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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礼者履也”之生活艺术

还是回到“风月无边”的解说。

说了这么多,还得绕回那个故事,程颢看到他的老师周敦颐归来的故事。周敦颐“吟风弄月而归”,也就好似曾点“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大多数的宋明理学家们仍以“儒”目“儒”心来言说此事的,来赞美儒学“同道”与“同仁”的。

然而,如何能体悟到“曾点之志”,还得取决于接受者的境界所达到的程度。陆九渊在《与侄孙睿书》中就体悟说:“二程见茂叔后,吟风弄月而归,有‘吾与点也’之意,后来明道此意却存,伊川已失此意。”

两个兄弟,两个弟子,程颢与程颐,他们的感受竟是不同的,境界也是有差别的。这是由于,每个人的道德之境是有层次的,所以他们所能感受到的境界亦是有落差的。程颢恰恰感受到了曾点与孔子相通之处,然而,程颐却没有达到这个境界,还有另外相反的一种情况,那就是对于“曾点之志”过度阐释。

再来看“风月无边”这个词的创造者朱熹,他是如何来看曾点的?在这位理学大师的眼里,曾点竟有了一派的“曾点气象”!这显然是属于“阐释过度”的情况。

孔子与亓官夫人楷木像(宋代)

从理学家那里开始,曾点就被赋予了某种“气象”,而此前,则没有人将曾点如此地推上神坛。说儒生有了“气象”,似乎就说他近于圣人了。所以呢,“观圣贤气象”乃为宋明理学家所喜言。

所谓“圣人气象”,圣人才更有气象,而这气象是由圣人人格生发出来的。在宋明理学那里,先有功夫而后方有乐处,由此自然形成了圣人的气度与格局、态势与风度。所谓“孔子与点,盖与圣人之志同,便是尧舜气象也”!

朱熹就这样,以“谁知乾坤造化心”之胸怀,直接将曾点“圣化”了:

曾点之学,盖有以见夫人欲尽处,天理流行,随处充满,无少欠阙。故其动静之际,从容如此,而其言志,则又不过即其所居之位,乐其日用之常,初无舍己为人之意。而其胸次悠然,直与天地万物上下同流,各得其所之妙,隐然自见于言外。

这种说法让人惊讶!毫无疑问,这就将“曾点气象”推向了理学的至上高峰,也毋庸置疑,这巅峰也就是理学家生命理想的穷究之处。所以说,朱熹所求的“仁之全体”正是此境,需识得此处才会有“本来生意”。

在“天理流行,随处充满”的场景里面,曾点之身中与心内,都充满了“美、大、圣、神”的辉光,这简直就是孟子所说的“充实之谓美”!

曾点的内在的道德辉光被放射了出来,而与天地相往来,这不就是朱熹赞美周敦颐的“风月无边”吗?周敦颐所“吟”之风与所“弄”之月,都因这般天地境界而“无边无际”了。正如陈献章所描述的那样:“无内外,无终始,无一处不到,无一息不运。会此则天体我立,万化我出,而宇宙在我矣!”

然而,这些崇“理”而非崇“礼”的理学家们,在将孔子及曾点的形象推到了“神圣”的地位之上。以朱熹为代表,他们把曾点之志过度“道德化”了,而程颐则没有把握到风月而归的“审美化”意味,只有在程颢那里,美与善之间才是水乳交融、绝无隔阂的。

这种活泼泼的意味,在后代儒生那里,透过理学对孟学的阐发,特别到了明朝就被体会为“舞雩趣味”。正如明代儒生陈献章所说的那样:

舞雩三三两两,正在勿忘勿助之间。曾点那些儿活计,被孟子一口打并出来,便都是鸢飞鱼跃。

《孔子祖庭广记》插图(元代)

但历史的实情,究竟是怎样的呢?

法国汉学家葛兰言的考证,变得更加明确也更加狭窄了。在他的还原那里,既没有咏先王之歌的内容,也没有如龙般出水的形式。“舞雩咏归”的唯一目的即乞雨(而非布道),仪式的主要部分乃过河(而非沐浴):

春天的季节(尽管时间有所变化,但无论如何也在春服做完之时)为了乞雨而在河岸进行祭礼。祭礼由两组表演者参加,进行舞蹈和歌唱,然后以牺牲和飨宴而告终。仪式的主要部份是渡河。

尽管,我们无法真正还原历史的活动现场,其实,也没有任何人能做到(从王充到我们都是不同时代的“还原者”而已),但无论根据——“祓除”还是“雩祭”——的记载,曾点志在于进行关乎“礼”的崇高化的活动,这似乎基本上还是可以肯定的。

我们而今体会,孔子在《先进篇》所说的“咏而归”倒更像是“咏而馈”,不是唱着歌而归返,而是返回后喝酒吃肉。这可是个大差异,咏而“归”重在描摹心境,“咏而馈”重在实用满足。

从“归”到“馈”,理由何在?一方面,据《释文》解:“而归,郑本作馈,馈酒食也”,馈应为“进食”之意;另一方面,国学大师王国维也考证出鲁国的方言读法,使得后人将“馈”当成“归”了

由此而论,如果当“归”讲,那么,曾点所描述的,就是一场愉悦经验由始至终的完成过程,所谓“乘兴而来、尽兴而归”也。如果当“馈”来说,那么,曾点活动的着眼点恐怕就落在“祭礼”之上。

在“舞雩咏归”之后,随着历史的流逝,祭的内涵虽未被积沉下来,但是礼的“外壳”却存留了下来。现在看来,这可能更符合古本《论语》的原意。

用更简单的话来说吧,曾点由于“明古礼”而被孔子所赞赏,而其他三位则因“无志于礼”而不被认可,这才是“吾与点也”的真义也!

所以说呢,孔子赞美曾点是“习礼之人”而非“游乐之徒”。孔子对曾点这种内心深处的认同,其核心就在于祭礼之“礼”,而非单纯的“审美”,中国人的审美从来不是“为审美而审美”那样的纯粹。

质言之,在孔子看来,曾点所向望的乃是“崇礼之美”,“美”附庸于“礼”而并不独立于“礼”,这是一种“危乎高哉”的人格魅力。

“礼”,这个词原本是何意?

《说文》里面说得很清楚:

礼,履也;所以事神致福也。

“礼”,一义是履行,履而行之;二义关乎祭祀,“事神”与“致福”是也。

《荀子·礼论篇》插图

这意味着,从本意上来说,“礼”首先是“践履”。“履,足所依也”,“礼”当然就如走路那般而有所依循,“凡有所依皆曰履”也。但这只是字义的一个方面。

另一方面的含义为,“礼”脱胎于“祭”,从历史形成来看,中国的教是为礼教,同样也是源于“巫史”,但较之其他文明,华夏文明更早地将巫“理性化”从而形成礼制。正如古文字学家段玉裁所言:“礼有五经,莫重于祭,故礼从示。”

“示”是礼字的左半部。这个偏旁,它大概所显露的是,对神所“示”的敬意行为。礼字里面所包孕的“敬神”之义,崭露出了礼的历史根源。

再来看右半部。作为繁体字的“禮”,它的右部,上“曲”下“豆”,形似盛放食物的器皿,实乃“行礼之器也”。如此看来,“礼器”更是要“行履”的,是在行礼过程当中被使用的。很有可能呀,造字的古人,眼睛里看到了这些祭器而萌生了这个字。

礼的英文,往往是Rite抑或Ritual,礼类似于西方宗教的那种仪式、典礼与惯例。中国的“古礼”——升、降、斋、筮、朝、觐、盥、馈,冠、婚、丧、祭、朝、聘、乡、射——无疑都是有一定成规的礼仪活动,甚至被看作繁文缛节。

《阙里志》的插图(明代)

然而,“礼”只是中规中矩的规约吗?为何中国人总是礼与乐并提?

在所谓的“克己复礼”当中,行礼者当然要规范自己并符合于礼,这是没问题的。但与此同时,《礼记》理念所记载的那种“言语之美,穆穆皇皇”“朝廷之美,济济翔翔”“祭祀之美,齐齐皇皇”,却显露出行礼过程当中的充沛“美”意。

清末名流辜鸿铭,这位先是“全盘西化”,后又皈依“本位文化”的著名文人,在大家都剪掉辫子之后,却又梳起了小辫。他居然一反西学的普遍译法,而坚持将礼翻译为——Art,也就是艺术!

于是,孔子所说的“礼之用,和为贵”当中的礼之行,就被翻译成“the practice of art”,也就是“艺术的实践”。可是,艺术往往是自发的,当“以礼节之”之类强调礼的规范的时候,辜鸿铭则将礼翻译为“the strict principle of art”,意为“艺术的严格原则”。

赞同辜鸿铭的也大有人在。《生活之艺术》是周作人的一篇名文。其中,这位大作家就认定:“生活之艺术这个名词,用中国固有字来说便是所谓礼”。

据他所言,中国古人之“礼”并非空虚无用的一套礼仪,而是养成“自制与整饬”的动作之习惯,而且,唯有能“领解万物感受一切之心”的人,才有这样安详的容止,所以说,“礼”在这个意义上才是Art。这种生活艺术,在有礼节、重中庸的中国本来就不是什么新奇的事物。

所谓“生活之艺术”就是“微妙地美地生活”。生活被分为两种:

动物那样的,自然地简易地生活,是其一法;把生活当作一种艺术,微妙地美地生活,又是一法:二者之外别无他路。

由此看来,道学家倡导禁欲主义,反倒变成纵欲而不能收调和之功。礼教才是僵硬而堕落之物,而原本的“礼”,虽节制人欲但却养成自制习惯,充满了中国人本有的生活智慧:在禁欲与纵欲之间的调和。

礼,就是一门“生活的艺术”;“行礼”,就是在践履这种“生活的艺术”。

孔子的生活本身,都充满了生生之“美”意。

从孔子小时开始,“为儿嬉戏,常陈俎豆,设礼容” ,到他开始广受门徒“教之六艺”,直到晚年“西狩获麟”而感叹“吾道穷矣”,其实,孔老夫子毕生都在实践着“礼”的生活艺术,孔子本人也达到了“通五经”而“贯六艺”的境地。

正是这位至圣先贤:

习礼于树下,言志于农山,游于舞雩,叹于川上,使门弟子言志,独与曾点。……由此观之,则平日所以涵养其审美之情者可知矣。

这一下子,就说出了孔子一生所做的五件事,其日常生活始终不离于“审美之情”。

第一是“树下习礼”。

说的是,孔子率弟子周游列国的时候,途径宋国的东门外,在一棵巨大的檀树下习礼作乐。孔子师徒之所以过宋国而不入,乃是因宋国大司马桓魋报复孔子说其“速朽”而恐遭报复。即使在如此艰难的情况下,孔子仍不忘演习礼仪。这说明,孔子毕生都在践履礼仪,乐也始终是与礼并行的,这就是所谓的“礼乐相济”。

第二是“农山言志”。

孔子与子路、子贡、颜回东游于农山,让三人各言其志。子路说要在国难时,奋长戟率三军,在钟鼓隆隆、旌旗翩翩的战场上力战却敌,为国解难。孔子赞:勇士哉!子贡说要在两军对垒之地,身着缟衣白冠,陈说白刃之间,解两国之患。孔子又赞:辩哉士乎!颜回笑而不语,孔子又也让其言志,颜回说愿得明主相之,广施德政,家给人足,永无战事。孔子当然最心仪的乃是施“礼乐之治”的颜回。

第三是“游于舞雩”。

这就是前面所说的“舞雩咏归”,但“游”这个字,却点明了祭礼过程确实是令人愉悦的。这与第五“独与曾点”说的其实是同一个故事,通常称为“吾与点也”。

第四是“叹于川上”

“叹与川上”,无疑就是那句——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乎,不舍昼夜!”这是孔夫子对于“时间”发出的感叹,生命流逝就如流水,令人思绪万千,但真义仍在于,以水喻君子之德:天地大道,气化流行,生生不息。孔子并不因水逝而消极,他仍执著于践行自己的“礼乐之志”。

《孔子圣迹图册 ·学琴师襄》(明代)

《孔子圣迹图册·删述六经》(明代)

孔子的这一辈子,习礼作乐,周游列国、四处行道,编纂六经、杏坛教学,却只给后世留下一部记载言行的《论语》,而不像春秋战国诸子那样著书立说以求不朽,他到底要干什么?

答案是唯一的:孔圣人并不是要立言的不朽,就像西方哲人去追寻真理那样,而是要对人们的生活指引方向。假如孔子本人就是位哲学家的话,要知道,哲学的本意就是“希求智慧”,那么,他关注的乃是生活智慧的哲学。

孔子的哲学,就是作为“一种生活方式”的哲学。

孔子的观点是要践行与经历的,不仅是知,而且要行。所谓“孔子之学全在乎身体力行。孔子之学是实践乎人生大道之学”! “孔子的观点是实实在在地在日常生活中被感觉、被体验、被实践、被践履的。孔子关注于如何安排个人的生活道路,而不是发现‘真理’”。 中国智慧在于照亮生活之路,而西方哲学则重于真理的发见。

所以说,孔子才是“知行合一”的鼻祖,所谓“践仁履礼”正是此义。 4QEz24B44p/ALbTmopVKFHSgbpM3/B3WCiUiFQw8xvlM4YCHbwl8tTetdrsRhE/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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