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年战事,军民死亡惨重,这些人大多就地掩埋。因为埋得太浅,天气一热,腐尸便引发了瘟疫,安徽、浙江及江苏都不能幸免。曾国藩来信告诉李鸿章,说宁国、金陵、徽州、衢州、水师营及芜湖各军都相继暴发瘟疫,宁国最甚。府城内外,尸骸遍地,无人收埋,病者也无人侍药,军中四五员猛将先后亡故。鲍超染病甚重,被送到安庆治疗。张运兰一军驻扎太平、旌德等处,病者尤多,即求一善禀之书启、送信之役夫,亦难得其人。曾国藩叮嘱李鸿章别让淮军染上,随信还给了几副草药方子。李鸿章不敢大意,立即让营务处通知各营注意防疫,又让粮台广罗中药,配发各营。
这时候,曾国荃手下的猛将郭松林突然到李鸿章行营来了。李鸿章与郭松林虽然不熟,但对他也算比较了解。此人识字不多,贪财好色,骄恣跋扈,常把军纪当耳旁风,其他将领的错他都犯过,别人没犯的他也犯了。曾国藩特别强调军纪,所以郭松林在湘军中口碑不好,不受待见。但他打仗勇猛,曾国荃打过的硬仗几乎他都有份。他尤其擅长骑兵作战,据说仅凭飞扬的尘土,他就知道对方有多少人。李鸿章在用人上不究细节,对郭松林这样的人他与曾国藩的看法略有不同,他认为善加利用,完全可以成为可用之才。
“郭老哥,你怎么到上海来了,也不提前告知一声。”李鸿章比郭松林小几个月,所以特意称他一声老哥。
这一声称呼让郭松林非常舒服,他笑了笑道:“我到上海来替九帅公干。”
“九帅有什么吩咐,一封信我就办了,何必劳动一员猛将的大驾。”李鸿章示意郭松林坐下,这才问他。
郭松林抓耳挠腮,吭哧半天才说:“也没什么大事,是,是这么回事。算了,反正我自己能办好。”
李鸿章明白,也许他担负的是一件不宜说出来的差使,所以不再探究。不过,如果是机密的事情,派这个么大老粗来实在不合适,所以心里不免有些生疑。
“大帅,我听说程方忠、刘省三这些土老包都立功换顶戴了,真是想不到。”郭松林的语气有些羡慕。
“他们的功劳是一刀一枪拼出来的,与是不是土老包没有关系。我在用人上与老师略有不同,带兵打仗的人,是不是儒生,有没有功名,能不能写一笔好文章,在我这里都不必计较,只要能打仗我就上保案。”李鸿章说道。
郭松林满脸喜悦,急切地问道:“大帅,我这样的人你愿不愿要?”
“求之不得!可惜你是九帅的爱将,我不能挖九帅的墙脚。”
“咳,我在九帅和曾总督眼里,根本算不上一盘菜。”提起这个话题,郭松林的兴致就像疾风扫秋叶,一片也不剩。
李鸿章不愿褒贬老师和九帅,所以不再说这个话题,转而问道:“这一阵金陵、宁国、芜湖都发了瘟疫,九帅那边情况怎么样?”
说到这个话题,郭松林就像猛虎看到了猎物,兴致一下蹿得老高,猛地一拍桌子道:“不得了,九帅营中病者十有三四。长毛营中也闹瘟疫,死人抛入河中,尸体生虫,臭不可闻,船在水中停一夜,尸虫会爬满船舱。正因这个缘故,双方都无心思打仗,暂时相安无事。”
“那九帅让你到上海来,是不是与治瘟疫有关?”李鸿章顺口问道。
郭松林像一身热汗的人被兜头浇了一瓢冷水,大脑袋一缩,连话也说不顺溜了,吭哧了半天才道:“也可以这么说吧。”
李鸿章见他不便说,也就不再问,着人立马给他安排住处。
郭松林到上海逛了一天西洋景,就再也不出营门,天天闷在营里。李鸿章有些奇怪,但又不便催问。正在他疑惑的时候,收到了曾国荃的信,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原来郭松林营中因瘟疫而死亡了几百人,他瞒着不报,为的是吞没饷银。他又拿这些昧心的钱买了三个娇妾,大白天就在营中苟且。曾国荃实在忍不住,责备了他几句,他竟然赌气跑了。曾国荃派人详查,他贪没的军饷竟然近万两。所以给李鸿章写信,一旦郭松林到他营中,务必捉拿押送金陵。
李鸿章立即着人把郭松林叫过来问话。和这种武人打交道,李鸿章向来不兜圈子,扬着手中的信道:“子美,九帅给我来信了,说你是私自跑到上海来的。”
“我这种人在湘军里过得不痛快,听说程方忠和刘省三都换了顶戴,我就投奔大帅来了。”郭松林的脸一下红了。
“你投奔我,是咱们脾气相投,我高兴。可是九帅说你贪墨了近万两银子,买了三个妾,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诬陷我。”郭松林的眼睛瞪得快飞出眼眶了,仰着脸大声争辩道,“我是贪了些银子,但没这么多。我又不识字不懂账,肯定是手下的人弄了花样。几千两是有的,要说万把两,那是天大的冤枉。大帅,你是带兵的人,没有私恩,能带出跟你贴心的兵吗?”
按郭松林的说法,他贪墨的银子,并非全部变为私财,而是私下里接济困难的勇丁,所以打仗的时候,大家才跟着他拼命。这倒也是实情。
李鸿章对此并不深究,接着问道:“那三个妾又是怎么回事?男人好色可以理解,可瘟疫爆发时你弄三个女人在营中快活,实在有些过分了。”
“大帅,这又是天大的冤枉。我是买了一个妾,她天天哭哭啼啼的,我把她打发走了。可是她回家后发现亲人都已经瘟死了,所以又跑回营中哭求我收留。这一来一往,那些狗日的就给我数成了三个。”郭松林的脸又红又白。
李鸿章点了点头说:“这倒也是情有可原。子美,那现在你怎么打算?”
“我打算投奔大帅,换不换顶戴我不在乎,图的是跟着大帅痛快,不像在九帅帐下不受人待见。我这人只要投脾气,你要我的脑袋我就割给你,大帅应该清楚我的为人。”郭松林一口气说出此行的目的,心情十分痛快。
“你的为人我了解一些。不过你说在九帅那里不受待见,这就有些不对了。如今你已经是参将,正三品大员了。”
“那些都是虚的,实职不过是个游击。在湘军我也就混到个参将罢了,像实职的副将恐怕也难,总兵、提督那是想也不敢想。曾大帅用人,首要的是会‘之乎者也’。”郭松林倒是看得明白。
“子美,我只问你一句话,愿不愿在我帐下真刀真枪地干!”李鸿章把曾国荃的信扔到一边问。
“当然愿意。”郭松林回答得很干脆。
“好,我正缺带马队的统领。我淮军有五百骑马队,到现在不得要领,就交给你来统领。不过丑话说到前面,我虽然能容忍,但贪财好色毕竟不是好习惯,你可不能闹得太过分,到时候别怪我不留情面。”李鸿章就这样留下了他。
郭松林诺诺连声。
“至于顶戴,你现在是参将,只要立了大功,副将、总兵甚至提督都不是没有可能,那就看你怎么带兵了。”李鸿章在名利上,向来舍得放手予人。
郭松林喜滋滋走了,李鸿章立即亲自给曾国藩和曾老九写信,请求把郭松林留给他暂用,因为上海局势仍危如累卵,特别需要能打硬仗的统领。如果实践证明郭松林不是真材料,到时候不用别人说,他自会押送他去金陵。
李鸿章的淮军与华尔的洋枪队互相配合,把上海周边的地方都收复了。李秀成因为接到洪秀全的严旨,率主力回救天京,所以上海暂时得以喘息。这时候浙江的形势也有了变化,宁波税务司日意格组建的长捷军配合民军攻克了宁波城,进而攻克慈溪。太平军侍王李世贤组织三万精兵回攻慈溪,长捷军向李鸿章告急求救。因为宁波地处浙东,那时候浙江巡抚左宗棠远在浙西南,对宁波鞭长莫及,所以朝廷将宁波暂划归江苏巡抚李鸿章管辖。宁波设海关,收入十分可观,无异于淮军第二饷源,所以李鸿章立即派华尔率常胜军一千零八人乘轮船渡过杭州湾去支援长捷军。谁料太平军提前得到消息,在路上设下伏兵,洋枪队遭到重创,华尔胸部中枪,幸好被赶来的长捷军救出,进了宁波城请西医做手术,手术没做完就死了。
华尔一死,常胜军就得选出新的队长。副队长是美国人白齐文,他是贪财好利之徒,无论人品还是本领都无法与华尔比。常胜军粮饷丰厚,而且管理上不许中国人染指,如果想贪墨银子实在方便得很。白齐文正是看中了这一点,因此急于谋求队长一职。有人就指点他,要想取得这一职务,一是要取得英国人的支持。这一点并不难,因为他与英国驻华海陆军司令士迪佛立关系不错。二是要得到江苏巡抚李鸿章的支持。这一点有点为难,因为白齐文为人傲慢,从来没到李鸿章的行营来套过近乎。身边的人指点他,说上海在洋务上说得上话的,向来是粮道杨观察。如果能得到他的支持,胜算就大一些。白齐文决定会会杨坊。
苏松粮道杨坊衙门里,人高马大、胡须盖了半个脸的常胜军副队长白齐文操着半通不通的中文与老谋深算的杨坊正在谈事情。
杨坊听了之后连连摇头说道:“这事,我说了也不算。”
“谁都知道,杨大人在上海是中外交往中的这个。”白齐文向杨坊竖起大拇指,“我已经得到何伯将军的支持,何伯将军一起到你们巡抚那里,你只要站在旁边说句话就行。你们中国有句话,有一尊佛拜不到,事也办不成。你就是佛,其中的一尊佛。”
杨坊闻言笑道:“你抬举我了,中外会防局不过是给常胜军筹银子、募兵丁罢了。”
“杨大人,我是有意思的。”白齐文诡秘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的银票。
杨坊瞟一眼白齐文手里的银票,看到上面露出个“贰”字,问:“二百两?”
白齐文摇头。
“二千两?”
白齐文还是摇头。
“那是二万两?”杨坊有些不敢相信。
白齐文笑而不答,收起银票道:“你们中国有句古话,不见兔子,不能放出老鹰。”
“我在巡抚大人那里说话也不一定管用,不过,如果管用了,到时候阁下认为我没帮阁下说话,我岂不是白费口舌?”
白齐文知道,杨坊是怕到时候不给他银子。他用英语喊了一声,一名常胜军士兵拿进来一个精致的铁盒子。
“我有一只铁匣子,非常坚固。我把银票锁在里面,放在你这里,钥匙我拿着。”
“亏你想得出,不过这办法双方都能放心。”杨坊没想到白齐文竟然有这等心机。
白齐文打开盒子,把银票放进去,落锁,收起钥匙,再把匣子交给杨坊。
英国驻华海陆军司令士迪佛立、苏松粮道兼中外会防局董事杨坊一起到李鸿章行营。落座看茶后,李鸿章问道:“士迪佛立将军,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什么事情尽管说。”
士迪佛立不会拐弯抹角,直接说明来意:“今天来拜访阁下,是为常胜军的事。华尔将军去世,常胜军需要新的队长,我们经过协商,推荐副队长白齐文担任。”
“将军,据我所知,白齐文上校的脾气好像不太好,有时会打骂士兵。难道没有更合适的人选吗?”李鸿章有些犹豫。
没等士迪佛立回话,杨坊便插嘴道:“没有更合适的了,白齐文当过副队长,再合适不过。”
“杨观察,我在与将军谈话,要请教你的时候我自会请教。”李鸿章打断了他的话。当初李鸿章希望结识洋人,但杨坊故意刁难,所以对他向无好感。
杨坊讨了个没趣,低下头大口喝茶。
士迪佛立说明道:“李大人,您听到的这些说法不准确,白齐文不过是军纪要求严些。他本人作战非常勇敢,曾经两次负伤,朝廷也奖励三品顶戴,就管理常胜军而言,他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
李鸿章知道,按照此前的约定,英、法两国在常胜军的指挥人员上有决定权,尤其英国在上海势力最大,说话最有分量,所以他便顺水推舟道:“既然士迪佛立将军推荐也无不可,不过,副统领是否可以由大清将领担任?”
士迪佛立立即一口回绝:“不行。这支军队完全按照西方操典进行训练,当然应该由西方军官指挥。这一条,中外会防协议中有明确规定。”
“的确如此,的确如此。”杨坊好像没长记性,又附和道。
李鸿章盯着杨坊问道:“杨观察,你真的以为白齐文能胜任常胜军统领一职吗?”
“卑职是这样认为。”
“好,那以会防局的名义你写一个呈文,由我上奏朝廷。看茶。”
士迪佛立鞠了一躬,先退出去了。
李鸿章看杨坊站着未动,就问道:“杨观察,你还有事吗?”
“没有。卑职是想听听大人还有什么吩咐。”杨坊回应道。
“杨大人客气了,上海,不,整个江苏都依靠你和洋人沟通,岂能随便吩咐?杨大人忙去吧。”李鸿章的语气有些阴阳怪气。
闻言,杨坊也尴尬地拱了拱手退了出去。
李鸿章的奏折到京时,美国公使蒲安臣也向总理衙门推荐了白齐文。总理衙门见白齐文获得英、法、美三国支持,又任过副队长,因此很快就下了任命的札子。
杨坊收到任命札子,立即派人去请来白齐文。他把总理衙门的札子亮给白齐文看,白齐文中文不好,特意让翻译帮着看。然后两人进内室,白齐文拿出钥匙说道:“杨大人,你是等它等得急了吧?”
杨坊接过钥匙,抖索着手打开铁匣,展开那张银票,上面写的是贰拾两。他以为自己看错了,揉揉眼睛再看一遍,没错,就是贰拾两。他失声问道:“怎么是二十两?不是二万两吗?”
白齐文惊讶道:“二万两,那不可能,我当时给大人看的就是这张二十两的银票,盒子一直在大人手上。”
杨坊冷着脸道:“你说得不错,盒子一直在我手上,如今完璧归赵,你可以带着你的盒子走了!”
白齐文故意郑重地问道:“这二十两银子大人真的不收吗?大人真是大清国少见的清官。做清官好,现在的巡抚李大人好像与薛大人不太一样,还是小心为妙。”
杨坊心里恨死这个狡诈的白齐文,又不能发作,冷着脸道:“中国有句话,叫聪明反被聪明误。我们浙江也有句俗话,饶你精似鬼,喝了老娘的洗脚水。”说罢端茶送客。
按照官场的惯例,新任官员必须到李鸿章的巡抚衙门来递手本求见参拜。常胜军是洋人统领的军队,可以不必按照官场规矩来,但白齐文经常前来面见李鸿章却是很应该的,因为他的前任华尔自从淮军大捷、李鸿章出任巡抚后,就三天两头到巡抚行营,常胜军的有关事情总是及时通气。但白齐文却狂傲得很,他对手下说道:“我这个队长是朝廷任命的,不需要听命李巡抚。”
更令李鸿章不快的是,常胜军私自扩大规模,白齐文任职不到一个月,总人数竟然猛增到五千多,月开支粮饷、军火等费用高达九万余两。突然增加这么多人和费用,让布政使吴煦和海关道刘郇膏都吃不消,所以到李鸿章这里来告状。
“吴藩台,你也是常胜军的统领,常胜军扩军你难道不知?再说,要怎么解决,你应该先找白齐文商定,怎么直接就到我这里来了?”李鸿章听了他们的怨言后首先问道。
其实,吴煦只是常胜军名义上的统领,不过是为筹饷方便,对常胜军的事情,他何曾有说话的份?尤其这个白齐文,连李鸿章都不放在眼里,他这个藩台怎么找他商定?李鸿章也知道其中的难处,但他故作糊涂又吩咐道:“你和杨观察今明两天就约见白齐文,告诉他不可私自扩军,别忘了他这个队长是我大清任命的,常胜军的军饷是大清所出,他必须听从大清的调遣。至于常胜军的粮饷还是从海关想办法,厘金这边连想也不要想。”
两个人垂头丧气地出了门,刘郇膏说道:“吴大人,这个月关税无论如何拿不出九万两银子给常胜军,该怎么办,李大人也没明示。”
既然李鸿章推给了吴煦,吴煦也可以推给刘郇膏这海关道。只是他的语气要客气得多:“李大人已经有明示,从关税中出。”
“可是关税里只能先筹措四万两,九万两根本办不到。”刘郇膏再次声明。
“能筹多少是多少,总不能无中生有给他变出来。”吴煦知道自己做藩台没有多少日子了,将来就是眼前这个刘某人的,自己何必再去费心思。
刘郇膏的办法就是不管常胜军的要求,只按上个月的数付,因为的确没有更多的银子给。
七月初,太平军慕王谭绍光率军三万包围了洞泾镇淮军营垒。李鸿章亲自督率刘铭传、程学启、周盛波、韩正国各营前往救援,并飞檄常胜军赴援。谭绍光采取围点打援的办法,派他的得力干将蔡元隆率军伏击李鸿章的援军。双方激战三天不分胜负,李鸿章的亲兵营统领韩正国腿部中弹,他草草包裹之后立即投入战斗,这令李鸿章十分感动。常胜军的总部就驻松江,离洞泾不到三十里,李鸿章飞檄告援,可是白齐文的常胜军却迟迟不到。次日中午,闵行的英军带着十几门炮前来助战,战场形势转向利于淮军,李鸿章督队猛攻,蔡元隆率部逃走。而洞泾的淮军也冲出营垒,向太平军反攻。白齐文其实早就做好了战斗准备,他就是要等双方苦战后再投入战斗。他一参战,前后击夹,谭绍光大败,只好仓皇逃走。李鸿章督军猛追,一直把太平军追到嘉善县才收兵。这一仗下来,淮军伤亡近两千,韩正国伤重不治而亡。
李鸿章对白齐文十分憎恨,如果他早出援手,何至打得这样艰苦!如果不是英军出动,胜负真是难料。李鸿章上保案的时候,把淮军的战功极力铺叙,对英军的助战也赞扬有加,请朝廷赏英军万两白银,而对常胜军却一字不提。白齐文亲自到行营来见李鸿章,李鸿章避而不见,让白齐文很没面子。
上海这边暂时安全了,而金陵城下因为李秀成策划十三王救天京,曾国荃军营的形势十分紧张,曾国藩写信向李鸿章求援,让他派程学启回救金陵。他在信中说:“日内军情愈紧,伪忠王全股攻扑九舍弟营垒,自二十日至二十八日昼夜不息,洋枪洋炮极多,并有落地开花炮打入营中,惊心动魄。贼更番迭换,我军病者太多,无人替班,实难久支。万不得已,求阁下派程学启带其全军雇坐火轮船至金陵大胜关登岸,救舍弟之急难,千感万感。无论轮舟之价如何昂贵,求阁下为我垫付,国藩必设法归款。专此飞恳,即问台安。”
金陵形势的确危急,但要调走程学启那是不可能的。因为程学启驻守的青浦对上海太重要了,与松江城互为犄角,拱卫上海的西大门。调走程学启,实在没有第二个人能守得住青浦。所以李鸿章的办法就是拖,把曾老师的信先放在一边不提。
不料,曾国藩的第二封信又到:“舍弟金陵一军安危吉凶,总在一月。如今苦守十二昼夜,已经三日无信,忧心如焚。求阁下迅发程学启全军来援,用重价雇轮舟,径送金陵助守营壕。将来舍弟即自营内打出,内外夹击,与忠逆决一苦战。求焚拯溺,莫喻斯近。千恳万恳。”
曾老师如此哀求,李鸿章不能再无动于衷。他不愿让程学启去金陵,除了离不开程学启,还因为他太了解曾国荃。曾国荃当初不愿来上海,就是为了要独得克复金陵的大功,如今他陈兵金陵城外已经数月,怎么肯让他人插足?如果真派程学启去,无论立功与否,都是费力不讨好的差使,这样的差使他是不会做的。不过,他自有应付老师的办法。他决定派常胜军去,一则维护了老师的面子,二则也不至于自己阵脚大乱。松江城防坚固,有一半常胜军驻守可保无虞。
李鸿章下令让藩台吴煦、粮道杨坊督率常胜军驰援金陵,可白齐文以两个月未发饷银为由,迟迟不肯起程。吴煦东挪西腾,总算给常胜军发了两个月全饷。可是白齐文依然不肯起程,说要再发给每人一个月恩饷才肯动身。这回吴煦说什么也不答应了。李鸿章又给吴煦下令,让他督促白齐文立即起程。白齐文不但不听命令,而且跑回松江城要抢劫府库,“自己想办法发赏银”,幸亏手下有人相劝,他才没有动手。
白齐文不甘心,带着数十名洋枪队士兵回到上海,直接去了苏松粮道杨坊衙门。他们把衙役推到一边,大门内外都放了岗,他则带着六七人直奔杨坊内室。杨坊正在与内弟李植楠说话,知道来者不善,连忙站起来迎接。
白齐文开门见山责问道:“杨大人,为什么不肯给我发赏银?”
杨坊推脱道:“发不发赏银我说了不算,吴藩台给多少银子我就如数转给常胜军,吴藩台没有给银子,我自然就没有银子给常胜军。要找,上校应该去找吴藩台,或者上校觉得面子大,可以去找李巡抚。”
白齐文根本不信杨坊的话,杨坊是有名的富商,街面上有当铺,黄浦江中有沙船,身家几百万两。当年华尔任常胜军队长,粮饷一紧张,杨坊立即想办法,甚至拿自己的银子垫付,常胜军从来没有为饷银为难过。他认定是杨坊有意刁难,所以耍赖道:“你骗不过我,原因我最清楚,你也最清楚。从前华尔上校任统领,每次战前都能拿到赏银,今天我必须拿到钱。”
“华尔是我的女婿,那是我借给他的。”杨坊毫不客气地说,“本道没有借银子给你的义务。”
白齐文赌气道:“没有银子就没有兵,看李巡抚能不能饶你?”
杨坊呵斥道:“你是大清的命官,而且拿着大清的俸禄,你就应该听从巡抚大人的调遣,不听号令,看将来谁倒霉!”
白齐文大怒,抓住杨坊的衣领叭叭两巴掌,又当胸两拳。杨坊的内弟李植楠过来劝解,白齐文从腰间抽出佩剑一挥,李植楠肩膀受伤,鲜血直流。
随后,白齐文一挥手道:“搜,搜出的银子都给我带到松江!”
众兵丁就翻箱倒柜地搜起来。
事情报到李鸿章那里,他听罢哈哈大笑,连说:“好!好!好!”
众人不解,他解释道:“这下总算给了我理由,让这个白齐文滚蛋,也让吴藩台、杨观察腾出位子来。”
他立即安排两件事:一是立即行文英法驻军及江苏各地方,撤销白齐文常胜军队长一职,并悬赏五万两缉捕之;二是上奏朝廷,报告白齐文滋事经过,请总理衙门转请美国、英国公使馆督促驻上海领事捉拿白齐文,并请将吴煦、杨坊暂行革职,以观后效。
办完这两件事,李鸿章与营务处的几个人坐下来商量对付常胜军的办法。常胜军战斗力比较强,尤其是洋炮威力巨大,在数次攻城战中效果最为明显。就目前而言,还必须依赖常胜军。但常胜军问题也很多,首要一条就是费用太高,其粮饷是淮军的两倍多,此外还有医院、日常用房等种种费用。其次是人数太多,而带兵的官弁多是洋人,已经成尾大不掉之势,必须控制其人数。三是必须保证常胜军得听从巡抚的调遣。常胜军从成立起,名义上是华夷协商自行经理,但大清只有出钱的份,实际控制权在英、法手中,尤其是士迪佛立、何伯对常胜军影响力巨大,非李鸿章可比。这一点必须借机改掉,如果他这个江苏巡抚调不动常胜军,还不如撤掉。
白齐文被撤职后,立即乘轮船北上,到北京找浦安臣告状,要求恢复他常胜军的统领之权。李鸿章不理睬他,请士迪佛立前来商议,准备签署《统带常胜军协议》。在上海,实力最强的是英国,其次是法国,然后是美国。李鸿章与英国签订这个协议,就是要笼络住英国,法国、美国都好商量。
钱鼎铭久居上海,知道历任江苏巡抚与洋人打交道的路数,他建议李鸿章不必亲自与士迪佛立见面,大家讨论出章程,找身份对等的官员去与洋人讨论。李鸿章稍作思考后道:“还是我亲自与英国人讨论,至于身份对不对等无所谓,把事情办好,就是我李某掉掉身价也无关紧要。要争到咱们的权力,必须和洋人当面锣对面鼓地辩论。洋人也是人,只要咱的理由充分,他也要认真考虑。由别人来传话,我怕说不清楚。”
于是,李鸿章亲自与士迪佛立见面,说明中英共同统带常胜军的意思,士迪佛立表示他回去后立即起草一个协议。李鸿章为了表示善意,特意请士迪佛立吃中国菜。士迪佛立到中国后还没有一位大员请他赴宴,菜又是如此丰盛,所以他吃得非常高兴。李鸿章喜欢辛辣食物,尤其是喜欢吃红酱面。他的厨师经常将鸡脯丁配以毛豆、笋等时蔬,然后浇上合肥人所谓的红油——辣椒油,吃起来香辣无比。到吃饭的时候,李鸿章又来了一碗红酱面,而给士迪佛立所上是洋人喜欢的面包。不料士迪佛立对香气四溢的红酱面感兴趣,也要来一碗。李鸿章提醒他说这种面太辣,他未必吃得了。士迪佛立谢绝了李鸿章的好意,坚持来一碗。于是,李鸿章笑了笑对厨师道:“那就给将军来一碗,记得多放红酱。”
厨师爽快地应了一声,很快端来一碗,红油亮亮的,很是鲜艳。士迪佛立也像李鸿章一样猛喝一口,辣得涨红着脸,张着大嘴巴,连说:“No!No!No!”一桌人开怀大笑。
士迪佛立办事利索,第二天就带着《统带常胜军协议》十三条来见李鸿章。李鸿章一条条与之激烈争论,用了整整三天时间,最后增改为十六条。双方所争议,集中于三个方面:
一是兵权归属问题。士迪佛立的企图是英国独裁,由英国派出正式军官,接受中国委任,直接指挥军队。而李鸿章当然不会同意,说指挥权必须分享,坚持大清也必须派出一名武官会同统领常胜军,一切行动与英国统领双方商定,而且无论中外统领,都必须听从江苏巡抚的调遣。而且还提出,英国统领如果犯错,必须按照大清律例办理。士迪佛立对此坚决不同意,他的理由是英国人在租界有治外法权,英国人有违法行为,概由英国人来处理。李鸿章的理由是,既然常胜军统领由大清来任命,取俸于大清,那就是大清的武官,当然得受大清律例的约束。双方争论激烈,也都有道理,最终彼此各退一步,士迪佛立同意“统领官均归抚台节制调遣”,英国派戈登出任常胜军统领,大清派参将李恒嵩会同统领;作为让步,李鸿章不再坚持英国统领官“如有过失照大清律例办理”的要求。常胜军军官的任免,由江苏巡抚和英军司令共同签署任命文件。这一条对李鸿章有利,因为从前常胜军中下级军官,完全是由洋人来任免。
二是兵额问题。士迪佛立希望常胜军是一支庞大的武装力量以为其用,反正不必花英国人的钱。所以他坚持“常胜军五千人不可再少,是协助防卫上海三十英里半径所必需的。而且其中有两千人必须驻防松江,不能调往他处”。李鸿章虽然企图借常胜军帮助“剿灭”上海周边的太平军,但一则害怕常胜军人数过多,费银太巨,影响淮军的扩充。二则担心常胜军人数太多,万一不听调遣,或者与官军对抗,那真是心腹大患。所以他坚决不同意五千之数:“长毛自上海百里以外日见退去,已无须更多兵力保卫上海。”经过反复协商,最后双方协议常胜军以三千人为限。
三是军费问题。李鸿章不但坚持要减人,而且还要裁减粮饷标准,去掉病房及日用房费等种种浮款。士迪佛立开始拒绝,后来只好答应。常胜军的费用,由每月八九万两,控制在六万两以内。
李鸿章亲自与洋人辩论,体会是洋人也并非完全不讲道理,只要大家把道理说透,并非不可商量。这更让他觉得作为地方大员,对洋人避而不见,是死要面子活受罪,而且容易产生误会,结果反而容易吃亏。对这个协议结果他甚为满意,常胜军从前名义上是大清的雇佣军,但大清所谓的权力就是筹饷,而一切调度指挥概不能过问。如今,虽然还不能完全如意,毕竟他这个巡抚在调动、指挥及人事上都有了话语权。
签完协议,李鸿章开始筹划如何派常胜军开赴金陵。还未等他筹划好,曾国藩来信了,说常胜军不必再赴金陵,因为李秀成连续攻打近二十天,未能攻破曾国荃的营垒,而且损耗巨大,只能停止进攻。汇集到金陵城下的太平天国十三王辖地都警报频传,各自都忙于关照自己的地盘,精锐不断被调走,十三王救天京的计划只好取消。曾国荃得到喘息,立即飞信给曾国藩,坚决不让常胜军到金陵来。他的理由是看不惯洋人,没法与洋人并肩作战。曾国藩知道老九不愿他人分功,所以立即给李鸿章来信,让他调回常胜军,固守原地。李鸿章立即给李恒嵩下令,让常胜军回松江驻地。
常胜军已经任命新的统领,白齐文见复职无望,竟然拉起几百亲信在镇江城外江上劫持了常胜军的一只小火轮,投奔了李秀成。李鸿章把美国驻上海领事叫来,告诉他白齐文叛变的事情,按照条约,外国人是不能支持太平军的。美国驻上海领事很聪明,来了个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巡抚大人说过,白齐文已入大清国籍,那就不能算是美国人支持太平军了。”
“那好,我就按对大清叛将的办法来追捕白齐文。”李鸿章哑口无言,立即下令贴出海捕文书,称:“不拘军民及外国人等,有将白齐文擒斩者,赏银三千两。”
白齐文叛逃,在英国人看来是一件很丢脸的事情,所以士迪佛立也不再为他说话。美国驻沪领事暗骂道:“这只高卢猪,真是惹麻烦的蠢货。”所谓高卢猪,是对法国人的蔑称,因为白齐文是法国人,后来入的美国籍。他出身海盗,平时对美国驻沪领事也颇不尊重,所以私下里领事对他也颇有烦言。
新任常胜军管带戈登到行营来拜访李鸿章。他时年二十九岁,一双蓝眼睛炯炯有神,上唇是浓密的短须,点缀在他的白脸上,显得特别扎眼。他个头又高,身着笔挺的戎装,给李鸿章的第一印象是干练而英俊。
戈登的父亲是英国皇家炮兵将军,而他本人却是皇家工兵出身。因为士迪佛立与戈登的父亲私交不错,对戈登严谨、理性、执着的个性比较了解,因此派他出任常胜军的统领。
戈登对李鸿章说道:“我是经过考虑后才接受常胜军统领一职。我认为任何人贡献力量,镇压这场叛乱,就是完成了一项仁爱的任务,并且认为这样做也会极大地帮助大清趋向文明。”
“我与阁下的想法一样。无论哪国战争,最受害的还是老百姓。尽快平定叛乱,让百姓不再流离失所,是我所最盼望的。但愿我们合作愉快。”李鸿章身高一米八,也留着短须,一双眼睛同样是炯炯有神,这两个人站在一起,有几分神似。
戈登对李鸿章的印象很好,保证道:“请大人放心,我对常胜军的训练会十分严格,绝不允许他们抢掠。”
李鸿章对此不以为然,因为湘军和淮军战斗中都有抢劫的问题。尤其是曾国荃的湘军,破城之日大肆抢劫成为拼死攻城的动力。李鸿章对淮军的抢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是太出格,他基本不追究。
这时程学启和刘铭传都派人送信来,说李秀成已经回到苏州,种种迹象表明,长毛好像有大的军事行动。李鸿章扬了扬手中的信说道:“戈登少校,长毛要进攻上海了,我们有大仗要打了。”
“好吧,我已经做好准备。”戈登回应道。
李鸿章对戈登印象很好,当天在日记中写道:“这个英国人戈登的到来,真是天赐。他的言谈举止比我所见过的西洋人强过百倍,那些人大多傲慢自大,令人生厌。”
郭松林这些天一直在训练马队。淮军辗转从张家口买来了五百匹马,可是没有懂骑兵的统领,李鸿章临时任命了一个老乡来管带,可他除了知道每天两顿喂马外,别的几乎都不会。所以淮军的马队一直是聋子的耳朵——摆设,白白吃草料、豆饼。
郭松林被李鸿章任命为马队统领,立即按他的办法训练。他对这支马队的水平十分恼火,因为连最基本的训练也没搞过,只会弄点花架子。他第一条就是让所有的马匹都由骑勇本人亲自喂料、饮水、梳毛、洗澡。有位叫李长龙的哨官不解,问他道:“那还要马夫干什么?”
“过来我告诉你。”
李长龙刚靠近,就挨了一鞭子,郭松林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连骑兵该怎么和他的马相依为命都不知道,你还配做什么哨官!我先革了你的哨官,留营效力,再没有长进,别怪我不客气。”
随后,郭松林又告诫道:“骑兵最重要的是与坐骑建立起相依为命的感情。到战场上,战马和人一样会害怕,尤其洋枪洋炮一响,马容易受惊,这时全靠主人给它压惊。所以,平时人和马必须建立起互相信赖的关系。马是畜生,但人对它好它自会知道。你平时给他喂草、饮水,不是为了让他饿不着渴不着,而是为了让它亲近你!所以这些看似简单的粗活,根本不能让马夫代劳。”他还规定,除了每天亲自喂马,还要在晌午给马洗澡梳毛一次。
李长龙对郭松林的话非常服气,竟然把铺盖一卷,夜里也到马槽边陪着他的马睡觉。
李鸿章到马队来巡视了一次,这里的变化实在太大,让他惊叹不已。那时郭松林正带领马队训练侧卧,方法很简单:想让马卧倒,就猛拉一侧的缰绳,勒疼马齿龈,马疼痛中就会向一侧卧倒。但训练起来却很难,因为马不能明白你的意思,被勒得咴咴叫,却不肯躺倒。郭松林已带队训练了三天,效果却令人失望。
李鸿章向他招了招手,他骑马奔到李鸿章面前,根本不用踩蹬,直接从马上跳下来。
“一看就是带马队的里手。子美,你悠着点,别太累了。”李鸿章很满意。
郭松林回道:“长毛马上就要进攻了,我不加紧训练,到时候怎么上得了阵?”
“你才来几天,我没指望你的马队能上阵。”
“我投奔大帅就是来打仗的,马队不能上阵还不让人笑话死?”他还告诉李鸿章,他正在训练侧卧,这很重要,特别是设伏时必须让马卧倒,然后突然上马杀向敌阵,让敌人措手不及,“照这样子训练,我估计到上阵时也就只能勉强应付。并且大帅还得尽快给马队配马枪,不能光靠刀矛。”
李鸿章不明白马枪与步枪有何区别,郭松林告诉他道:“马枪小巧,到时候在马背上必须一手持枪就能开火,因为另一只手还要抓缰绳。”
“那只能打过这一仗后再说,目前是来不及了。”
“大帅,六爷来了。”回到行营,戈什哈就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他。所谓“六爷”,就是李鸿章的六弟李昭庆,兄弟六人他最受父亲李文安赏识,还不到二十岁时就获得了监生功名。后来李家父子都办团练,李文安战死,一家人都希望这个老幺守在田园,不要过刀头舔血的日子。
庐州城被占,李家宅院被太平军付之一炬,李鸿章的老母及家中妇幼避到乡下老亲戚家中。李瀚章、李鸿章、李鹤章、李蕴章、李凤章五兄弟辗转都到了曾国藩帐下,只留老六李昭庆在家照顾老小。如今庐州克复,湘军已经陈兵金陵城外,整个安徽日渐安定,淮军又在上海连获大捷,合肥一带的青壮都投效淮军,以至于有了“会说合肥话,就把洋枪挎”的说法。
李昭庆时年二十七岁,正是心高志远的年纪,当年又曾经跟着父亲办团练,他就起了投军立功的想法。他连写三封信给二哥,李鸿章就让他招募一军带到上海来。
李昭庆双目炯炯,身材高挑,家人都说颇似年轻时的李鸿章。兄弟两个已近两年未见,李昭庆更壮实了些,唇上粗密的胡须十分扎眼,在李鸿章眼里既多了几分成熟,又加了几分固执。他拍了拍六弟的肩膀说道:“六弟是我们家的大功臣,一家子人全靠六弟关照。”
“我不能只做李家的功臣,我要做朝廷的功臣,打几场硬仗,也弄个知府道台做做。”李昭庆年轻气盛,不免把世事看得太简单。
听他说得轻松,李鸿章笑道:“打仗立功哪有你说的那么简单?”
李昭庆不服气道:“听说刘省三又升官了。要论打仗,我比他还早几年呢!”
“打仗不论早晚,省三如今已是我手下大将,你可不要小看。老六,这次你带来多少人马?”李鸿章岔开话题。
“七百人吧。你再拨几千人由我统领就是。”
“这断断不可能,要想带兵打仗,只有亲自挑选、训练的勇丁才顶用。这七百人就是你的本钱,如果你确实能打仗,将来不愁没有兵勇可带。吃现成饭你连想也不要想。”李鸿章摆了摆手。
“听说长毛就要进攻了,那我就去打头阵,让你看看我会不会打仗。”李昭庆见二哥一点面子也不给,赌气请缨道。
“打头阵,打什么头阵?你以为还是三国时候双方将军要在阵前比武?”李鸿章对幼弟的急于建功立业泼上一瓢冷水,“长毛进攻哪里我们都不知道,你上哪里打头阵?你太小看长毛了,你这种念头就很让人不放心。”
“七八年前我就和长毛交过手,长毛也不是三头六臂。”李昭庆有些不服气。
“如今的长毛也不是七八年前的长毛,他们手里洋枪洋炮多得很,特别是这个李秀成,部下洋枪最多。我今年到上海来,整整训练了两个多月才敢和长毛接战,你带着新勇刚到上海,怎么能仓促上阵?你先俯下身子,好好训练你的勇丁。”
这时候程学启到行营来,见到两兄弟争持不下,就开口为李昭庆说话:“大帅,既然老六想上阵,就让他上,让他跟着我,到时候由我关照。带兵打仗,要的就是这股血气,如果心里怕长毛,那反而更危险。俗话说,怕死的先死掉,不怕死的死不了。”
“就是这话,程大哥,我就跟着你上阵了。”李昭庆见机便附和道。
出了行营,李鸿章埋怨程学启:“方忠,你怎么也随着老六胡闹,他的勇丁刚带过来,怎么上得了阵?你是我最得力的大将,上了阵再回头照顾老六,那不是拖你后腿?”
“大帅不必过虑,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到时候让他在我军后面,接仗让我先来,胜了让六弟跟着我追,撤退时让他先走,应该不会出大岔子。长毛已经行动了,带兵的还是姓谭的,李秀成并未亲临。只是长毛的动向还不太明了,现在是两路并进,一路从太仓往楼塘镇,一路从昆山扑安亭镇,看架势好像要夹击嘉定。”程学启先解释了一番,随后把话题转到接下来的事情上。
李鸿章看着地图道:“有可能,从昆山来的这一路长毛,很可能是为了占据南翔镇,截断嘉定退路,与北路形成夹击之势。不过,以长毛的老套路,打仗向来是靠人多势众,应该不会只有这两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