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55年,哈代从学校毕业后到斯廷斯福教堂的主日学校任教。他的学生中有一个比他大4岁的挤奶工,后来哈代在《德伯家的苔丝》里所塑造的玛丽安,就是以她为原型的。
从许多方面来看,16岁是哈代的一个转折点。老哈代受雇去修复一座古城堡,哈代也跟着他一起去了。在那儿,哈代与老哈代的朋友,也是建筑师的希克斯熟识了。希克斯见哈代懂得很多,就建议让哈代参与测量工作。后来,希克斯认为哈代资质不错,要收他为徒,于是哈代就到希克斯在多切斯特的事务所里,开始建筑工作的学徒生涯。
对哈代来说,希克斯事务所是一个充满浓厚文艺气息的地方。希克斯本人就博学多识,并且允许他的学徒读建筑课程以外的任何书籍。希克斯另一位学徒威廉·巴恩斯是一位英俊、开朗的青年,他比哈代大一两岁,对文学和宗教都很有兴趣,也很有学识。哈代和巴恩斯常常为文学和宗教的问题而辩论,这对两人是非常有益的。哈代买了两本书《修辞学哲学》和《逻辑学要则》,对辩论有很大的帮助。
在希克斯事务所,哈代很自然地从读书走向写作。他的第一篇作品是一篇幽默而带着讽刺味道的嘲讽文章,现在已经找不到原稿了。另外,他也给《多塞特记事报》写了一些有关希克斯所修复的古堡情形的报道。这些文章他都没有用自己的本名。
在希克斯事务所当学徒后不久,一件事情的发生对哈代产生了极大的影响。这件事是关于一桩绞刑案,被处死的是布朗太太。她比丈夫大20岁,布朗先生之所以跟她结婚,是为了金钱。一天,布朗太太发现布朗先生跟另一个女人通奸,两个人就大吵起来,布朗先生把布朗太太打了一顿,她一怒之下就用斧头把布朗先生砍死了。她起初说布朗先生是被马踢死的,但是真相被揭露了,因而她被判处死刑。
布朗太太非常漂亮,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得多。1856年8月的一个下着雨的早晨,三四千人拥到监狱外面观看,而即将被处死的布朗太太却态度从容,毫不畏惧。哈代距离刑台很近,由于布朗太太的蒙面巾被雨打湿了,他可以清楚地看见布朗太太的表情。直到老年时回忆起这件事,哈代对布朗太太的表情都印象深刻。
这件事对他创作小说的影响可以从下面一段报道中看出来,而且这段文章还显示这件事也涉及他本人。这是登载在1904年11月2日《素描》上的报道:“……哈代先生的《德伯家的苔丝》有一个很奇特的原始故事。哈代年轻的时候在多切斯特认识了一位漂亮而友善的妇人,可是她丈夫不务正业又不忠于她。一天她发现她丈夫不忠而大为生气,把丈夫杀死了,由此被判死刑。……他永远忘不了那位妇人走向绞台时她的衣服所发出来的沙沙声。天正在下着雨,白色蒙面巾紧贴在她脸上,绳圈套在她大理石般光滑的颈上。哈代觉得那一切好像不是真的……这件事一直使哈代觉得不安,并给他提供了写《德伯家的苔丝》的情感和一些素材。”
恰好在两年以后的1858年,哈代又亲眼见到一次绞刑。这次被绞的是一名年轻人。哈代把这件事完整地记录了下来:“一个夏天的早晨,我从家里的卧室到饭厅去,正准备坐下来吃早饭,忽然想到8点钟有一个犯人要被送上绞刑架。我立刻拿起望远镜,跑到一个山头上去。……犯人穿着白色衣服,当镇上的钟敲了八下后,犯人的尸体从绞刑架上坠落下来。整个事情似乎太快,望远镜几乎从手上掉落。我感觉到自己似乎是独自一个人在荒原上。”
从哈代的记录中可以看出,他对犯人的死亡完全没有恐怖的感觉,他也没有思考道德问题。令他觉得不安的是在那个时刻自己的感受。毫无疑问地,他很重视这种感受,他的《计出无奈》中就有根据这次事件写出来的片段。女主角做建筑师的父亲突然死亡,因为他从鹰架摔了下来,这和处绞的青年向下掉落的情形几乎完全一样。这表现出哈代一种早期的病态精神现象。
在多切斯特,哈代又认识了一位对他影响重大的朋友,这位朋友就是霍维斯·莫尔。霍维斯的父亲是牧师,他有七个兄弟。霍维斯是一位杰出的古典学者,并善于教导别人。霍维斯非常理解哈代,是哈代的良师益友,经常给哈代一些具有重大意义的建议。霍维斯送给哈代一本书《实验与自然哲学的基本原理》,这本书虽然并不比哈代自己所买的书更深奥,但是他们之间的谈话,却使哈代呼吸到一个崭新世界的空气。
哈代常常提到霍维斯,用词简洁而正式。他说霍维斯是“一位学者和一位欣赏力很高的批评家”。这种说法并不能反映出他们之间的感情,但是哈代的诗中出现的“我的朋友”都是专指霍维斯,由此可以看出他们感情之深厚。
受霍维斯的影响,哈代开始看伦敦的《星期六评论》,他以前只阅读地区性的杂志和报纸。《星期六评论》对哈代的创作态度和信念有决定性的影响,令哈代终生读之不辍。
《星期六评论》创立于1855年,是当时刊登好文章的杂志。它的主旨是揭露维多利亚时代文章中存在的道德的伪善和无病呻吟,并攻击中层阶级的恶习。这份杂志说:“所谓绝对的道德,是根本不存在的。”它认为社会上的罪恶主要是因为社会的不平等日益加剧导致的,指出地主应为农村中出现的道德败坏的事情负责,并且指出一些严重违背伦理道德的事件已经发展到难以想象的程度。
虽然《星期六评论》用尖刻的语言揭发伪善,但是一般人仍然认为它是一份保守的杂志。哈代大部分的小说都抱有一种保守的态度,批判态度不明确,清楚地显示出他早期阅读这份杂志所受到的影响。对于社会的不平等,他只稍微表示一点不平。
在宗教方面凡是不正确的地方,《星期六评论》都加以批评,而批评最主要的方面是宗教的排他性,但是对宗教要怎样改变没有提出可行的办法。哈代在创作中对宗教方面缺点的表露也是这样。
哈代虽然喜欢读书,但是他并不能把时间全部用在读书上面。哈代晚年回忆他在多切斯特的生活,是“一种由三股线缠在一起的生活——职业生活、学者生活和乡村生活”。他早晨读两小时拉丁文,然后走路到多切斯特的希克斯事务所,下班以后拿着小提琴到聚会场所去演奏。有时候读书兴趣高涨时,他会一面走路一面看书。
1857年,哈代的祖母去世,他异常悲痛。出于对祖母的怀念,他尝试创作了一首诗《我们所知道的人》。这首诗的体裁可以看出他从霍维斯那里所受到的影响。霍维斯用华兹华斯式的体裁写诗,而哈代这第一首诗也正是华兹华斯式体裁。
哈代的身材瘦弱,他16岁和19岁时所照的两张照片看起来好像是儿童穿着大人的衣服一样。他和故乡那些虎背熊腰、粗犷暴躁的人完全不一样。他形容自己在20多岁的时候还是“一个娃娃脸的青年”。
哈代看起来很像维多利亚时代助理牧师的样子,因此他的亲戚和朋友都以为他将来会从事宗教工作。但是青年人想担任圣职,却受到许多限制。这些限制,都是年老而讲求传统的牧师设立的。想担任圣职的人必须具有大学学历,还要接受神学院的特别指导,最好是牧师的儿子。这些人在他的教区具有与乡绅同样的社会地位,并且有责任感。他们能够阅读、研究希伯来文和希腊文的文件及书籍,并且可以为教区的民众解释这些文件、书籍的意义。从这些条件来看,哈代差得太远了,但是从事传教工作一直是他的心愿。从他在书中所做的注记来看,他很早就开始关注伦敦大学的入学规定了。
有人说哈代在这时候不再信仰上帝了,但是这并不正确。在维多利亚时代中期,不再信仰上帝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人特有的现象。那时候有两本书的出现,引起了英国人精神生活的革命。一本是达尔文的《物种起源》;另一本是《文章与评论》。前者提出物竞天择的理论;后者批评了《圣经》的内容和解释。
哈代很关注这些理论,并且跟霍维斯讨论过,但是没有迹象显示这些理论改变了他的信仰。他常看的《星期六评论》并没有立刻加入新理论和旧信仰的辩论,直到《文章与评论》刊印出来一年之后,才有文章讨论这一方面的事,原因是要减少新理论的革命性。
然而很多事实证明,在这个时候哈代仍继续坚持他的信仰。例如1861年的复活节,他买了一本《祈祷手册》和一本《圣经》,并且在这两本书上加了很长的注记。哈代在《圣经》中注记出来他最喜欢的文字,并不是因为诗句或宗教的原因。两书中所做的注记可以构成一部日记,记下他在哪一天、哪一个教堂里做的礼拜以及做礼拜的情形。
根据哈代自己的记述,他很少在礼拜上缺席,因为在教堂上会使他更加感受到字义以及与字义有关的音乐。对哈代来说,字不只是文学的意义,还有音调的和谐,两者是不可分的,这是他作为抒情诗人真正实力之所在。他的诗包含着最微妙的音调变化,使人想起是一首乐章。这些技巧使得哈代成为最能感人的抒情诗人。他在新版《旧约》中的赞美诗一书中所做的记号,一再显示一首诗在他的脑中是怎么样与曲调合而为一的。
在同年的9月,哈代还买了一本约翰·基布尔最受欢迎的袖珍型诗集《基督徒的一年》。这三本书充分证明哈代是坚定地信奉着基督教的。他买了《基督徒的一年》的第三天,就参加了圣米高节的礼拜,并且记下了事实和诗中所说的异同之处。哈代“完全记得早、晚礼拜的仪式和规程,并且可以背诵大部分新版《旧约》中的赞美诗”,所言非虚。
《基督徒的一年》里面有不少好诗,这本书最吸引哈代的,是诗的形式和技巧的变化多端。基布尔在牛津大学担任诗学教授,强调运用复杂的诗体,哈代从基布尔那里学到很多知识。例如从哈代的《晚秋》中可以看出他和基布尔运用的技巧是一样,所不同的是哈代的诗所引起的情感变化:
变成褐色的残叶静卧在大地的胸膛上
任凭腐烂
新生的嫩叶对她不屑一看
然而,嫩叶也从绿色的天堂里
飘然而落
命运同样归于凄凉
她们挤缩成一团
一只知更鸟在一旁默默无语
哈代继续进修希腊文,并且和巴恩斯共同研究。哈代在希克斯事务所旁边租了一间房子,免得把时间浪费在回家的路上,他利用空闲的时间读了不少的书。哈代与希克斯事务所的学徒合约再次延长,但他根本不确定自己想要从事的职业。显然,他可以成为一名优秀的建筑师,但是他的学习兴趣却越来越广。
1860年6月初,哈代去听霍维斯的父亲莫尔牧师传教,莫尔牧师引述了《圣经》中的话:“在我约定时间的日子里,我一直等待着,直到我改变的时间来临。”哈代在心中暗想,莫尔牧师这段话难道是要他静等上帝指示的信号吗?莫尔牧师这次所讲的内容,哈代铭记终生,到他年迈的时候还能清晰地回忆起莫尔牧师当时讲话的声调。
哈代又去向霍维斯请教他该不该再读些希腊剧本以便准备考大学,但是出乎他的意料,霍维斯提出了强烈的反对意见。霍维斯认为哈代应该继续以建筑为业,由于老哈代没有办法供给哈代读大学的学费,因此霍维斯的建议非常恰当,但也显示出尽管哈代在学习上有良好的表现,但还没有能力成为一名杰出的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