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主要的部分是讨论大国崛起的问题,当然这个课题在目前是非常重要的,世界列国的排名秩序正在调整。目前的霸主美国,对于中国的兴起以及所谓“金砖七国”在工业发展上的成就,感觉极度不安。世界秩序确实正在改变,西欧和美国为主导的国际情势,大概不久之后,就会呈现多元化的趋势。
由于中国在这个重新排序的过程之中必定会举足轻重,所以本书讨论的问题,确实需要我们再三思考。除了天下秩序以外,各个地域在不同的时代都会有一个地区性的大国兴起,小则领导邻近列邦,大则领导域内各国。自从二战以后,地区性的强权已不多见,只有若干大国,比如说美国、苏联,曾经扮演全球性的强权。等而下之,英国、法国无非是第二排的角色。
强权霸主,自古有之。在希腊城邦时代,雅典曾经是希腊世界的领袖。雅典蹿升为希腊列邦的领袖,是因为在对抗波斯的大战中,雅典和斯巴达并肩作战,赢得胜利,保护了地中海的希腊世界不被波斯占领。这时候,雅典得到希腊列邦的拥护。但是,雅典组织了提洛同盟,俨然以主人自居,强行统治希腊世界。于是,各邦对雅典的感激之情一变而为厌恶。在中国春秋时代,齐桓公、晋文公以“尊王攘夷”为口号,联合中原列国,北抗戎狄,南拒荆楚。齐桓霸业,及身而止,晋文公的霸业却延续好几代。在晋文公时代,华夏各邦心甘情愿地接受晋国的领导,而在晋国后期,却没有一个华夏城邦不对晋国敢怒而不敢言。晋国不再是一个令大家心悦诚服的领袖,而是以武力压制的霸主。
这两个例子使我们理解,任何霸权往往能善其始,而鲜克有终。观察一个大国的崛起,不能不注意到其前后行为是否有落差。
在近代,美国的情况正是如此。华盛顿在建国之后不久,飘然下台,解甲归农。他离职的时候,向美国的公民提出劝告:美国不要卷入欧洲的国际竞争之中,美国应该尽量自求多福,努力做好这个人类历史上的大实验,也就是美利坚合众国的民主制度;也要尽力开发新大陆的资源,将自身建设成为一个北美的大国。在两次世界大战的欧洲战场上,美军都及时援助欧洲民主国家,使得欧洲不至于被独裁专制的一方霸占。这些时候,美国得到的是欧洲各国的衷心拥护。二战之后,美国在多处发动战争,又在欧洲长期驻军,虽然美国的马歇尔计划帮助欧洲重建了遭战争破坏的经济,但是美国并没有得到称赞,反而处处都有“丑陋的美国人”的评价。
正如前面所说,有好的开始容易,然而有好的结束却很难。最近二三十年,美国深度地介入中东事务,而自己的国家却民穷财尽。在亚洲,美国为了维持霸权,常常以中国为假想敌,打算包围中国。在欧洲,美国与德国之间也是面和心不和,两者之间的矛盾始终没有真正解决。从这些例子看来,一个强权要想有一个好的结果,不被人骂作丑陋、骂作讨厌,还真的不容易。
近代历史上,只有英国霸权的始末,经历了微妙的过程。二战之后,英国国力大减,知道自己不能再维持持续了将近二百年的“日不落帝国”的地位,于是逐渐放手,让各处属地独立。米字旗降下后,英国倒是在不少地方留下了相当稳定的政府,包括法治和文官制度。因此,英国的霸权结束后,并没有被人厌弃,反而留下了较好的形象。到今天,过去英联邦的团体,虽不再用英联邦的名称,仍是凡事彼此合作,成为一个无形中的国际大集团。
中国的传统文化中,理想的领袖国家,是王道和霸道的融合。王道是以仁政为本,近悦远来,也就是说,愿意不愿意接受这大国的领导,完全由各国自己决定,大国只要做好自己的事情,就能赢得别人的支持—这是王道。道家也如此说,《老子》六十七章:“慈故能勇,俭故能广,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历史上,真正能行王道的大国其实不多,春秋以后,霸道的局面比较常见。行霸道的国家依仗自己的武力获得领导权,不能长久赢得人心。
在未来,中国以众多的人口、源远流长的人文传统,以及充足的资源等诸种因素结合,一定会在国际上担任相当重要的角色。今天的中国人不能沾沾自喜,今天中国的领导者,应该意识到目前的体制还亟待完善。一百多年来,从屈辱的昨天到兴起的今天,中国人已经经历了内战、外战,这无数次的斗争使国家和人民都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而为了工业发展,中国人也已经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将来也还要继续在生活环境和资源问题上长期地付出。中国人能在世界上获得如此地位,是一代又一代人共同努力、长期坚持的结果。俯仰今昔,悲欣交集。
如何持满保盈,不能说只是维持强大的武装力量或经济力量就能解决。历史上,任何制度下所施行的良法美意,都难逃演变和衰退的过程。精益求精,力求上进,即是《易经》所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的道理。任何民族都不能自满,中国需要改进的地方还很多,将来也不会走到美满。世界上任何制度,如美国的制度—那一个人类历史上的大实验,也不能避免衰败的一天。中国必须要时时警惕,不断寻找自己的制度弊病加以匡正,不断追求更好的政策和观念,建立更好的制度。
目前,中国需要的,正如华盛顿离任时对美国公民所劝告的一样:对内、对外均有所趋避。对内要建立良好的制度,尤其是法律制度。对人权要有一定的保障,人权之中,生存权固然最重要,人的尊严也是极为重要的。如果为了吃饱饭而不要尊严,这种人权就不是真正的人权。中国必须在人的生存权之外,顾及人权的其他方面,顾及公正和公平的法律,公正和公平的分配。对外,要避免招惹无谓的是非,远离霸权主义。中国也应当采取近悦远来的“王道”态度—不用强力去压制别人,而是以自己的力量帮助弱者,扶持弱者,才能得到大家的支持。
回顾一百多年来的历史,中日甲午战争中,中国是失败了,但是中国介入这场战争是为了帮助当时的朝鲜抵抗日本的侵略。中华民国成立以后,孙中山先生遗嘱“联合世界上以平等待我之民族共同奋斗”,其中的意义即是要帮助弱小的国家,共同争取自尊自主的地位。抗日战争期间,中国如此艰苦,但还是花了很大的力量支持朝鲜的独立军,也支持越南的独立运动。抗战末期,虽然是中国最危险的时候,但蒋介石还是尽力帮助甘地向英国争取独立。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万隆会议以后,中国在第三世界俨然执其牛耳。目前,中国在非洲各国派遣的建设部队,是有目共睹的。最近多少年来,中国台湾也一直在帮助非洲、中南美的国家发展农业,发展工业。
这些历史,正是大国风度的体现。我希望,将来在这些方面,中国人能做得更多,做得更好。
《易经》“乾卦”说,“见龙在田”和“在渊”的时候,都是“潜龙勿用”。等到龙能够跃出深渊,开始施展的时候,我们应当尽量避免“龙战于野,其血玄黄”的斗争与冲突。“飞龙在天”,是龙得到了施展。这一阶段,最需谨慎—过分自满,便是“亢龙有悔”,正是相当于晋国被畏惧,雅典被唾弃,美国被称为“丑陋的美国人”的时候。历史上,很少有大国能避免“有悔”的一天。“乾卦”有一个单独的、不属于任何爻象的句子,“群龙无首,吉”—许多自由飞翔的龙,却没有一个领袖,竟是大吉大利之兆!这就是因为群龙可以和平相处,不需要一个带头的大国。一个小国没有资格说这句话。如果一个国家有资源可以争取大国霸权,或拥有大国的地位,却秉持容忍与互助的心态,不以领袖自居,只以群龙之一自处,与列国和平相协,那么,这才是真正崛起的大国。
岁尾年头,一切都一元复始。如果中国能够在这一个世纪的前二十年,做到国内自由平等,对外与所有国家和平相处,这时中国的地位和发言权,一定会得到尊重。庶几,中国在各处不会被称为“丑陋的中国人”。新年新岁,祝福中国人,也祝福中国,顺利走向这条看上去艰难,其实很容易的大道。
许倬云
2011年12月26日序于匹兹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