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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定大计以沪平吴 围苏州纳王请降

果然,第二天又有新军情传来,从昆山淀山湖方向有一路太平军向白鹤镇、赵屯镇而来。而同时从苏州、昆山汇集炮船一百余艘,木船七八百艘,满载太平军顺着吴淞江而来,从三江口到四江口扎下十几里的营盘。

四江口是吴淞江上的一个大码头,这里四河汇流,是青浦与嘉定间水陆要冲,也是苏州、昆山赴上海的黄金水道。淮军在这里驻扎三营陆师,还有淮扬水师一百余艘战船在此巡弋,守护上海的西大门。太平军数路并发,现在终于看明白,其进攻的重点就是四江口,其他几路都是为了阻击援军。不过,等李鸿章完全弄明白的时候,四江口的淮军已经被重重包围。他调兵遣将,令程学启、藩鼎新各率本部人马救援四江口。青浦、嘉定的驻军也各抽出人马向四江口方向进攻。各路淮军攻势猛烈,太平军多处营垒被攻破,逐步向四江口方向退守。

这样打了两天,双方在四江口形成对峙之势,太平军损失四五千人,而淮军大部分营官也都受伤。最为严重的是四江口被围的淮军三营,已经到了弹尽粮绝的地步,幸亏淮军营垒坚固、壕沟又宽又深,太平军连续进攻两天,尸体几乎填满壕沟,却未能攻破一个营垒。

李鸿章亲临前线,带领着由英国人教练的抚标营七百人,随他而来的,还有郭松林的五百骑马队,李昭庆的淮勇七百人。戈登率领的常胜军一千人,刘铭传率部四营从浦东赶来。众将都明白,与太平军决战的时刻到来了。几次大仗,都是在打到最艰苦、双方都筋疲力尽的时候,李鸿章就出现在阵前。他在最关键的时候亲自督战,完全是一副破釜沉舟的架势,全军因此士气大增,人人拼死力战。他召集众将约定次日八时同时发起进攻,刘铭传率部四营为左路;程学启率部四营为中路,李昭庆所部跟随程学启行动;藩鼎新率四营为右路;李鸿章居中协调,郭松林待命。戈登率常胜军向东进军,防备淀山湖方向的太平军。

部署完后,他指着李昭庆和郭松林说道:“这两个人你们都认识,一个是从金陵赶来不久的郭子美,他统领的马队还没训练好,我本不想让他上阵,可是他非上阵不可;这是我家老六,诸位也都认识,他新募的淮勇几乎没有训练,本来也不该出战,可是他也非要来参战。我借用方忠的一句话,叫血气可嘉。带兵打仗,就是要有股血气。两军对阵,不是敌死,就是我亡。我在这里与各位统领盟誓,不论新勇还是老将,有功必赏,有退必斩。我带的七百人兼做淮军的执法队,有谁后退一步,不必向我请命,开枪立毙阵前!”

第二天八时,淮军各路人马同时发动进攻。喊杀声、枪炮声响彻十余里。李鸿章站在新筑的高台上,拿着独眼望远镜观战。程学启、刘铭传率部众突击太平军营垒,拔掉栅栏向前猛冲。接近敌阵后,又学习洋人的战法,匍匐前进,然后突然跪起,举枪齐射。前面的太平军纷纷溃退,但后面的太平军又涌了过来,重新站稳阵脚。双方进退攻守,成胶着之势。藩鼎新的左路军方向也是喊杀声震天动地,看来也打得十分激烈。

突然,从中路军与右路军的间隙中冲出数千太平军,人人手执大刀,袒着右臂,头裹黄巾,向李鸿章的大营直冲过来。程学启部正在苦战,根本未注意到这突然杀出的敢死队。

李鸿章听说谭绍光有支上千人的敢死队,关键时候能赤膊上阵,有万夫不当之勇,更有千万军中取上将首级的威名。他站在高台之上,很可能被太平军看出了端倪,看他们的方向,分明是直冲他而来。

跟在程学启后面的李昭庆部首当其冲,被团团围住,眼看数十人已经被乱刀砍死。李昭庆倒是勇气可嘉,毫无惧色,亲自挥刀杀敌。不过他的新勇毕竟未经战阵,不一会儿就支撑不住了。

“大帅,该我上阵了!”郭松林说完,飞身上马,手里是一柄大砍刀。他举刀过头,大声喝道,“弟兄们,到了我们露脸的时候了,别给我丢人现眼!”他一磕马肚,自顾冲向谭绍光的敢死队,紧随其后的是千总李长乐。

两人左砍右刺,杀得敢死队不能近身。不过,郭松林的马队毕竟训练太短,没冲到阵前,已经有好几人坠马,被活活拖死。这支马队向赤膊的敢死队猛冲,其震慑作用远远超过其实际战力。因为淮军从未使用马队,所以令太平军敢死队有些措手不及。尤其是郭松林和李长乐,两人连续砍倒数十人,敢死队也怕死,无人敢近身。

李鸿章带来的七百人,留下三百人,其余也冲向敢死队,枪声响处,敢死队赤裸的身体上热血直涌,短短几分钟,就有上百人阵亡。这时刘铭传的洋枪队二百人赶到,李鸿章命令他们不必归队,立即前去攻打太平军敢死队。两路洋枪,再加李昭庆部,对敢死队形成三面夹击之势。

敢死队伤亡惨重,开始溃退。而郭松林的马队和李昭庆的新勇却越战越勇,追在敢死队后面杀红了眼。敢死队的溃退给太平军造成了极大的心理恐慌,越来越多的人扔掉兵器逃命。这时戈登率常胜军从东面打过来,他站在最前面督战,手里挥舞的不是洋枪,也不是洋刀,而是一根手杖,嘴里不断地喊着:“GO!GO!GO!”

戈登上任以后,很快用人格魅力和领导艺术征服了常胜军。他治军公正严明,严肃军纪,禁止士兵掳掠,而代之以优厚的军饷和奖金。戈登虽然严厉,但通情达理,以身作则,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决不强求士兵去做。为了鼓舞士气,行军时戈登走在队伍的前面,除了一支手杖外并不携带任何武器。他带来了十几门最新式的后膛火炮,这些火炮射程远,爆炸力强,炮弹呼啸着落在太平军阵中,十几人登时不死即伤。太平军开始潮水般的后退,而四江口被围的淮军也开始向营垒外冲,前后夹击,太平军已经是兵败如山倒。

太平军经历了严重内讧,这些年人心已经大不如前,又加上洪秀全大肆封王,各种王爷封了上千个。这些人一旦封了王,就讲排场,比享乐,上行下效,下层太平军不满情绪日增,士气大受影响,真正勇敢作战的越来越少。所以一旦溃败,就是不可收拾的局面。

吴淞江北岸是谭绍光在亲自督战,无奈他也无力回天,三四万人同时溃退,争着过河,结果浮桥被挤垮,人马纷纷落水。南岸是听王的五六万人,他手下还有凶悍的邓光明洋枪队三千余人,他们向北岸射击,无奈隔着一条河,中弹的反而多是溃退的自家兄弟。此时英军的几艘炮船也向南岸太平军开炮,几乎是一声炮响便沉一船。听王所部也开始逃命,太平军近十万人马,乱哄哄向西向南奔逃,落水者数以千计,河水为之不流。淮扬水师炮船一百余艘沿河追击,一直追到三江口。这里的太平军已经逃光,水师不必登岸,开炮把营垒轰击一通,便得胜而回。

淮军又一次获得大捷。前后三天,俘获及阵毙太平军不下万人,连毁大营二十余座,夺获洋枪、炮械、马匹、印旗近两万件。而淮军阵亡总计一千余人,加上伤者不到三千,全军上下一片欢腾,李鸿章立即向朝廷和曾国藩报捷。淮军入沪才半年时间,已经取得三次大捷,尤其是这次大战,淮军以两万人对阵太平军近十万人,能获得如此大捷,实在是大大出乎意料。

不过也有烦恼之事,那就是淮军贪财好利、抢掠成风。淮军刚入上海时,为了站住脚跟,李鸿章对部下约束极严,口碑很好。可自从第一次大捷后,淮军已露抢掠端倪,李鸿章未加严禁,如今已是恶名远扬。周馥专门做了调查,深感忧虑,特来向李鸿章汇报。说淮军在追击太平军的过程中,大部分弁勇已将劫财作为主要目标,他们先是把被俘太平军身上的财物搜罗一空,继而尸身上稍值钱的物什也被搜走。每踏破一处营垒,他们必先搜罗财物。尤其是太平军囤积的军粮,各军更是疯狂争抢。当时米价昂贵,每石值银五两,各营抢到后立即派人看守,作为本营战利品。然后又强卖给当地百姓,所得尽入统领及营、哨官私囊。不但如此,淮军还劫掠所过村庄,无人之家一概破门而入,家中财物被搬取一空。祝捷三日,淮军弁勇几乎都在豪赌,把所掠细软堆在案上吆五喝六,毫不避讳。

李鸿章其实对淮军的这个毛病了然于胸,只是没想到会如此严重,骂道:“贼娘的,他们也太不像话了,全然不知遮掩。”

周馥也劝道:“大帅,这股风必须刹住,不然,于大帅的清誉有损。如果有人在曾大帅面前多嘴,少不得受曾大帅数落。”

“老师的部众都是儒将,不屑于钱财。可淮军的统将多半起于绿林,要让他们视钱财如粪土,比让猫不吃腥还难。”李鸿章边想边说道,“老师那里倒好说,他也为九帅的吉字营焦头烂额。”

曾国荃的吉字营自从攻克九江后,已经抢掠成习。曾国荃甚至把克城之后劫掠财物作为激励士气的手段,湘军声誉为之大降。他本人则每克一城,必回老家养伤,其实是雇船往家搬财物。曾国藩屡屡提醒,无奈他只当耳旁风,还反驳道:“我的吉字营是有毛病,可吉字营也是最能打硬仗的。”事实的确如此,吉字营攻城略地,以不要命闻名。

“匹夫之勇,无非财货二字。在他们那里,护国卫道都是耳旁风。”李鸿章如此评价吉字营,也算是对淮军这一毛病的解释和开脱。

听李鸿章如此轻描淡写,周馥着急道:“大帅,这事不可等闲视之。如果闹得民怨沸腾,我淮军如何在上海立足?”

周馥是李鸿章最信任的心腹,他一切都是为淮军着想,而且他是营务处总办,整肃军纪也是分内之事。李鸿章也不能不听,他的意见是让周馥专门制定一条纪律,如果有抢劫未从贼之民财者,定然严惩不贷。战时可派出执法队巡查,有不听禁令者,可就地正法。

这一条禁令看似严厉,其实一变通执行便形同虚设。比如如何判定未从贼之民就难得很,随便编个理由说这一户从贼了,对见钱眼红的淮勇来说,实在是小菜一碟。

“还有,”李鸿章望着天花板,嘬嘬嘴唇道,“这些贼娘的弄那么多财物,都入了自个腰包怎么行?我看这样,以后所获军米每石按市价四成收购,也可减轻粮台的负担。”

这样一来,显然是把各营抢掠的粮米变成了合法收入,这风气岂能刹得住?所以周馥极力反对。

“兰溪,你还是记住我一句话,水至清则无鱼。长毛的军粮我淮军当然要据为己有,难道还要再还给长毛不成?谁抢到了就算谁的不行,可是一点好处也不给当然也不成。所以,以四成市价收购,于粮台有利,于各营也有利。至于你担心弁勇将来会劫掠民米的问题,不是还有一条禁令嘛!”李鸿章大概也觉得有些对不住周馥的苦口婆心,所以拍了拍他的肩膀劝慰道,“兰溪虽未上阵,可为淮军出谋划策,功不可没。将来或道台或知府,可随时放你实缺。只是目前不行,营务处实在离不开你。”

“大帅不必记挂,士为知己者死。当初大帅看得起我,只要大帅不嫌弃,我愿终生追随,至于功名利禄,皆身外之物,非我所孜求。”周馥依然信誓旦旦。

“你视功名如粪土,那是你心胸开阔,性情淡泊。”李鸿章拍了拍周馥的手说,“兰溪,我们要携起手来,在江苏做出一番大功业来。”

这次到上海来,李鸿章主要目的就是守住这块饷源宝地。几个月前,他最大的愿望无非就是能在上海站稳脚跟,不让上海失陷。那时候一夕三惊,就是这个愿望也让他觉得遥遥无期。可是不过半年多的时间,他率领淮军肃清上海周边,取得三次大捷。尤其四江口大捷,让他雄心大增。他觉得淮军的目标必须调整,不能仅仅以保住上海为己任,还要克复苏州、常州,甚至收复江苏全境——当然,金陵是曾老九的禁脔,他不会去凑热闹。

“我用四字概括,就叫用沪平吴!”李鸿章站起来,激动地在室内徘徊,“上海就好比是淮军的总粮台,如果我们只做个守财奴就未免可惜了。我们应当以上海为根本,收复整个江苏。也只有我们收复了江苏,我这个巡抚才做得问心无愧。不然,咱们无所事事,等着别人来收复江苏,我垂手来做这个巡抚,心里也不硬气。”

周馥最佩服李鸿章的就是这一点,脚踏实地,又满怀激情。当他即将到达一个目标时,另一个新目标已经在心中萌发。他聪明、睿智,能在别人未意识到的时候,就能抓住即将到来的机遇。他圆融达变,不钻牛角尖,更不喜欢空话大话,不管别人高兴不高兴,他看准的事情会立即去办。因此,周馥又大声道:“大帅,俗话说,女怕嫁错郎,男怕入错行。依我看,入错行没什么怕的,怕的是跟错了人。跟一个有大前途的人,你就有大前途;跟一个小肚鸡肠的人,也就只能学一些鸡零狗碎。我跟着大帅,算是跟对人了,有没有前途我都不计较,只要跟着大帅,见识大帅治军理政的大手笔,就是我人生一大乐,当对月浮一大白也。”

“兰溪,你不是不喜欢说恭维人的话吗?今天怎么恭维起来出口成章?”李鸿章哈哈一笑。

“因为我压根就不是恭维。再说,大帅,你我之间还用得着恭维吗?”

“有道理。我就把你的话当鼓励,在江苏好好来几个大手笔。”李鸿章下定决心。

接下来的几天,各路统领汇报战况,然后李鸿章向朝廷上保案。首功便是程学启。“尤为出力之记名总兵程学启,谋勇出众,纪律精严,可否请旨遇有总兵缺出尽先提奏,并赏加提督衔?”意思是只要有实职总兵的位子,程学启可立即补授。

位居第二的则是郭松林。他的马队虽然只训练了个半拉架子,但敢于上阵,尤其他掌中一柄大刀真有万夫不当之勇。这只是其一。他在湘军不受待见,因此投到淮军来,李鸿章自然要格外关照。这是其二。其三不能摆到桌面上,那就是他救了李昭庆的命,如果不是他冲入敢死队,李昭庆也许早成太平军刀下之鬼。“参将郭松林,闯入敌劲,手持大刀,连毙长毛三十余人,实有万夫不当之勇。可否请旨以副将记名简放江苏即补?”意思是江苏一有副将实缺,郭松林可立即补上。

第三则是刘铭传。“参将刘铭传血性忠勇,屡救危难,可否请旨开复暂行革职处分,以副将尽先推补。”刘铭传所部,在北新泾之役后四处抢掠,因为与团练抢米冲突,竟然冲入城中枪杀了奉贤县令,李鸿章给刘铭传一个革职处分。这一仗下来,不仅复职,而且还擢副将,而且是尽先推补。

接下来藩鼎新、周盛波、周盛传、张树声、张树珊等等二十余人都获提职或提衔。而且还特别说明:“其余出力员弁、兵勇,容臣查明汇案保奏。”意思是这些还不是全部,还有许多立功人员要继续保奏。

李鸿章的保案,对当初最先投奔他的将领向来是多有关照,像程学启、刘铭传、藩鼎新这些人,大家私下里称之为淮军老人。李鸿章是有意提升他们的地位,而且这些人也的确是作战勇敢,因此大家都无话可说。而郭松林骤获大功,程学启、刘铭传等人都有些不服气,李鸿章向他们解释:“九帅要我把他交回去,要治他的罪,我是以他能打仗的名义硬留下来的,所以要特别关照,这样才好向曾老师和九帅交代。而且郭子美的确能打仗,我留下他是没错的。”这样一解释,大家也无话可说了。

其他有意见的肯定还有,但只能在各自统领面前发发牢骚。不过,老六李昭庆却跑到李鸿章面前质问来了:“二哥,我和长毛敢死队拼得浑身是血,这你不是没有看到,为什么我的功劳你都一字不提?”

“你的功劳我看在眼里,当然十分清楚。可你刚入淮军就摆功,不合适。”

这个理由显然没有说服力,李昭庆反问道:“那郭子美也是刚入淮军,为什么你那么给他摆功?”

“因为他救了你的命!还因为他不是我亲兄弟。”李鸿章还给李昭庆解释,“正因为你是我老弟,为你摆功,在别人看来无私也有弊。如果让众位将领以为我有私心,将来恐怕就不能尽心尽力。所以为淮军着想,这次不能给你报功。”

李昭庆心里委屈,但李鸿章所说的也有道理,因此也就不再计较。

每次保案,或明或暗,将领们总会争功。李鸿章认为这次大捷立下最大功绩的并不是他的将领,而是洋枪洋炮。当然,这话不能直接给他的部下讲,那样会太伤人心。回过头来想想,当时太平军敢死队直奔他的大帐而来,他们赤膊上阵,不可谓不勇,如果只凭郭松林的马队,恐怕未必能胜。幸亏他身边有七百洋枪队,洋枪一响,太平军敢死队纷纷中弹,以致胆寒。后来戈登再从东面过来,他的大炮又对太平军产生巨大震慑。再后来英国战舰参战,太平军才彻底崩溃。从头至尾这么一想,如果没有洋枪洋炮,他的淮军如何能够打败十余万太平军?当初自己不顾老师的反对装备洋枪,实在是太对了!

不过,洋枪洋炮的耗费实在惊人。这一场仗下来,军械局呈上各营消耗弹药,竟然有一万余两。淮军的军费主要来源于上海厘捐,一则淮军不断扩军,已经达三万余人,二则装备洋枪洋炮,花费实在太大,军饷已拖欠了一个多月,如果淮军全部装备洋枪洋炮,开销自然更加惊人。现在哪怕一粒小小的铜帽,也要辗转从洋人手中购买,价格全由洋人说了算。又因为太平军也从洋人手中购买,因此那些奸商奇货可居,更是漫天要价。李鸿章这些天一直在想,能不能自造枪弹?只是他手下的人仿制旧式大炮还勉强,洋人的枪炮古怪,实在没有把握。

俗话说得好,你正打盹,就有人送枕头来。常胜军的马格里,此行来的真实目的就是要试探李鸿章是否有意自造枪炮。时年三十岁的马格里,正是中国所谓的“而立之年”,急于建功立业。李鸿章对洋枪洋炮非常重视,而淮军的枪炮及配械却一概辗转购买,他从中看到了一个大机会。

混到洋商中去倒腾军火,马格里觉得并非自己所长,也不屑为之;而他虽是军医,却一直对军械制造很感兴趣,如果能鼓动李鸿章自造军火,他将有望成为李鸿章眼前的红人,并由此开创出一番属于他的大事业。这个想法一旦形成,马格里就几乎到了夜不能寐的地步,尤其是他亲自参加了四江口之战,洋枪洋炮在这次大战中的作用他是洞若观火。所以大战一罢,他就来见李鸿章,无奈李鸿章太忙,除了接见部将,还要接见江苏大员,洋人能顺利见上面的,都是英法美在上海颇有头面的人物。马格里这个上尉军医,连来三趟都未能如愿,今天见署理布政使刘郇膏一走,他就不顾仆役的阻拦,闯了进来。

李鸿章还记得马格里,半年多前他初到上海,洋人不把他这淮军统帅放在眼里,上海的情形多是从他的口中得知,所以李鸿章招了招手道:“马格里小老弟,有几个月不见你了吧?怎么不到我衙门坐坐?”

马格里见李鸿章很热情,心里希望更大,便道:“大人太忙,我来过几次,都见不上。”

李鸿章立即把武巡捕叫来,指着马格里道:“马格里先生是我的朋友,以后只要是他来,随时可以报进,不必拘于常规。”

随后,马格里赠给李鸿章一支最新式的转轮手枪,能装弹六发。他告诉李鸿章,这支手枪是美国人柯尔特发明的,柯尔特曾经当过水手,从轮船舵轮上受到启发发明的这种手枪,一次装弹六发,只需扣动扳机,就可连响六枪,非常犀利,如今已经风靡世界。

李鸿章左看右看,爱不释手。

两人从手枪说到洋枪,又说到洋炮,马格里很自然把话题转到军械的价格上来。李鸿章顺手把军械局上报的价格单给马格里看,十二磅炮弹一发要三十两银子,一万粒铜帽——也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子弹,要十九两银子。

马格里粗粗一算,淮军至少要花两倍多的冤枉银子。于是他向李鸿章建议道:“如今西洋各国都有自己的大型兵工厂,专门制造枪炮弹药。从中国的实际利益出发,也应该建立这样的制造厂。”

“我早有此意,只是洋枪洋炮太过精巧,大清目前没人能造得出来。”李鸿章有些无奈。

“我可以很肯定地对大人说,中国人一定能够造得出来。”马格里望着李鸿章的眼睛,以表明他所说属实,“其实中国人非常聪明,仿造这些军火没有任何问题。制造军械主要靠机器。如今西洋各国,镗床、机床、铣床无所不有,什么样的东西都可以造出来。”

李鸿章十分动心,无奈这些机器大清根本没有。

马格里不想让机器的问题阻断了他的计划,便又说道:“即使没有这些机器,十二磅的炮弹也完全可以自己制造。”

李鸿章做个包扎的动作,问道:“你是治伤救人的军医,也懂制造炮弹?”

马格里点了点头:“我虽是军医,但对枪炮制造很感兴趣,我随身带的书籍一半是医书,再有一半就是制造军械的。大人如果不信,我可以想办法造一颗炮弹让大人瞧瞧。”

“如果你真能造出洋炸弹,我到时候为你专门成立炸弹局,请你来主持。”李鸿章半信半疑。

闻言,马格里激动得一颗心仿佛要从嘴里蹦出来,兴奋道:“大人给我一些时间,我一定造出一颗炸弹来。”

大话说出去了,如何造出一颗炸弹来,马格里心里没底。他的确懂军械制造,但问题是他手里除了手术刀,也没有其他工具。他到租界区一家接一家地逛商铺,希望有意外惊喜。锤子、凿子等买了好几样,但就凭这几件工具是造不出炮弹的。当他走到租界区尽头的时候,一个小修理厂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进去一看,竟然有一台车床!

他从常胜军军械库中弄来一枚十二磅炸弹,小心翼翼地拆开,仔细画出图样,然后到小修理厂让他们用车床帮着按图样做出所需的形状。这样忙了四五天,竟然造出了一枚炸弹。他兴冲冲去请李鸿章验看,李鸿章十分惊讶,没想到马格里竟真能造出炸弹。只是,这枚炸弹能否用于实战,他实在没有经验。恰巧士迪佛立到巡抚衙门来了,李鸿章立即让他来评判。士迪佛立看罢,认为这枚炸弹完全可以使用。

李鸿章向来是看准的事情说干就干,送走士迪佛立后,他立即与马格里商讨开办炸弹局的事。马格里建议道:“必须要雇请善制铁器的匠人,能请到洋人技师最好,还要请部分帮工。最开始至少要有十五六人,以后随着规模扩大,再随时增人。最为要紧的是必须买一台车床,这样才能保证炸弹的质量。”

“一切都交给你去办,花多少银子你估算一下。我立即安排人以巡抚衙门的名义给你下个札子,委任你为上海炸弹局总办。”李鸿章一口气说完。

在上海城外的一座破庙里,马格里指挥几个人在里里外外收拾着,请来的两个铁匠正在起炉灶。他又到那家修理厂去商讨购买他们车床的事情,修理厂无论如何不答应,但提供了一条线索,吴淞江边有一个英国人办的船泊修理厂已停工几个月,有一台车床要卖。马格里雇了一辆马车,立即去那家修理厂,不仅顺利地买下了一台锈迹斑驳的车床,还把一个会用车床的中国小学徒挖了过来。这么忙了七八天,上海炸弹局正式开工了。

五天后,他们造出了十枚炸弹。马格里从常胜军借来一门火炮,在郊外的荒地里试验他们自造的炸弹。十枚炸弹,有七枚炸响。

见状,马格里很高兴地说道:“现在咱们的炮弹有两个问题还需要解决,一是打不远,二是爆炸力太弱。今天我请大家喝酒,明天接着干!争取月底请李大人验收。”

到了月底,马格里请李鸿章和士迪佛立前来验收他的炸弹。连开三炮,远处的土堆被夷为平地。士迪佛立竖起大拇指,嘴里连说“OK”!

马格里已经得到李鸿章的完全信任,但他的工厂生产能力太低,每天只能生产十几枚炸弹,这对淮军来说是杯水车薪。要想提高生产能力,关键是要装备蒸汽机以及车床、铣床、镗床等设备。

马格里一直在为此伤脑筋。这时,突然从天而降一个很好的机会:阿思本舰队有一批制造枪炮的机器准备出售。

所谓阿思本舰队,其正式名称是英中联合舰队。这件事要从一年多前说起。当时中国海关署理总税务司英国人赫德向总理衙门提了个建议,说可以从国外购买一批军舰,组建大清舰队。他认为大清如果有这样一支舰队帮助,一天就可攻破金陵城。当时朝廷刚与洋人签订城下之盟,对洋人的船坚炮利印象深刻,认为如果大清也有这样一支舰队,不但可以帮助平定太平军,而且还可以加强海防。恭亲王十分感兴趣,极力说动慈禧同意了这一建议。由于赫德的推荐,此事交由英国人李泰国全权办理。

李泰国原来是中国海关总税务司,但他认为太平军势大,北京随时不保,因此以养伤为由,拒不到北京就任,总税务司一职才由赫德署理。李泰国接到这一授权,马上拟定一个计划上报英国政府,英国政府认为这是加强在中国军事力量的绝好机会,所以很快批准了李泰国的计划。

李泰国的计划,其实就是完全由英国人控制这支舰队,而舰队的费用则由大清来承担。李泰国花银二十八万两从英国购买了七艘退役军舰,而且自作主张与英国海军上校阿思本签订协议,任命他为舰队司令。还把阿思本的年俸定为三千英镑,少校军官的年俸为七百英镑,同时招募皇家海军官兵六百余人,组成了阿思本舰队。在和大清的谈判中,其价格则被虚报为一百多万两。

李泰国先于舰队一个多月回到中国,把他与阿思本签订的合同交给总理衙门。总理衙门一看便傻了眼,本来只是要委托李泰国购军舰,怎么一下成了英中联合舰队?而且这支舰队的调动权、指挥权、人事权以至于海洋利权,都归了李泰国和阿思本。这个合同一公开,舆论为之哗然,就是署理总税务司赫德也觉得不可思议。如果这一合同成立,英国无疑将独霸中国,所以美、法、俄等国也纷纷反对。曾国藩、曾国荃、李鸿章都上奏反对组建这样的舰队。

朝野上下都对李泰国和阿思本不满,总理衙门不能不重新考虑。这时候李泰国反而不耐烦了,他发出最后通牒,二十天内必须给予答复。总理衙门只好托美国驻华公使蒲安臣出面协调,李泰国仍然毫不松口,还威胁说如果不满足他的要求,就把舰队解散。曾国藩愤而上奏说道:“以中国之大,区区一百七十万之船价,视之直如秋毫,了不介意。或竟将此船分赏各国,不索原价,亦足使李泰国失其所恃而折其骄气。”总理衙门最后下定决心,照会英国政府购舰计划取消,军舰由阿思本驶回伦敦变卖。

阿思本舰队的七艘军舰全部在吴淞口停泊,舰队中有一名副管驾是马格里的老乡,马格里好几次请他吃饭,两个人关系很好。所以当听到朝廷决定让阿思本把军舰卖掉的消息后,马格里的老乡立即给他出主意,说随舰队有一整套制造枪炮的机器,完全可以买下来。马格里一听非常兴奋,让老乡带他偷偷登舰去参观。他一看真是大喜过望,车床、镗床、铣床、空气锤及配套的蒸汽机一样不缺。他立即向李鸿章报告,极力鼓动把这套机器买下来。李鸿章对李泰国印象非常不好,回绝道:“我这一辈子,绝不同这个人打交道。”

马格里又劝道:“李泰国这人的确可恶,但舰队的机器却是好东西。大人不愿和他打交道,那由我想办法出面买下来如何?”

李鸿章想了想道:“这件事我完全拜托你来办理,但不能以官方的名义,那样你的同乡们免不了狮子大张口。咱们两人办事可不能像李泰国那样,朝廷托他一,他却办成了三。”

“大人尽可放心,我是想干一番事业,不想从大人手中骗笔银子走人。”

这事办得还算顺利,三万多两银子买下了大大小小十几样机器。上海城外一个废弃的粮仓,作了马格里兵工厂的新址。十几天后,李鸿章及淮军数名统领、新任海关道郭嵩焘等人被邀请过来参加开工仪式。十几人被带进工厂,库房改造的车间里静悄悄的,新购置的蒸汽机、铣床、蒸汽锤及原有的旧车床已经安装完成。这些东西能替人造枪造炮弹?大家正在疑惑,马格里一声命令:“启动!”

突然之间,车间里响起轰轰的声音,蒸汽机转起来,蒸汽锤咣咣地响了起来。大家都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后立即发出一片惊叹声。马格里带着工匠们进来了,他一件件向大家介绍这些机器的名称及用途。铁匠夹起一块铁片,放到机器锤下,只需上下左右翻动,锻打的工作就由机器完成了,那块方钢很快被打成薄片。然后再到一台机器剪刀上,按图样剪好,然后两个熟练的工匠一阵锤打,一个炮弹壳就完成了。李鸿章津津有味地看着这些奇妙无比的机器,连连赞叹:“真神奇也!真神器也!”

郭嵩焘是李鸿章的同年,翰林院散馆后,入曾国藩幕府八年,两年前回京入值上书房。李鸿章很欣赏这位同年的见识,奏调他到上海来任职。郭嵩焘向来主张要学习洋人的长技,所以对李鸿章此举也是由衷地称赞:“京中那帮都老爷一提起洋人就嗤之以鼻,真该让他们来瞧瞧。”

李鸿章笑着回应道:“我出身翰林,可对翰林实在不敢恭维。我朝缺的是实干的人才,最多余的就是科道翰。”

所谓科道翰,是指御史言官和翰林。都察院设吏、户、礼、兵、刑、工六科给事中,对应负责监察六部,又设十三道监督御史,分别监督十三个行省。再加翰林院的翰林们,都属于清要言官范围,少有实事可干,最大的权力就是可参劾官员。

李鸿章等人参观完炸弹局,临上轿前对郭嵩焘道:“林文忠公提出师夷长技以制夷,夷之长技实在太多,我现在是搭紧鞋袢还怕撵不上,自造炸弹这只是第一步。我要上奏朝廷,要鼓励各地雇请洋人技师,赶紧学习洋人。学习洋人技术,现在是为了平内乱,长远是为了御外侮。筱仙你看现在的局势,长毛败亡不过是早晚的事,将来对我大清威胁最大的是谁?还是洋人!长毛已成肘腋之患,而洋人才是心腹大患!现在趁着剿灭长毛这个由头,洋人还肯教我们。所以要学习洋人的枪炮技术,现在是最好的时机!”

“现在看来,我到上海来这一步走对了,在京中与那帮只讲空话的人熬日头有什么意思!”郭嵩焘也是自视甚高的人,现在也不得不佩服李鸿章,他的眼光和境界,自己的确无法相比。

“就是嘛!”李鸿章重重拍了一下郭嵩焘的手背,又向军械局的丁日昌招了招手说,“雨生,咱们全指着洋人也不行。你拉起一帮人来,就照着马格里的路数也弄个炸弹局,万一有一天洋人和咱闹别扭了,离了张屠夫,咱照样不吃带毛猪!”

丁日昌应道:“属下早就有这想法,只是觉得银子太紧张,没向大人开口。”

李鸿章痛快地说道:“银子的事你不用管,我来想办法。”

同治二年九月(1863年10月),李鸿章的淮军主力直薄苏州城下。

半年前,李鸿章上《分路规取苏州折》,兵分三路进攻苏州:中路由昆山自东而西直接进攻苏州,由程学启率部担任;北路由常熟进攻江阴、无锡,目标是截断常州与苏州的联系,由刘铭传、李昭庆率部实施;南路由李朝斌带太湖水师进击吴江、太湖,目标是截断浙江与苏州太平军的联系。三路而外,尚有黄翼升率淮扬水师,往来调度,取得水上优势;以常胜军驻于昆山为各路接应;潘鼎新部驻金山卫、刘秉璋部驻洙泾、郭松林部驻朱家角,以防太平军突袭吴淞后路威胁上海。

经过不到半年的攻守,南路太湖枢纽花泾港、吴江县和震泽县城全部被淮军攻克,淮军水师可直下太湖,浙江嘉兴与苏州的联系被割断。北路刘铭传、郭松林、李昭庆、黄翼升等联合攻克江阴,太平军十万大军被击溃,伤亡两万余人。江阴抚常州、无锡之背,是太平军南北往来的咽喉,江阴一失,常州、无锡、苏州的太平军都大受震动。

十月,李鸿章亲临前线。按惯例,这预示着苏州决战就要到了。

苏州是江南重镇,清代是江苏省城。太平军占领苏州后,把这里作为太平天国苏福省省会,李秀成精心经营,想建成第二个天京。而攻占苏州,当然是李鸿章梦寐以求之事,把他的巡抚衙门迁进苏州,他这个江苏巡抚才算得上名副其实。

然而,要攻克苏州绝非易事。苏州建城于公元前514年,吴王夫差的父亲阖闾命伍子胥建阖闾城,并作为吴国的都城。到了隋开皇九年(589年)始称苏州,沿用至今。因为历史久远,苏州又有众多别称,吴都、吴会、吴门、东吴、吴中、吴下、姑苏、长洲、茂苑等。苏州城又以规模大而著称,大约有十五平方公里。苏州又是有名的水城,城内城外,水网纵横。城外则是四面环水,太平军凭河筑长墙,无异于城外之城,长墙内建有石垒、土营数十座,南自盘门,北至齐门,联为一体。墙内多挖地穴,堆土覆板其上,开花大炮也无可奈何。

苏州被围,李秀成自然十分着急。于是他连续三次写信给常州守将陈坤书和无锡守将黄子隆,约他们率部到苏州城下会战淮军。然而那时候陈坤书、黄子隆都已封王,与李秀成平起平坐,而且天王也未授命李秀成节制各军,大家自然不听招呼。何况无锡也正受到淮军的进攻,实在无力抽身前来会战。李秀成只好率苏州太平军孤军奋战。然而就是苏州的太平军,他也不能指挥自如。慕王谭绍光是从广西一路杀出来的“老兄弟”,能拼命死守,而以纳王郜永宽为首的湘楚“新兄弟”则别有心思,好几次不听军令,迟不赴援。因此,苏州城内外的太平军虽然号称十万人,战斗力却今非昔比。

苏州既然是水城,那么水上的优势至关重要。淮军有太湖水师和淮杨水师,而李秀成的水师主力早就调到天京城下,苏州水师力量极其薄弱,所以淮军水陆并进,攻势凌厉。数十天的时间,太平军城外的长墙、营垒,多处被踏破,宝带桥、五龙桥、蠡口、黄埭、浒磁、王瓜泾、观音庙、十里亭、虎丘以及附城石垒,全部落入淮军手中,白齐文献给太平军的小火轮被烧毁,支持太平军的洋人也多伤亡。

就在这关键时刻,江北局势出现问题。安徽土豪苗沛霖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数次投太平军,又复投官军,如今又投向太平军,并扬言要带兵南下。如果他真带兵出安徽,那湘军就有后路被抄的危险,因此曾国藩急调淮扬水师北上。

周馥为李鸿章考虑,也建议调淮扬水师北上:“调走水师,苏州若万一不保,无论朝廷还是曾帅,都不能责备大帅;可是,如果苗沛霖真冲出安徽,金陵局势崩溃,那大帅可真就成为众矢之的。为大帅自保计,还是遵令调军的好。”

“兰溪所说全是为我好,可是我不能为了自保而坏苏州大局。”李鸿章摇了摇头,“苏州城下的战局到了最关键的时候,好比两个人掰手腕,正在僵持。此时一只苍蝇在手上一挠痒,可能就决定胜负。此时我稍微有自保卸责的心思,就好比是那只坏大事的苍蝇。为了淮军数万儿郎的性命,我就把这个风险担起来。”

李鸿章勇于任事,最关键的时候坚持不动摇,这一点是一般人做不到的。周馥的一番好心被辞,却没有“好心当了驴肝肺”的苦闷,他为李鸿章的态度所折服。

“我还有个判断,苗贼不可能冲出安徽。苗沛霖自起事以来,一直在凤台一带称王称霸,从未离开老巢。他的乌合之众也多是本地人,拖家带口,苗沛霖就是想出安徽,他的部众未必跟着他走。他有自知之明,真要离开他的一亩三分地,恐怕也没那个胆量。他不过是个反复小人,占据了地利的优势,其实连个枭雄也算不上。”

李鸿章对苗沛霖的分析判断独到而深刻,周馥想想也的确如此,所以不再相劝:“大帅把苗沛霖看到了骨头里,就是曾大帅,也未必预见到这一点。”

“老师是最擅长相人的,肯定也看穿了苗贼的秉性。可是他用兵向来最重一个稳字,不像我有时候像个红了眼的赌徒,敢豁出去赌一把。”李鸿章连连摇头,然后抿起嘴唇喝了口茶,最终下了决心,“就这样,再扛上一个月。不过,苏州的局势不能久拖不决,如果浙江长毛大举来援,局势就真有崩溃的可能。兰溪,你着人把程方忠叫来,我与他商量一下。”

围攻苏州的是程学启的部众,虽然李鸿章也在前敌,但实际指挥要由程学启来执行。所以李鸿章有什么部署,先要与程学启商量。程学启一到,李鸿章把朝廷的上谕和两份参折递过去,想起他根本不识字,就扔到案上说道:“方忠,有人参劾我不让淮扬水师北上,是拥兵自卫,不顾大局。”

“贼娘的,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程学启是粗人,一着急自然没有好话,“苏州现在的局势,求援还来不及,再调走淮扬水师,是要老子好看!”

“急也没用,朝廷只督促而无一字责备,也是给我淮军留着脸面。只是苏州的战局不能再拖下去,你可有什么好办法能尽快拿下来?”李鸿章其实是希望从程学启口中听出个具体日期来,或一月,或半月,他心里才有底。

“攻克坚城,只有拿命去搏,有什么好办法!”程学启拿烟袋杆指着奏折说,“这些上折子的人在屋里喝着大茶说三道四,哪里知道我们枪林弹雨是什么滋味?”

“别人怎么想咱们没办法,只有自己想法子尽快破城。”李鸿章摇了摇手,像忽然想起来什么,“方忠,你的手下有没有与苏州长毛相熟的?如果能说动他们投诚,岂不事半功倍?”

“还真有这么个人!”程学启闻言,一拍大腿道。

程学启手下有名叫郑国魁的参将,当年也是家徒四壁,做过盐枭,当过团练,后来投奔了太平军。再后来随程学启一起投降湘军,又一起随李鸿章来到上海。他当年追随太平军时有个好兄弟,如今在纳王郜永宽手下做了个小小的巡检。如今见太平军大势已去,就想投奔淮军,所以悄悄混出城见过郑国魁一次,说明投诚之意。郑国魁将这事报告过程学启,程学启觉得一个小小巡检,做盐不咸,做醋不酸,如果是诈降做内应,反而会坏大事,所以不感兴趣,而且告诫郑国魁不可私下与太平军来往。

李鸿章嘬着嘴唇说道:“方忠,这事我不这么看。他是个巡检不假,但未必仅仅是他的意思。”

程学启吐出一口烟问道:“大帅的意思,是他上面的人放他来试探?”

李鸿章点了点头:“对,正是此意。我听戈登说,苏州的长毛也闹派系,从广西出来的老兄弟与湘楚的新兄弟闹得很僵。你让手下的郑参将仔细套套苏州长毛的情况,看看到底是谁派他来。这件事宜速不宜迟,你马上去办。”

过了两天,程学启跑到李鸿章大营来高兴地说道:“大帅,真让你说着了,你想都想不到,这个小巡检竟然是替郜永宽来打探的!” KU4Z0QlhIOnvfIY9+K0ilbOLP4bqXFx+0rWJPrmd4z38pyqD1AevYNbbTfKUXCZ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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