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孔子的《论语》。
《论语》是孔子言行的“近真写照”,尽管看似驳杂零乱而无系统可言,但是,读毕全书,孔子活生生的生活形象,却栩栩然跃然纸上。
在那里,孔子是普通活人,有说有笑,有情有欲,也发脾气,也干蠢事,也有缺点错误,并不像后儒注疏中所塑造的那样道貌岸然,一丝不苟,十全十美,毫无瑕疵。……学生们也一样是活人,各有不同气质、个性、风貌、特长和缺点。
被“圣人化”与“传奇化”的孔子,打从汉代开始,就被打扮成一位不食人间烟火与没有人间情愫的教主或者神人,他的门徒也是如此,特别是门下七十二位贤人在《论语》里面被提到的,也是如此。但此乃大大的曲解,也是大大的遗憾。
孔子的《论语》的主要特色,恰恰在于,其所勾画出来的孔子,乃是一位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的仁者,甚至称孔圣人为“性情中人”,似乎也不为过。
性与情,往往被连用为“性情”或者“情性”。但奇怪的是,首度将两字合一的,却是道家学派的扛鼎之作《庄子》。走自然主义路线的道家,自然反对崇尚礼乐的儒家,并批驳到:“性情不离,安用礼乐”?
《孔子像》
但这种对于儒家的批判,却会有些让孔子自己感到受了委屈。在孔门儒学那里,“性”也是自然的,它乃人的内在所本的善性,只有当触物而动方能外化为情,所谓“喜怒哀乐之气”乃是“性”,“及其见于外”就生出喜怒哀乐之“情”。
“情”是人们的基本的悲喜好恶哀乐的真实呈现,情“真”才能崭露出“性”。整部《论语》所描绘的孔子形象之所以是“可信”的,乃是由于,孔子本人就是如此“真性情”的人!
《郭店楚简》也说“信,情之方也。情出于性。”“信”乃致情之方,只有如此,“情”才能出自于自然本性之“性”,因而“礼”才能由此发自于“情”。
如果再将孔子的礼乐传统加上,我们可以大致地说,起码在孔子本人那里,“性—情—乐—礼”形成了一脉相承的思想逻辑,孔子不是“寡情”而是处处“深情”的。
那么,毕其一生,孔子如何深情地来践行“仁”道呢?如何真正还原孔子的“真形象”呢?
这就要“喜、怒、哀、乐”话孔子。
孔子之“喜”从何来?
首先就是学习。
《论语》开篇就是关于学习的《学而》,大家耳熟能详。首句就是“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次句便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孔子这里的“学”,所学的本身乃是“演习”礼乐、“复习”诗书等包含审美内蕴的典籍,最终的目的,还是在于如何塑成“完美的人”。
在孔子那里,无论是时常温习还是会见友朋,通过所学与所交的,都要达到一种带有“审美性”的高级“悦乐”。诚如现代儒家马一浮所阐明:
悦、乐都是自心的受用。时习是功夫,朋来是效验。悦是自受用,乐是他受用,自他一体,善与人同。故悦意深微而乐意深广,此《礼》《乐》二教义也。
学习是自得其悦,交友是与他人乐,这才是孔子所喜之的。学习只是生活的第一步,学又与教相对,作为教育家的孔子最常从教学里面获得喜悦。每当看到学生有所进阶之时,而非自己谋求功名有所成就之时,孔子才表露出喜悦之情,这是值得注意的。
子贡问孔子,“贫而无谄,富而无骄”,如何呢?孔子答曰,贫而乐道,富而好礼岂不更好。子贡再问,这就是《诗经》所说“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吗?孔子欣喜学生能有此长进,就此可以与子贡论诗了。
孔子之“怒”从何来?
那就是“违礼僭乐”。
孔子向往郁郁周道,自认所生的春秋时代,真乃“礼崩乐坏”的世代!每当周礼不行的时候,孔子总是深感愤慨。有一次竟达到了“是可忍也,孰不可忍”的极怒状态。这是因为,他看到了这样的违背礼乐之事:鲁大夫季氏竟敢用天子的礼乐等级行八佾乐舞于庭上,这事在《论语 • 八佾》一开头就被提及,可见孔子的愤怒程度给编撰者印象之深。
当然,更多的时候,孔子面对“不合礼仪”之事而心生怒意,他内心的准则乃为——是否符合“仁”之道。我们沿用至今的许多成语,都是来自这些孔子所亲历的故事。当宰予白日睡觉而疏于学道,孔子怒其不争而责曰:“朽木不可雕也”!当看到用俑来殡葬,孔子甚至怒骂到:“始作俑者,其无后乎?”当子路未答叶公之问的时候,孔子也会大为不满,并责备子路说难道你不知道叶公是“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的人吗?就连“礼坏乐崩”这个词,也来自子宰问孔子“三年之丧”是否太长了,在这段对话的最后,孔子还怒而斥这位弟子“不仁也”!
孔子之“哀”从何来?
那主要是人之死也。
孔子始终关注“人”,当家里马厩发生火灾,他退朝而归,所问的第一句就是:“伤人乎?”人的死亡,就成为了孔子“大悲大哀”之根源。据《论语 • 述而》所记,孔子“是日哭,则不歌”,尽管我们无从猜得孔子为何而哭,但却知道,他因为悲哀而停止了礼乐之歌,但这还不是大哀。在《论语》里面所记最多的,就是孔子一位又一位心爱的弟子,先他离世而去的时候,孔子一次又一次发出悲痛欲绝的哀声。
《孔子家语》附素王事纪插图
这种悲哀的最高潮,出现在最中意的弟子颜回早逝之时,孔子甚至对天疾呼:“噫,天丧予!天丧予!”其爱也深,其哀也深,仁者爱人是也!孔子面对所崇敬之天发出如此的呼号,可见其哀!哀莫大于心死,孔子甚至感喟,颜回之死乃是天亡我也,因为其学其说每个弟子都未能得起全面,真乃后继无人也!当孔子本人感到自己“人之将死”之时,还会感叹“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矣”,这又是缘何呢?因为,人生将终,仁道不行,这,恐怕是孔子所能感到的那种最深层的大哀吧!
孔子之“乐”从何来?
那就是“天地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