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看来,他就像刚从鬼门关前走过——那可不是一时的脸色苍白,而是集合了高烧、幻觉、恐惧和身心备受折磨的濒死状态。
卡西迪的一年,也就是一个跑者的一年,可分为三个部分。秋季是越野跑季,这个十公里长跑的季节,从顶着干热的初秋高温开始,一直到踩着冰冷的泥泞结束。紧接而来的冬季是室内赛季,这段期间大多是在北方大城登场的精彩比赛,场地是有点坡度的小型木质跑道。春天和初夏则是丹顿所谓的“真正的径赛”。只是,望着秋冬季节的阴冷大地,实在难以想象出“真正的径赛”。
卡西迪压根儿就不喜欢越野跑。对一个跑一千六百米的选手来说,越野跑距离太长,他最讨厌的就是跑步期间一直感受不到终点在哪里的感觉。十公里仿佛是永无止境的行程,毕竟,他已经习惯了跑步的轻松自在,而且是个以大约六十秒跑完四百米的人(他对第一圈向来没感觉。第二第三圈确实难熬,但也很快就过去了。
最后一圈则充满了最后冲刺的极度兴奋,以及完全缺氧的麻木步伐)。
“越野跑究竟是哪里不对?”丹顿问道。长跑后的慢走放松是一种缓慢的奢侈,一种带有深刻疼痛的满足感。
“有些怪胎喜欢这种运动,我非常清楚。”卡西迪随口应道。丹顿和米兹纳默默互瞥了对方一眼。同样的说辞,他们以前就听过了。
“十公里……就是一万米!”卡西迪语带不耐。“在荒郊野外跑过一座又一座山谷,冰凉的细雨迎面打在他妈的下巴上,五百个疯狂的男人踏着泥泞前进,他们的钉鞋就踩在你脚边。对!我爱死越野长跑了!我还喜欢让人家用生锈的刮胡刀替我剥皮!”
“你为什么会这样想?卡西迪,你高中时代曾经是全州冠军啊!我在你的剪贴簿上看到的。你还有两张剪报,你不记得了吗?”丹顿一脸严肃地问道。米兹纳则紧咬着嘴唇,忍住不笑。
“把舌头伸进电灯的插座,好像也不赖!”卡西迪面露不悦地讽刺着。
“但是,你的确是赢了那个……”
“是啊!我告诉你,那个剪报是我妈剪的。想也知道,我才不会做那种事!”
“昆顿·卡西迪,越野跑冠军……”
“那次比赛的距离是四公里,竞争非常激烈,都是些年轻小伙子。假如比的是四百米的话,一些本地参赛者恐怕会是很难缠的角色。这些家伙在一开始又吼又叫的,你也知道,好像他们是来狂欢的……”
“但是,他们应该撑不了多久吧?”
“那些人又吼又叫,要不就是一路聊天,完全是一副旁若无人的德行,让我真的很不舒服!”卡西迪看起来真的无奈又不解。
“但总有几个厉害的吧?”丹顿依然不放过他。
“只有一个。”卡西迪朝着米兹纳咧嘴一笑,“抵达终点时,我比排名第二的选手超前了约八百米。或许,他们派了角力队的选手来参赛吧!总之,棕榈滩不是以越野赛跑闻名的地方啦!”
“小米也常常超前你八百米,对吧?”
卡西迪故意装出一副很难过的模样。“你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我说过了,我就是不喜欢越野长跑!你们这些长跑怪物可以尽情享用。中距离选手情感太细腻了,无法欣赏这种单调的田园景色。”
“还有路跑选手、快走选手、定向越野赛跑选手,以及许多其他‘选手’,都想尽量回避这种男子汉的比赛。”丹顿说着。
“没错!”米兹纳在一旁搭腔。他就是想看卡西迪态度软化。
“真正的比赛是四圈,还有一团如乌云般的……跑道飞尘。”卡西迪说道。
“这个说法挺不错的哟。”
“跑道飞尘?”米兹纳不解地问道。
“是啊!这个说法真的很不错。”丹顿频频摇头。
“你们可能一眨眼工夫就被刮走了……”
“得了吧,老大。”丹顿以嘲弄低沉的嗓音回应他,仿佛独行侠正在安抚辛苦追捕亡命之徒的银发老警长。卡西迪扑哧笑了,不经意地朝丹顿眨了眼,只是,丹顿却避开了,并且没好气地猛翻白眼。
当本杰明·康沃尔教练正打算坐进自己的汽车时,他瞥见这三个人正在更衣室门口互相推挤打闹。他当个教练都已经疲惫不堪了,至今仍然搞不懂这些一天要跑上三十二公里的人怎么还有力气这样闹着玩。
“再来个三趟吧?”卡西迪问道。
“至少咯!”
他和米兹纳在草原上做着百米阔步快走练习,增进肌肉的乳酸耐力,并让整个身体系统活络起来。在比赛开始之前,他们极力想做到所谓的“第二阵风”境界。跑者们提起这个名词时,通常指的是生理学上的专有名词“体内平衡”。不管怎么称呼,反正都需要扎扎实实的暖身运动。他们已经轻松地先跑完五公里了。
双重项目并没有那么耗费体力,卡西迪也不是那么讨厌这个迷你版的越野跑。单一训练通常没有足够的深度,造不成太大的威胁,对团队或卡西迪都是如此。他和米兹纳都不认为这一个星期六重要到能让他们怠忽练习。他俩前一天还是跑了二十五公里,也就是所谓的“例行公事”。当你被一个“例行公事”的选手击败时,那就意味着你的身和心都被征服了。高低等级已经稳固确立,除非发生某种激烈的巨变,才会有所变动。
丹顿从后面追了上来,跟着他们一起练习。即使是这种快走,他那双脚依然魔力般地轻盈。其他队伍的跑者们正在偷偷看他。卡西迪暗想:这些小瘪三们一定吓坏了。
“你在做晨间练跑啊?”米兹纳问他。
“是啊!我想了想,还是过来看看热闹吧!”
“我最讨厌这种早上的比赛。”卡西迪提出他的看法。
“比赛从来就没有如你意的时候,这位选手。”丹顿面带微笑地看着他。
“我想是吧!”卡西迪悻悻然地承认,“我的毅力就是不听使唤……”
“参赛者之中有没有千里马?”丹顿问道。
“有啊!那个红头发的家伙。”米兹纳指了指旁边,“就是非常明显刻意不看我们的那个。他是奥罗克,如假包换的爱尔兰进口货。他们大概是负担不起非洲货吧!”米兹纳不由自主地模仿起卡西迪的口吻。
“他在去年室内赛把你吓出一身冷汗,对吧?”丹顿转过头去盯着卡西迪。
“吓出一身冷汗?没有的事儿。那次是在路易斯维尔举办的梅森迪克森杯。当时的成绩是:臭小子,四分三秒二;爱尔兰暴发户,四分三秒五。真的很接近啦!”
就在丹顿大笑的同时,他们开始了另一回合的快走。只见奥罗克长满雀斑的脸庞满是埋头暖身的专注神情。他不断地看表,分秒必争。大约还有八分钟,他们就该集合准备上场比赛了。
奥罗克比其他队友都要年长,成熟多了。他凭着天赋和勇气脱离了贫困的北爱尔兰生活,抱着急于成功的狂热投入了长跑运动。丹顿经过时特地观察这位爱尔兰选手的步伐。他心想:事情背后总是另有原因的。对于我们,还有职业选手,不管是受了伤的,还是迅速敏捷的……
奥罗克脑中正在想的,则是卡西迪前一季险胜夺冠这件事。这时候想起来还是让他心痛。奥罗克认为,美国佬大致还不错,但在他眼里,这些人太天真了。路易斯维尔那场比赛结束数周之后,奥罗克染上了急性肠胃炎,被迫放弃多场比赛。那是个难熬的十二月——挂在房门上的一封电报捎来了家乡的噩耗。他沉默不语地呆坐了五分钟,望着那张黄色纸条,接着,他套上练跑鞋,奔向田纳西校园附近的山丘,边跑边用泪水发泄心中的伤痛。接下来,他卧病在床两个礼拜,甚至都不想活了。苍凉的十二月,他看着这群无忧无虑的美国人,心想:那些人我已经看多了。
他们距离终点只剩不到八百米,卡西迪紧跟在奥罗克左后方,眼睛直盯着他那布满雀斑的脖子。他并非故意,也无恶意。但如果奥罗克不喜欢,他也没办法。
前方的米兹纳从容地进入了最后冲刺阶段,脸上带着些许胜利的疲惫。他采取的计策很简单,一马当先就对了。另外两位跑者则领先了其他跑者,两人一路拉锯、紧张折磨,无非是为了争夺亚军的席次。
卡西迪情况不妙。他们花了四分三十七秒跑完一点六公里。当时,卡西迪已经警觉:这种痛法太吓人了。过去几周的密集训练让他元气大伤。只是为了维持速度,他都特别费力,全身灼烧、紧绷,那是他非常熟悉的感觉:终点线症候群。
紧跟着奥罗克跑了大约三公里,这大概是意志力结合一厢情愿而产生的讨厌结果。航行啊!你这浑蛋!卡西迪这样告诉自己。于是,他集中思绪,聚焦在布满雀斑的肩膀上。接着,他脑中出现了抽象画面:滑行、漂浮、跑步。他承认自己的确很害怕此刻的极度不适。他甚至考虑干脆放弃算了,这样的想法颇不寻常,但他也知道,这样的情况不会发生的。他也不断地告诉自己,其他的人也不好过,因为他们一定也在忍受着某种不适。他并不觉得自己特别勇敢。
接下来是穿越贝塔森林的漫长上坡路段,然后就是通往终点的跑道了。山丘坡度很陡,双脚已被折磨得麻木了,根本无力加速冲刺。奥罗克刻意要让卡西迪在上坡段追得更辛苦,身上的刺痛像是突然消失,他奋力加速,往前冲刺。卡西迪忍着极度疼痛,努力追了上去。其实也没那么糟嘛!卡西迪心想,我顶多送上一条命罢了。撑着点儿,混账东西,说不定你到最后会变成英雄呢!这些出自内心的自我羞辱,让他后来回想时,总是大感惊奇。
如今,每一个步伐都让他悔恨不已。他吐出一大团浓稠的唾液,脑中只剩下突然涌现的片断字句:两百米……跟他跟紧一点……跟紧一点……
当终点出现在视线内时,他隐约看见米兹纳傻里傻气地跳了起来,并大声说了些话,但此时的他却开始撑不住了。安莉亚一定在前面等着,但他没看见她。一缕白烟——这是正常现象——掩盖了一切,就像从布满灰尘的玻璃窗看出去的情景一样。他心想:你的思绪在这样的最后关头居然是这样运作的,真有趣。当他静观狂暴的内心时,外在的表象却只有兴奋。
还有最后一百米,他心想。接着,他抛开仅剩的念头。现在,他是真的很吃力了。
奥罗克突然在他面前加速前进,最后以超前十米的成绩赢了他。
卡西迪弯下腰来,双手撑着膝盖,步履蹒跚地绕着小圈子走动,换成其他时候,这个动作是很舒服的。其他跑者陆续在嘈杂声中抵达终点。米兹纳搂着卡西迪的腰部,好让他能站稳脚步。
“放轻松!放轻松!”他以平和、安抚的语气说道。卡西迪无法言语。他的双眼异常肿胀,呼吸时发出尖锐刺耳的声响,而他的脸已成了污浊的紫黑色。
“妈的!”他总算出声了,试着挺直身子,但还是太早了——眩晕迫使他回到双手紧握着膝盖的动作,这是个精疲力竭的跑者适用的胎儿式休息姿势。白烟已经变成浓雾。他觉得头很晕,但也很清楚,除了高温之外,自己的身体状况一定挺得住。这是最难熬的几秒钟,一切终究会过去的。否极总会泰来,这是曾在危机边缘来回走过一趟的人才有的特殊经历。不过,目前他还得再受点苦。
安莉亚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她站得很近,却不太敢去碰他,紧握的双手停在他被汗水浸湿的汗衫上方,不停地颤抖着。这位呼吸急促、汗水淋漓、脸色发紫的跑者只顾着脚尖湿了一片的土地,似乎并未发觉她的存在。
“他还好吧?”
“当然!他好得很。”米兹纳如是说,同时也对她提出这样的问题感到诧异。“他只是刚刚跑完比赛而已。”
当卡西迪可以自己站稳脚步后,米兹纳兴高采烈地跑去看团队成绩。卡西迪总算挺直身子,勉强蹒跚几步。他看着她,又说了一次:“妈的!”不过,这次他那张滚烫的脸上多了一抹笑容。 在她看来,他就像刚从鬼门关前走过——那可不是一时的脸色苍白,而是集合了高烧、幻觉、恐惧和身心备受折磨的濒死状态。 他的笑容让她雀跃不已。“啊?”她一脸灿笑地看着他。
“真是不舒服!”他一脸严肃地说,开始来回走动。他习惯了穿着钉鞋长跑,这时却不小心绊了一跤。踉踉跄跄的同时,他抓住了她的手。“你觉得怎样?”
“我还以为你就这样死在这里了。吓死我了!”
“这个嘛……”他倒是神情愉悦。“越野长跑就是这么一回事。”
丹顿此时就在二十米外。他正在和教练们闲聊,然而双眼却一直紧盯着卡西迪。
半个钟头之后,他来找米兹纳和卡西迪,三个人有说有笑地一起踏上十三公里的练跑,这一天的练跑里数也因此多累积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