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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曾测量过想念的温度

文/潘云贵

原来在十八岁以后,我们都擅于把情感封闭在心里。它们变成困兽,在每一个寂夜中发出哀鸣,声声嘶喊,提醒我们,原来自己还能爱,还会想念。

十八岁的时候,我曾告诉自己,现在自己是个成年人了,不许再掉眼泪。

要跟那些用力煽情的电影或电视剧保持距离,碰到带有恶俗情节的综艺节目便立即转台,近段日子听得较多的是宋冬野、马頔的歌,梁静茹的情歌已经不听,尽量避开需要拥抱和掏出纸巾擦眼泪的场面,碰到跟好友分别的时刻,我一般保持沉默,不想多说话,如果有很多人来送,我会悄悄退到人群后面,走掉,然后发信息告诉他们,自己多保重。

时间长了,其实也很害怕这样的自己会不会失去情感和温度,渐渐冻结成一块冰,越来越坚硬。

2015年2月下旬,我坐上飞往海峡东岸的航班。

飞机冲上云霄的那一刻,整个人向后倾斜,让我想起以前在大连金石滩坐过山车时的情景,可是身旁的那个人已经不在,好多事情都不断往后翻滚,最后只剩下我爸和我妈的脸在眼前浮现。在去长乐机场的路上,我爸坐在的士里嘱咐我,到了之后别忘了给家里打电话,钱不够就跟家里说。我妈没说什么,脸上一直憋着不舍的情绪。我躺在座位上,点点头。

抵达桃园机场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天空下着小雨,飞机还未停稳,雨丝在窗户上打滚,一颗颗,拖着细细的尾巴,像蝌蚪。我感觉自己也是其中一颗,嘀嗒一声,落到了这座从小在书上反复出现实际上却很陌生的岛屿。

宝岛用冬日末梢的雨水欢迎我。

来之前,除了我爸,我妈更是在家嘱咐多次,到了之后一定要给他们报声平安。夫妻俩真像两个日渐衰老的闹钟,虽然也在叮叮叮响着,我却听到了他们身体发出的带着锈迹的声音。我总是点头说好。

真到达台湾后,我也想第一时间就打电话回去,却发现忘了给手机办漫游业务,卡已失效。两天后,我办了交换生专用的手机卡,打电话回去,我爸接的,着急问我为什么到现在才给家里消息。我跟他说了电话卡的事。之后他就跟我去重庆念书时一样,说了好多要照顾好自己这样的话。我在电话这头听着,也不打断他。等他把憋了好几天的话说完。我应了声好,没说再见,就挂断了手机。

原以为自己这下会有种解脱的心情,心里一下子却变得空落落的。深夜,窗外的雨仍旧下着,密密麻麻,像豆子撒在屋顶上,大珠小珠落玉盘。

台北人习惯了冬天的雨水。积雨云笼罩着城市,遮蔽阳光,使他们的皮肤要比长期被太阳毒晒的高雄人白嫩很多,也使这座城市有了一丝英伦气息。

岛屿被北回归线穿过,冬天不冷,经常在街头看见衣着混搭的学生、青年,上半身穿着卫衣,下半身则是夏天的短裤,或者里面再穿一条紧身长裤。如果我在长乐家里这样穿,我妈肯定不允许我出门。

从小,我妈都只让我跟我哥留短发,不准烫发,染发,穿衣打扮上,则是怎么土怎么来。所以在我离开家到市里念高中的时候,才从前桌女生嘴里第一次听到自己有点帅。

中国大陆的话费是按分钟算,宝岛则是按秒计费,加上是长途,我就重拾自小养成的“勤俭节约”的好习惯,不再跟人煲电话汤。偶尔上网聊天,朋友们问的情况也都一样,我一直都不是一个喜欢重复说话的人,加上后来有一些人让我帮忙代购各种护肤品和苹果系列产品,我就连微信、QQ都不登了。

开始喜欢一个人在异乡生活的时光,因为陌生,无人打搅,时间便骤然停下。

一个人起来跑步,去麦当劳吃50台币(1元人民币约等于5元新台币)的早餐;上课或者到图书馆看书,翻的都是竖排繁体字,读得很慢;快到黄昏时,坐捷运到淡水,买上一杯新鲜的“柠檬爱玉”和一串炭烧豆腐,拌着暮色吃起来,等天黑回去,并再一次熟悉岛上天亮的过程。

在十八岁之前,因为发育期的缘故,泪腺特别发达,只要情绪一上来,眼泪无须用力就跟闹着玩似地哗然坠地。跟父母闹脾气,不小心和同学吵架,成绩没提高,到班主任那里喝茶,苦苦喜欢一个人未果,种种事端都在诱惑眼泪决堤。我也知道流泪的男生在别人看来都好娘好娘,我迫切希望身体里的雨季快点结束。

后来有一天突然发现自己不怎么会流泪了,或者说是因为流不出来了,我才觉察到我的十七岁已经过去,自己开始向往理性、客观,不想动情。

但自己所处的宝岛却仍旧像少年一样感性,容易哭泣。

以前都不怎么看中国台湾偶像剧,觉得情节都很雷同,演员们演技浮夸,每一两集里总有人哭,年轻的女生哭起来还挺漂亮,但那些上了岁数却仍旧努力表演出少女心的中年妈妈们,一哭起来特恐怖,妆花得让人没有再看下去的动力,在岛上生活了一段时间,才知道这里的人们真的都像电视剧里演的一样,感性十足。

在学校听当地同学做课程报告,常常听得迷糊,他们讲得有些零乱,更像是自我学习心得与感悟,不如中国大陆学生思路清晰,条理分明。我坚持听了好几场,有东吴的,也有台大的,大体上都如此。

有次和一起来台交换的L去中正纪念堂旁边的音乐厅听一场交响乐演出,在门口拿到宣传手册时,看到上面介绍这个乐团在中国大陆曾演出过的地方,写着“东北、广东、深圳、鼓浪屿、厦门”等地。

我跟L说:“鼓浪屿不就在厦门吗?”

L答道:“可能他们专指鼓浪屿这座岛。”

“可是,那广东跟深圳又怎么解释?”

L笑了。

跟L去逛书店的时候,他说了一件事让我觉得也很逗。L在中国台湾师大交换,附近有一家书店,平日若只有男老板或者他儿子在,女生去买书,统统打五折,男生则是原价,若老板娘在,则男女平等,一律原价。我问是真的吗。L笑着点了一下头:“我们班上女生买过,真的是五折。”

一次看电视上的新闻,是关于“反课纲运动”的学生夜里私闯台湾教育部门大楼的事,主持人问一个教授嘉宾为什么现在的中国台湾学生会这样?教授说:“都是因为教育出了问题,学生不读哲学、逻辑学,思维感性。”在这座岛上,你发表一次类似“用爱发电”这样煽情的演说远远要比你理性客观的陈述来得威力惊人。

我来到宝岛两个月,跟西岸的家人只通过一次电话,就是刚来那会儿,之后没再联系。自己一点都不想家,这让我很开心,因为不想家,就觉得自己好像长大了。

身边有很多人就是在经历离开家、不想家、少回家这些过程后,彻底变成了大人,过着自己理想或不如意的生活,走着走着,离父母越来越远,与过去分道扬镳,最后回不去了。

我想自己如果能一直待在岛上也挺好的。

没来前,看过很多台湾青春电影。每周一上完课,就开始计划旅行。进过周杰伦《不能说的秘密》里的淡江高中,去过侯孝贤《悲情城市》中的九份,到过杨德昌《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的发生地牯岭街,也去过钮承泽电影中的艋舺。有些地方较远,便上网订车票,再到学校里面的“全家”便利店取票。坐着台铁“自强号”或“莒光号”南下,去《海角七号》里的恒春半岛、垦丁沙滩,到《那些年,我们一起追的女孩》中的彰化精诚中学,不过,最爱的还是《练习曲》中的花莲。

一个人骑单车前往七星潭,白昼渐熄,细小砾石组成的沙滩在夜色之下显出浅白。眼前的海因为夜的到来变得更加广阔,踏浪捡石的人在海湾靠近村落的一端,多是成双成对的情侣,点点船影在远处。不远处,有人抱着吉他,唱了一首《岛歌》,女孩声音清澈,很多人都停下来,围在她身边。

我想起有次从台大听完课出来,去诚品书店,过地下通道时,遇到一个抱吉他的女生,她闭着眼睛大声唱着自己的歌,好像忘了全世界。宝岛的街头艺人都需要有专门证件并排队取号才能出来表演,他们分散在岛上不同的角落,却都纯粹地热爱着艺术,并勇敢展示着自己。吹着海风,我又多坐了一会儿,心里空空的,什么也不愿去想,前尘往事都变得越来越远,仿佛跟自己没有关系,单车成了此刻我唯一的伴侣,它在我背后默默看着我和这片深蓝色的海。

在兰屿,一个人也在夜里骑着单车出去。海边刮起风浪,沿海礁石被狠狠拍打着,发出恐怖的音效。我没害怕,因为头上星星特别多,像成千上万盏灯,为我驱赶内心的鬼。我把车骑到了达悟族民宿老板说的看星星的最佳地点。四周无一丝灯光,我把车灯关掉的瞬间,黑暗覆盖了我。头顶的星星这时更亮了,一颗颗集结在天幕上,数也数不清。

眼前的世界就跟电影《星空》中小美、小杰看到的一样,又灿烂又寂寞。我望着望着,仿佛回到久违的童年,回到在乡下的那些夜晚。一个人便哼起了五月天的那首《星空》:“摸不到的颜色是否叫彩虹/看不到的拥抱是否叫作微风/一个人想着一个人/是否就叫寂寞/命运偷走如果只留下结果/时间偷走初衷只留下了苦衷/你来过/然后你走后/只留下星空/那一年我们望着星空/有那么多的灿烂的梦/以为快乐会永久/像不变星空陪着我……”

歌声好像顺着浪潮一会儿远去,到海那头,一会儿又折回,向我心上冲来。天上的星星那么多,那么亮。我舍不得夜晚过去,舍不得离开。

在东吴交换学习期间,夜晚去过西门町红楼那吃饭。有几次是跟当地的两个博士学长去吃的,我们点了三份鲭鱼定食,小菜有花生、豆干、辣白菜,岛上的青年都习惯AA制,一顿饭下来,人均花费400块台币,也就是80块人民币。我们聊旅行、明星、学校的论文、符号学、性别意识、两岸的学费等话题,谈了很久,每个人脸上都很放松,吃倒是变成了其次的事情。后来,我跟L也去了红楼,想找之前那家店吃饭。

L却拖住我,说:“我们换个地方吧?”我问:“为什么?”L说:“你没看见这里气氛很不一样吗?”我愣住了。L告诉我,这一带都是同志经常来的地方,饭店酒吧里都是同志,他们的店与店之间还有区别,桌子上放灯的是一般同志吃饭的地方,门口放着大熊公仔的则是熊圈的。我说:“不会吧,上次我们学校的两个博士学长还带我来这呢!”

随后我看看四周,在门口招呼客人的服务生都是男的,而坐下来用餐的也都是男的,他们打扮都很时尚,我的鼻子前都是香水味。我很奇怪,L为什么会懂这么多。

深夜,一个人用手机听广播,说话超嗲的女主播在一番心灵絮语后放出一首歌,来自孟庭苇新版的《冬季到台北来看雨》。歌的开头是一声雷响,雨水淅淅沥沥落下,轻柔的旋律开始在空荡荡的夜里响起。

“冬季到台北来看雨/别在异乡哭泣/冬季到台北来看雨/梦是唯一行李/轻轻回来不吵醒往事/就当我从来不曾远离/如果相逢把话藏心底/没有人比我更懂你/天还是天喔雨还是雨/我的伞下不再有你/我还是我喔你还是你/只是多了一个冬季……”

想起飞机从长乐飞往桃园的那天,云层很厚,我在云中穿行。气流有时不稳定,整个机舱都晃动起来,我想起之前电视上报道的台机空难事件,我爸我妈跟我说“一定要照顾好自己”时的场景反复在脑中浮现,那时我正一个人挎着单肩背包,兴冲冲向海关那里快步走去,身后是我爸我妈,像两匹年老的骆驼那样站着,目送我离开。

“天还是天喔雨还是雨/这城市我不再熟悉/我还是我喔你还是你/只是多了一个冬季……”

原来在十八岁以后,我们都擅于把情感封闭在心里。它们变成困兽,在每一个寂夜中发出哀鸣,声声嘶喊,提醒我们,原来自己还能爱,还会想念。

想念的温度,在某一个时刻,和刚刚溢出眼眶的泪水一样滚烫。

作者简介:潘云贵,作家、沙发客、业余摄影师。接受与生俱来的孤独,并选择自己的方式与之温柔相处。已出版《如果你正年轻,且孤独》、《亲爱的,我们都将这样长大》等书。新浪微博:@潘云贵;微信公众号:云鲸歌(ID:pyungui)。 nREsEgiqr9W5koMpu04RAaheV8wchy4Zax0qeAA6DiHHYac5VtnnaPj2ST2HKDL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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