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他们的担心并非多余,朝中局势的确要起动荡。
咸丰驾崩前,深夜召见随扈到热河的宗人府宗令、右宗正、御前大臣、军机大臣,令其承写朱谕,立皇长子为皇太子。按照祖制,皇帝年幼,任命了八位赞襄政务大臣。他又担心孤儿寡母受委屈,因此并不把权力完全交给八大臣,而是赐给新皇帝一枚“同道堂”印,由他的生母懿贵妃代掌,另将一枚“御赏”印赐给皇后掌管,所有谕旨文首文末分别盖“御赏”印和“同道堂”印方有效。这样后宫与八大臣就形成互相制衡的关系。
咸丰驾崩后,懿贵妃被尊为圣母皇太后,徵号慈禧,咸丰的皇后被尊为母后皇太后,徵号慈安,新的权力体制开始运行。八位赞襄政务大臣,四位是御前大臣载垣、端华、景寿、肃顺,郑亲王端华与肃顺是亲兄弟,怡亲王载垣、额附景寿没有多少主见;另四位是军机大臣穆荫、匡源、杜翰、焦祐瀛,基本是肃顺帮助咸丰搭建的班底,唯他之命是从。所以八大臣核心是肃顺。肃顺的性格非常强势,甚至有些跋扈。被托孤赞襄政务,他当然打算一言九鼎,可不顺的是有两宫皇太后牵制。如果后宫的两位只是画诺,那么这两枚印的作用也就微乎其微。然而慈禧却非懦弱之辈,如今又有“同道堂”印在手,当然不能只当一枚闲章使用。咸丰驾崩不久,就有御史上了一道折子,建议两宫垂帘听政。两宫垂帘听政,八大臣就被架空,所以肃顺鼓动八大臣到两宫面前力争,并要严惩这个御史。肃顺个头高大,声音高亢又不知收敛,把小皇帝都吓哭了。所以两宫下了决心,召恭亲王赴热河商议,定要与八大臣拼个鱼死网破。
恭亲王留京议和,劳苦功高却没有进入托孤大臣之中,他认为是肃顺等人有意排挤,因此对八大臣又恨又妒,于是与两宫一拍即合。恭亲王的七弟醇亲王奕,他的福晋是慈禧太后的妹妹,有她居中联系,双方很容易彼此信任并达成一致。恭亲王认为热河是肃顺的天下,而京城则是他的势力范围,要除掉八大臣必须回京。新皇登基,大行皇帝丧仪必须回京办理,八大臣没有推辞的理由,因此就定下了回京的日期。恭亲王则在京中加紧准备。
咸丰的梓宫回京前几日,载垣、端华、肃顺三人面奏,因差务较繁,请撤部分兼职。这本来是虚让一下,通常应该是两宫安慰一番,挽留他们继续留任,以显示大家和衷共济。没想到两宫毫不客气,把三人的兼差都撤掉了,因为这兼职实在太重要了。载垣着开銮仪卫上虞备用处事务缺,这个机构是雍正皇帝所设,又叫粘杆处,相当于皇帝身边的眼线;端华着开步军统领缺,步军统领就是九门提督,事关京城安危,历朝政争,这都是个关键职位;肃顺着开管理理藩院并向导处事务缺,理藩院倒是没什么,但向导处的作用却不小,丢掉这个兼职,前后方就失去了联系。三人被撤了这些兼差,对宫廷的控制能力明显降低。而且八大臣还决定,回京时兵分两路,肃顺亲自护送咸丰的梓宫从大道回京,其他七人随同两宫走小路提前回京。他的算盘是,七人先回京稳住局势,他控制着大行皇帝的梓宫,手中也就有一张护身符。他的这个算盘,恰好给人以各个击破的机会。
恭亲王要挑选信得过的护卫来执行秘密任务。大内侍卫和京城护军以及步军统领的人马,他都不能放心,他想到了京西香山善扑营。善扑营的前身就是康熙年间除鳌拜的年轻布库,除掉鳌拜后不但没有撤掉,而且还扩大为营,成为直接听命于皇帝的独立军营,不仅负责保护皇帝的安全,还负责陪伴皇帝练习摔跤﹑射箭﹑马术,有贵宾到来,他们又要表演摔跤绝技,这项绝技融合了满式“布库”、汉式摔跤、回式“绊脚”和蒙式“角力”,近战无往而不胜。善扑营只有一营,四百余人,但选拔极严,只从皇帝的父亲、母戚、妻戚三族中选拔。在去年咸丰巡幸热河时,善扑营有一百多人扈从去了热河,剩余的三百余人就扔在了香山老营。
恭亲王还是闲散亲王时,就经常到香山老营一带去散心。一身普通旗民打扮,把他的团龙补服严严罩住,与善扑营的首领和不少扑户混得很熟,但从来没人知道他就是恭亲王。他为人随和,赶上饭点就和扑户们一起吃营饭。当然,他每次去的时候总会带些酒肉、瓜果或者扇子之类,打发得大家欢天喜地。自从英法联军进了北京,他忙于谈判,处理京中琐事,难得到香山老营来。
恭亲王这次到香山老营来,有两个心腹护卫,他身披斗篷,亲王的补服也不再遮掩,还将蟒袍的金丝线五爪正龙公开展示。扑户们一看补服,呼啦啦跪了一大片,再看来人浓眉大眼,白净面皮,留着八字胡须,而且爱眨巴眼睛,众人都惊得张着大嘴合不上,特别是摔过恭亲王一个大马趴的阿巴力翰,更是惊出一身大汗。这个随和的旗民,原来竟是一位王爷!
随行的人介绍道:“这是和硕恭亲王!”
哦,不但是王爷,而且是当朝皇帝的御弟恭亲王!阿巴力翰知道从前闯了大祸,连连叩头道:“给王爷哈瓦哈!给王爷赔罪,请王爷责罚!”哈瓦哈是满语请安的意思。
恭亲王随和地说道:“各位请起,何必拘这些虚礼,再不起来,本王就不高兴了。”
“王爷有何吩咐,奴才侍候着。”善扑营的统领再次请安。
“自大清鼎定中原,当年圣祖仁皇上康熙爷立库布戏法班善扑营,不只为逢年过节博王公贵胄一笑,而是为八旗满洲永远武功盖世。今日本王前来,意在挑选胜者,擢为重用。人选由翼长及本王定夺,不论胜败,事后皆有嘉奖,每人帑银二两。”恭亲王站到高处说了一通,然后他接过随从递上的独腿望远镜,爬到两丈高的哨楼上去观看。
怎么选拔,王爷没说,而且这一年多善扑营几乎没人管没人问,训练也稀松了,技艺大不如前。好在摔跤是他们的本行,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统领反应很快,立即按三一法进行淘汰。所谓三一法,就是三个人一组,两个人对阵,一个人当裁判,输了的淘汰,胜出的再和裁判较量,再胜出的站到一边去,这样很快就淘汰三分之二的人。阿巴力翰因为功夫扎实,没人愿和他一组,结果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在一边。
恭亲王被他摔过,跟他关系比统领还要亲近,所以笑问道:“阿巴力翰,怎么没见你上呀?”
大家听了之后哄然大笑。他也尴尬地笑了笑说:“奴才功夫臭,大家不愿跟奴才过招。”
“你不要牵着胡子过河——谦虚过度。”恭亲王知道阿巴力翰的底细,“布库的戏法你就不必表演了,本王的腚巴股被你摔过,现在想起来还疼。对了,你的铳放得怎么样?”
阿巴力翰回道:“稀松平常。”
“给他管铳,让他骑马,立个靶子,让他放一铳。”恭亲王对统领道。
放铳正是阿巴力翰的长项,而且他拿着好酒从火器营专门淘换了黄火药,这种火药比善扑营的黑火药相比,烟少,劲头足。而且他把火药用包丸散膏的蜡纸包成一个个小圆球,不但防潮,用时非常方便。他骑上马,在离靶七八十步外,轰的一声把靶子轰掉了。转了一圈,他在马上又装好了药丸,轰的一声又轰掉一个靶子。恭亲王带头拍起了巴掌。
胜出的八十多个人都上马去放铳,结果三分之二的人脱靶,还有十多人根本没放响。统领的脸上很是没光,说道:“打鱼的打上一网蛤蟆,这是亮的哪门子功夫?”
扑户们垂头丧气,埋怨道:“平时你根本不让放一铳,这怪谁?阿巴力翰偷偷练铳,你还说他是内热不散,毒火攻心,羊角风的前兆。”
大家说的是实情,因为火药太少,想练也没得练。他讪讪地抬头问道:“王爷,您看还再练吗?”
恭亲王一挥手,道:“行了,不论胜败,这八十多个人我全要了,你再挑十几个,给我补到一百人,把什长、伍长选好了,饭后立即跟我走。”
恭亲王就在营中与扑户们一起吃饭,然后带一百人回京。因为城门紧闭,恭亲王把他们带到城外旗营中。满院汽灯高挑,亮如白昼,气氛十分紧张。这时,跟在恭亲王身后的一位大臣带着一帮人抱来一包包素色丧褂儿和亮盔银甲戎装,突然道:“列位八旗满洲旗勇将士,咸丰十一年九月六日,大清文宗显皇帝在热河行在龙驭宾天,我等跪地叩首致哀!”
一院子的人惊得轰一声跪倒在地,放声痛哭。等哭声低些了,一位年轻太监与两位王爷进了院子,太监以尖细的高音吆喝道:“跪接两宫皇太后懿旨:擢醇郡王、睿亲王等领侍卫亲军,前去接驾,迎护大行皇帝梓宫,不得有误!”
这一院子的人才知道,他们已经成了侍卫亲军!
恭亲王向善扑营统领招了招手,又向阿巴力翰招了招手,对身边胖乎乎的年轻王爷说道:“老七,这都是我从善扑营选出的旗兄,都是换命的兄弟,交给你和睿亲王指挥。”随后又对阿巴力翰道:“阿巴力翰,这是醇郡王和睿亲王,你的人要寸步不离,兼着两王的贴身护卫,一切行动,按两王的指令行事。”
阿巴力翰这次充任什长,骤获信任,非常激动:“列位王爷放心,奴才就当列位王爷的肉盾。”
醇郡王素服里是一身略显大的牛皮甲,他拍了拍阿巴力翰的肩膀道:“咱们是去护驾,不用你当肉盾。”
大家第二天一早出发,天色比较阴沉,好像要下雪的样子。到了下午,大家就赶到了半壁甸驿。这是京城与古北口之间的驿站,一座石头小城,城门前突起的石头上是红漆涂写的满蒙汉文:古屯老镇。沿着碎石铺就的道路进城,在北边有一片草甸,几十个护军和民夫正在用木料和草帘搭建“芦殿”,也就是皇帝停灵的地方。铠甲上披着素色斗篷的马军,身背弓箭,腰挎火铳,正在骑马巡城。城墙上则站着几十个黄马褂,不用说,他们是大内侍卫。镇子内外有十几座军帐,镇子的东南方是膳房,蒸熟的馒头香味弥漫全镇,大师傅说吃饭的有千把人,他们是从半夜开始蒸的,现在还不太足。大锅里正在煮着整只的猪羊,不仅要供大行皇帝,抬灵的壮夫必须管饱管好。
傍晚时分,长长的护灵队伍才来到小镇。城墙上的黄马褂下了城墙,去护卫大行皇帝的芦殿,醇郡王带来的侍卫亲军则到城墙上去巡城。终于开膳了,驿站内成了一个热闹的夜市,阿巴力翰等人则随着醇郡王来到城外一排石头、土坯混筑的院子里。除睿亲王外,还多了僧王之子纳颜和步军巡捕营统领荣禄。几人商量了一会儿后,醇郡王对阿巴力翰说:“今晚子夜行事。”行什么事,并不交代。
到了夜里,镇上一片鼾声。荣禄给阿巴力翰他们每人一件黄马褂,一把长柄刀,几根绳索。然后由向导在前,醇郡王带领,向镇内一处高地走去。走到一家院门,向导便道:“到了。”
醇郡王吩咐道:“最好不要伤人命,里面只有五名侍卫。”
阿巴力翰和一名侍卫跳进院内,还未打开院门,厢房内便冲出两人,挥刀就砍。阿巴力翰是长柄刀,俗话说一寸长一寸强,一过招他就砍了一人的手指,另一个人也被阿巴力翰一刀背拍在头上,扑倒在地。东厢房内又冲出三个人,喊道:“什么人!”随即便加入了战团。这三个人功夫了得,五个人混战在一起。
醇郡王见打不开门,里面情形不明,就大声喊道:“肃大人,京城有圣旨到了,接旨。”
趁三个侍卫一愣的瞬间,阿巴力翰打开了院门,院外的人蜂拥而入,五个人全被摔翻在地,捆了个结结实实。这时正房灯亮起来,有人高喊道:“谁这么大的胆子,敢闯私宅?哪来的圣旨,我是先皇御封的首辅,哪来的圣旨?”
肃顺提着一把腰刀来到院子里,一个侍卫拿刀去迎肃顺的刀,阿巴力翰盘身一把抓在肃顺的膝弯处,肃顺左腿一麻,便跪在地上。随后阿巴力翰用刀背一拍,肃顺已经趴在了地上。早有人冲过来用绳子勒住他的嘴,他一句话也喊不出了。众人三下五除二捆好了肃顺,套进口袋里,然后扔到门外的骡车中,再堆上几抱干草掩上。阿巴力翰率人登车,鞭子一甩,便向镇外冲去。
一行人快马加鞭,天亮前就赶回了京城,直接把肃顺扔进了宗人府大牢。阿巴力翰等人被向导带到后海南岸恭亲王府,只说事情很顺利。恭亲王很高兴,着人搬来一筐莱阳梨解渴,又给大家散了一圈西洋卷烟道:“明天还有差使,吃饭后好好睡一觉,明天一早就起。”
第二天五更前,阿巴力翰等人已被安排早早地吃了饭。恭亲王在牛皮甲外又套上明黄马褂,穿上素色斗篷,戴上鎏金宝塔王冠,腰间挎上道光皇帝御赐的遏必隆宝刀。恭亲王乘轿在前,阿巴力翰等人着黄马褂在后,从地安门进皇城,南行至神武门进紫禁城,经顺贞门东行,然后南行穿过东筒子,西行至景运门。这里是大内侍卫总衙,醇郡王等人早已在此等候,大家纷纷上前向恭亲王请安。景运门门禁森严,但阿巴力翰的人全部穿黄马褂,没有遇到任何麻烦。大家顺利来到乾清门前,由醇郡王与乾清门侍卫什长交涉,全部由阿巴力翰的人替换。很快,隆宗门、景运门也都换成了恭亲王带来的人。那时候太阳已经升起,把保和殿、乾清宫照得金光灿烂。大臣们已经陆续经过乾清门进入乾清宫,咸丰的灵柩就停在乾清宫内。恭亲王躲在乾清门东侧的侍卫值庐内,交代阿巴力翰道:“几个佞臣已经进了乾清宫,先不要管他们,高台、御路上的侍卫必须拿下。到时候看我手势。”
这时候醇郡王打发人送来一张纸条,恭亲王看后脸上露出笑容:“装人的车来了,好兆头,你们去把人换了。”
阿巴力翰跟在恭亲王带来的官员身后直接进了乾清宫,高喊道:“传御前侍卫大臣值守令,乾清宫内侍卫即刻退班。”
御路上的黄马褂立即退岗,乾清宫内跑出几个侍卫领班什长问道:“你是什么人,怎么没见过?腰挂子呢?”恭亲王啪啪啪三掌,阿巴力翰带人像离弦的箭,眨眼间就放倒三人,乾清门值庐内的人全部奔了过来,把几个领班、什长全部押走了。
这时宫门大开,郑亲王端华走出大殿,旁若无人地质问恭亲王道:“原来是老六,你怎么敢来这里?”
恭亲王回答道:“我乃大行皇帝御弟,当今皇叔,并非奸佞,为何不能来?”
“这是你随意出入的地方吗?你为什么带刀闯入,不怕犯忤逆之罪吗?”郑亲王依然强横。
“此刀乃先皇所赐,如何带不得?岂不闻国有家贼,除佞当重吗?携刀正是为除佞而来!”恭亲王按住宝刀的把儿。
“说得好,咱俩都是王,看你个洋奴才能把谁怎么样?倒叫你认识一下我郑亲王!御前侍卫何在!把刀给他下喽!”郑亲王说着话,过来推搡恭亲王的胸脯。
恭亲王喊道:“黄马褂何在?管管这位王爷!”
阿巴力翰得令率人围拢过来,一掌把郑亲王的王冠打掉。郑亲王几个人过来抓阿巴力翰的胳膊,虽然手上有几分力道,但早已荒废多年。阿巴力翰双手一较力,两人同时被推了出去。他看准膝弯一脚,郑亲王便被踢翻在地。其他人同时动手,把几个人都绑得似粽子一般。郑亲王还在喊叫:“我是大行皇帝垂旨委派,顾命赞襄和硕郑亲王爱新觉罗·端华,谁敢造次!”
“用他的袜子,堵上他的臭嘴!”恭亲王甩了甩马蹄袖。
阿巴力翰果然脱下郑亲王的袜子,塞进他的嘴里。
大臣们都被镇住了,没人敢喘大气,恭亲王这才擎出圣旨——
谕王公百官等:上年海疆不靖,京师戒严,总由在事之王大臣等筹划乖方所致。载垣等复不能尽心和议,徒以诱获英国使臣,以塞己责,以致失信于各国。淀园被扰,我皇考巡幸热河,实圣心万不得已之苦衷也,以致圣体违和,竟于本年七月十七日龙驭上宾。朕受皇考大行皇帝付托之重,唯以国计民生为念。该王大臣奏对时,哓哓置辩,已无人臣之礼。拟旨时又阳奉阴违,擅自改写,作为朕旨颁行,是诚何心?朕若再事姑容,何以仰对在天之灵,又何以服天下公论!载垣、端华、肃顺,着即解任。景寿、穆荫、匡源、杜翰、焦佑瀛,着退出军机处。派恭亲王会同大学士六部九卿翰詹科道,将伊等应得之咎,分别轻重,按律秉公具奏。至皇太后应如何垂帘之仪,着一并会议具奏。特谕。
恭亲王在大臣中寻找肃顺的同党,指到谁阿巴力翰就拿谁。怡亲王载垣,军机大臣景寿、穆荫、匡源、杜翰、焦佑瀛被一一拿下。
接下来的所谓会审,无非是走走过场。八大臣很快有了处置结果:御前大臣景寿着即革职,加恩仍留公爵并额驸品级,免其发遣。兵部尚书穆荫着即革职,加恩改为发往军台效力赎罪。吏部左侍郎匡源、署礼部右侍郎杜翰、太仆寺卿焦祐瀛,均着即行革职,加恩免其发遣。载垣、端华均着加恩赐令自尽。肃顺着加恩斩立决。
内阁很快发布明谕,宣布取消由肃顺等人为新皇帝拟定的“祺祥”年号,代之以新年号“同治”,明年即为同治元年。所谓同治,即共同治理之意。由谁来共同治理?可以有冠冕堂皇的解释,而其实质,便是两宫皇太后与恭亲王奕共同治理。
两宫皇太后虽有太后之尊,但治国理政并无经验,不能不依赖恭亲王;而恭亲王在京中办理和议,身边不但聚拢起了大批文武大臣,而且深得英法俄美等国的好评,声望日隆,依赖他来治国理政也最合适不过。两宫早就有垂帘听政的意思,同时,也有请恭亲王摄政的呼声。恭亲王深知功高盖主的下场不妙,有多尔衮、鳌拜的前车之鉴,他绝不能重蹈覆辙。所以,他也力主两宫垂帘听政。
恭亲王是政变的主要策划者,两宫皇太后一再给他加官晋爵,先是授予议政王称号,领军机大臣,总理衙门王大臣,随后又被任命为宗人府宗令和总管内务府大臣。此时,议政王已经集军事、行政、财务、皇族、宫廷诸权力于一身。然而两宫犹嫌不足,要封他为“世袭罔替”的亲王。
清代宗室封爵,自高而低为亲王、郡王、贝勒、贝子、公、将军。一般情况下,下一代自然降爵,也就是亲王的儿子,继承的只能是郡王,而郡王的儿子,只能是贝勒,以此类推。但也有例外,那就是“世袭罔替”,一代代都是亲王,俗称铁帽子王,非有莫大功勋者不能得。议政王坚决推辞,最后两宫太后赐他亲王双俸,紫禁城内可坐四人轿,以示优待。
两宫太后垂帘的办事程序,很快也就定了下来,共分五步,第一步各省及各路军营折报均先呈两宫太后批览;第二步交议政王、军机大臣们详议,提出办理意见;第三步请两宫裁定;第四步军机处按两宫意旨拟旨;第五步两宫太后审定后正式颁布。显然,议政王取得的是议政和施政权,两宫皇太后取得的是审核和裁定权。当然,主动权还在两宫手中,如果两宫要牵制议政王,议政王便寸步难行,无从议政和施政。只是目前两宫根本离不开议政王,自然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两宫垂帘后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对江南领兵大员的处置。江南的汉臣们手握重兵,是大清的肱股,又几乎都为肃顺所看重,所以如何处置,要慎之又慎。于是,慈禧问道:“曾国藩他们这些汉臣,与肃顺有私信往来吗?”
恭亲王回道:“没有,但肃顺却有私信给他们。底稿被抄出来了,多是向他们卖人情。”
“国之重器,岂是肃顺奸党的人情?曾国藩没有私信表达谢意,说明他心里是明白的。”慈禧一副快刀斩乱麻的气概,“不能因为肃顺用的人,朝廷就不用。这些人才是朝廷的人才,也都为先皇所器重,肃顺看重,朝廷更当看重,不仅不能疑,还要更加放手放胆使用。老六,现在曾国藩还有无加恩示信的余地?”
恭亲王想了想说:“曾国藩已是两江总督,如今浙江的军事也离不开他,可加恩节制浙省各官及军务。”
“好,就这么办。”慈禧犹嫌不足,“安庆克复是一件大功,恩赏要更加从优。”
李鸿章处理完夫人的丧事回到安庆,事情已经发生很多变化。喜事是因为攻克安庆,朝廷恩赏从优,湖广总督官文着加恩赏加太子太保衔,曾国藩着加恩赏加太子少保衔。湖北巡抚胡林翼,首先划策,身亲督剿,厥功甚伟,着加恩赏加太子太保衔,并赏给骑都尉世职。安徽巡抚李续宜,着加恩赏穿黄马褂。福建水师提督杨载福、福州副都统多隆阿,叠着战功,均着加恩赏给云骑尉世职。道员曾国荃,着赏加布政使衔,以按察使记名遇缺提奏,并加恩赏穿黄马褂。其他将领也都有恩赏。
朝廷的恩赏才下了几日,胡林翼就在武昌巡抚衙门去世,享年只有四十九岁。朝廷赏加总督衔,谥号文忠,不为不荣。然而,人死如灯灭,身后荣辱又有何干?李鸿章深感人生苦短。自己早过而立之年,却无立锥之地,仍然匍匐于老师门下;转眼就将不惑,却还不过是个未实授的道台!再也不能蜷在幕府中弄笔头子,大丈夫要立功业,必须自领一军,独当一面!曾老九就是最好的例子,安庆打下来,就成了随时可实授的按察使,而且还赏穿了黄马褂!李鸿章希望自领一军,到战场博军功的想法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迫切。
机会说来就来了,这缘自上海士绅六人到安庆来乞师。为首的叫钱鼎铭,是江苏太仓人,字新之,号调甫。他的父亲钱宝琛是曾国藩的进士同年,做过湖北巡抚。洪杨事起后,奉旨在原籍办团练。钱鼎铭跟着老父一起办团练,便耽误了功名,从道光二十六年中了举人以后,一直未能北上会试。
咸丰三年,小刀会刘丽川起事,攻占上海、青浦、嘉定等地,钱鼎铭便招募团勇配合官军作战。咸丰五年,官军收复上海,平定小刀会,论功行赏之后,钱鼎铭被授为江苏海州所属的赣榆县训导。战场上立功的钱鼎铭当然不愿出任训导,于是走了捐班的路,到户部当主事。不久,因为父亲去世,他丁忧回籍。
三年守制之时,江南局势已经大坏,苏中、苏东几乎全丧敌手,被夺职的两江总督何桂清、江苏巡抚薛焕退保上海。苏、常、松、太一带的富商、绅士都纷纷逃进上海避难,托庇于“夷场”。弹丸之地上海空前繁荣,一时间众商云集,人口熙熙。因为上海是商埠,英法利益所在,因此组建了中外会防局,英法两国出兵,与官军共同守城。上海的富足自然也引起太平军的垂涎,李秀成曾进攻过一次,被英法的洋枪大炮给打了回去。
上海有官军三万余人,多是从苏中败下来的绿营,已毫无士气可言,听到枪炮声比寻常百姓跑得还快。还有团练上万人,无奈未经战阵,巡防装装样子还行,出过几次阵都是大败而归。上海还有一支洋枪队,是上海士绅自筹粮饷,雇请美国人华尔、白齐文统领,士兵则由吕宋人和华人组成,按西式方法操练,每人一条洋枪,着实打了几场胜仗。但洋人把洋枪队当成了谋利的工具,每次临阵都先伸手要赏银,而且越来越狮子大张口,要指望他们确保上海,也不太可能。
到了今年下半年,李秀成把浙江北部的城邑几乎全部占领,与苏东、苏南连为一片。眼见他马上腾出手来,必定是大军云集,再次进攻上海。这时候,丁忧回籍的湖北盐法道顾文彬到了上海,江苏团练大臣庞钟璐于是奏请他帮助办理团练,他爽快答应了。路过安庆时,他曾拜见过曾国藩,曾国藩带他参观了安庆战场,丈余深、百里长的两条壕沟令他深为震撼,所以一到上海,他就提出请湘军前来助守的建议。
上海的士绅已经对本地官军不抱希望,所以纷纷支持这一计划。江苏巡抚薛焕虽然一百个不愿意,但自己能力实在有限,万一上海陷落,作为一城主官,自己不是被长毛杀死就是自杀殉国,所以也勉强同意了。可如何请援又是一个问题,如果请一个敢死之士把信送到安庆,这并非难事,但未必能引起曾国藩的重视。为了稳妥,大家认为必须派人当面去乞师。可是派谁去呢?上海、安庆相隔千里,路上艰难万险,万一被长毛捉住,搜出信来不但命不可保,而且还会把这个计划泄露出去。知道这些后,钱鼎铭自告奋勇去见曾国藩。有了牵头的,大家就踊跃了,很快凑齐六人,组成了安庆乞师团。走陆路不安全,而且路程又远,于是一行人花了二百两银子搭乘了英国的一艘商轮,安全到达了安庆。
六个人一到就伏地痛哭,曾国藩连忙去拉,无奈六个人都不肯起,钱鼎铭泣声道:“制台大人答应了我等乞求才敢起身,不然就辜负了上海士绅的重托。”
曾国藩无奈道:“你们这样几近要挟,我如何能够答应?先把事情说清楚,咱们有话好商量。”
钱鼎铭便把带来的专函和公启一并交给了曾国藩。专函由江苏巡抚衙门出具,说明了此行的目的。公启由团练大臣庞钟璐、詹事府詹事殷兆镛、在籍郎中潘曾玮、顾文彬、杨庆麟、潘馥六人出名,代表沪绅的请求。这份公启出自冯桂芬之手,他曾经师从林则徐,见识文笔都很了得,洋洋数千言,曾国藩读后,也是颇为动容——
派大兵入沪,有可乘之机者三,一是各地乡团可以响应而起事,二是湖间之枪船可以向导而助袭,三是贼中之内应可以倒戈而反正。又有仅完之地而不能持久者三,一是镇江孤城,有兵无饷,军心已摇,溃可立待;二是杭、湖两郡,兵单饷乏,贼氛四逼,终必不保;三是上海一地,有饷无兵,急需大兵,保全此饷源重地。但请奇兵万人,以一勇将领之,间道而来,旬日之间,苏常唾手可得。此时吴民受贼荼毒日深,大兵一至,则陷贼之民,皆思杀贼,无用之兵,亦皆有用,一万可抵十万,非虚言也;大军不至,则铁郭金城将沦灰烬。及今不图,后悔必矣。一切情形,询之钱户部(鼎铭)必得其详。
钱鼎铭的家乡被太平军占领,而且祖坟也被刨掉。说到祖先尸骨暴露于野,他不禁痛哭失声。曾国藩见状劝道:“派兵赴援,不是你我随便一句话就能办成,安庆上海相隔千里,期间万般艰难,是否可行,总要详细商议。”
曾国藩着人把李鸿章叫来,让他先与钱鼎铭等人详谈。李鸿章一听上海前来乞师,觉得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因此格外用心。钱鼎铭等人知道李鸿章是曾国藩最看重的弟子和幕宾,也希望先说动李鸿章,进而说动曾国藩,因此是每问必详细作答。
千里赴援,有三个问题至关重要,所以李鸿章问得十分仔细:“安庆上海相隔何止千里,万余人大军如何通过?现在长江两岸大部分地方还在长毛手里,难道要一路攻打过去?那猴年马月才能到达上海?”
“当然不能一路打过去,我们既然能坐洋轮到安庆来,大兵也可坐洋轮去上海。上海洋轮最多,雇十艘八艘都不是问题。”钱鼎铭等人将洋轮载物多、航速快等情形详细向李鸿章介绍。
“现在带兵,不同以往。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从前用兵都是朝廷筹划粮饷,自打洪杨乱起,大半个中国遭到荼毒,朝廷也没银子,练兵筹饷都是由将帅自想办法,上海弹丸之地,如何能够养得起万人大军?”这是李鸿章关注的第二个问题。
“这个请曾大帅放心,上海最不缺的就是饷银。自开埠以来,上海万货云集,特别是丝茶两项,是洋商贸易两大端,如今的上海已超过广州,成为洋人最看重的商埠。这是为何?因为上海一则离京师近,与朝廷打交道方便,二则有长江水道,长江沿岸物产都可沿水路麇集上海。再就是自去年以来,江浙屡遭兵灾,江浙孑遗无不趋赴上海,洋泾浜上新筑室,纵横十余里,地值从前不过每亩百余金,现在竟至数千金,居民不下百万,商贾辐辏,厘税日旺。”说到这里,钱鼎铭底气十足,“多了不敢说,上海每月可筹集六十万粮饷,连眉头都不皱。而且上海巨商云集,就是临时动议,十万八万的银子也很容易就能筹到。”
“上海虽是弹丸之地,但其富庶可抵西部数省。”李鸿章知道上海设有上海关道,是收入最多的海关,只是没想到竟然如此富庶,听了之后便赞了一句。
见李鸿章点头,钱鼎铭把利害说得更加清楚:“上海富庶,各方尽知。如果曾大帅据有上海,那就凭空多养出万余精兵;如果陷落敌手,那就让长毛据有一个饷源基地。一出一入,关系极重。所以保上海,是关系江浙全局的大事。”
“好,上海的确是必争之地。只是上海有薛巡抚,有防军也有抚标营,还有团练乡勇,他们坐吃上海,绰绰有余,可是凭空多出万人大军来与他们分食,他们会不会处处刁难?我老师就是真能派一军入沪,到时候事事掣肘,恐怕就成了风箱的老鼠。”这是李鸿章关心的第三个问题。如果自己有机会去上海,倒真是个立功扬名的好地方,但如果到时候事事说了不算,那就是个大火坑。
“这个也请转告曾大帅放心,我等是受上海士绅所托,也是受薛抚台公差,全上海无论官家还是商民,定然会全力支持外军。”这件事其实钱鼎铭是最没有把握的,因为薛焕是情势所迫,不得不同意。但此时他如何能够实话实说?只能张满弓,说满话,诉说上海绅民渴望大军如大旱之望甘霖。
谈了大半夜,李鸿章回到住处时已经听到鸡叫。躺下刚刚睡着,他就被大帅的戈什哈推醒了。李鸿章翻身起床,揉了揉眼睛,发现已经天光大亮。
曾国藩果然在等着吃早饭。李鸿章从前因为不能早起受过曾国藩的教训,所以一进门就解释原因。
“少荃这回晚起可以原谅。”曾国藩笑了笑,随后示意坐下吃饭。
饭后,曾国藩把李鸿章叫到签押房问道:“少荃,昨晚谈得如何?”
“老师,我以为有必要派一军救援上海。”李鸿章回答得很干脆。
“何以见得?”
于是李鸿章把昨晚所谈说给曾国藩听。曾国藩这些年带兵,最让他烦心的是兵勇闹饷,听说上海如此富庶,他也不禁心动。
“现在手头没有兵,就是有兵,安庆上海相距千里,大军怎么过去?”这个正是李鸿章问钱鼎铭的问题。于是,他把轮船运兵的计划说给曾国藩听。
不过,曾国藩却还有顾虑:“五六个人搭乘洋轮到安庆来问题不大,上万人的大军,那需要多少条船?再说,洋轮虽然是夹板铁船,不怕枪击,可是大炮呢?去年僧王在大沽就曾用岸炮打坏了洋人兵舰,可见洋轮还是怕大炮的。”
这个问题李鸿章没有考虑到,不过他脑子转得快,分析道:“长毛轻易不敢打洋轮的。今年四眼狗、李秀成打湖北,被洋人三言两语劝了回去,就是因为长毛不愿与洋人开仗。洋人嗜利,如今他们仍然偷偷与长毛做买卖,粮食、弹药都弄,所以大家心照不宣。只要不泄露运兵计划,悄悄顺流而下,问题应该不大。”
“好,就算这些都不是问题,让谁去,哪里来的兵?”曾国藩摊开双手,说出他的难题。
李鸿章差点脱口说出自己带兵去,但他毕竟不是意气风发的毛头小子,毛遂自荐的事往往要承担更多的困难,等到老师点派自己时,就能提些要求。所以他忍住没说,而是改口道:“这件事,可以派九叔去。”
自从打下安庆后,曾国荃请假三月,说是回家募勇,其实是把从安庆抢到的财宝运回家里。自打下九江后,曾国荃每下一城必回家一趟,雇船十几艘,全是抢掠的财物。攻下城池,抢掠三天,成了曾国荃酬劳部下的手段,也是所部湘军愿打坚城的重要原因。
“老九回家,说是募勇六千。六千新募之勇,难以承担赴援重任。”曾国藩首先想到的也是曾国荃,“不过,老九这个人太任性,只有他愿意做的事情才能去做,他不愿意是强迫不得的。”
“老师那就赶快给九叔写封信,听听他的想法。”李鸿章说这话时,脑子飞快地转着,他心里倒是巴不得老九不愿去上海。
“不急不急,毕竟这是件大事,也是件难事,要是做成夹生饭,害人害己。”
曾国藩沉得住气,钱鼎铭却等不得了,几个人又到曾国藩的客厅去哭求,并表示如果不答应,他们就不回上海。
“你们这是强人所难。”曾国藩对钱鼎铭如此要挟很不高兴,但不高兴归不高兴,他不能不仔细考虑。
钱鼎铭等人又去找李鸿章,李鸿章则再劝曾国藩,于是曾国藩亲自给老九写信道——
上海富甲天下,现派人前来请兵,许每月以银十万济我,用火轮船解至九江,四日可到。余必须设法保全上海,意欲沅弟率万人东去。已与请兵之士绅订定,雇洋人夹板船数号,每号可装三千人,现已放二号来汉口,再放五号来皖,即可将沅弟全部载去。不知沅弟肯辛苦远行否?如慨然远征,务祈于正月内赶到安庆,迟则恐上海先陷。如沅弟不愿远征,即望代我谋一保守上海之法,迅速回信。
曾国荃却迟迟不回信,李鸿章心中暗喜,他推测老九大概不愿去上海,因为去了上海就没有机会攻打金陵。攻下金陵那可是惊世大功,朝廷恩赏自不必说,金陵是长毛老巢,各地财宝源源不断汇集于此,都传说金陵城里是金山银海,嗜财如命的他如何能够抛下这个聚宝盆?
曾国藩再去一封信,仍然如泥牛入海,他以为老九大约是嫌兵少,所以决定让李鸿章和黄翼升率淮扬水师一同前往——
江苏、上海来此请兵之钱调甫,即前任湘抚钱伯瑜中丞之少君也。久住不去,每次泣涕哀求,大约不得大兵同行,即不还乡,可感可敬。余前许令沅弟带八千人往救,正月由湘至皖,二月由皖至沪,实属万不得已之举。唯浙江危急,上海亦有唇齿之忧,务望沅弟于年内将新兵六千招齐,正月带来,替出现防之兵,带赴江苏下游,与少荃、昌岐(黄翼升)同去。得八千陆兵,五千水师,必能保朝廷膏腴之区,慰吴民水火之望也。……浙事想已无及,但求沅弟与少荃能为我保全上海,人民如海,财货如山,所裨多矣。吾家一门,受国厚恩,不能不力保上海重地。
曾国藩已经三封信相催,曾国荃不得不回信表明态度,正如李鸿章所料,他不愿把收复金陵的大功拱手让人,但理由却是:“恐归他人调遣,不能尽合机宜,从违两难。”这意思是他不愿受别人调遣,只愿在老哥的手下效命。
老九指望不上,曾国藩决定让李鸿章率军援沪,他试探地问道:“少荃,如果让你去援上海,你敢不敢去?”
李鸿章心中大喜,很干脆地回答:“这有什么不敢,只要老师让学生去,学生一定能肃清上海周边的贼氛,甚至将来能协同九叔肃清江苏全省。”
曾国藩见李鸿章信心百倍,笑了笑道:“少荃此去,我自然高枕无忧,只是幕中少了一条臂膀,奈何!”
李鸿章知道自己再不表明态度,有可能失去这个难得的机会,所以说道:“老师幕中人才济济,不缺学生一人。亲领一军,征战沙场,是学生多年的愿望,还请老师成全。”
于是曾国藩亲自给李鸿章下札子,委托他创建一军。此前,朝廷针对多省督抚都到湖南募勇的问题专门有上谕制止——
军兴以来,制兵不足,更议招募,战场上勇多于兵,湖南弁勇又常居十之七八。用兵之道,择将为先,求将之道,当量其识之短长,才之大小,以为器使。何地无才?不必湖南之人充勇,湖南之才充将。嗣后各直省督抚及各路统兵大臣,务必认真选将,就地取材,各就各省按照湖南募勇章程妥为办理。
朝廷这道上谕是应湖南巡抚之请专发,一则是避免湖南壮丁被抽光,农耕无人;二则是避免湖南人势力太大,成尾大不掉之势。如今派李鸿章这个安徽人为帅去救援上海,就让他从安徽募勇,避免湘军势大惹朝廷不安。所以曾国藩的札子说的很明确,就是委托李鸿章招募淮军。
这有些出乎李鸿章的意料,他原来以为曾国藩会从湘军中抽调万把人给他,立即就可起程赴沪。如今让他去安徽募勇,没有两三个月根本不成,然后训练成军,又要几个月,所以他有些犹豫。
见状,曾国藩又对他说道:“少荃,大员带兵,必须自己训练出来,那才能运用自如。眼下湘军虽然有十几万,但我能够指挥便捷的,也就是老九的部众。你去上海要立住脚跟,必须有亲自调教出的部众,这件事你听我的没错。”
“老师如此说,学生无不遵从。”
李鸿章拿上札委,第一个要找的就是老乡程学启:“老程,老师让我招募淮勇,贼娘的,你要帮我搞一搞。”他向程学启扬了扬手里的札委,满脸兴奋。“贼娘的”是合肥土话,并非骂人,而是高兴的口头语。
“好事好事,大有搞头。”程学启也为李鸿章终于要开府建衙而高兴。
“招来新勇,再练出来,没有半年怕是不成。”李鸿章为此有些丧气。
“全靠新招当然不成。”程学启说,“你当年办过团练,将旧部中招一部分现成的,这些都是经过战阵的,比那些新娃娃强。”
“对,摘熟了的桃子最好。”李鸿章豁然开朗,“到时候老弟要帮我一把,带着你那帮弟兄跟我到上海去,我绝对不会亏待你。”
“跟着老哥我当然愿意,只是我不好向九帅开口,最好你跟大帅要人,到时候我绝不说半个不字。”
李鸿章明白程学启的意思,他投奔不久,刚获曾国荃的信任就要改投门户,面子上不太好。如果有曾国藩发话要他去,那就好说了。
“这个老弟放心,我会向老师要人,估计问题不大。就像女儿出嫁,他总要给些嫁妆的。”
李鸿章的家乡合肥,南有烟波浩渺的巢湖,西有周公山、大潜山、紫蓬山,号称一湖三山。这里民风剽悍,历代都有悍匪。太平军闹起来后,这里几经战乱,兴起大办团练的风气,多数是父死子继,兄亡弟接,一人战殁,全家上阵。这些团练以保家为目标,太平军来了打太平军,官军如果抢掠,他们也打官军。李秀成的部下与这些团练交过手,结果败多胜少,尤其对他们的剽悍心有余悸,因此告诫部下“勿犯三山”。
三山团练中,李鸿章与张树声有些渊源。张树声是合肥人,他父亲张荫谷当年率领张氏四兄弟在周公山下殷家畈筑堡寨,兴办团练对抗太平军,曾多次配合李鸿章的父亲李文安在合肥一带围攻太平军,两家关系不错,如今当家的张树声与李鸿章也颇为熟悉。所以李鸿章写了一封亲笔信,让六弟李昭庆亲自转给张树声。
张树声与大潜山周围的刘铭传、董凤高和紫蓬山下的周盛波、周盛传等部团练互相呼应,声势浩大。张树声把刘铭传等人邀到堡里,拿出李鸿章的亲笔信说道:“二少爷受曾大帅的委托创办淮军,招我们去投奔。咱们兄弟现在虽然逍遥,但总不能做一辈子山大王。二少爷是曾大帅的心腹,我们跟着二少爷,也就等于跟定了曾大帅,粮饷不愁,师出有名,将来再搏个前程,我觉得是个好出路,不知几位兄弟意下如何?”
大家一讨论觉得如此甚好,于是托张树声给李鸿章回信,说明投奔之意。张树声完成李鸿章所托,心中高兴,好酒好肉侍候,大家推心置腹,来了个桃园三结义,将来战场上互救,有难了同帮。
巢湖南岸庐江县还有位办团练的叫潘鼎新,与李鸿章也有渊源。他自幼家境贫寒,但好读书,少年时为求得功名,与同学刘秉璋一起挑着行李步行到京城,拜谒老乡李文安——也就是李鸿章的父亲。后经李文安介绍,入大兴县学,道光二十九年考中举人,被咨送国史馆承修大臣传。后来太平军进攻安徽,他投笔从戎,与父亲一起办团练,与太平军作战。两年前,他的父亲在三河镇之战中被太平军杀死,此时,他正在三河镇苦练乡勇,要为父报仇。接到李鸿章的信,他求之不得,立马回信愿率部投奔。
在庐江办团练还有叫一位吴长庆的也比较有名,他的父亲吴廷香曾跟随李鸿章的父亲李文安征战,也是在三河镇一战中被太平军杀死,正磨刀霍霍准备为父报仇。经李鸿章一邀请,立即表示愿一起投奔。
李鸿章没想到招募如此顺利,立即给诸位头领回信,请到安庆大营一谈,同时也请曾国藩给把个关。大家都知道曾国藩有一双很辣的眼睛,一个人有无造就,往往他一眼就能看个八九不离十。
张树声接到李鸿章的信,就约请刘铭传、周盛藻、周盛波一起去安庆。庐江的潘鼎新、吴长庆也如约来到安庆。当晚,李鸿章在乡情楼宴请众位,约定第二天一早去拜见曾国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