬头看了看天空,天蓝云白,笑意忍不住从唇边流了出来。这一切,和想象的模样似乎都不一样,记得地理课本上的描述:L市是重工业城市,也是全国大气污染最严重的城市。
余云朗拦了一辆出租车,我们直奔J大而去。出租车行驶在路上,穿城而过的河流两岸如今已经成了重要的旅游景观,我摇下车窗向外张望,河风猛烈的灌入,吹拂着面颊,带着河水特有的泥土气息。
出租车几经转折,渐渐远离河岸。恍惚间,出租车已经停在了J大门前,校门前被车流和人流围堵的水泄不通。
校门的两侧是新生招待处。一眼看过去,土木学院,机电学院,环工学院……却没有看见艺术设计学院。
在学校主干道第一个交叉的十字路口,向左边延伸出去后,是钟楼广场,由校友捐建的钟楼。钟楼下面也有一批新生接待处。也就是在那里,才找见了艺术设计学员队的新生接待处,旁边是经济管理学院外语学院之类新成立没几年的小院,统一被发配到了这里。
当初填报艺术设计学院的私心之一就是美女会很多,果然不愧是艺术设计学院,新生接待处聚集着一群美女。
在学姐的指导下拿出通知书之类的填了登记表之后,旁边一个带着眼睛显得有些瘦弱的男生看了我的登记表之后说,“嘿嘿,老乡呢。”
他带我去公寓,一边走一边向我介绍些大学里面的景物,他指着那些用红色砖墙盖成的房子,说,这边是学校最老的教室,我们都把它称做红楼。喏——这个地方是食堂,你们可以在这吃饭,不过学校后面还有很多小饭店,那里的饭会比这里好吃一些……
我边走边好奇的看着,这就是我将在这里生活四年的大学。刚从压抑的高中解脱,像一只脱离樊笼的鸟,只是觉得一切都是新奇的。
办好入住手续,老乡说他要还要去接其他新生,留了一个电话号码,让我有什么事就去找他。
我和余云朗在寝室放好物品,在校园里四处闲逛,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在气喘吁吁的喊,“同学,等一等,等一等……”
我依旧昂首挺胸的向前走——反正不可能叫我,刚来,又没人认识我。突然,有人一把拉住我,我转过头,是刚在新生接待处指导我填表格的学姐,她正弯着腰气喘吁吁,“同学……你的通知书……”她扬了扬手上的大红色的通知书。
我疑惑的接过来了,我的大名赫然在其上——余言。不得不说,在普遍都是用纸做通知书的时代,J大已经用图片做通知书,并过塑处理,看起来不是一般的牛B闪闪,不知道我们学校的,看见这份通知书通常会误以为我们学校特牛叉。我一个考上名校的哥们,看见我的通知书,都自卑的不敢把自己的通知书拿出来。
对面的女生扶了扶脸上的眼睛,“刚才你在新生接待处的时拿出来忘记带走了。”
“谢谢学姐。”我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觉得有些尴尬。
余云朗在一旁数落我,“看看,都念大学的人了,还丢三落四,名还没报完呢,通知书丢了咋办?”
学姐关切的一笑,“下次小心些呢。”
我说,“谢谢学姐。”
她狡黠的一笑,“你刚才叫我什么?”
我说,“学姐。”
她很受用的表情,得意洋洋的走了。
余云朗的手机响了,他接听,“喂,什么?你来了?你来了……在哪呢?校门……”余云朗招呼着我跟他走。我跟着他的身后,向着校门走去。
一个中年男人站在一辆白色别克君威旁边,冲着他挥了挥手,余云朗挂掉电话迎接了上去,重重的擂了对方一拳,“嘿!老同学!”
早前听余云朗说过,他有一个同学在J大。新生报名,我难得开始独立,根本不想任何人陪,这么大的人了,报名还要人陪,我觉得有点丢人,不过余云朗以“会见多年未见的老同学”为由,死活跟了过来。
看到眼前的这一幕,我心中那一点微小的愤懑也消失了,他们真的看起来是多年未见的朋友,那一拳擂下去,不会像握手显得那样生分,也不会像拥抱显着那样亲密,是最熟悉的朋友才有的默契。
余云朗招呼我上前来,手搭在我的肩膀,好像我依然是个十几岁的孩子,他这样可以维护我一样,其实,我现在的个头都已经比他高半头了。他说,“秦仪,这是我儿子余言”。
“秦叔叔好。”我招呼道。
他微微点了点头,颔首示意,打开车门,“走,去吃饭。”
去了学校附属的三星宾馆,落座之后点完菜,余云朗和秦仪在叙旧,从言谈间得知他们已经有十多年未见,聊了一些旧日同学的去向和各自的近况。
我百无聊赖的拿出手机发短信,“颜晴,我到了。”
秦仪的目光忽然落在我的身上,“余言,你是艺术设计学院的学生吧?”
“嗯。”我抬起头回答道,“是的。你怎么知道?”
因为头发比较长,出门在外陌生人通常搭讪的一句话就是,“你是学艺术的吧?”但是为了新生开学低调的华丽,我特地剪了长发,还戴了顶帽子,翻箱底找了一套比较正常的衣服,结果还是被对面这个戴着眼镜,一丝不苟的人一眼看穿。我几乎又要自恋的以为,我浑身上下散发艺术气质了。
秦仪把手上的烟头在烟灰缸里面摁灭了,“我去年由土木工程学院调到艺术设计学院,做了一年多院长,一眼都能看出对方是不是艺术设计学院的学生。”
我有些惊讶了,想不到余云朗的同学居然就是艺术设计学院的院长。完了,完了我悲愤的几乎要吐血了——我千里迢迢来到大西北,还是没有逃出余云朗的魔掌!
秦仪问我说,“怎么想报艺术设计学院的广告专业呢?”
“比较喜欢广告,觉得广告每天都需要创意,不像其他的工作,每天都在重复相同的事情。”我倒不是故作腔调,而是真的这样觉得。
秦仪严肃的脸上露出了少见的微笑,他扫视了余云朗和我一眼,开诚布公的说,“我们J大是理工类学校,近年来为了发展综合性大学才开设了艺术设计学院,我们的广告专业很弱,你的分数过了重点线,完全可以去念国内最好的广告系。”
秦仪说的确实是实情,若真想学广告,不应该来这里。这样的理由,连我自己都不能说服自己,可是,真正的借口,如果我说出来,余云朗一定会杀了我的心都有。我继续胡诌,“我想离家远些嘛,越远越好,然后又比较向往西北的大漠草原,所以就报到这边了。对了,我坐火车进城的时候怎么没有看到沙漠或者草原?”
秦仪忍不住笑了,“你难道以为L市周围都是沙漠啊,沙漠离这还有几百里呢。”
余云朗趁机又发感慨,“不知道这小子哪根筋不对劲了,非要报这边的学校。当初怎么劝都不听。”
“又来了——”我在心里默默的念叨。
余云朗委托秦仪在学校里面多多照顾我。秦仪答应的特干脆,附带问了一句,“入学手续都办完了吗?”
我如实交代,“还有体检,人好多,准备明天再去。”
秦仪听了后,立刻拿出手机打电话,“喂,王主任……”
不一会,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小跑着送了一份体检报告过来,满脸堆笑的递给秦仪,“秦院长,我都办好了。”
秦仪只是扫了一眼,递给了我,“看看还有什么问题没有?”
我接过来一看,姓名性别年龄都已经填好了,公章也盖好了,鉴定栏内全都是优,这个医生可真敢填,我要是像体检报告上写那样健康,我就更有资本折腾了,事实是我的眼睛有轻微的近视,耳朵一直患有中耳炎,听力也有所下降。不过,现在哪有身体完全健康的人?
王医生热情的问道,“怎么样?没什么问题吧?”
“谢谢。没什么问题了。”我有些不好意思,走后门,始终觉得不是光明正大的行为。
他跟秦仪和余云朗打了一声招呼,又小跑着离去了。
饭菜陆续的端了上来,摆了满满一桌,每个菜的配料都有不少辣椒。此地的饮食习惯是川菜口味。我并不喜吃辣,但颜晴很喜欢。所以,我试着改变自己的口味。这样将来才能在一起开心的吃饭。他们俩人边吃边聊,我愁眉苦脸的忍者辣味饱餐一顿之后,丢下他们俩叙旧,出外晃荡去了。
我沿着校门外的马路漫无目的的走。道路两旁长满了巨大的槐树,茂密繁盛,枝叶密密麻麻的覆了下来,掠过头发和肩膀,一伸手,很多树叶都从指缝间滑了过去。
我不时的拿着我的手机翻看,诺基亚3210,余云朗为了奖励我考上大学买的。两个小时过去了,颜晴还是没有回短信,我忽然神经兮兮的想,不会出事了吧。自从跟她在一起后,我就开始有点神经兮兮,比如约会时她晚到了一段时间,我都会胡思乱想,不会是发生车祸了吧,不会碰到坏人了……陷入自己臆想的惴惴不安中。尽管我知道这都是因为担心而设想出来的,但我还是被吓得够呛。
于是直接拨过去,听筒里面机械的女音说道,“对不起,你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我沮丧的踢着脚下的易拉罐,对着垃圾桶狠狠的一脚射门。
无聊的转了两圈后回到了寝室。
寝室里面四张床,每张床下面是一套衣柜,书柜,桌椅,地板洁净,采光明亮,寝室环境比我之前想象的要好很多。
我站在窗户前,视线穿越过林立的寝楼,远方是一片空旷的荒地,中间点缀着一些稀疏的树木。据说,那是公寓后备开发用地。视线往回收,公寓的楼层间是大片的绿地,种满了花木,曲折的石子路穿行其间。花园的广场上,有人在散步。
风从远方吹来,轻轻的扑在面颊上,是西北特有的干爽气息。我取出了吉他,坐在床边随意的拨着弦。
咔嚓,门被打开了,一个瘦高个儿背着大大的旅行包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男一女,分别拉着一个行李箱,另外提了一个包,三个人有说有笑,推开门忽然见到有个人在房间里,略微有些惊讶。
他笑得很阳光,冲我说了声,“嗨。”算是打招呼。
他找了一圈,靠门的床上贴着小纸条——2号冯萧,跟我的床紧临着。
我没话找话的打招呼,“你爸妈真年轻。”
“那不是我爸妈,是我表哥表嫂。”他澄清道,他表哥表嫂一直在L市工作。
我继续表示我的惊诧,“你表哥怎么年龄这么大,跟你差了这么多。”
他笑了笑,不解释。
到了晚上的时候,寝室里面的四个人都陆续回来了。1号床位是孔令方的床位,他爸爸陪着来的。3号床位是李明耀,正对着我的床位,他哥哥陪着来的。看来,几乎没有人单枪匹马杀到L市来。这样看来,余云朗陪我到L市来,也并非不可接受了。
天色渐晚,余云朗在宾馆开了房间,问我晚上要不要到宾馆去休息。
我说,“不了,我住寝室。”
看他欲言又止的样子,我能想到他在走之前一定有许多话想向我交代。只是,我不耐烦听他啰嗦。他说的那些道理我都能背下来了,听的耳朵都生茧了。
我补充说道,“来到学校就要遵守学校的规章制度。”
他才又高兴起来,满意的离去了。看见他走远了,我又按捺不住蠢蠢欲动,总得做些实质性的行动来庆祝我的新生活吧。
“走,包夜去不?”冯萧和我的想法竟然不谋而合,立刻提了出来。
“去!”我立刻响应。
接下来我们俩就开始撺掇孔令方和李明耀包夜,李明耀和他哥哥要出去逛街,至于孔令方,摇头说不去。用一种好学生戒备坏学生的眼光看着我们俩,可以想象,在中学时代他是多么老实的一个学生。
我和冯萧一起去了公寓附近的一家网吧,里面烟雾缭绕,充斥着CS的枪声爆炸声,杀气腾腾如战场。我找了台机子坐下,左边的人居然同时看两部电影,右边的一哥们在旁若无人的逛黄色网站。
我迅速的打开CS,进入局域网游戏,在一片厮杀的枪声,我的大学生活,就在这样的混乱不堪中开始了。
天明时分,回到了寝室,李明耀和孔令方还在睡觉,我们两个人轻手轻脚的洗刷后,速度钻进了被子。
窗外阳光升起,我梦见了白云和风筝。
醒来的时候,惺忪的睡眼看清了余云朗的身影,他穿着条纹衬衣,外面是深色的西装,打浅蓝的领带,坐在椅子上,翻看一本杂志,光芒从窗帘透进来堵在他的身上,他的鬓角已经有了点点的白,额头上有些深深浅浅的皱纹,我有瞬间的恍惚,余云朗真是一个挺好看的男人。
他听到床上的响声,看见我醒了过来,露出了一个笑容,“睡好了吗?”
我嗯了一声,伸手去摸放在床头的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已经1点40分,看样子余云朗是等了我很久。
我起床,穿衣,洗刷。余云朗踌躇了良久问道,“你昨天去网吧包夜了?”
我就知道他早晨一定问了我寝室的同学,我正在刷牙,满嘴泡沫,懒得理他。我已经做好了准备听他接下来教育我的话,谁知他低着头继续翻手上杂志,却再没说什么了。
他带我出去一起吃午饭,从学校食堂门前经过的时候,他忽然来兴致,停住脚步说,“余言,就在这吃,看看你们学校的伙食怎么样?”
三菜一汤,他又叫了两瓶啤酒,给我也倒了一杯,他尝了一口饭菜,在嘴里面咂摸了下,眉头微微皱了皱,若有所思的说,“你们学校食堂的饭菜做得不好吃啊。”
“有哪个学校的食堂饭菜好吃啊?”我反驳了一句。
他嘿嘿笑了一声,“也是。”
昨天一夜未睡,早饭午饭都没有吃,早已是饥肠辘辘。我囫囵吞枣,倒也没有感觉到特别难吃。
余云朗喝完了一瓶啤酒,他酒量一向不好,很少见他主动喝酒,此时他的脸庞微微红了,眼眶也有些红,他说,“我买了下午的车票,生意上有些事,需要回去处理下。”
我本来以为他还要再呆上一两天,却没想他走的这样急,我有些惊讶,转瞬释然,他早走一天,我就早一天自由了。我轻轻的“哦”了一声。
他叫服务员又拿来了一个杯子,给我倒了一杯酒,“来!咱爷俩碰一杯。”
送走余云朗,我拿出手机。已拨电话第一个名字是颜晴。我在心里默默念她的名字,颜,晴。她的姓名就像一道光,只是想一想,心里也觉得有淡淡的甜蜜。
电话响了很多声之后依然无人接听,我正准备挂掉电话的时候,电话接通了,是熟悉的声音,“喂。”
“颜晴。我刚刚把我爸爸送走。你呢,现在怎么样?”
她声音明快,充满了新奇的快乐,“我呀,这两天在报名啊,明天就要正式上课了吧。”
“我下午去找你好吗?”
“不好。”她一口拒绝了,补充说,“纪宽还在学校呢。”
“颜晴,颜晴……”电话那边传来醇厚的男声。
“纪宽来了,我先挂了。”颜晴挂断了电话。
纪宽,我认识他,他也许也认识我。
中考放榜,我以6分之差和省重点擦肩而过,余云朗蹲在沙发上抽掉了两包烟,终于做出了一个决定,买!底价三万,差一分三千!
我当即拒绝了,“考不上,我也不上!”适逢某归国华侨在市里面号称投资五千万建立了一所私立学校,在各大媒体上铺天盖地的做广告,吹得天花乱坠,低于重点分数线二十分以内,会有不同程度的学费优惠,最关键的是号称为全封闭军事化管理,所有的学生必须住校,我义无反顾的决定成为该校第一届学生。后来,很多同学都后悔来这里。我过去的老师,同学都为我而惋惜,而我从未有片刻后悔,因为——我遇见了颜晴。
你永远不知道,生活是多么奇妙的一件事情。在绝望的时候收获希望。
2001年,高二。我受够了这所学校,在这封闭的如同监狱一样的学校里,同学们除了炫富就没有别的事可做,我觉得压抑和沉闷,未和余云朗做任何商量,决定休学,去找校长办理休学手续的时不但被拒绝,反而还被他唠唠叨叨苦口婆妈的说教了半天。回到寝室后,我将所有的个人用品一股脑儿的收拾进大大的行李箱中。
学校一周只休周日下午半天假,平时出门,需要政教老师批准的假条,学校各处围墙旁有保安巡逻,严防学校翻墙溜出去玩。
我轻车熟路的拉着箱子走到了食堂靠近围墙的一侧,这里是最容易翻身出去的地方。时值月休,学校里面几乎没什么人。可是,围墙下面正站着一个女生,手攀着墙壁正准备翻墙,她试了好几次都没成功。这个地方我前前后后翻了几十回,还是头次碰见女生。
她听见了身后的响动,慌忙回过头,见到不是保安,而是拎着行李箱准备一样翻墙而出的我,会心一笑。我看着她,她是这样的特别,眼睛黑而明亮,眼角有魅惑的弧度,她的笑容又是那样的安静,如夏天燥热的内心被清风浸润,喧嚣一一归于沉寂。
“我帮你。”我说。
我翻上墙头,她将行李箱递给我,我扔到墙的另一边,箱子撞击在地上弹开了锁扣,我装了满满一箱子的书和CD散了一地,风将树叶吹得哗啦啦作响。我伸出手臂,目光直视着她,她大方的将手放入我的掌心,等待着我将她拉上去。
内心在这一刻忽然变得纤细而敏感,细微的声音被无限放大,时间的流逝在骤然放缓,她仰起的面庞,洁净美好,笑容轻轻的绽放,宛如一朵洁白的莲花盛开,惊艳了岁月温柔了时光。
不远处的河流不动声色的流淌,沿河的公路上传来隐约的车辆呼啸声。这天地如此安静,也及不上我内心的悸动。
我深吸一口气,用力,将她拉了上来。在围墙上她和我相对而坐,她离我如此之近,近到我可以闻到她身上散发出的清香。四肢百骸的血刹那间回涌至心脏,心跳猛然加速,似乎随时要从胸膛中跳出来,奔向她的方向。
我不敢对视她清澈的目光,娴熟的跃下墙头,把空箱子沿着墙竖放,然后抬头对她说,“好了,下来吧。”她一点都没有女孩子常有的扭扭捏捏,站在箱子身手利落的跳了下来,“谢谢。”她一边拍着手掌的灰尘一边说。
“不谢。”我俯身收拾行李箱散落的物品。她帮我一起整理,“你有这么多书和CD呀,不过,你带这么多东西做什么呢?”
“我要离校了啊。”我惆怅的说。
“哦。”她手上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看了我一眼,却没有好奇的问我原因。
“你什么星座?”她问。
她的思维好跳跃,话题莫名其妙转到了星座。不过,我随即反应过来,她是为了不冷场没话找话。“狮子座。你呢?”
“天秤座。”
拖着行李箱和她一起沿着新建成的滨河路步行向公交车站走去,一路上说说笑笑,黄昏的路灯一盏盏亮起来,我的心却一点点难过起来——我就要离开学校了,再也不要回到学校了,可是我却在离开的时候才遇见她,是第一面,也将是最后一面。
走了很久,才到达公交车站。我坐上巴士,车门闭合的瞬间,她在站台上冲我挥手,大声喊,“再见!”
这真是一场奇怪的遇见,在离别的时分送别的她竟是初见。
我趴在车窗上往回望,她正在往相反的方向走去,路灯将她的影子拖在身后,她的背是那样的单薄,寂寞且坚韧。公交车启动,我离她越来越远,远到渐不可见,悲伤突如其来的袭击了我。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我的心中一遍又一遍的念叨着她的姓名:颜晴。此后的时光里,我不止一次的想过,如果那天晚上我们没有遇见,是不是就不会有了以后长达十年的无助和纠葛?是不是我们各自的人生有着完全不同的轨迹,不相干,但却各自幸福。
回到家中,余云朗正在沙发上看电视。他看见我回来了,习惯性的问一句,“放假了?”当他看到我身后的行李箱时,神色起疑,平时放假我顶多背个包,书都不带一本,只装些脏衣服回来洗。他把手中的遥控器放到茶几上,高大的身影站在我的身前,表情严肃,咬牙切齿的说,“兔崽子,是不是在学校闯祸被开除了?”他凶神恶煞的样子,好像只要我敢答一个“是”,就立刻把我大卸八块。
“不是。”我紧张回答道。
他看我的神色不似作假,略微松了一口气。
“是我的自己想要休学!”我做好了迎接暴风雨的准备,索性说了出来。
“什么?!”余云朗的瞳孔猛地收缩,目光如针一般射了过来。
“我……我在学校里面实在呆不下去了,心情很抑郁,想离开学校一段时间休息一下。”
余云朗的表情有些茫然,似乎一时间还未转换过来。他点了一支烟,狠狠的抽了两口,缭绕的烟雾将他的面部模糊。最终,他沉默的转身走了。
第二天我睡到很晚才起床,出去刷牙的时候见到班主任正坐在客厅里面与余云朗谈话。老师发现我私自离校,找到了家里来,苦口婆妈的劝我回校。
余云朗竟然说,“如果他想回来休息就让他休息吧。”
我怀疑我几乎听错了,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余云朗,在记忆中,他总是很严厉,稍有不从,就是一顿打,小时候我带着邻家妹妹去捅马蜂窝,马蜂蛰了邻家妹妹,他撵着我从街东头追到西头;考试考差了,一巴掌就拍了过来……后来,我长大了,他不再打我,但是依旧呵斥我。
而我进入了青春期,所有的叛逆也全是针对他,他所厌恶的必是我所喜欢的。
这次逃离学校,我本以为他会暴跳如雷,然而,他却似乎理解了我,理解了我的痛苦与烦闷。
休学期间,是一段难得的闲暇的时光。偶尔,我听着音乐在洒满阳光的阳台上看书,偶尔一个人去旅行,做一切想做的事情,随心所欲,反省内心,并因此愉悦而满足。
然而,在阅读恍惚的间隙,在旅途停留观看美景时,脑海中总是浮起她的身影,那个我不知道姓名的她。我开始想念一直逃离的学校。两个月后,我决定返校。
在校门前,我一眼看见了她!她正在校门前,笑容恬淡,她的笑容有中安定人心的力量,一个中年男人从一辆奥迪A4的后备箱向外拎了两袋衣服递给她。我听见她叫他纪宽,他穿一身休闲的服装,头发很短,干净利落,儒雅而又成熟。
我拉着两个月前伴随着我离开这里的行李箱,从她身旁经过,她看见了我,对我笑了笑示意,我的心底刹那间如被春风吹拂,一片山花烂漫。
我轻声的说,“嗨。”
她是我的毒药。也是解药。
后来知道那个被她唤作纪宽的男子是她的养父,从七岁开始,她就和纪宽生活在一起。她不习惯叫他爸爸,她总是喊他,纪宽,纪宽……到现在,已经习惯了。至于她的亲生父母,她决口不提。
她和纪宽的熟络我很羡慕,真想当着余云朗的面喊他余云朗,而不是喊爸爸。我可以喊,余云朗,帮我倒杯水;余云朗,早点睡,看球赛别那么晚……这样的亲密无间,显得不那么生分。
可是我也只能想一想,如果我胆敢当着余云朗直呼他的名字,他双眼一瞪,一巴掌拍过来,“造反啊,没大没小!”
我在他的淫威下生活了近二十年,即便我去读封闭式中学,依旧在他视线范围内,直到来到千里之外就读大学才终于离开他了……不知他现在在火车上怎么样了。
掏出手机给余云朗发了条短信,“爸爸,一路顺风。”
开课第一天,我和冯萧一觉醒来发现还差十分钟就要上课,匆匆洗脸刷牙,一路狂奔。走在半路上,冯萧突然停下了脚步,“余言,你知道我们在哪个教室上课吗?”
“呃……我只记得第一节课好像是高数。”我在背包里面翻找课表——8教2028。可是,8教2028又在哪里?我和冯萧茫然站在校园里,无奈的听着上课铃声响了,却找不到教室。
我的眼前忽然一亮,一个女生带着耳机,染成栗色的大波浪卷发随风起伏,正是那天给我送通知书的学姐,她走的不紧不慢,估计是上午没课在校园里面闲逛。
我拦在了她的身前,反倒把她吓了一跳,“学姐,8教2028怎么走?”
她看了我们一眼已经明白了,微微笑着,“跟我走。”
我和冯萧跟在她身后,她走的不紧不慢,高跟鞋踩在地上笃笃响,我们两个迟到的人暗自着急,也还是得跟在她身后慢慢的走。穿过大半个校园后,终于看见了一栋教学楼上写着“8教”两个大字,我们俩对她说了一声谢谢,不用再带路了。然后头也不回向着教室狂奔而去了。
在众目睽睽之下,我和冯萧走进了教室。我掏出课本和笔记认真听讲,忽然听见一声清脆的“报告”。
不知道是谁,居然比我和冯萧来的还晚,我幸灾乐祸的随着全班的目光看向教室门外。然而,我呆住了,门外站着的人赫然是“学姐”!她进教室后在我后面一排位置坐下,我一肚子好奇,一直忍到下课铃声响,迫不及待的过去问,“你怎么和我们一班上课?”
她憋着笑意,最后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我就是这个班的呀!”
“不可能!你都负责接待新生,怎么可能也是03级?”
“我读的是预科班,去年读预科,今年升本科,比你们早来学校一年,所以我也去接待新生了,但和你们是一级。”她打趣我说,“叫学姐,叫学姐哦!”我居然被耍了,学姐学姐的叫了她半天,我拿起她放在桌子上的课本翻开,看到上面写的名字,狠狠的说,“夏冰,我记住你了!”
寝室里面的人都比较熟悉了。熄灯后大家开起了卧谈会,主题是大家为什么报考了这么偏远的大学?
李明耀第一个回答,“是为了好考一些,我们那边高考比较难。”
“就这样简单?”我们不甘心的反问。
“嗯。是啊。”他干脆的回答,“喏——轮到余言了。
整个公寓都已经熄灯了,路灯黯淡的灯光透过房间落了进来。我睁着眼睛,目光透过薄薄的夜色,落在了白色的天花板上。关于这件事情,该从何说起呢。它是那样的老套,老套到让人相信让人嘲笑。我理了理思绪,“我有个女朋友,我比她高一级,第一年高考时,我发挥失常,考得不好,于是复读了一年,今年和她一起参加高考,相约考同一所大学。只是她是学美术,参加理G大学的美术专业类考试,分数第一,于是她理所当然的报考了理G大学,而我学的是文科,在他们学校没有找到可以选报的专业,后来就想,不在同一所学校,在同一个城市也可以啊,于是报了J大。”
本来有些微睡意的大家忽然来兴致,七嘴八舌的问道,“哎,长得漂亮不?”
“漂亮。”我暗自有些小小的骄傲和得意,在高中时,她可是全校最美丽的女生。
“她叫什么名字?”
“颜晴。”我轻轻念出这个名字,这真是一个好听的名字。轻轻的从唇齿间掠过,如同清风浮淡云,心旷神怡。
“什么时候有空带过来给大家瞧瞧。”他们趁机起哄。
“周末的时候我把她叫过来,请大家一起吃饭。”
“好!就这样说定了!”
轮到冯萧说了,他笑笑说,“其实没啥,我当时就想考远一点,离家越远越好,就报了J大,我老爸也很支持,甚至希望我将来毕业了也留在西部,支援大西北。”
我会心的笑了,又是一个渴望离家越远越好的人。
孔令方回答的蛮诚实,他估摸着分数也就刚刚够考到这个学校,所以就来了。
卧谈会的声音渐渐的低了下去,不知道谁是第一个先睡下去的,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夜晚安静如长河初凝,睡意袭来,我躲在被子,手机屏幕散发着莹亮的光芒,我在键盘上一个字一个字的打,“颜晴。晚安。”
手机震动,打开是她回复的短信,“余言,晚安。”
我握着维系我和她的手机,微微笑着的睡过去了。颜晴,我们终于远远离开了家,我们可以光明正大的在一起,也不用再去考虑繁重的学业,更不用躲避反对恋爱的家长,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我对这陌生城市的大学生活充满憧憬与期望,在巨大的喜悦中安稳的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