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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出入之间的“吾与点也”

再详说那“风月无边”。

还是二程与他们的老师濂溪先生的故事。程明道曾回忆起这样的一次相遇:

吾再见周茂叔,吟风弄月而归,得“吾与点也”之意!

这“吟风弄月”,大概就与“风月无边”相对,风可“吟”,月可“弄”,这都是一种潇洒的审美心态使然。这便引申出“吾与点也”这段千古的孔子传奇。

孔子授业图(元代木刻)

在整个《论语》里面,记述孔子对话的《先进》篇,出现了一段罕见的完整段落:“四子侍坐”。与《论语》大都记述孔圣人言行的语录不同,这段“侍坐”大概构成了其中最有故事情节的一段佳话。

侍坐的“四子”,就是孔子心爱的四个徒儿:子路、曾皙(又名曾点)、冉有和公西华。当时的故事情境大致是这样的,他们某日陪着孔子而坐,孔子对弟子问道:你们都说没人知我,如果知我的话,那会做何呢?这时,师徒之间的对话由此展开。

以“勇”而著称的子路迫不及待,他首先对答:

千乘之国,摄乎大国之间,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由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

这是“军事家”的派头,子路自夸,可以引领大军周旋于诸国之间,并夸口说只用三年,就使得百姓们勇敢无畏并明晓此理。听罢,孔子不禁笑了,那是由于,“为国以礼,其言不让”,这种不谦逊的大无畏态度,使孔圣人摇头笑之。

接着出场的,是那位善于理财的冉有,他没有子路那样的雄心胆略,但却有“经济家”的能为。他对答:只要给他一处小地方,不到三年,冉有自认就能使百姓富足,但要推行礼乐,那还得让贤于君子呀。显然,冉有不能以礼乐治之,但孔子认为,无论是五六十还是六七十里的小地方,不仍是需礼乐之治的“国”吗?大小又有何妨?

公西华似乎最为谦逊,但是他仍有“政治家”的胸怀。他自谦只能做个小相,礼貌,勤加学习,穿着礼服,只能主办祭祀和接待来宾而已。难道这位公孙赤所论也并非“治国之事”吗?孔子反而认为,无论是“内祭”还是“外交”都是国事,但公孙赤所做的事仍为小事,关键是谁能做孔子心目中的“大事”呢?

最后,孔子才转而问到了“习礼爱乐”的曾点,问他的志向究竟如何呢?

当时的曾点正在轻轻抚琴,看似散淡无语,却在静听各位的高见。听到老师问到自己,他鼓瑟的声音渐渐稀落下来,铿的一声停止了弹奏,放下了琴,说他的志向与三人大不相同,并对答:

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刹那之间,这就为大家描画出一幅美好的“暮春景象”。

由此,孔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

这就是著名的“曾点之志”。

为何孔子唯独赞赏了曾点呢?无论是子路的统摄“千军万马”、冉有的走向“国富民强”,还是公西华的善于“祭祀外交”,在孔子看来无非是“各言其志”罢了。

按照儒家的“出仕”的基本取向,征战虽未必可取,但走富民与祭祀之路,似乎也理应是被大加赞许的。但孔子却没有,并在这三人走后,与曾点的对答当中,一一指出了他们的缺憾,而独赏曾点的志向。

从表面上来看,如果比较这四种人的四种“志”,子路、冉有和公西华的志向,无疑都是“出仕”的,他们所做的都是此世积极的事业,而唯独曾点则是一派“出世”的取向。因为,他拒绝了同三位师兄弟一样的入世之举,而要走一条“舞雩咏归”新路。

但事实上,并非如此,下面我们就要证明,为何曾点看似要“出世”其实也是“入世”之人。换句话说,曾点是貌“出”而实“入”的。“吾与点也”的出入之间,还是别有一番深入道理的。

问题还是那个老问题,为何孔子独独欣赏——曾点“舞雩咏归”的人生规划呢?

孔子之所以赞美曾点,难道就因为,曾点是一位“玩乐家”吗?

孔子不喜“军事家”的勇猛与不谦,不喜“经济家”的实用与小气,不喜“政治家”的规约与谦恭,难道却单单钟情于“玩乐家”的洒脱与不羁吗?

在曾点鼓琴之后,那段“舞雩咏归”的著名场景,大都被后世阐释为一场“春游”而已,而且,还一场是乘“兴”而来、尽“兴”而归的春游,简直就是一场“审美之游”呀!从这个眼光看来,说曾点是孔门弟子当中最大的“审美家”,恐怕也不为过,而孔子本人也向往这种“审美的风度”。

那么,这场春游,究竟能潇洒到何种程度呢?你大可如此想象一番,春暖花开,换上轻便着装,偕五六个同道好友,带六七个少年学子,如此惬意而轻松地沐浴于沂水之中,迎着和风,优游于祭坛之下,唱着歌曲哼着小调,最终兴尽而归……

《孔子讲学图》(明代)

今天的老百姓,曾用口头语这样翻译说:二月过,三月三,穿上新缝的大布衫。大的大,小的小,一同到南河洗个澡。洗罢澡,乘晚凉,回来唱个《山坡羊》。哈哈,尽管是打油诗一首,但真是精妙好诗!

然而,我们要知道,真正的“历史现场”是怎样的?那个活泼的现场,到底承载与透露出哪些“文化讯息”?

这也就是说,曾点带着五六个冠者、六七个童子,他们到沂水去到底做什么?干嘛偏偏到祭坛那里去游览?他们暮春去沐浴、乘凉然后歌唱而归,难道只是游乐而已吗?所谓“春—沐—风—咏”之主要目的,究竟何在呢?

那就让我们试图做些“还原”工作吧,去还原“舞雩咏归”的历史情境与文化场景。

与古本《论语》成书年代最为接近的两种说法,其实最有说服力。其中一种是“盥濯祓除(祓禊)”之说。

“祓”即消灾乞福的一种仪式,“禊”即春秋两季于水边举行的一种祭祀,自上及下,古有此礼。

莫春者,季春三月也。春服既成,衣单袷之时,我欲得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水之上,风凉于舞雩之下,歌咏先王之道,而归夫子之门。

请注意,在这里,尽管说的主要是祭祀,但是又被平添上了“歌咏”的内容,那就是所谓“先王之道”。这,才是被归于儒学孔门之下的真正缘由。因此可以说,这场祭祀乃实为儒生在“授业”嘛,但难道就是一场传授儒学的纯教学活动吗?曾点由此也成为了一位“教育家”?

根据另一种说法,曾点志向乃是“主持雩祭”。

“雩祭”即祈雨,从“雩”这个字形上就能看出,它是求雨的专祭。出于消灾避难的目的,无论是临大旱还是恐小旱,古人求雨的祭祀至关重要。早在殷商之际,雩祭就已经很流行,“以农为本”的周朝祈雨之习尤盛,宫中还专设了雩祭官与舞雩的巫女。

日本的汉学家西冈弘,甚至为曾点与其所携带的众人都分配了“戏剧角色”:暮春三月雩祭之时,曾点穿上祭服,自任祭祀中的“神尸”,得冠者五六人为“工祝”,而童子六七人为“舞者”,他们行禊于沂水边,然后在舞雩台上祈雨,歌咏而馈祭神明。这种“还原”真的很彻底,演出的人物们,大大小小似乎都成为了“神职人员”,颇令人会心一笑。

但追本溯源,这“雩祭”之说,较早还是中国汉代思想家王充所提出的精妙看法。

有趣的是,他认定,曾点是“欲以雩祭调和阴阳”,这就又引入新的东西,也就是“阴阳调和之说”。这说明了,王充也是一位“还原者”,每个还原“舞雩咏归”文化现场的人,都是从自己的历史出发,就像王充难脱汉代的语境与情境一样。

不管怎样说,王充在《论衡 • 明雩篇》里面,还是给我们崭露出了更多历史的真实信息:

鲁设雩祭于沂水之上。暮者,晚也;春谓四月也。春服既成,谓四月之服成也。冠者、童子,雩祭乐人也。浴乎沂,涉沂水也,象龙之从水中出也。风乎舞雩,风,歌也。咏而馈,咏歌馈祭也,歌咏而祭也。

你瞧你瞧,就连涉水沐浴时像“如龙出水”一般的队形,都被王充深描了出来。王充不仅确定了具体的时节与乐人的角色,而且“祭”无疑成为了“舞雩咏归”的内核——因为从“风乎舞雩”“咏歌馈祭”到“歌咏而祭”,都以“祭”一道贯之。

由此得见,曾点的行为,可能与当时在鲁国兴盛的祭祀之“礼”直接相关,而非仅仅是一场“春游”抑或“授业”活动。

所以说,曾点不是因“游玩家”而被赞,那才是玩“物”丧“志”呀,而是由于,他始终是位“习礼家”!他真正才是“乐道者”!

而此“道”,非彼道,非老庄之“自然之道”。此“道”,乃《论语》所谓“士志于道”之道。曾点恰恰因走了这个“正道”,他的一番言论,于是就说到了孔老夫子的心坎里。徒“言志”师喟叹,乃是由于,师徒二人心存戚戚焉!

曾点之志,乃是“士志于道”当中的最高之道! rC88oTSzIF8y7a+1Gg1PeKG9dje67pT9gpnSZDuGU9jgj6KHIWPhIKvKAN8h1cu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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