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民族国家的兴起 |
基督教神权的建立 |
第一章 |
在这个系列,我想讨论的是现代文明的兴和亡。所谓现代文明,也就是主宰人类生活将近三百年的主流文明,它起源于西欧,逐渐普及全球。而最近半个世纪以来,这一文明已呈衰象。以下几章,我将从现代文明的出现,逐步讨论到其发展的过程和特性,以及最近发生的一些问题。至于未来将是什么样的文明来代替现代文明,这就要看人类现在在做什么,这是必须由我们大家共同担起的责任。未来是成是败?是再度兴起一个更好的人类生活方式,还是又沉沦到混乱?今日我们无法预知。唯一可知者,如果我们听其自然,未来发展的方向,变坏的可能性大于变好的可能性。
首先,我必须要谈到近代以前西欧的情形。近代欧洲的前身,是欧洲的中古时期。欧洲的古典时代,极盛之时是罗马帝国 时期,和中国的秦汉王朝遥遥相对,它们在地球的两边各自发展出了极为光辉的人类文明。476年,已经分裂为东西两罗马 之一的西罗马帝国解体,“蛮族” 雇佣兵的将军们分别割据。这种局面也和汉代衰亡以后的长期混乱有相似之处,不过其过程更为缓慢,很难有明确的断代。
大略相当于中国的魏晋南北朝时期,欧洲也有大批的“蛮族”入侵,一拨一拨地进入,分别据有罗马帝国的各处。同时,基督教作为一个地下宗教,在“蛮族”之中广为传播,将这些本来散漫的族群,都容纳到基督教的信仰之内。进入西欧的中古时期,基督教会的权威取代了罗马帝国的世俗政权。所谓“公教 秩序”,不是属于任何一个族群的普世体系,它是一个信仰,也是一种政权。许多散布在各处的“蛮族”族群,被驯化为公教秩序内的各种单元。无论那些“蛮族”的首领自称什么封号,都必须得到教会的认可才具有合法性。这种情况和中国皇帝与儒家思想结合的皇权并不一样,因为儒家的士大夫并没有凌驾皇权的权威,虽然皇权本身也必须靠儒家授予“奉天承运”的合法“天命”。
罗马帝国时代,罗马将泛希腊文化 推广到大部分欧洲地区和部分亚洲地区。在推广过程中,泛希腊文化也演变成“希腊—罗马”的古典文明。这一文明系统的“中原”,是地中海外围。中国古典文明发展的时候,是从黄淮地区,面向南方开展,北方和西方却是草原上各种“北族” 的基地。从南北朝到唐末五代,西北族群也是一拨一拨地进入中原。安史之乱是一个分水岭,从那以后,外族的军队实质上散布在中原各处,也彼此争战不休。五代的君主,除了后梁以外,都是外族军事集团的一部分,甚至宋代的皇室赵家也是胡汉军事集团中的一部分。反而是汉化较晚的南方保存了比较纯粹的汉人文化。
相对于中国的情形,西欧走的是另外一种模式。罗马的“中原”—地中海外围,并不是泛希腊文明的中央,而罗马军团征服的地区(大部分偏于东方)也就是旧日亚历山大大帝 君临之处。地中海以东的广大地区,在罗马帝国衰亡以后,是已经东方化的东罗马在波斯帝国基础上建立的许多地方政权。630年,伊斯兰教兴起,将这一个地中海以东的广大地区,彻底地转变成伊斯兰文明,而且从此以后,直到今天,基督教与伊斯兰教两个信仰独一真神的宗教,还彼此仇视,斗争不断。
倒是中欧和西欧,并不是罗马帝国主要的发展方向,但在“蛮族”大批入侵的时候,中欧和西欧是“蛮族”分布最多的地方。那些分别占领各地的部落,还是保存了长途战斗和迁徙所形成的好战传统。同时,他们在基督教的驯化之下,敬拜上帝,对基督教会的公教秩序十分服从,在虔诚的信仰以外,他们并没有机会学习旧日希腊—罗马传统的古典文明。因此,在西欧与中欧,许多所谓异端信仰,也就是当地居民的宗教,和“蛮族”的固有信仰都被编织入基督教会的礼仪之内。例如,冬至的庆祝,转变成耶稣的诞辰;春分的庆祝,转变为耶稣的复活节。于是,这样的文明其本身的发展受到限制,毕竟公教秩序包含的内容并不十分丰富,乃是一种神权主导的信仰系统,社会伦理和个人品行也都是在礼仪与教规之下,就这样普及于社会,而未必经过思辨的过程。
《基督复活》法国画家伊拉斯摩·凯兰绘。西欧及中欧的原住民及“蛮族”的很多信仰都被融入基督教会的礼仪之内,如复活节就是由庆祝春分的风俗演变而来的。
长期居留在欧洲的“蛮族”,我们一向称之为日耳曼民族 ,他们进入欧洲以前,原来大多是住在里海、黑海和东北欧的各种印欧民族。在3世纪至4世纪,欧亚大陆的各处都有大批人群的移动。我们今日无法完全解释,是什么缘故使这些迁徙的族群离开本乡移往他处。气候条件似乎是一个相当重要的因素。在寒冷的北方,牲口大量冻死,草原萎缩,北方的人口不得不向温暖的地区移动。东方的中国,因此承受了一批又一批北族的侵入,而欧洲也接纳了一批又一批所谓的“蛮族”。西欧与中欧的原住居民,其实大部分也是从外面移入的人口。例如,今天的法国地区在罗马时期被称为“高卢” ,他们和今天爱尔兰的居民是同一来源,可能是在相当于中国汉初的时候逐步移入欧洲,这些人和中国历史上西域的“塞种人” ,大概是同一族类。这些新来的日耳曼族群,将同样是印欧民族的原居民推到边缘。前后两批新来的居民,共同构造了基督教文明覆盖的底层。公教秩序给了他们一定的行为规范,却并没有给他们足够的动力进一步促进文明的发展。
基督教和伊斯兰教的冲突,除了意识形态层面,可能更重要的是经济利益的冲突。伊斯兰文明所聚居的地点,切断了东亚和欧洲的贸易路线,丝绸之路上的利润全被伊斯兰国家垄断—无论是横跨欧亚大陆的陆路,还是经过红海的海路,东方货物进入欧洲,这些国家的王公都赚取了最大的利润,而这些东方物品到了欧洲,价格就十分高昂。长期的经济冲突,终于爆发为以宗教立场为借口的累次十字军东征达二百年之久(1096—1291)。这也使得西欧与中欧的领主和他们的军队,在地中海以东接触了伊斯兰文明,以及东方的图书馆与学校保留的希腊—罗马古典文明。于是,欧洲的居民忽然发现在宗教教条之外,还有那么多值得追寻的知识和那么多不同的想法。这一刺激在欧洲引发了长达两个世纪的文艺复兴(14世纪中期至16世纪末)。
对于古典文明的重新发现,使得中欧与西欧的居民领会到以前没有想到的一些文化因素。比如说,从严谨的逻辑推演出的理性;又比如说,从人性自然涌现的情义。这些新视角将欧洲知识分子带到一个新天地,使他们对公教秩序的教条提出疑异。在欧洲,文艺复兴时代的创作,延续了希腊时代对理性的追寻,也复活了对人性的欣赏和悲悯情怀。文艺复兴时期的重要人物,如达·芬奇,在这两个方向都有令人钦佩的成就。许多歌颂基督教神性的绘画和雕刻,实际上都在表达自然的人体和自然的风景。有知识的人士,不再满足于公教秩序的教条和礼仪,他们甚至会怀疑这一公教秩序的基本假定是否合理。当他们怀疑到人神之间的关系是否真如公教秩序所说的那样单纯时,公教秩序的基础也就松动了,公教秩序对各种世俗力量的约束力,也不得不面临挑战。
第一个发生问题的领域,就是日耳曼地方政权的领主。他们本来各自为政,并没有统一,只是个别的臣服于罗马的教廷;他们的封号和政权都必须得到教会的认可才具有合法性。同时,他们对于罗马教廷也必须年年进贡,岁岁来朝,奉养这么一个庞大的神权体系。变化终于发生了。在高卢地区的法兰克人,出现了三代能干的军事领袖。在732年,查理·马特 领导法兰克联军,击败了经过地中海南岸迂回而上的伊斯兰军队。这次胜利以后,西欧、中欧不再有伊斯兰的威胁。巧合的是,在这之后不到二十年的公元750年,中国远戍中亚的驻军将领高仙芝在怛罗斯 和伊斯兰军对抗,最终大败而归,中国从此失去了对中亚的控制权,而伊斯兰教权从此成为这个地区的主宰力量。
马特的孙子继承父祖的事业,建立了笼罩整个西欧的法兰克王国。公元800年,罗马教皇把他加冕为神圣罗马帝国的开国皇帝,也就是历史上的查理曼大帝 。这是公教秩序以外,第一次有一个世俗政权可以与教权并存。今天的一些欧盟国家,还在发行以查理曼大帝头像为装饰的纪念币。神圣罗马帝国这个名号,从此在欧洲历史上延续下去。法兰克王国的霸权,在公元962年转手到中欧的一些日耳曼王公手中,后来是以“选侯”制度,从若干比较有力的部族领主之中,选举一个所谓的神圣罗马皇帝。这个帝号,我常常开玩笑说它“既不神圣,也不罗马,更不是皇帝”—只是与神权彼此依附的霸权而已。然而,有这么一个帝号存在,也象征着公教秩序不得不承认世俗政权的存在。
查理曼大帝法兰克王国国王,公元800年加冕为神圣罗马皇帝,德国人称之为卡尔大帝。
这一个变化,最后引发民族国家的兴起—这是近代文明得以展开的一项重要因素。17世纪时,中欧的若干民族向教廷挑战,要建立自己的主权国家。经过三十年(1618—1648)的斗争,拥护教廷和反对教廷的力量终于不得不在1648年于威斯特伐利亚签订了一连串的和约 ,认可那些反对公教会教廷的地方政权建立自己有主权的民族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