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一天,一直到放学,甘茹芸都没有在教室出现过。
石爱力内心的谴责感愈演愈烈,路扬也一样,中午和石爱力一起去食堂吃饭的时候听到“人间极品”四个字时就把饭打翻了。
“你说她不会做什么傻事吧?”路扬突然满脸是饭粒地抬起头。
“谁?”石爱力精神恍惚。
“人间极品。”路扬惊恐万分地瞪大了眼睛,两根像毛毛虫一样的眉毛无端地纠结在了一起。
“难免的事。”石爱力耸耸肩,虽然心虚,但路扬搞笑的样子令老实巴交的石爱力忍不住要耍他。
“你知道理科王子,我不是故意的。”路扬眼里满是惭愧。石爱力知道的。路扬虽然平时看起来毫无人性,大大咧咧,连好朋友也照样当众让他出糗,但他却是一个真正有义气又有同情心的好人——石爱力有生之年最好的朋友。
放学后,石爱力和路扬两个人依然一直在发呆,直到教室里几乎空无一人,他们才反应过来。“啪!”林楚若走到路扬旁边,重重地抛下一叠纸。
“大小姐,吓……吓死我了。”路扬一整天惊吓过度。
石爱力也抬起头看林楚若。林楚若头发不长不短,自然卷曲,披在肩头。她的脸上泛起粉红色的晕圈,漂亮的睫毛一合一闭。
“这是新一届学生会竞选的材料,请你回去看一下,明天第一轮面试。”林楚若认真地说。
“不用吧……天哪……”路扬仰面大叫。
林楚若和路扬都是学生会的,而林楚若是彭宫十年来唯一的女学生会长。
“拜托你不要这么幼稚。”林楚若用手撩开眼前的头发,真诚地说,“不要像一个小孩子一样,今天这样对待甘茹芸同学相信你也不好受……”
林楚若一说话就没完没了,连路扬都插不上一句话。
石爱力笑笑,今天他虽然精神恍惚,但是自从把703口香糖成功吞入肚里之后状态一直很好。他转头,教室里只剩下几个人,除了他们还有卞小明,他迷茫地揉着眼睛,显然刚刚醒来。
“路扬,你自己想一下你幼稚的行为究竟带来了什么好处?”林楚若依然是义正词严地教育幼稚的路扬,“石爱力同学显然今天也很愧疚,也很尴尬。甘茹芸更是不用说。而你究竟得到了什么好处?好好反思一下吧,我相信你也是很担心甘茹芸的。”
林楚若说完,转身就走。
“喂,阿三八(路扬给林楚若的外号),你什么都可以乱说,这种担心不担心的话可不能乱讲,别把我跟那人间极品扯一块儿。”路扬大叫,一边撒谎说,“我怎么可能担心那个人间极品?我巴不得她早点离开我的生活呢……”
路扬突然停下了。
教室里所有人抬头看路扬头顶上的那个电风扇。电风扇发出“吱吱”的难听叫声。现在已经是立秋,没有人动过电风扇,况且彭宫的电风扇是全棕州质量最好的……可是现在,它摇摇欲坠的声音令人发抖。
“快闪!”石爱力虽然胆小,但很重义气,反应极快的他立即把路扬拖过来,下一秒,电风扇不偏不倚地砸在路扬刚才的位置上。
四个人呆在了位置上,久久都说不出一句话。
“见……见鬼了……”路扬颤抖的声音。
“……不要……这么幼稚……”一向镇定地林楚若的声音也开始颤抖,“我马上找教务处的老师来。”说着,她收缩那放大的黑色瞳孔,冲出了教室。
卞小明站起身,走到石爱力面前,看着他的眼睛,石爱力也看着他,两人仿佛要互相把彼此的眼光吸出来一样。
“告诉你身边的人,千万不要说谎。”卞小明面无表情地说,然后拎起黑色书箱包大步走出教室。
路扬和石爱力相互对视,然后木讷地看着前方。
棕州市赌马场等候厅703包厢。
紫红色的砾石瓷砖,印嵌着星星一般明亮的钻石,在摇曳的透明的夕阳下闪烁着万点光芒,透明的玻璃窗却折射出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悲哀。
暗红色混沌的成年葡萄酒,咖啡色的羊皮沙发。
高雅,安静。
坐在沙发上的人也一样,她身穿一袭枚红色的褶皱型晚礼服,轻轻地摇晃着手里的葡萄酒杯,看着呈现出漩涡与沉淀痕迹的葡萄色液体。她并不年轻,却气质出众,像是游走于维纳斯女神与观音菩萨之间的气质。
门被推开了,一个穿着黑白相间男侍服装的男侍引领一个身材高挑的男子进入包厢。男子身穿米白色的西装,气质非凡,脸上的表情则淡然如水,显示出轩昂气宇——但如果仔细看他的眼睛,就会发现那种没所谓的淡然里充满两个字:睡意。
“可以了。”他轻轻地对男侍说,接着递给他一张纸币,男侍受宠若惊地道谢,恭敬地退出包厢。
卞小明走到沙发前坐下。
“不是叫你换件西装再来吗?”贵妇一样的女子有点埋怨地说,“穿着彭宫的校服就来了。”
“抱歉,今天有点晚。”卞小明看着前方,没有看女子的脸。
“跟妈妈说什么抱歉啦!”贵妇用撒娇的口气说。
“今天是买7号还是3号?”卞小明面无表情。
“7号。”贵妇开心地看着儿子,“今天买的这场比赛很盛大呢,还有海外的人一起在赌。”
“这样。”卞小明漠然地回答,“对了,妈,今天又有人吞下703口香糖了。”
贵妇看了看卞小明,然后转过头看马场上忙碌准备着的人们。
“又是一个牺牲品。”贵妇喝下一点葡萄酒,面向夕阳无奈地说。
马场外面,喧嚣无比。
“开叔!管马的人说7号马情绪很不稳定,可能不能让它上场!”石爱力举着红色的小旗子用对讲机对坐在管理室的开叔说。
“绝对要准时开始。”开叔坚定地喊出原则。
“是,我会联络备马场的人。”石爱力点头,一面看表:5点21,离这场赛马正式开始还有9分钟。
该死,石爱力一面拨备马场电话一面在心里咒骂。7号马居然突然丧心病狂地乱叫乱跳起来,还到处乱拉尿拉屎。石爱力身上全是臭烘烘的马尿。
“备马场,请立即送来一匹与这一次比赛水平相符的备用马。”石爱力用最快的语速说。
“可……”备马场的接线员吞吞吐吐。
“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吗?”石爱力有礼貌但是紧张严肃地问。
“对不起,这次是我们不对,所有与这一次比赛水平相符的马今天上午全部被香港的赌马场租走了……”接线员快速地说。
“什么?!”石爱力虽然脾气好但也忍不住想发火,“但我们早就已经预订这一次的备用马!怎能这样不算数?”
“我们真的很抱歉,所有经济损失我们会承担,但我们真的无能为力。”对方的声音很冰冷。
经济损失……石爱力大脑一片空白。当初协议里就只提到了经济损失,但经济损失再大也不过几十万,一个马场的声誉却远远不止几十万……开叔开姨经营了一辈子的马场……石爱力的泪腺正在做着最后的努力不要多分泌出一些刺激性物体来催泪落下。
“麻烦你想想办法……”石爱力的声音开始带哭腔,他向来就不是特别有男子气概的人,“那……有没有其他水平相近的马?”
“等一等……”接线员说,“最相近的马就是廉颇斯特了。”
“廉颇斯特?!”石爱力几乎要嚎啕大哭了。
“你们要吗?”接线员听着石爱力颤抖的声音。
“要。”石爱力努力用战栗的手抓紧电话筒,尽量坚定地说,然后放下了电话。
“阿力,怎么样?”管7号马的大叔心急地跑过来。
“只有廉颇斯特。”石爱力绝望地看着激动得几乎要一跃而起的马场和亢奋的人们。
“阿力……不行啊……”大叔冷汗如雨而下,“廉颇斯特太明显了,会比这次所有的马快几倍。况且这里所有的人都知道廉颇斯特,它胸前有很明显的金色鬃毛……如果被发现,这里就可以直接破产了。”
“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石爱力也冷汗直冒,“我会通知开叔。”
开叔,对不起。石爱力含着眼泪默默地说。
开叔接到通知之后只说了一句话:绝对不能被发现是廉颇斯特。
真正的赌博,现在才开始。
“大家傍晚安!还有5分钟我们的赛马就要正式开始了,这一次我们棕州赌马场有幸有了有史以来最大的规模——不光港澳台同胞加入了这一次的赌马,还有美国拉斯维加斯、日本东京以及世界各地的赌马好手,首先表示感谢。”广播里传来亢奋的解说员之音,“在离比赛还有几分钟的时间里,再由我来为大家介绍一下今天的马。今天一共有11匹马:1号,路易十五,来自意大利……”
“7号,小坦克,中国古代与赤兔并称忠烈的烈马,烈马配烈人,有的时候一种刚烈质量也是引领马走向成功的重要砝码。8号,斯坦福……”
廉颇斯特此时已经成功地与小坦克偷梁换柱。廉颇斯特也是一匹中国式的忠烈之马。石爱力满脸是颜料——他刚刚把廉颇斯特身上标志性的金色鬃毛涂成深棕色。但最重要的,廉颇斯特千万不能跑太快。
“廉颇斯特,求求你,千万不要跑太快。”石爱力上手合十,用全身力气祈祷。
廉颇斯特两眼放光,它本来已经很寂寞了,所有马厩里的同胞们都到香港去玩了,想必这就是自己大显身手的好机会吧。它根本就不去理会旁边的石爱力。
石爱力心疼地摸摸廉颇斯特的鬃毛,一面耐心地说:“跑慢一点,慢一点好不好?”
“到时间了,大家都退后。”管理员过来了。
“激动人心的时刻到了!”广播里传来恐怖的声音,“3,2,1,砰!”
一听到枪声。所有的马全都以箭一般的速度冲出了铁门——所有的马——除了廉颇斯特!廉颇斯特似乎是听到了石爱力的指示,优哉游哉地用马蹄踢开门,然后缓缓地向前“冲”。
石爱力喜极而泣。
观众席上传来阵阵嘘声,想必是买7号小坦克的人们。石爱力看向另一端的大屏幕,领先的是3号马,上户明子,来自日本。
突然,从贵宾窗口传来一声无比尖利的叫声,划破天空。石爱力在马场帮忙了几年,什么样的噪音什么样的尖叫没有听过,但是他第一次听到这么有穿透力的尖叫。那种尖叫几乎是把整个马场当成了一座玻璃厂,然后要将它粉身碎骨。尖利刺耳,却仍可以听清楚那叫声冗长的尾音:“7号——”
石爱力转回去看廉颇斯特,它已经与所有的马都拉了一截,但那一刻它仿佛突然苏醒,用比平时还要快的惊人的速度冲刺,几秒钟时间就赶上了马群,在最后一刻超过3号上户明子,勇夺第一。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所有人都呆在了那里,买7号的那片人忘记了欢呼,买3号的人忘记了失望,时间为这奇迹一般的赛马停止了几秒钟。
几秒钟后,嘈杂声响彻全场。
“太不可思议了!”解说员疾呼,“太不可思议了!我们的7号小坦克!以惊人的优势超越了所有的马,请大家观看最后一秒重复镜头!”
所有的屏幕上都是廉颇斯特最后一秒英勇的一跃。
石爱力吞了吞口水。
麻烦了,廉颇斯特最后的速度,根本就是最大的疑点。美国拉斯维加斯买3号马的那片区域阴雨不断。这次麻烦大了,不被发现也不行啊……被害死了……不过说起来,那声尖叫究竟是谁发出来的?
“大家一定很好奇前面那声拯救性尖叫是谁发出的,702包厢的一位叫做甘……甘茹芸的小姐,现在镜头为您切换。”解说员依然兴奋。
石爱力呆住了,立即捂住嘴巴。
屏幕上果然出现了甘茹芸黝黑的脸,粉红边框的厚重大眼镜,在镜头、照相机的红外光和闪光下不断反着光。
“请说几句吧。”记者们不断催促着她。
甘茹芸推推眼镜,开始了她滔滔不绝的关于“念力”的说法。
石爱力难以置信地看了一眼天空,开叔要怎么办呢?现在美国佬一定已经去理论去了,然后搬出一大堆关于法律的证明,带着一个光头律师跟开叔说要告他了。开叔所做的只有死死认定那匹马就是小坦克了……但开叔是那种很正直很正直的人,可以成功说谎吗?
事到如今也只能看谁说谎的技巧更高一筹了……
等等,说谎!
“告诉你身边的人,千万不要说谎。”
卞小明那张扑克脸带着这句诅咒一般的语句完完整整地出现在石爱力的脑海中。石爱力虽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他感觉到开叔有危险。
石爱力立即奔向开叔的办公室,一停不停,也不敢停,怕开叔出什么事情。
“阿力你去干吗?”管马大叔拦住石爱力,他显然很开心,以为已经逃过一劫。
“找开叔。”石爱力不想停,喘息着说。
“开叔不在办公室,他早就回去快活庆祝去了。”大叔笑着说。
“啊?”石爱力惊讶地看着他。
“哈哈,开玩笑,骗你的……”大叔笑眯眯地说,还没等他说完,就听到大叔惊天动地的惨叫,“啦——”
旁边两匹凶悍的大马一齐把大叔冲倒在地,眼神仿佛是两头被激怒的牛。
“大叔,你没事吧?”石爱力连忙搀扶大叔,他看到远处保安正在走来,“大叔,保安叔叔会送你去医院的,开叔可能真的有麻烦了,我得赶快!”
说着,他骑上其中一匹马,在众人的惊呼下穿越马场,他拉了拉马勃子上的鬃毛,手上立即沾满了深棕色地像马大便一样的恶心颜料——这是廉颇斯特。
石爱力拍拍廉颇斯特,下马,冲进开叔办公室。
美国佬、日本佬、欧洲佬、新西兰佬、非洲佬……这里汇总了所有不同肤色的大佬,齐刷刷地看向这个冲进来的小子。
“开叔……你们……”石爱力惊讶地说道。
“没事了没事了。”开叔笑笑,一面用英文向“四方大佬”们介绍他的助手石爱力。
“你们好,我在这里负责安排马匹。”石爱力用流利的英文说,石爱力在彭宫这种全面的学校就读英语自然不可能差。
“但是,老开,你确定那匹叫做小坦克的马符合标准?我总觉得它有点不对,而且他的跑姿很眼熟。”胸前绣着太极旗的韩国大佬输得比日本大佬还惨,很不服气。
“您太多虑了,7号马的确是符合标准的小坦克……”开叔笑着打开下楼梯的门准备欢送贵宾。
说谎……他说谎……不祥的预感刹那间涌上石爱力的大脑,他很想喊出来,但已经晚了。
开叔的脚踩空,整个人失去了重心,从20阶的楼梯上摔倒在了平台上,后脑着地。
石爱力双手捂住嘴,眼泪从眼眶里直接蹦出。
鲜血,在马场平台明亮的银色灯光下,慢慢地从开叔的脑袋后面溢出。周围的尖叫此起彼伏,马场里没有人知道在马场的这一端发生了什么,所有人看到的,只有7号小坦克,不,不应该说谎,应该说是廉颇斯特在屏幕上的神采——抑或是甘茹芸关于念力的演讲。
石爱力走下楼,每走一步,眼泪就落下一滴。
他走到安静的开叔身旁,用拇指擦过开叔睁大的双眼。
石爱力在赌马场上与上帝赌马,他赢了,却输掉了他最亲的亲人。
而这,却仅仅是悲剧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