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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虹桥大捷扬威名 整顿贪墨去政敌

李鸿章让钱鼎铭召集各营哨官到他的行营来商讨战事,因为有七八十人,大帐根本坐不下,所以他把会场搬到了帐外。条案上堆着白花花的银子,把众人的眼睛都晃花了。李鸿章指着银子大声道:“众位兄弟,这是上海人的心意,知道我淮军要出征,纷纷解囊。你们看到的是银子,可在我眼里,这是沉甸甸的一座山。如果我淮军此仗不能大胜,咱们安徽人无颜在上海立足!”

“大帅放心,开字营的兄弟到时候无不拼命!”程学启首先表态。

“我们安徽人没一个孬种,大帅瞧好吧,开字营能拼命,我们是连命也不要了!”张树声、刘铭传等淮军将领也不示弱。

“该拼命的时候当然要拼命。告诉弟兄们,打完了仗,有功的我保你们换顶戴,受伤、阵亡的,双倍恤银!”李鸿章对将领们的表态很满意,“这是我淮军入沪以来的第一仗,这一仗关系着我,也关系着诸位的前程!是荣是辱,是生是死,全在这一仗!丑媳妇要见公婆了,是骡子是马该拉出来遛遛了!”

“大帅吩咐就是,我等到上海来,本就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不管他长毛多少人,咱不怕!”众人大声嚷道。

“好,你们不怕,我也不怕,这一仗我要带着亲兵营亲自上阵!”李鸿章两眼炯炯,真是把生死置之度外的神情。

“这怎么行?大帅是全军的主心骨,哪有到阵前冒险的道理!”亲兵营统领韩正国首先表示反对。

“淮军数千儿郎,什么时候也不能让自己的大帅亲自上阵。”众位统领也都一致反对。

李鸿章双手往下虚压,示意大家不要再争执:“各位兄弟不必再争了,我意已决。我之所以要亲赴前线,就是怕有人到时候贪生怕死。韩统领你听着,到了阵前,你这亲兵营不必专为保护我,关键时候应随我冲到敌前。你再挑五十人的执法队,每人一口大刀,随我站在阵前,有谁敢贪生后退,当场砍下他的脑袋!”

“大帅放心,到时候亲兵营要是怯敌,大帅先砍了我的脑袋!”韩正国立下军令。

“就是这话!”李鸿章指着面前的一帮营哨官,“不要说你们哨官,就是你们这些营官、统领,不管是我的同乡,还是我的老部旧,还是曾大帅手下的老将,有谁后退,我先亲手砍他的头!”

接下来,李鸿章要选派先头部队到新桥镇去扎营迎敌。

程学启抢先道:“论打仗,我营打了不下十几仗,我手下的兄弟也算得上久经战阵,你们谁也别跟我争,我率开字营打前锋。”

滕嗣林、滕嗣武两兄弟的林字营,兵勇是湖南人,而他兄弟俩又是湖北人,真是不湘不淮,所以要真正融入淮军,必须更加拼命。两人都表示愿和开字营一道去打前锋,李鸿章也同意了。

开字营和林字营赶到新桥镇立即挖壕筑垒。营垒包括一道外壕,一道内壕,内壕里面用掘壕挖出的土筑墙子,墙高八尺,厚一丈,墙顶上有枪炮眼,居高临下御敌。按淮军的营规,营垒没有筑好,全军不得休息,更不准搦战。两条壕沟刚掘完,墙子才建了一半,李秀成就率军赶到了,把开字营和林字营团团围住。他大概觉得这三营人马已是瓮中之鳖,所以率人继续向西北方向进军,直奔虹桥、徐家汇而来。

虹桥、徐家汇一带,淮军结营八座,交错绵延四五里,营垒后面则是驻扎在洋泾浜的铭字营和韩正国的亲兵营,是全军预备队,随时听从李鸿章的调遣。李鸿章让亲兵搬了把椅子坐在虹桥上,故作镇定。眼见得远处浮尘蔽日,头缠红、黄头巾的太平军像一股大潮浩浩荡荡滚过来。英法军队和洋枪队都在洋泾浜观战,又是打口哨,又是叫嚷,却没有一人前来助阵。他们确信李鸿章的叫花子军队根本不是长毛的对手,他们好奇的是,这支叫花子军队能坚持多久。

上海城外喊杀声震天,太平军数次冲锋未能突破淮军营垒。淮军的壕沟和营墙发挥了重要作用,李鸿章心里踏实多了,指挥更加沉着。太平军冒着淮军的抬枪、火罐、箭镞,搬来竹梯横到壕沟上,又拼命踏着竹梯冲过壕沟;有的则背稻草向壕沟里投,很快也在壕沟上填出一条通道。眼见的有两个营垒被攻破了,淮军抢出后门,争先恐后向虹桥方向溃逃过来。李鸿章恨得牙疼,问韩正国道:“逃回来的是哪个营?”

“是春字营。”韩正国手里紧握长刀,一字一顿地回答。

李鸿章翻身上马:“执法队,随我去拦住张遇春!”

张遇春是李鸿章当年在老家办团练时的老部下,仗着这层关系,他在淮军中颇有些自负,不太把程学启、刘铭传等人放在眼里,人缘有些差。李鸿章心里明镜似的,如果今天任由张遇春溃逃,那其他将领谁还会拼命?他指着张遇春的鼻子直呼其名道:“张遇春,你竟敢临阵脱逃,把他捉过来,砍下他的脑袋!”

张遇春见李鸿章红着眼像要吃人,如此震怒实在从未见过,吓得连忙往回跑,声嘶力竭地喊道:“都跟我冲回去,谁再跑我先宰了他!”

李鸿章横刀跃马,大吼道:“铭字营、亲兵营,跟我冲!”说罢策马奔向太平军。见主帅拼命,淮军声势大震,铭字营、亲兵营,连同败回来的春字营呐喊着冲向太平军。刘铭传的两营都装备了洋枪,砰砰砰一起打响,太平军被震住了,见淮军龙卷风似的冲过来,转身就跑,后面督战军官也不能阻止。各营垒的淮军也冲出来加入进攻,大家只顾向前猛冲。此时程学启和滕氏兄弟也率军冲出营垒,从南向北猛冲。太平军被两面夹击,军心崩溃,奔路而逃,只有李秀成的亲兵还在拼死力战,无奈兵败如山倒,已不能挽回败局。

曾国藩读到李鸿章的战报时,已经是五天以后。李鸿章在信中说——

二十一日伪忠王调著名悍贼伪听王陈炳文及纳王郜姓部众五六万倾巢而来,直扑虹桥营盘。由南而北,自西而东,四面围裹,以洋枪洋炮猛力死扑。将营垒外壕用土草填满,拔去梅花桩,冲突直入,我军则以枪炮回拒。学生思到沪两月未曾痛打一仗,恐为外人所轻,遂于是日未刻亲督春、树、庆、熊、铭各营奋力进剿。排枪一轰,纷纷鸟兽散。追至新桥,程、林各营大队齐出夹剿,杀死挤落水死者实有三千余贼,生擒二百余名,洋枪、抬炮、旗帜、马匹夺获数以千计。据称伪听王阵殁,纳王负伤而遁,各头目死者更多。此极痛快之事,为上海数年军务一吐气也。今日探称,泗泾、松江附近各踞贼全数遁去。有此胜仗,我军可以自立,洋人可以慑威,吾师可稍放心,学生亦敢于学战……

淮军初战告捷,上海转危为安,曾国藩悬着的心总算可以稍稍安定。对这位学生的出色表现,曾国藩非常满意,在回信中大加赞扬:“贤帅亲临督战,奏此奇捷,化险为夷。伟哉!鄙人从军十载,未尝亲临战阵手歼一贼,读来书为之大愧,已尔为之大快,对江天浮一大白也!”

“浮一大白”,意思是用大酒杯喝酒,痛快喝一杯的意思。很少饮酒的曾国藩,以此向学生表明他的兴奋心情。李鸿章这一大捷,来得恰是时候。此前有人参劾薛焕不能胜任地方,朝廷令曾国藩查明复奏。曾国藩给朝廷的复奏是薛焕“偷安一隅,物异滋繁,不堪胜此重任”。这次为李鸿章奏捷的同时,附片保荐李鸿章“劲气内敛,才大心细,既有运筹帷幄之谋,亦有临阵斩敌之勇,若蒙圣恩攫江苏巡抚,上海一隅有望得保,苏常克复有望”。

曾国藩的捷报到京后,两宫皇太后立即召恭亲王进宫。自从去年整掉肃顺等八大臣后,两宫与恭亲王配合得天衣无缝,而且自两宫垂帘以来,诸事都转为顺畅,尤其是江南的军事更是捷报频传,全然没有出现肃顺倒台江南危殆的隐忧。安庆克复了,庐州克复了,桐城克复了,伪英王陈玉成也被俘正法了,曾国荃的湘军已经进逼金陵城外。而如今上海又获此大捷,两宫如何不欣慰?

“老六,曾国藩的这个学生看来还真有些本事。”慈禧把捷报递给恭亲王。

“江南全指着曾国藩了。”慈安对政务向来不太关注,不过江南的大局还能看得明白,“攻金陵的是他的兄弟,上海大捷的又是他的学生,浙江的左宗棠与他是老乡。”

慈禧又补充道:“还不止这些,湖北巡抚李续宜、江西巡抚沈葆祯、湖南巡抚毛鸿宾,都是出自曾国藩的幕府。如今,他又推荐李鸿章出任江苏巡抚,老六,你怎么看?”

如何对待曾国藩,无论恭亲王还是两宫,尤其是西宫慈禧,是经常犯思量的问题。倚之太重,人事尽遂其意,难免有尾大不掉的顾虑;如果有意牵制,曾国藩指挥不灵,则必然影响江南用兵,官军好不容易获得的这点儿优势,一个败仗便可能造成形势逆转。所以每一次谈起这个话题,恭亲王总是帮着下决心:“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江南局势好转,是从两位太后放手使用曾国藩开始的。湘军已被朝廷倚为柱石,想不用也不成。重用他的学生,从沪上崛起一支淮军,对朝廷而言反而更值得放心。就如同把浙江交给左宗棠。”

把浙江交给左宗棠后,性格孤傲、睥睨天下的他并未唯曾国藩之命是从,反而多次与之较劲,这也正是朝廷所乐见。所以把江苏交给李鸿章,也未必见得他会与曾国藩穿一条裤子,现在担心为时尚早。最为关键的是,不把江苏交给李鸿章,你又交给谁呢?淮军新胜,他授以巡抚,这才是肃清苏常的正途。

李鸿章署理江苏巡抚,薛焕只担任五口通商大臣一职,他把李鸿章请到衙门,表示自己要搬出去住。李鸿章一口回绝道:“觐翁,你这是多此一举。我是带兵的人,必须住在行营与将领们在一处,还再弄什么巡抚衙门?我的行营就是巡抚衙门,还省得两头跑。”

薛焕道:“体制所在,我已经不是巡抚了,这巡抚衙门就应该由你来住。”

“你不是巡抚了,可还是钦命通商事务大臣。谁说这里是巡抚衙门了,这里钦差行辕嘛!”李鸿章一副推心置腹的语气。

“朝廷用人,总是再恰当不过。你是淮军大帅,有你巡抚江苏,谁还敢拿捏你?不像我,总是受制于小人。我呢,就专心把通商的事务办利索,让你腾出手来好好打理江苏这片河山。”李鸿章这样一说,薛焕心里舒坦多了。

“这正是我的意思,通商这一块还真是非得觐翁不可。其他方面,也都要依赖觐翁。”这话听上去好听得很,但仔细一琢磨,其实已经给薛焕划定了范围:你搞你的通商就是,其他事情,不劳您大驾。

薛焕其实明白得很,江苏早晚全部是李鸿章的,他这个通商大臣估计也做不太久。所以乐得超脱,不必再受吴煦等人的钳制,说话自然也亲近得多:“少荃,我年长几岁,就倚老卖老叫你一声少荃。江苏现在的地盘丢尽,仅存上海一隅,可官员不少,自以为能员的官员更多。如今你主政江苏,要好好整顿一番。我一直想动手,无奈未得时机。”

李鸿章明白,其实薛焕与吴煦等人也不是铁板一块,更不是亲如兄弟,到时候他可以各个击破。薛焕这边当然要极力维护,至少到时他不要从中作梗。

李鸿章既然把行营当作了巡抚衙门,江苏大小官员自然都到行营来参拜。寓居上海自觉有头有脸的乡绅也都来拜访。还有洋人,首先是洋枪队的统领华尔,从前李鸿章相约都不见,如今他主动找上门来了。洋枪队被太平军打得不敢露头,而被视为叫花子的淮军以五千人大破长毛五六万,他不服不行,再端着架子也没意义。

李鸿章本来对华尔一肚子气,但如今他亲自上门,自己也不能不客气相待。而且华尔与英、法、美等国关系非同寻常,将来还要依靠他与洋人打交道,所以必须笼络。华尔也很给李鸿章面子,主动表示要帮他买洋枪,而且还主动要派洋人军官到淮军里来帮助操演枪炮。李鸿章让他尽快列个名单,他立即分派到各营。

英军舰队司令何伯也前来相邀李鸿章登舰巡视。何伯派他的副官亲自来接,从浦江乘小船直驶吴淞口码头。登舰后何伯做向导,带李鸿章参观火炮、管驾室、厨房及士兵的住所、卫生间。李鸿章赞叹不已,想不到军舰上竟然配备如此齐全,与在岸上一样方便。尤其是那一门门火炮一直吸引着他的双眼。何伯一挥手,一名士兵捧上三支独管望远镜,他递给李鸿章一支后道:“李大人,我们要为你表演打靶。你看,那里有一艘船,后面拖着几个靶。”说完,何伯把独管望远镜一抽,对在一只眼睛上向外海观察。

“李大人,这是望远镜,你们都叫千里眼。”马格里说着,帮李鸿章拉开手里的单管望远镜。

李鸿章向远处看去,果然一艘军舰后面拖着一串木排,每个木排上又各有一块木靶。何伯叽里咕噜一通,每尊炮前四五名士兵做好了准备。何伯又咕噜几句,士兵们依次开炮,炮口火光闪烁,炮声震耳欲聋,再看远处的靶船,早已被击得粉碎。舰炮轰鸣,声彻数里,甲板微颤,李鸿章暗自心惊,洋炮的威力实在超出自己的见识。如果他的淮军将来也有这样的炮舰,那该有多么锐不可当!

参观结束,何伯赠给李鸿章一支单管望远镜:“这个望远镜,可帮助李大人更清楚地观察敌情,帮李大人在战场上一个接一个地胜利。”

李鸿章接过后向何伯道谢:“何伯阁下,我什么也没准备,没有什么回赠。不过你放心,我一定会赠你一件有意义的礼物。”

下了船,几个人骑马回营。陪他的铭字营统领刘铭传羡慕道:“洋人那衣服,他妈的真笔挺,比咱那宽脚裤利索多了。”

李鸿章笑道:“你也就看看人家的衣服。对了,你们都想想,这以后与洋人交往,总要赠些玩意的,咱赠什么合适?”

刘铭传嘿嘿一笑道:“咱的大刀长矛也拿不出手,我看就把弟兄们背的油纸伞给洋人,比啥都强。”

“说正经的。”李鸿章瞥了他一眼。

钱鼎铭建议道:“我看,赠给洋人砚台、毛笔、瓷器、茶叶都行。花钱少,洋人还摸不透。”

“我看这些东西行,这件事你就留心一下。”

钱鼎铭又有些担心道:“从前薛焕大人耻于与洋人交往,轻易不肯见洋人。大人这样亲近洋人,不怕别人说闲话?”

“说什么闲话?孔子还说,三人行必有我师,如今洋人船坚炮利,我们就该向洋人学一学,连洋人的面也不敢见,还怎么学?”李鸿章语气变得沉重起来,叹息一声道,“真是想不到,洋人的军舰竟如此厉害。朝野上下有多少人还以为我天朝上国一切都优于洋人,耻于学习洋人。我敢说,如果我们不赶快学习造枪造炮造轮船的办法,咱再和洋人干一仗,保准还是一败涂地。省三你也看到洋人的大炮了,拿曾老师的湘军水师与洋人的舰队打,会是什么结果?”

刘铭传直言道:“还有什么结果?船碎人亡。咱们根本没办法与洋船过招。”

“是啊,这才是最大的忧患。”李鸿章叹息道,“去年胡文忠公到安庆来,我和曾老师还有左季高陪他到长江边上走走。他看到长江里洋人火轮船乘风破浪,而咱们的木船避之犹恐不及,他突然忧从中来,口吐鲜血。当时我们都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忧惧。他说:‘洋人造船技术如此精进,我们何时能赶得上!只怕将来中外再起冲突,我大清还是难免要割地赔款。’当时我完全不能理解,这是朝廷的事情,你一个湖北巡抚何必如此杞人忧天?如今我只是个署理巡抚,可是看问题想事情就与从前不同了。刚才在船上我就想,如果洋人再来进攻江苏,就像道光年间一直把火轮兵舰开到金陵城下,咱们淮军拿什么来抵挡洋人?我当时就惊出了一身冷汗。你们说说,咱们不赶紧向洋人学习,将来可不可怕?省三是带兵的,如果咱们都不拿洋人的坚船利炮当回事,将来怎么得了!”

钱鼎铭和刘铭传同在船上见识洋人的巨炮,也都感到震惊,但没有李鸿章的这番远见。两人都深感佩服,也为李鸿章的忧患而感动。刘铭传保证道:“大帅放心,别人我管不了,铭字营一定好好操练洋人枪炮。”

钱鼎铭也叹息道:“大帅的这番苦心,恐怕京中诸人未必体谅,听说议政王因为结交洋人,被人骂作鬼子六。”

李鸿章是翰林院出身,对御史、翰林等文臣十分了解,他们大都故步自封、固执己见,如果没有到这开风气之先的上海来,自己也会像他们那样蔑视洋人,自以为是。

“不管他们,我们在地方带兵,不是动动嘴皮子耍耍笔杆子就能解决问题的,得有点我行我素的胆气。”李鸿章快马加鞭,一下把几个人抛在身后。

淮军要大规模装备洋枪洋炮,还要扩充营伍,都需要银子。李鸿章专门着人请布政使吴煦到他行营来,请他想想办法每月多筹集八万两银子,四万两接济曾国荃围攻金陵的部队,这是曾国藩专门写信开口相求的;另外四万两用于淮军新增勇丁饷银和购买洋枪洋炮。吴煦不敢拒绝,但一个劲叫苦,说一万两万他能想想办法,八万两是不可能的。

“那海关和厘卡一个月到底有多少进项?”

吴煦回道:“各月都不同,时多时少,实在说不准。”

“那么一年统算下来,大约每月有多少总该有个约数。”

“最难的就是这个约数。大人有所不知,海关主要是从洋人进口货物上取关税银子,可是洋人有时这个月进货多,下个月又少得很,根本摸不准。至于厘卡上的收入,如果盯得紧了,就多一点,一松呢,那就少得可怜。天天从厘卡过的,就是那些货、那些人,办厘卡的和大家熟了,有时候就不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要取每个月的约数,也是不太可能。大人未办过厘卡,不知道里面的艰难。”

“子润兄既然这么说,那我就不为难你了。不过,每月四万两总应该想得出办法吧?”吴煦字子润,所以李鸿章这样相称。见吴煦欺他未亲理过财政,咬着牙不肯说,李鸿章也就不再相问。

“我只能试试看,还是刚才的话,上海弹丸之地,不宜搜刮太甚。”吴煦说罢,微微低头,看似以示恭敬,其实是不搭李鸿章的话茬。

李鸿章只好端起茶碗在嘴边一抿,差役大声喊:“大帅请藩台大人喝茶。”吴煦微微躬身,退到门边,扬长而去。

明明是一点面子也未给,还偏偏做出一副恭敬的嘴脸,李鸿章有火也没得发,心里直憋得慌。他虽为江苏巡抚,但所领之地不过是上海一隅。江北淮扬通海各属的大宗饷源,完全被都兴阿的大军所有。镇江冯子材的驻军每月还要上海接济三万两,这已是定例。再加常胜军、会防局,新到的淮扬水师、太湖水师,无不要上海筹饷。李鸿章除了要扩充淮军、购买洋枪洋炮,还要裁汰防营,都要大笔银子。偏偏吴藩台是这副嘴脸,这让李鸿章很不舒心。

最为严重的是,官场几乎被吴煦、杨坊为首的浙江人把持了,两人挟洋自重,把江苏的财政、洋务、人事大权都包揽了。海关、厘捐局、粮储道的要缺全被两人援引的贪财好利之徒占据,李鸿章要整顿吏治,非拿吴煦、杨坊下手不可。他请钱鼎铭、刘郇膏、周馥过来,商议对付吴煦的办法。

刘郇膏听了之后说道:“擒贼先擒王,上海为吴煦所把持,他最为关键。”

吴煦在上海有二巡抚之称,大家都深以为然。

钱鼎铭则建议道:“要收拾吴某人有两个方法,一个是直接拿他开刀,一个是先剪枝叶,最后再动他。”

“先剪枝叶太耗时间,而且容易打草惊蛇,我意是直接拿下吴煦。打蛇打七寸,吴煦的七寸在哪里?”李鸿章一锤定音。

刘郇膏道:“吴煦上下其手,大发公财,人人皆知,这就是他的七寸。”

“问题是他既然上下其手,就很难留下破绽,取不到确证还是枉然。”周馥有自己的想法,“大人现在最愁的是粮饷,而吴煦恰恰把持财源。我认为现在最为紧要的是弄清上海一月到底有多少进项,弄到了这个确数,要他筹八万十万都是有的放矢,他想推辞也推不掉。”

李鸿章点了点头,问道:“只是,怎么才能弄到这个确数?”

“如果能拿到吴煦的账册,就不难弄清确数。”钱鼎铭道。

“对,我们就在如何拿到账册上动一番脑筋。”李鸿章向众人点头。

俗话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何况这几个人都不是臭皮匠,对付吴煦的办法最终设计了出来。

这天傍晚,李鸿章骑马由几个亲信护从着,无所事事地在上海街头闲逛。不知不觉就到了藩台衙门,便说道:“既然到了吴藩台衙门了,就进去瞧瞧!”

门房飞跑着去报告,李鸿章当然不待传话,就径直走了进去。因为天气太热,吴煦正穿着短衣短裤在纳凉,听说巡抚大人到了,他慌忙穿上官服来见。

李鸿章一身便服,看见吴煦穿得齐齐整整,便笑道:“子润兄,你何必这么正式?你看我一身便装,你这样郑重其事,反倒显得我太随意了。快换了,穿官服太热了。”李鸿章拿起茶几上的大蒲扇,呼哧呼哧地扇着,“贼娘的,这天真是要把人热死。我老家合肥,那真是好地方,何曾这么热过?”

吴煦重新换上便装,仆人早就奉上茶水,李鸿章却推辞道:“喝茶不行,越喝越热。”

“我老家消暑,把百合绿豆汤吊在井中凉透了,又解渴又消暑,不知大人愿不愿尝尝。”吴煦见李鸿章不喝茶,便问道。

“有这等好东西,当然要尝尝。”李鸿章闻言兴致勃勃。

吴煦挥了挥手,仆人跑到井边把百合绿豆汤提了上来,给李鸿章盛了一碗。李鸿章尝了一口,清凉甘甜,立时眉毛大展。

见状,吴煦才郑重问道:“大人到舍下来,不知有何公干?”

李鸿章摇着蒲扇说道:“都下衙门了,还有什么公干!我到上海这么久,还没仔细转转,今天是闲逛,正巧转到你府上,就顺便进来看看老兄。”

两个人闲扯一通,李鸿章突然问道:“子润兄,你是理财好手,听说你有简明册子,无论厘金还是关税,都一目了然,可否拿来让李某开开眼?”

听了这话,吴煦心里咯噔一下,不过李鸿章神定气闲,一副随意的样子,他就松了戒心,让人搬来三四本放在茶几上。李鸿章顺手翻了翻,问道:“不会就这么少吧?”

“那当然不是。”吴煦挥了挥手,又让人抱来几本。

李鸿章感叹道:“呵,果然是流水账,一笔笔都十分清楚。我看不懂这种东西——就这么十几本吗?何不都搬来看一眼?”

吴煦感到有些意外,不过这一大堆账目,就是精于计算的人一时半会儿也弄不清楚,何况翰林出身的李鸿章,写文章行,看账册如看天书。所以,他索性让人把签押房里的账册全抱了过来,在茶几上叠了厚厚的一摞。吴煦看着李鸿章,意思是都搬来了,你看得明白吗?

“呵,没想到有这么多,看来今晚上是看不完的。来呀!”李鸿章吩咐一声,两个亲随早有准备,走了进来,手里拿一个黄皮包袱,“把这些账册带回巡抚衙门,我晚上要看一下。”

两个人干净利索,把黄皮包袱在地上一铺,三下五除二把账册搬上去,对着角打两个死结。未等吴煦回过神来,他们已经提着包袱出了门。李鸿章则肃然起身,郑重地说道:“吴大人,我要回衙门好好看一下账册,你就不必送了。”

吴煦惊讶得呆在那里,连李鸿章怎么出的门都不记得了。

李鸿章回到行营,一帮理财好手已经齐聚在签押房,算盘噼噼啪啪响了一整夜。第二天一早,钱鼎铭向李鸿章报告,海关和厘卡的收入基本已经摸清,通算下来,海关每月二十万两,厘金大约三十万两。另外,还有十几笔开销账目有问题,如果要查清还需要些时间,也需要叫相关官员来问话,问查还是不查。

“查!当然要查!不过,我只给你们五天时间,你们不睡觉也要查个明白。但有一条,实情只限于你知道,不传第三只耳朵。”

钱鼎铭居中指挥那帮理财高手,刘郇膏负责传唤相关官员,五天下来已查出三四十万两的贪墨。有人曾在吴煦的衙门上画了只乌龟,吴煦是头,金鸿保、俞越、闵钊、苏顺平分别为四条腿,暗讽五人沆瀣一气,贪墨不法。经这么一查,吴煦和他的四条腿全部牵连进来。四条腿之一的苏顺平竹筒倒豆子,把他知道的老底全给抖了出来。

李鸿章这才着人把吴煦叫来,由钱鼎铭把查出的问题一条条说给他听:“吴大人,如果要较起真来,我以此上奏,结果是什么,吴大人老衙门出身,比我清楚。不过,李某不想把事情做绝。”

吴煦满头大汗,听李鸿章如此说,诚惶诚恐抬起脸乞求道:“请李大人指条明路。”

“大家巴结上一官半职,实在不容易,顶戴丢了,再背上贪墨的骂名,真是辱没了祖宗。可是朝廷律例俱在,又容不得我袒护,再说以吴大人对付李某的手段,李某也没必要为你袒护。”听李鸿章嘴一歪又如此说,吴煦仰起的脸又低了下去。

“诸位的官位是保不住了,不过我可以不让诸位背上贪墨的骂名。我以溺职玩忽入奏,只是革去各位的顶戴,这二十多万两银子我也不再深究,不知吴大人以为如何?”李鸿章把茶水亲自递给吴煦,趁吴煦抬头接茶的时候,直视着他的眼睛问。

“感谢大人成全,在下无不从命。”吴煦这下才算明白李鸿章要的是他和心腹的官位,显然这算是最好的结局。

李鸿章又说道:“对吴大人我还格外关照。只要你先辞去海关道一职,过些日子再找借口辞去布政使的位子,这样吴大人脸上更好看些,不知你意下如何?”

“大人如此关照,在下感激不尽。”

“如果没有一点惩戒,好像也于理不通。我记得在虹桥大战前淮军欠饷已一个多月,李某四处求告,大人曾经给了八千两银子,李某铭记在心。”李鸿章旧话重提,“八千两银子对淮军来说是杯水车薪,如今还要在吴大人身上硬拔几根毛,你就捐助四万两如何?”

吴煦知道病根就出在这八千两银子上,如果当时自己痛痛快快给李鸿章几万两,或许就没有今天的狼狈,但后悔也没有用,便丧气地说道:“这四万两我认,都怪我当初狗眼看人低。”

吴煦出门后,钱鼎铭有些疑惑地问道:“大人,您为何不快刀斩乱麻,把他的布政使顶戴也摘掉?打蛇不死,反被蛇咬。”

李鸿章笑着解释道:“他是想咬,不过无从下口了。对吴某人的处理分两步走,一则是给他面子,二则海关的业务讲究太多,新人骤然接手,恐怕会被洋人糊弄。所以先让他坐着布政使的位子,指点一下海关的门道,到时候摸清了,也就是他摘顶戴的时候了。”

钱鼎铭暗自惊叹李鸿章算盘打得精,既卖了吴煦的人情,还把他的人脉、手段全接了下来,真是漂亮的手腕。

末了,李鸿章又叹道:“调甫,记着我一句话,给人留条路,也就是给自己留条路。”

接下来,大家又开始商讨如何打理上海的财权。当时上海的主要收入有两项:一项是海关收入。自从上海开埠后,日渐繁荣,尤其是太平军兴后,洋人商船在长江上往返,既与官方做生意,也暗地里与太平军做生意,利润巨大,因此洋商纷纷聚集到上海。上海已经远远超过广州,成为大清最大的通商口岸,其关税收入也是年年增加。上海关税又有两个开销,一个是偿还英法两国的赔款,英、法各二成,共四成。这四成是不能动的,每月按时划给英法两国。另外六成,按规定应当解到户部,或由户部指拨,不过因为太平军围攻上海,在薛焕的运作下,已全部获准作为军饷来用。上海的另一块收入,则是厘金。太平军兴后,朝廷无法供应军饷,由各地督抚或将帅就地设卡按货值总额值百抽一,也就是一厘,因此称为厘金。因为这是由各地方奏明设立,不入户部部库,各省督抚和将帅得以直接掌握,自由支配。上海既为中外商货流通枢纽,厘金收入自然冠绝全国。

如今吴煦已经制服,钱鼎铭和周馥认为这两块收入应当牢牢抓在自己手上。李鸿章却另有想法:“一口吃不成胖子,吞得太多,消化就不良。人人都知道上海富甲天下,自然盯着的人也多,如果我都抓在手里,就会成众矢之的。所以,我们还让吴某人继续管一块。”

“那让他管哪一块?”钱鼎铭和周馥几乎是异口同声问道。

“调甫,你是上海通,依你看?我们应该放手哪一块?”

“关税收入年年见增,而且由洋人负责,十分稳定,这一块不能放,但总数比厘金要少,因此,厘金也不能放。”

“我的意思,关税放给吴某人,巡抚衙门要把厘捐这一块抓在手上。”李鸿章已经拿定主意。

关税收入稳定,却是一笔明账。而且,汉口、九江开关前的关税全由上海代征,总数一百余万两,吴煦东挪西借,上下其手,搞成了一团烂账。如今湖广总督官文、江西巡抚沈葆祯都开口索还,这团烂账干脆还是交给吴某人去打理,待时机成熟,再顺手摘瓜,反正上海的关税收入早晚要落入李鸿章手中。而厘金不但数目要大,而且不入部库,更重要的是这是笔暗账,只要掌握在自己人手中,收多报少,用起来方便得很。

接下来,李鸿章一份奏折上去,参掉了金鸿保、俞越、闵钊、苏顺平的顶戴,吴煦则以事繁任重的原因辞去海关道一职。然后,李鸿章一个折子奏保、奏调六人。刘郇膏由正五品的海防同知连升三级,署理江苏按察使兼办淮军营务处。李鸿章知道这位同年才能有限,但他的绝对忠诚却是无人可比,而且对上海情形又较为熟悉。他又奏调丁日昌前来帮办军械采购。丁日昌是广东丰顺县人,曾经在江西任知县,在曾国藩营务处差委,又到广州办理洋务,铸造开花炮,深得大哥李瀚章的赏识。至于其他安徽老乡、同年等,陆续由他奏调和自己投奔前来的,有二十几人。这么一番调理,江苏官场基本换成了自己的人马,他这署理巡抚才尝出了点儿味道。

吴煦的四个心腹中,苏顺平贪墨最少,而且是交代得最痛快的一个。他被夺职后,专门到行营来见李鸿章,表示要把贪墨的几万两银子报效军用:“大人不知道,我自幼家贫,父亲早亡,老母含辛茹苦把我养大,供我读书,只盼我有个一官半职,光宗耀祖。我投奔吴大人,本意是清清白白做官。可俗话说上船容易下船难,我不贪墨,在上海便无立足之地,能做的就是尽量少贪。我希望把银子报效军用,求个心安理得。”

李鸿章当然不信他只是为了心安理得,问道:“我已经放了诸位一马,你回去和老母也能过上宽裕悠闲的日子,如今你要拿出几万两银子,不可能只图个心安吧?”

“一切都瞒不过大人。”苏平顺并不掩饰,“在下并不在意钱财,生平所重就是官位,如今丢官罢职,实在心有不甘,也无颜见老母。何况,在下这几年办理厘捐,很有些心得,希望能帮大人筹措粮饷尽我所能。”

这番话倒引起了李鸿章的兴趣,因为他目前最在意的就是筹措粮饷。厘捐局来了个大换血,他最担心的就是新人不熟,影响厘捐收入,苏顺平有如此心思,倒不失为可用之人。李鸿章让他谈谈厘捐心得,果然头头是道。于是,李鸿章打定主意起用苏顺平。

“你就留下来继续办理厘捐,你的顶戴要想恢复也并非难事,将来军功上做保案时给你铺叙一笔就是。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如果你依仗自己熟悉厘卡门路,再敢上下其手,到时候可就不是夺职这么简单了。”

苏顺平见李鸿章同意,立即保证道:“大人尽管放心,如果安着这样的用心,我今天又何必报效这几万两银子,岂不是多此一举?”

对李鸿章的这个决定,周馥和钱鼎铭都不赞同,因为他们对苏顺平的人品多有微词。

李鸿章则解释道:“人无完人,用人之际,不宜求全责备。”

“大人刚赶走贪官,再起用贪官,这无论如何也说不通。”周馥还是不能赞同。

李鸿章笑了笑道:“要说通也很容易,从前的贪官不能为我所用,所以必须把他们的顶戴摘掉;再起用贪官,是因为他能为我驱使,而且有我所必用的才能。何况,他已经保证不会再贪墨,再说,他从前确实有苦衷。”

周馥颠沛流离数年,吃尽了苦头,对贪官污吏十分痛恨,所以他根本不相信苏顺平所谓的保证:“狗改不了吃屎!如果是曾老师,对这种人是无论如何不会用的。”

“兰溪,我淮军幕府怎能与老师的湘幕相比!老师幕中人才济济,自然有选择的余地。而我幕中除了你们几位,真能顶用的又有几人?水至清则无鱼,用人也是如此。用人用其长,当然也要防其短。”李鸿章无奈地叹了口气。

周馥闻言,知道李鸿章意志已定。钱鼎铭与李鸿章没有周馥那样的交情,所以他轻易不提反对意见。他不但对苏顺平的人品不看好,就是对新任海关道刘郇膏也觉得太过懦弱,将来未必能堪大任。但是,这种话他又如何能说得出,刘郇膏与李鸿章有同年之谊,而且在淮军筹饷上,的确功不可没。 gHrlnrOfXlTQzq3DFh+JICHGhhz9H7woZxvQfGMUKsXouvH+hseFjXUALZTUted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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