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已经疲倦了。想得到,要说的,都已说过了;办得到,要做的,都已做过了;剩下来还有什么呢?只觉得前途渺茫而已。热情的高潮,已成为过去,在喘息的刹那间,便露出了疲容。
“我们想得到,要说的,都已尽量地说过了;办得到,要办的,都已尽量地办过了;而事情还不过如此!”他们说。
不错!在他们既已说完一切想得到的要说的,做过一切办得到的要做的以后,而事情还不过如此,他们觉得没有路了,没有事做了,并且明明另有路另有事又不愿意去走去办,那么除了“疲倦”,他们还有什么?
最近爱多亚路的枪声 便把这普遍的疲倦状态揭开了幕。
科学的先进者是知道怎样试验的。他们故意打了个金枪针,看有什么反应。果然我们大好的华胄被他们试验出来了;金枪针打过后的反应是疲倦—低喑的呻吟与衰弱的抽搐。
打针者于是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道:“如何?”
这当然是新的耻辱,然而奈此人心疲倦何!
什么新的耻辱!可不是已经成了“债多不嫌”么?
我们皇皇华胄确是老大民族,但是近来返老还童,显出格外幼稚。人家在旁边窃窃私语道:“看呀!看他高喊过狂跳过以后,就会疲倦;那时就静下来了。再一会儿,又沉沉睡着了。”不幸我们竟不出人家所料。
我确信我们这老大民族里的新生细胞在喊过跳过后并不疲倦,并不觉得无路可走,而新思想正在他们中间流布,新势力正在蓄积,可是老民族的背脊骨—那就是现在社会的中坚—却确已十二分地疲乏,要躺下去了。背脊骨不能再立若干时,一定要躺下去,新生细胞纵然勇气虎虎亦不中用。这便是目前普遍的疲倦状态的内幕。
这是脊柱衰弱症,最厉害的病症!
医生有法子治疗这凶症么?医生摇头道:“除非换一根少壮的脊柱。”个人的脊柱当然没法换一根,然而要换民族的脊柱总该有法子。
新生细胞踊跃道:“让我们来试试支撑这个弱大的躯壳。”然而他们不是脊柱骨,不在其位,不让谋其事,简直是白告了奋勇。
一个更聪明的医生来了,他提出新意见:“脊柱的灵魂是脊髓,脊柱只不过是一所房子,骨髓方是其中的主人。根本的治疗法在于换过房子里的主人,并不在于拆造房子。我们要从脊柱里取去干枯的脊髓,换进红润多血的新脊髓!”
新生细胞闻言欣然而去,努力作“换脊髓运动”。
但是这个工作决非旦夕所可告成,所以这个大躯壳一定还有多少时候是疲容满面地躺着,不死不活不动。
一群年幼的细胞也昏沉沉地感觉着疲倦,但他们名之曰烦闷。他们曾有过太美满的幻想,过分的希望;他们曾经仗借那太美满的幻想和过分的希望作兴奋剂,而热烈地活动过。譬如饮酒过度,当时果然借力,酒醒时却分外地困顿。他们实在是被自己的浪漫思想弄得疲倦了,却自谓为烦闷;烦闷到极处,可以反动,可以自杀。
这是疲倦的又一方式了。这种自造的疲倦有一个简便的治疗法,就是少饮些自醉的酒。
(原载1925年9月20日《文学周报》第19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