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丰十年(1860年),李秀成策划五路大军围攻江南大营。当时,太平天国的天京被江南大营围得似铁桶一般,李秀成本来只想破解天京之围,而彻底踏破江南大营,实在出乎他的意料。
太平天国定都金陵(天京)后,官军在扬州建起了江北大营,在金陵城东建起江南大营。在咸丰六年和咸丰八年,江北大营先后两次被太平军踏破,后来再也没有建起来;而江南大营虽于咸丰六年被踏破,但咸丰八年又重新建起。自太平军兴以来,清朝经制之师八旗、绿营一败涂地,只不过是乡间练勇的湘军却风生水起,俨然成为平叛的主力。以八旗、绿营为主的江南大营,是经制之师仅存的硕果,在支撑着朝廷的脸面,因此,朝廷自然寄予极大的厚望。然江南大营统领、钦差大臣和春,却难孚重托。
和春,满洲正黄旗人,属于皇帝亲领的上三旗。从太平军广西起事开始,他就与向荣一道尾追太平军出广西、入湖南、进湖北、赴金陵,在满人中还算得上久经战阵。不过,他有旗人的通病,华而不实,喜欢恭维,看不起汉将。更糟的是他用了一个小人王浚做翼长,此人最擅长恭维巴结,大聪明没有,馊主意一皱眉头就来。尤其是他每月只发半饷的主意,让上上下下的人都颇为不满,他攥着三十多万两银子不放,说是待克复金陵后补发,想以此激励将士效命。可这些绿营、旗人当兵就是为了拿饷,拿饷就是为了吃喝玩乐。整个江南大营,吃喝嫖赌,样样俱全,游娼四出,似集镇如青楼。
如今饷不凑手,酒赊不出来,婊子不买账,士气不但低落,而且大家愤愤不平,就像一堆干柴,一个火星就可能来个火烧连营。由他把持后勤,弄得上下都有意见。
军务帮办张国梁意识到了危机,屡次向和春苦求军饷,可和春一概不应。张国梁是土匪出身,外号大头羊。当土匪时就以仗义、不妄杀出名,参加过天地会,后来被向荣招安,屡立战功。就连咸丰也知道张国梁勇猛能战,令图形进览(就是请人画下像来,送到大内请皇上御览),这是非常高的荣耀。要论带兵打仗,张国梁比和春强得多,但他是汉人,所以向荣战死后,继任钦差大臣的不是能打善战的张国梁,而是逊色不少的和春。
和春知道自己不及张国梁,但官大一级压死人,因此事事为难他。张国梁说东,他偏要西。因此,张国梁来为士兵讨饷,他就更不可能发全饷了。张国梁的部下都为他鸣不平,纷纷气道:“各位兄弟,等长毛来进攻时,咱们都不要动,看大帅和翼长怎么拿银子去破敌。”
如今五路长毛来攻,最能战的张国梁部情绪又是如此,江南大营实在是岌岌可危。和春心里也急,但他仍放不下架子,不与张国梁商议,却连写七封鸡毛信向两江总督何桂清求援。
何桂清(1816—1862年),字丛山,号根云,云南昆明人,道光十五年(1835年)进士,后授翰林院编修、内阁学士、吏部侍郎、江苏学政,干的都是文职。太平军兴后,正在江苏学政任上的他上折言说兵事,洋洋数千言。咸丰以为他知兵,让他出任浙江巡抚。在浙江巡抚任上,他千方百计为安徽官军筹饷,又得到咸丰的赞赏。后来两江总督出缺,文渊阁大学士彭蕴章极力举荐何桂清,咸丰便答应了。
何桂清骨子里是个文人,并不知兵,但他偏偏有志要做个真正的总督——上马管军,下马管民嘛!所以太平军进攻江南大营,他反而认为是个机会——如果和春被长毛打得落花流水,那么自己接替他就顺理成章了。所以,他以常州也发现大批长毛、必须力保官军粮饷后路为由,不但不发兵相救,还把浙江赶来援助的一万多人统统留在了常州,名义上是坚固官军后路、保护苏东膏腴之地,其实只是为了保护总督府的安全。
咸丰十年闰三月初,太平军发起总攻。当天还是晴空万里,夜里开始雷雨交加。官军士气低落,无心恋战。江南大营西南长壕首先被太平军攻破,天京城内的太平军见援军到来,士气大振,也冲出来厮杀,油火罐点燃了官军的火药库,一时间爆炸连环,火光冲天。
太平军连破五十余营,官军总兵黄靖、副将马守富、守备吴天爵被击毙。张国梁听到西部营垒有战事,带兵赶来时官军已溃不成军,只好原路返回,准备固守大营东北半壁。谁料大营中的官军更是无心恋战,趁乱四处放火,纷纷逃散。
和春此时因饮酒过度,在枪炮轰鸣中依然酣睡不醒。外甥、副将常亮等人叫醒他后,说太平军正在发动进攻,他不但不信,还要躺下继续酣睡。直到帐外燃起大火,溃兵汹涌,他才被吓醒,连鞋子也没来得及穿,便一路狂奔,经石埠桥再换船逃到了镇江。
半天一夜的时间,太平军顺利攻破了结营近百里的江南大营,缴获了大量枪炮、火药、铅子以及白银十余万两。
张国梁部勉强成军,幸未一溃千里,尤其是亲兵营一直维护在他身边。天亮后,他试图收拢部队整军再战,但部下都苦苦相劝,言说兵败如山倒,何况长毛气势如虹,现在能全身而退就是万幸,再战只能是自寻死路。
张国梁西望江南大营,已是处处烟火,一片狼藉。往东的路上,则是丢弃一路的缨帽刀枪、锅碗篷帐、裹脚烂鞋以及其他军资。再看看身边的亲兵,个个一身烂泥,满脸烟灰血污,垂头丧气,确实不能再战。他长叹一声道:“数年心血,毁于一旦!”便命令亲兵营把路上的旗帜都捡到手中高高举起,他则横刀立马,亲自断后,撤往镇江。
天京之围完全解除,太平军将士忙着抢夺官军遗弃的物资,大家肩扛背驮,发现更稀罕的物什,便扔掉手中的,捡起新的来。结果就像黑瞎子掰玉米,一边丢一边捡,弄得心猿意马。
李秀成督带亲军一路往东,见远处全是张国梁的军旗,心中不免胆怯。张国梁乃官军中少有的悍将,太平军屡屡吃他的苦头,怕他撤退之中仍有计谋,所以不敢穷追。
前线败退下来的溃兵自然也到了常州,何桂清获悉败报,后悔不迭。江南大营与苏常一线本是唇齿相依的关系,当初他利令智昏,只打自己的好算盘,把唇亡齿寒的道理抛到九霄云外。而今江南大营溃败,和春如果参自己一本,他就是巧舌如簧,也百口莫辩。更糟糕的是,江南大营一溃千里,如果长毛来攻,他只有披挂上阵了。虽说自己以言兵论战出名,但吃烧饼喝凉水,是不是真知兵自己心里最有底。所以他连连给和春数封信,除温语劝慰外,还立即送五万两军饷,同时诚恳相邀:“常州万民,皆盼大帅如望云霓。”
退到镇江的和春已心胆俱裂,便以加强后路为由,让张国梁随他一起退往丹阳城。和春乃败军之将,见何桂清态度还算诚恳,所以一肚子气没法向他撒了。王浚收到军饷后依然如故,只向溃勇每人暂发二两。张国梁怒不可遏,去找和春理论,和春虽不再趾高气扬,但仍不肯让王浚修改成命。张国梁恨得咬牙切齿,却也无可奈何。
闰三月底,洪仁玕、陈玉成、李秀成、李世贤、杨辅清等一起登殿,向洪秀全祝捷,庆贺天京解围。洪秀全赐下金银玉帛,并赐宴君臣同乐,然后商讨下一步的军事行动。
当时太平天国的形势不容乐观,攥在手里的地盘不过是安徽东部及江苏西部,而上游重镇安庆也在湘军的重兵围困之中。安庆是天京的保障,如果安庆易手,清军顺流而下,天京就危在旦夕了。
陈玉成主张救安庆,因为他一家老小都困在那里;李世贤则主张取闽浙,此地的富庶不言而喻;洪仁玕、李秀成则主张东取长江下游,理由是:“为今之计,自天京而论,西距川、陕,北距长城,南距云、贵、两粤,俱有五六千里之遥。唯东距苏、杭、上海,不及千里之远。厚薄之势既殊,而乘胜下取,其功易成。苏沪富甲天下,上海更是百货云集,日进万金。一俟下路既得,即买置火轮二十个,沿长江上取。另发兵一支,由南进江西,发兵一支,由北进蕲、黄,合取湖北。则长江两岸俱为我有,则根本可固矣。”这道理很简单,先摘近处熟透的果子。
洪秀全同意了这一主张,但安庆之安危事关全局,所以不能不顾。他命令李秀成率军东征苏常,并限期一个月完成任务,既要摘到果子,又不能耽搁太久。
数天之后,李秀率军东征,十万人马出句容,直奔丹阳,随同出征的是李世贤、杨辅清部。随后,陈玉成回皖北,右军主将刘官芳回皖南,分别发动攻势,牵制官军,掩护李秀成东征。
丹阳城外,张国梁收容了数万溃兵。这些溃兵丢盔弃甲,锅灶篷帐更是无从谈起,仅吃饭就成了大问题。而且他们牢骚满腹,骂不绝口,将张国梁的士兵也影响得士气涣散。所以李秀成的大军一到,张国梁的部下就说道:“大帅要打我们当然跟着打,但总要王翼长拿他的银子去打一仗,让他明白是银子重要还是人重要,然后咱们再出队不迟。”张国梁本来也一肚子气,见士兵驱之不动,也不再强求,成心要看看王浚怎么打这一仗。王浚见状,只得硬着头皮带队迎敌。
李秀成的火器最是厉害,一排排向官军轰击,王浚没冲到敌前,部下已死了一百多人,想要逃回也来不及了。他中了数枪,当即毙命。张国梁看不下去了,提刀跃马杀向太平军,他的部下也纷纷跟进。太平军望见张字帅旗,知道张国梁杀到,连忙后撤数里,不与他接战。张国梁见此也不敢孤军深入,便想拨马回城。
此时,一支太平军偏师占领了城北小山,架起火炮向城中轰击。城中溃兵如惊弓之鸟,纷纷涌向东门,将张国梁部也裹挟着一起东去。张国梁拼命厮杀,无奈不能杀出重围。太平军数十人换上官军的衣服接近张国梁,趁机乱砍。张国梁身负重伤,道路又被溃兵堵塞,只好拨马往河里冲去。无奈河水太深,人马均被溺毙。李秀成对张国梁十分佩服,所以在攻克丹阳城后,他让部下无论如何要找到张国梁的尸体,要依礼安葬。
和春见大军溃败,又逃到常州,他万分狼狈,身边只余亲信亲兵十一二人。何桂清闻报后早就心胆俱裂,他在把和春迎进常州后,便决计逃走。可清朝有制度,一城主官不能弃城,要人在城在,城亡人亡。原因就是主官一走,士气肯定崩溃。所以这条制度执行得极为严厉,弃城的主官难有善终。
生非容易死非甘,眼见太平军逼近常州,何桂清早把死守的壮语抛到九霄云外。总管粮台的布政使查文经运筹粮饷不忘自肥,手里积了一笔可观的银子存在苏州,当然不甘死在常州。如今他窥破何总督的心意,就笼络众人上了一禀帖,请求他退守苏州,以固省垣,以图根本。何桂清真是大旱而得豪雨,立即接受了这一“苦劝”,上奏朝廷说和春已到常州,防务可由他完全负责,自己则到苏州筹措粮饷。
作为回报,也为自己脱走铺垫,何桂清让查文经先去苏州筹饷办粮,并限十日内运至军前。不过查文经一走,常州乡绅立即警觉起来,推举十余人到总督行辕请求何桂清留驻常州,合力守城。何桂清心里痛悔自己没有先走,但表面上还是一脸的坚决,话也是坚如磐石:“众位乡亲请放宽心,何某总督两江,驿节常州,守土有责,誓与常州共存亡!”他还一身戎装,亲自到城墙上巡视了一番。
城外溃兵络绎,乱哄哄向东而去。见状,何桂清更是打定了立即逃走的主意。回到督署,他就换上便装,带着十几个亲信直出东门。百姓不认得着便装后的何总督,一路并无阻拦,但在东门外他遇上了正在巡城的常州知府。常州知府认得何桂清,一眼看出他要逃走,所以便全力挽留。百姓见此也都聚集了过来,上百人纷纷跪下请求他留驻常州,以安民心。还有几位老者膝行十几步,抓住他的缰绳苦苦哀求。何桂清心意已决,厉声说道:“常州防务已移交和钦差,本部堂要去苏州督办粮饷,也是一等一的急办公务,谁再阻拦,格杀勿论。”
大家仍不肯放手,都不信他敢拂了众人之意,命属下开枪。可谁也不曾料到,他真的命令亲兵开枪。这些亲兵也是逃命心切,十几人同时开火,立时打死打伤了十几人。趁大家惊愕无措之际,何桂清策马东去。他一路逃到苏州城外,要守城士兵开启城门。巡抚徐有壬正好巡城,他已从查文经处得知何桂清有弃常州之意,心中十分不满,便对他道:“苏州城小,何能容得下总督大驾?长毛不日也许就会兵临苏州,徐某决心与城共存亡,只怕总督大人没这份胆量和气节。到时再走,反而坏我士气。还是请总督大人另谋他处!”
何桂清被呛得一脸尴尬,但狼狈如此,他也无心计较,遂借坡下驴道:“既然徐中丞如此不近人情,何某就去上海借洋兵前来助守,但愿徐中丞能言行一致,固守待援。”
徐有壬讥讽道:“悉听尊便!沪上有洋人枪炮,大人但可放心大睡。苏州城防,不劳大人费神。”
于是,何桂清带着亲信策马直奔上海。
李秀成兵临常州,百姓登城助守,竟然坚守了四天。眼看城外的太平军越聚越众,呼声震耳欲聋,官军首先被吓破了胆,有个游击带头说道:“何总督都已撒丫子跑了,我们这些四川人何必拿命来拼呢?”于是他打开城门,带着数百人逃走了。
这下便一发不可收拾了,溃兵涌向城门,城上的守军也扔下兵器急急逃命。和春及部下将领也被亲兵裹挟着逃出城去,途中他的肩膀还中了一枪。他一路逃到浒墅关,但见溃兵一路放火抢劫,奸淫掳掠,无恶不作,百姓哭声载道。和春万念俱灰,在运河边上横剑自刎。
李秀成攻克常州,下令屠城,死伤枕藉。接着太平军攻克无锡,进军苏州。苏州城内外聚集着一路溃下来的乱兵,他们到处抢劫,放火焚烧民房,百姓恨之入骨。太平军一到,城外百姓打着“同心杀尽张、和贼”的大字横幅前来迎接。守城的李文炳、何信义等将领带着部众前来投降,苏州轻松被克。徐有壬誓不投降,被乱兵杀死。太平军收降官军五六万,缴获洋枪洋炮及各类军资无数。而后太平军更是势如破竹,不出一个月,昆山、新阳、太仓、嘉定、青浦、松江等地,除上海外全部落入太平军手中。
从南京到京城两千余里,六百里加急也要四天,因此宫中的消息总与战场实际差了半拍。江南大营被踏破之时,咸丰的心情正处于少有的舒畅之中。因为不久前他收到了和春奏报克复九伏洲、寿德洲、七里洲、上下关的消息,官军把金陵围得已是铁桶一般,他由此看到了平定长毛的希望。十年了,他做梦都盼着长毛被彻底剿灭。
咸丰这皇帝当得实在太憋屈了。首先他的帝位就来得太不容易,因为他一直有个强劲的竞争对手——六弟奕。奕人很聪明,伶牙俐齿,深得父皇的喜爱。一直到父皇病重的时候,还在为立他还是老六而犹豫。他干着急没办法,因为聪明伶俐不是学得来的。亏得师傅杜受田教导,说如果有一天父皇说起身后事,他只管磕头痛哭。结果,有一天父皇真把他留在病榻边,说起万年之后这大清江山该当如何。他立时痛哭流涕,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而他的六弟则根据师傅的建议侃侃而谈,军政国计,无不深谋远虑。最后道光拿定了主意,把帝位传给了他,因为最后的测试证明,老六聪明,而他仁孝。当一个帝王,仅有聪明是不够的,还要善待兄弟臣工。不过,道光觉得有些对不住老六,因此遗旨特别要求,他登基时就加封老六为恭亲王。
更让咸丰窝火的是,他刚刚登基,洪秀全就在广西闹起长毛,出广西、入湖南、夺湖北、下安徽,咸丰三年定都金陵,与大清分庭抗礼。经制之师八旗、绿营竟然毫不可恃,先是一触即溃,后来一直追着长毛的屁股跑,直到长毛问鼎金陵,也没有出现一位横刀立马、智勇双全的大将军。和春奏报江南大营连克要地,把金陵围得如铁桶一般,他怎能不欣慰至甚!如果能够一鼓荡平,他就可以仰天纵声大笑了!十年了,他连发自心底的笑声也不曾有过。
军机处的满族大臣更是弹冠相庆,咸丰面带微笑地说道:“八旗将士,骨子里毕竟是骑射出身,打上几年仗,能征善战的将士就锻炼出来了,这就像大浪淘沙,淘去沙子,真金就在眼前。”
众臣无不应和。
这时,安德海擎着密奏折匣小步快跑地递了上来,咸丰以为又有捷报到了,甚至他都隐隐地觉得是金陵收复了。他急切地打开,一看题目就脸色煞白,重重地坐在龙椅上。
满面春风的大臣们立即收住笑声,大气不敢出。彭蕴章是首席军机大臣,他此时不能不开口:“皇上,龙体要紧,天大的事也没有龙体重要,皇上一身系天下安危啊!”
咸丰把密奏递给彭蕴章,怒道:“和春这奴才,把江南大营丢了!”
彭蕴章接过密奏,与军机大臣们同看,奏折并不长,先是说中了长毛“围魏救赵”之计,为了救杭州,把最精锐的一万人马派去援浙;接着说何桂清拥兵自卫,九次飞檄请援而不派一兵一卒,甚至把一万精锐留在了常州,置前方苦战而不顾;最后讲长毛五十万余众,众寡悬殊,虽经苦战而终不可支。
因为彭蕴章欣赏何桂清的文才和兵略,才极力推荐他出任两江总督,此时他不能不予以维护:“前方军情非当事者不能尽悉,这仅是和春一面之词。何桂清既然留有重兵,那么常州、无锡就可固守,两江根本还未动摇。”
“何桂清少年得志,又以才自恃,可不要犯了轻敌的毛病,误朕两江!”彭蕴章的分析不无道理,但咸丰对何桂清并不放心。
彭蕴章也有此担心,但他却信誓旦旦道:“但请皇上宽心,皇上寄予重担,他敢不尽心竭力?现在要紧的是让僧王的蒙古铁骑到江北去,预防长毛北犯京师。”
听了这些,文祥也建议道:“可飞檄曾国藩,让他派一支湘军直捣金陵,牵制东线长毛。”
闻言,穆荫则不以为然:“金陵一线,还是由八旗、绿营来应对,曾国藩此时不宜调动。”所谓不宜调动,其实还是他的老主张——让湘军在上游拼命,八旗、绿营则坐收攻克金陵之大功。
“八旗、绿营?可用的八旗、绿营在哪里?!”咸丰拍着龙案,连连咳嗽,以致把眼泪都逼出来了,安德海、彭蕴章一左一右给他捶背。平静下来后,咸丰又说道,“传旨给和春、何桂清,让他们扎牢营盘,死保镇江、苏常,不可再丢一城一池。”
谁料没几天,何桂清弃城而走,常州、无锡失守,和春自刎,苏州陷敌,江苏巡抚徐有壬被杀的败讯一个接一个传来。咸丰被彻底击倒,他脸色蜡黄,躺在病榻上召见军机大臣,怒道:“何桂清该死!立即押赴刑部问罪!”
“臣识人不明,以致有苏常陷敌之祸!请皇上重治臣罪!”彭蕴章连连磕头。
“你既然足疾日重,毋庸在军机大臣上行走了。”咸丰也并不挽留。
彭蕴章近来腿脚的确有些不便,但并不影响上朝。他知道自己的圣眷到头了,便谢恩道:“谢皇上体恤之恩!”
咸丰挥了挥手,门外的小太监把彭蕴章搀了出去。
彭蕴章被黜,按资历就是穆荫了,咸丰招了招手问道:“穆爱卿近前来。当务之急是两江总督出缺,该由谁来继任?”
穆荫一直坚持大清是满人的天下,不能让汉人把持太多官位,所以他建议道:“官文总督湖广以来,两湖未再陷敌,可由他改任两江。”
谁都知道,湖广能够安定,湖南靠的是骆秉章,湖北则靠的是胡林翼,官文不过是伴食总督,临危授他两江总督,他如何担得起?咸丰也知道其中曲折,皱着眉道:“官文不合适,湖广是西线根本,不宜动摇。”
文祥见皇上不同意,则推荐道:“臣以为湖北巡抚胡林翼可当此任,安徽的曾国藩亦可。两人都与长毛周旋经年,眼下的两江总督,非知兵者难以胜任。”
“汉人掌兵,非大清之福。”穆荫向来抑汉扬满。
文祥则争辩道:“能顾大清安危,何分满汉!”
见此,咸丰便摆了摆手道:“你们不要争了,朕要休息一会儿。”
于是,众位军机退出,咸丰又对安德海道:“小安子,叫肃六来见朕。”
肃六,就是户部尚书、协办大学士肃顺,他乃宗室贵族,爱新觉罗氏,字雨亭,因排行老六,人称肃六。此人经历颇为传奇,他本是满洲镶蓝旗人、铁帽子王郑亲王济尔哈朗的七世孙。因少年荒唐,天天牵着一条恶狗在街上闲逛,惹是生非。对这样的人,大家避之犹恐不及。郑亲王的爵位由他的异母哥哥端华承袭,端华对这弟弟也甚为不满,所以懒得管他。这样,肃顺一直到三十岁,仍是个闲散宗室。时任刑部侍郎的麟魁慧眼识珠,他知道肃顺是块欠雕琢的璞玉,便极力推荐他到刑部做了督捕司郞中。
刑部按地域设直隶、奉天、山东、安徽等十七个清吏司,负责地方的民刑案子,同时单设一个督捕司,负责督促各地捕盗捉逃以及京师的人命大案。督捕司郞中是正经的从五品司官,就是十年寒窗的进士们分到部里也顶多只是个六品主事。
肃顺得此美差,自然是又惊又喜。他赶到麟魁府上跪在堂前发誓:“在下一个市井无赖能有今天,全是大人成全,在下若不痛改前非,干出一番事业来,就誓不为人!”
麟魁入值军机后多次向咸丰推荐肃顺,咸丰一见也很欣赏,从此他不断升迁,如今已是户部尚书、协办大学士。
肃顺躬身来到咸丰病榻前,见他脸色苍白,嘴唇青乌,心里很是难过,劝道:“皇上,急也没用,要保重龙体啊!”
咸丰拍了拍他的手道:“此事先放在一边,朕和你商量一下两江总督的人选。”
“朝廷公器,一切由皇上做主。”肃顺为人跋扈,但在咸丰面前一直很恭谨小心。
“当然由朕做主,朕只是想听听你的看法——军机们推荐的人有三个,湖广督臣官文、鄂省抚臣胡林翼、湘军统领曾国藩,你看谁合适?”
“官文不合适,湖广那一大摊子离不开他。胡林翼也不宜轻动,唯有曾国藩最合适。”肃顺回奏事情干脆利落,从不拖泥带水,而且敢于固执己见,这也是咸丰赏识他的一个重要原因。
“官文不合适,朕知道,你一向重汉轻满,那胡林翼为什么不合适?”
“胡林翼不是不合适,而是曾国藩更合适。皇上请想,如今得力的将领都是曾国藩调教出来的,湘军中最得力的是曾老九,下九江、围安庆,这些硬仗都是他在打。曾国藩出任两江,曾老九自然更加拼命。还有,论资历,曾国藩当正二品的侍郎已经十三年,胡林翼的巡抚加兵部侍郎也不过三四年。”
“曾国藩是到了应该重用的时候了。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嘛!”咸丰点了点头。
“皇上这些年是在磨炼曾国藩呢!”肃顺附和道。
咸丰这些年一直在压制曾国藩。胡林翼、安徽巡抚江忠源都是出自湘军,就连湘军的偏师统领刘长佑,如今也当上了广西巡抚。这些人的资历、影响和功绩,都不能与曾国藩相比。单单曾国藩,二品侍郎做了十三年,统领湘军苦战八年多,连个实职的巡抚也未授,实在不可理解。
其实个中原因十分简单,咸丰不太喜欢曾国藩,因为他刚登基,曾国藩就上了道折子,提了一大堆意见。皇帝也是人,也喜欢听喜不听忧,所以表面上咸丰赞扬曾国藩,心里却恨他一支笔太尖刻,结果十三年不给他升官。假如这次再由胡林翼出任两江总督,那就好比在曾国藩的脸上吐了一口唾沫,他从此心灰意冷,不再为大清卖命,最终受累的还是大清。如今四顾无人,两江总督非曾国藩莫属!大清是皇帝的,皇帝也是大清的。咸丰只能抛却一己之好恶,决心把两江托给曾国藩。
安徽宿松湘军大营,曾国藩查看军营后回到签押房,见有两个军机处的大信封,不用问就知道又有上谕到了。这一阵江南形势紧张,三天两头奉到上谕,先是要官文、胡林翼与他熟商妥议江南局势,接着又奉旨将何桂清革职逮讯,以张玉良暂署钦差大臣关防,总统江南诸军。但不知今天又有何谕。
江南大营崩溃,长江下游局势糜烂,对湘军而言亦喜亦忧。忧自不必说,江南大营被破,长毛无后顾之忧,腾出手来一心西进安徽、湖北,湘军会面临巨大压力,尤其安庆刚刚合围,如果长毛大军回救,难免会前功尽弃。喜则是不能表现出来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几年来,官军把主力屯在金陵城外,湘军则在上游苦战,即使傻子也看得出朝廷的小九九,无非是让湘军拼命,而让八旗、绿营独得攻克金陵的大功。而今江南大营崩溃,官军一败涂地,湘军就会成为朝廷的依赖,无论朝廷乐不乐意,湘军的地位自此会一路攀升,将来攻克金陵的大功,十有八九也要湘军来收取。
就眼下局势而言,江南一系列人事变动会马上展开。尤其何桂清被解职,他空出的两江总督不可能久悬。如今两江总督不同以往,从前是以财赋重天下,如今系天下之安危,朝野目光都聚焦在此,其地位甚至超过向称天下第一督的直隶总督。这个位子,恐怕要由湘军的大员来充任。
依曾国藩推测,胡林翼的可能性比较大,因为他在湖北与官文关系极为融洽,堪为天下督抚楷模。胡林翼是湘军出身,军兴以来对曾国藩礼敬有加,而且在粮饷上一直是湘军的依赖,由他出任两江,对湘军也是件大好事。当然,曾国藩隐隐也期望这大任降于自己肩头,只是感觉希望渺茫。
曾国藩拿剪刀剪开封口,抽出军机处的寄谕。信很短,一眼可见全文,他禁不住心怦怦直跳——
军机处本日奉上谕:曾国藩着先行赏加兵部尚书衔,迅速驰往江苏,署理两江总督。
曾国藩不动声色,走到外面说道:“快,快,摆香案。”
朝廷有恩赏,大员照例要摆设香案,恭谢天恩。幕僚们都围拢过来,眼巴巴地问道:“大帅,朝廷有何恩赏?”
曾国藩拱手道:“我放两江了!”
“终于盼来了!”
“不出所料,两江总督非大帅莫属嘛!”
曾国藩署理两江总督的消息立即在整个大营传遍了,幕僚和将军们纷纷前来祝贺,曾国藩喜怒不形于色的功夫再到家,此时也掩饰不住。他的嘴很难闭紧,脸色想绷也绷不住,一再拱手道:“此乃皇上天恩高厚,诸位帮扶之功。”
曾国藩太需要实权了,他盼督抚之位已经五六年了。当年他在湖南、江西备受排挤,尤其在江西,九江战败后更是受尽欺辱。他带兵为人家守城池,本应从江西解决粮饷,而江西官绅则以没有明诏为由不供粮饷,巡抚陈启迈更是以断饷为要挟,随意调动湘军,擅自刑讯湘军将领。那时曾国藩的湘军因为闹饷,几近崩溃。为了粮饷,他只有忍屈受辱,打碎牙和血吞。如今手握总督大权,两江的用人行政要参要保,皆出自他一支笔下。两江三省,唯他曾国藩马首是瞻,要粮要饷,谁敢怠慢?想来真是痛快至极。
忙了半天,众人散去,李鸿章等几个心腹幕僚跟随曾国藩进了签押房,曾国藩坐定后说道:“如今我署理两江,长江上下游的军事必须统筹拿个盘子出来,请诸位来就是要一同商议商议。”
李鸿章眼尖,说道:“老师,军机处还有一封上谕。”
“一忙起来忘记了。”曾国藩一拍额头。
李鸿章帮他剪开封套,曾国藩拿出来看了几行后便道:“果然不出所料。”
这件上谕是要求曾国藩统筹江南局势的——
目下军情紧急,曾国藩素顾大局,不避艰险,务当兼程前进,保卫苏、常,次第收复失陷之地。重整军威,肃清丑类,朕实有厚望焉!
此时苏、常都已陷敌,如今的长江下游只有上海还在官军手里,所以兼程前进,保卫苏、常已是空话。可是那还有上海、苏北、浙北,长毛都有可能进攻,要不要兼程前往?
如今曾国藩是两江总督,两江任何地方有失,他都难辞其咎,所以应当派兵兼程前往。这是一种看法。
苏东地方既然已经尽失,如今再去,已是明日黄花,劳师远征,徒劳而已。这又是一种看法。
“现在的主要问题是没有兵。老九正在围攻安庆,皖北、皖南、江西都有战事,抽不出兵力来。关键是,就是有兵能不能到苏东去?彻底平复长毛之乱,必须据长江形胜,由上而下,由西而东。不如此,不能奏功!”这是曾国藩的主意,他捻着胡须继续说道,“难处在于怎么说通朝廷!平定长毛,不能东一榔头西一棒槌,不能哪里丢了就追到哪去,必须有一个通盘的考虑。请大家都帮忙想想,我呢也要仔细推敲,此事还不宜久拖,咱们明天再议如何?”
于是,大家起身准备离去。可谢恩的折子必须立即上,所以曾国藩又吩咐道:“少荃你就辛苦一下,代我起草谢恩的折子,说明叩谢天恩之意,至于江南的局势,说明随后会有个专折就行了,暂不必详谈。”
起草奏折是李鸿章的长项,他稍作思考后立即开笔,写完后修改润色,半个时辰就完成了。他先说了曾国藩的感激之情:“立即恭设香案,望阙叩头谢恩。”接着要谦虚几句:“伏念臣从戎七载,未展一筹。既无横草之功,兼有采薪之患,乃蒙龙光曲被,虎节遥颁,膺九陛之殊恩,畀两江之重寄。鸿慈逾格,感悚难名。”然后再说现在不能立即拿出统筹两江的办法,因为两江“统辖三省,兼理盐政、河漕、江防诸务,地大物众,任重事繁”,而自己才能有限,“在平时已才力之难胜,况目下实艰危之尤甚”。但是还必须表明不负朝廷所托的决心:“唯国家多事之秋,岂臣子怀安之日?计唯有殚心奉职,速拯疮痍,庶几仰答高厚生成于万一。”最后说明,除了军情会随后具报外,“所有微臣感激下忱,理合专折付驿,叩谢天恩,伏乞皇上圣鉴。谨奏。”
李鸿章誊录清楚,立即给老师送去。曾国藩正在伏案,招了招手道:“少荃稍坐,我正给老九写信,告诉他我已放两江的喜讯。”
“九叔接到信,不知怎么高兴呢!”李鸿章与曾国藩有师生之谊,曾老九与李鸿章年龄相仿,但也在叔辈上,所以李鸿章称他为“九叔”。
“我这些功劳都是老九和大家给我挣的,我坐收渔利而已。”曾国藩一边写信,一边谦虚。
于是,李鸿章不再打扰,静坐等候。
曾国藩把信封好,李鸿章代为招呼外面的仆役道:“老师的信,立即发给安庆的九帅。”
曾国藩接过李鸿章代拟的奏折,一边看一边点头道:“少荃这支笔真是倚马可待!尤其‘既无横草之功,兼有采薪之患’,用典恰当,恰如其分!难得难得!”
“横草”语出《汉书·终军传》:“军无横草之功,得列宿卫,食禄五年。”所谓横草就是让草横下来倒在地上,很简单最容易的事情。无横草之功,就是说很小的功劳也没有。苦战八九年的曾国藩却说无横草之功,那真是谦虚到家了。
“采薪”语出《孟子·公孙丑下》:“有采薪之忧,不能造朝。”采薪就是上山打柴,有采薪之忧,意思是自己有病,连上山打柴也办不到。曾国藩的确身体有毛病,请过几次假。不过,反过来看,有病还坚持带兵,无异又是一种表功。
唯一不足就是觉得决心还表得不够坚决。曾国藩思考一会儿,提笔在“唯有殚心奉职”后面加上“啮齿誓师,揽辔而志澄清;尽收疆土,下车而问疾苦”。总督上马管军,下马管民,曾国藩加的这几句把总督管军理政的职责都说到了,尤其是“啮齿誓师”四字,亏老师想得出,这让李鸿章敬佩不已。
“在其位谋其政,我出任两江总督,自然要以两江的全局来说话。其实谢恩的折子,我自己动笔也未尝不可,之所以要你动笔,并非仅仅是让你在文字上下功夫,更是要让你从中体味做事的学问、虑事的方法。当然,也是为了能够省出我的时间。”曾国藩把折子放到案上,继续沿着他的思路道,“一个人总要有属于他自己的时间来思考他该思考的问题。一个群体中,大家都是各司其职,你干好你该干的事,他干好他该干的事,这个群体才是一个好群体。特别是一个官员,万万不能事必躬亲,事无巨细。这可不是偷懒,既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培养替手。诸葛武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其精神可嘉,其方法我却不敢苟同。因为他事必躬亲,所以无人可替代,一旦他病逝,蜀汉便走到头了。少荃你想,这是不是非常可惜?”
曾国藩这样评价诸葛亮,还真是出乎意料,也令他耳目一新。
“办大事者,以选替手为第一要义,替手越多越强,你的天地就越大。做官尤其如此。农夫以种好庄稼多打粮为成功,做官必须以提拔人才为成功。比如我这个湘军统帅,哪怕我没有当什么总督,而我湘军中能出十个八个督抚,那我也可以高枕无忧了。如果我曾某人不断升官,幕府众人却一直盘桓在帐下,那我就是误人误己。官场中人,大多不解个中奥妙,大权在握时颐指气使,将他人的逢迎巴结当作效忠亲近,不能提携一二,待到风雨袭来,方觉四边不靠,竟是孤家寡人,悔之已晚。有些大员将属下谋士幕僚视为私产,得心应手之余,不忍外放,却不知不仅埋没人才,更是自断手足。少荃你将来做了官,最重要的不仅仅是办事,还要提携人才,如果只管自己高官照做,别人只有给你打长工的份,那当你致仕还家后,连杯热茶也讨不出的。”
“这正是大家愿意到老师幕中的原因。老师的幕府堪称天下第一大幕!如今巡抚已经出了三个,将来老师的前程不可限量,十个八个督抚或许不止。”李鸿章连连点头称赞。
说起这三位巡抚来,曾国藩的心里是酸涩的,因为这三个人的升迁,并非全是因曾国藩的推荐而获任,在他看来,朝廷甚至有些打压他的意思在里面。不过,曾国藩从来不把这种心底的酸涩示人,他笑了笑道:“借少荃吉言,幕中多出人才,就是我曾某的极大荣幸。人人都说不要武大郎开店,因为容不下高个子的人。可是,武二郎开店就好吗?他觉得自己是最高的,人人都不如他,有机会推荐人才的时候,总觉得张三李四王二麻子都一身的毛病,都不堪大任,你说这样的人开店好吗?如果总觉得别人都不如我,看谁都不能独当一面,那你说入我曾某人的幕府,可怕不可怕?”
李鸿章笑着回应道:“老师哪里是这样的人!”
“少荃,我和你父亲是同年,我把你当年家子看,更把你当可造之才,你要自惜。”
“老师教诲得是,学生一世荣辱,都系于老师一身。”闻听此话,李鸿章十分激动。
曾国藩摇了摇手道:“那倒不至于,关键还是你要克己成材。”
李鸿章回到住处,胸中心潮涌动。当年他投奔曾国藩,现在看来,这步棋走得不错。七年前,他还是翰林院编修,因为太平军进攻安徽,朝廷派安徽人吕贤基回乡举办团练,李鸿章觉得是个晋身的捷径,于是主动请缨跟吕贤基回到了安徽。可惜不久吕贤基战死,他又投奔新任巡抚李嘉端,李嘉端因连吃败仗被免职,李鸿章再次被新任巡抚福济招入幕中。辗转五年,他虽因战功升到道员衔,但所佐非人,尤其是福济胆小怕事,不懂兵略,以挑动手下将领不和而达到平衡控制的目的,这让李鸿章深感前途渺茫。
那时,他的大哥李瀚章在南昌为曾国藩办理后路粮台,知道他走投无路,便极力向曾国藩引荐。李鸿章当年在京城备考时,父亲李文安曾让他拜曾国藩为师学习义理、古文,两人有师生情谊。其实不必李瀚章介绍,曾国藩对李鸿章也相当了解,他觉得李鸿章二十多岁中进士点翰林,少年得志,锋芒太露,因此有意要消磨他的锐气,虽然答应让他入幕,却只是让他负责文报事宜,无非抄抄写写。这非李鸿章所愿,他的愿望是自带一军,独当一面。曾国藩幕中的文武以湖南人居多,也都不太看重这个安徽来的年轻人,觉得他就是有些小聪明,舞文弄墨而已,这让李鸿章很是丧气。
不过,今天老师的一番话可算是交了实底,原来老师对自己期许颇深。如今老师是天下瞩目的两江总督,将来有他的保荐,自己建衙开府也不是不可能。当下老师最操心的就是江南局势,老师的意图是先取安庆,由上而下再取金陵,而朝廷的意思是让火速进军取苏、常,如何统筹考虑,既达到老师的设想,又让朝廷无话可说,的确需要仔细琢磨。这么一则激动,二则深思,以致翻来覆去,久不成眠。
第二天一大早,李鸿章是被仆役推醒的,他一边推一边喊:“李道台,大帅等你去吃早饭。”
李鸿章睁眼一看,天刚亮,而他睡意正浓,翻了个身道:“我头疼,稍睡一会儿就起,别等我了。”
仆役见状,无可奈何地走了。
曾国藩生活非常有规律,每天总是天不亮就起床,绕营盘巡查一周,然后回到大营吃饭,而且是所有幕僚一边吃一边讨论事情。李鸿章最受不了的就是早起,何况昨天晚上睡得又太晚,实在挣不起身来。
曾国藩听说李鸿章又头疼,把端起的碗重重放在桌上道:“他昨天不是刚刚头疼了,今天还疼?都不吃饭,非等他来了一起吃!”
李鸿章刚要睡个回笼觉,幕府里最受器重的赵烈文亲自来请了:“少荃兄,大帅等着大家吃饭,说人不齐就不吃。你最好马上过去,十几个人都等着你呢!”
赵烈文比李鸿章小九岁,因此一直称李鸿章为“少荃兄”。他虽然年轻,但目光敏锐,见识深远,李鸿章也深为佩服。他亲自来叫,才知道老师是真生气了。所以他连忙穿衣,匆匆忙忙赶了过去。
见李鸿章到了,曾国藩连看也不看他,闷声道:“吃饭!”
大家都闷头吃饭,只有碗筷汤勺碰撞的声音。各位吃完,都陆续起身走了。曾国藩也吃完了,站起来要走,又回头正色道:“少荃,既然入我幕府,就应该遵守这里的规矩,我幕府中,最讲究的就是个诚字。”说罢,他拂袖而去。
这顿早餐,李鸿章也是吃的味同嚼蜡。吃罢饭,他独自在餐厅里坐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决定去见曾国藩。他走进签押房,曾国藩正在看文报,见李鸿章进来,他头也没抬就问道:“你头疼好了?”
李鸿章只好实话实说:“学生头没疼,是昨天睡得太晚,起不来,想了个由头。”
曾国藩见他说了实话,心情稍放松了些,抬头道:“少荃,凡成大事都要有始有终。养成每天早起的习惯,这对人有百利而无一害。你入我营中已经一年有余,这么一个小小的习惯还养不成,你不觉得心有不安吗?”
李鸿章垂首道:“学生惭愧,昨天晚上半夜还睡不着。”
李鸿章身高一米八,比曾国藩高出一大截,看他垂手含胸诚恳认错,曾国藩放缓了语气:“实在起不来也无妨,实话实说就是,何必编造头疼的理由?你昨天早晨刚刚说过头疼,可是昨天你精神焕发,起草的折子那么漂亮,可见就不是真头疼。”
“学生谨记老师教诲。”见曾国藩的气已经消了,李鸿章又道,“老师,昨晚我仔细想了一下当前局势,老师说得有道理,安庆之围不能撤,朝廷要撤安庆之围去救苏、常,更是拆了西墙补东墙,东墙不一定扶住,西墙却必倒无疑。”
“是啊,可怎么才能说服朝廷,这是个难题,不妨说说你的想法。”曾国藩有意要考一下李鸿章。
“朝廷要老师救苏、常,这可以理解,因为那是朝廷的钱袋子。如果苏、常没丢,那就无条件提兵赴援。问题是苏、常已经丢了,所以必须有个通盘考虑。这个通盘考虑最重要的就是老师说的,取金陵,必须踞上游之势,建瓴而下,由西而东。因为金陵是依长江而形成的大码头,要取这样的码头,必须借舟船之力,借舟船之力,必须由上游搏下游。当年西晋取东吴如此,蒙元取南宋也是如此。老师还要告诉朝廷,江南、江北大营,建了两次竟然两次被破,不是兵力不够,不是将士不效命,也不是粮饷不足,而是由东取西、由下取上的大势就错了。如果继续走由东取西的老路,难免重蹈覆辙。所以,不要说没有兵去苏、常,就是有,也不能如此布局。”
“少荃此议甚高,先把大势说清楚,我不赴援,是大势不宜如此。”曾国藩听后连连点头。
李鸿章受到鼓励,思路更加开阔:“接下来,还要让朝廷明白,如果把安庆的兵力撤走,不但围困安庆一年之功尽弃,而且安庆北面的桐城、东线枞阳之湘军都无以呼应,也要被迫南下,那么皖北局势难免动荡;一旦皖南皖北不能连贯一气,那么湖北东门也如同自撤屏障,必然震动。所以撤安庆之围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动一子而满盘皆输!”
“好一个牵一发而动全身,动一子而满盘皆输!”曾国藩击案赞叹,“安庆不能动,但朝廷的迫切心情不能不顾,我已经决定要把大营从江北移到江南,到徽州某地驻扎,此地应位于苏浙赣皖四省之界,东可顾苏常,西可连赣北,南可及浙西。关键是徽州乃江西屏障,江西是大军的饷源兼后路,必须确保不再被长毛蹂躏。少荃,你就按这个意思起草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