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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结交洋将受冷遇 大战将至筹饷难

李鸿章的住处就在城外徽州会馆,一切安顿就绪,第二天他就去拜访江苏巡抚薛焕。薛焕,字觐堂,四川宜宾人,时年四十七岁,留一把胡须,这使得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更长。再加上他目光冷淡,初次见面就让李鸿章有些窝火。不过想起临别时曾国藩所赠“深沉”二字,李鸿章也就故作麻木,依然恭敬有加。

薛焕是道光二十九年(1849年)举人,选授江苏金山县知县。太平军起事后,他因为在金山办团练而得到钦差大臣、江南大营统帅向荣赏识,入幕赞襄军事。而后任松江知府、苏州知府、苏松粮储道、苏松太道、江苏按察使、江宁布政使,仕途一路顺风顺水。咸丰九年,英法联合舰队准备武装闯过天津进京换约,有个御史上疏称赞薛焕“有胆略,任上海道时,洋人畏服。请特召来京,交科尔沁亲王僧格林沁相时委用”,薛焕因此得以到天津协助僧格林沁布防。大沽炮台一役清军击沉英舰四艘,击伤多艘,重伤英军司令何伯,迫使英国舰队不得不竖起白旗狼狈撤走。薛焕因此得到僧格林沁赏识,上折保奏他署钦差大臣办理五口通商事宜。咸丰十年因为太平军踏破江南大营,占领苏、常等地,江苏巡抚徐有壬战死,两江总督何桂清避居上海被革职,薛焕以知兵、知洋而出任江苏巡抚兼署理两江总督。

“当初我任苏抚,那是受命于危难之中,兵无可集,将无可选,唯张空名号召上海士绅,合力拒贼。”薛焕对自己能保住上海颇为得意,一再向李鸿章表功。李鸿章嘴上应着,心里却在想,既然你能保得住上海,上海士绅怎么会花巨资请淮军入沪?

薛焕最得意的是组建了洋枪队。那时候上海的官军几乎都是从战场上溃败下来的,已经被长毛吓破了胆子,根本指望不上。英法在上海有驻军,但不会听他的指挥。吴煦和苏松粮道杨坊提了个不错的想法,就是凑钱雇请一个叫华尔的美国人训练一支洋枪队来帮着守上海。作战指挥和装备,一切都仿照洋人。华尔十六岁就开始闯荡世界,在墨西哥和法兰西投过军,而且还打过仗。二十七岁的时候,他到中国来了,先是在美国长江航线的汽船上混,后又到清军水师炮船“孔夫子”号当大副。吴煦当过上海海防同知,经常与英法洋人打交道;杨坊是洋人公司买办出身,也与洋人熟悉,两人听华尔讲他的经历,简直是身经百战的常胜将军,所以就极力向薛焕推荐。薛焕也是苦于无人防守上海,立即答应这一要求,并上奏折请求允准。因为上海危在旦夕,朝廷就同意了薛焕组建洋枪队的要求。洋枪队果然争气,在上海保卫战中五战五捷,薛焕再次奏请清廷批准,赐华尔四品顶戴,并将洋枪队更名为“常胜军”。这样,华尔正式成为朝廷命官,而洋枪队也嬗变为朝廷正规军。

李鸿章第一次听了洋枪队的来龙去脉,也不得不佩服薛焕借洋人力量保卫上海是一招好棋。他已经见识过洋枪队的装备,所以也大加赞赏,然后话题一转道:“抚台大人,我路遇洋枪队,见他们人人都肩扛洋枪,私下揣度,洋枪队屡获大捷,被抚台大人赞为‘常胜军’,恐怕与他们装备精良不无关系。反观我淮军,则太过寒酸。上海洋商云集,不知可否向洋人购些快枪,每营一百条或更少也可,先让兵弁熟习洋枪操作之法,将来次第增购,必能战力大增。我乘轮来沪,一路之上见洪贼沿江连营、深沟高垒,上海深陷贼匪重围之中,购置洋枪洋炮实在是第一要务。”

薛焕听李鸿章要为淮军购置枪炮,立即警惕起来。他需要淮军壮大上海的防守力量,但又不愿淮军压过他的势头,而且购买洋枪又需要一大笔银子。他决定彻底打掉李鸿章的念头:“少荃此话谬矣。常胜军连战连捷,并非得力于枪炮,而是训练扎实。要论洋枪洋炮,李秀成的长毛也配备不少,但因为不能好好训练,所以并不能发挥作用。而洋人操练,全用洋语,华人根本听不懂。”

“我倒是听说,洋枪队中士兵以华人居多,只有军官是洋人,他们不是一样指挥裕如?”李鸿章对此话颇为不信。

“起作用的关键是洋人,华人士兵全凭看洋人样子照葫芦画瓢。想用洋枪装备兵勇后就能战无不胜,那是不切实际的想法,这也是为什么上海防军也没有配备洋枪的原因。”薛焕绞尽脑汁找借口,“其二,实在没有银子去买洋枪。洋人奇货可居,一条洋枪动辄要价上百两银子。上海虽算富庶,但要还英法赔款,要支付洋枪队、防兵及淮军粮饷,还要接济安庆曾大帅和镇江冯军门,已是捉襟见肘,要想再拿出银子买洋枪,实在难办得很,至少目前是如此。所以我认为,你当前应当加紧训练淮勇,尽快辅助官军把上海周边的长毛赶走。”

这最后一句话尤其让李鸿章不高兴,难道他的淮军还不算官军吗?而且还是辅助你来打长毛。要是辅助,我在安庆辅助老师不比你强之百倍?他不再打算与薛焕谈买洋枪的事,便顺口说道:“抚台说得是,俗话说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不过,学习一下洋人的操练也是可以的。我看洋人操练颇为整齐,大人可否介绍几个洋人到营中教练兵弁?”

“华夷有别,我堂堂一省巡抚,从来不轻见洋人。你也要自重身份,对洋人也不要太过亲密。洋人可用之,而不可亲之,更不可敬之。”薛焕闻言,一脸不悦。

薛焕果然是个水泼不进,针扎不进的顽固官僚。李鸿章什么收获也没有,他告辞出门,一肚子的火气回到军营,立即着人找钱鼎铭来见。钱鼎铭一到,他劈头就问:“调甫,我到上海两眼一抹黑,你对上海很熟,咱们又脾气相投,我请你入宾师之席如何?”

所谓入宾师之席,就是请钱鼎铭当他的幕府师爷。这几年入幕府筹划军事,已经成为晋身的捷径,钱鼎铭早有此意,无奈薛焕前程堪忧,而他与曾国藩又只有一面之缘。李鸿章虽然客居上海,但以钱鼎铭的精明,他早已看出李鸿章必定要替代薛焕。曾国藩所派出独当一面的将领,陆续都当了地方大吏,水师统领彭玉麟是安徽巡抚(后来彭玉麟坚辞未受),进军浙江的左宗棠是浙江巡抚,防守湖北东大门的李续宜是湖北巡抚,李鸿章的淮军到上海来,将来主政江苏,是再清楚不过的事。以李鸿章的性格,比之曾国藩更通情达变,比之薛焕更易于结交,因此他很痛快地答应了:“那是求之不得,只是不知大人安排我做什么,能不能担当得起,别误了大人的大事。”

“你就先入我的营务处参与军机,筹措粮饷,需要依仗处太多。你放心,我李某人绝对不会埋没了你的功劳,如果机缘凑巧,将来我能主持地方,一定极力保荐,帮你弄个府、道的顶戴,都不是难事。”

钱鼎铭心里高兴,嘴上却道:“入大人幕府,是图与大人脾气相投,合起手来成就一番事业,至于名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断不敢向大人计较。”

“大丈夫生于世间,不重名利还有何意思?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世间攘攘皆为名往。非名利,无以鼓舞俊杰;我无名利于人,谁肯助我?董仲舒要人交往‘正其谊不谋其利’,这话就有些唱高调了。当然,我的意思并非要大家做名利之徒,更非唯利是图,而是说有功就当酬,正当的利就大大方方地获得。这一点,洋人比我们痛快得多。”

“我非常赞同大人的高论。”

“你与吴藩台和杨观察关系如何?我想见见洋枪队的华尔。”李鸿章转入正题。

钱鼎铭知道这事有些不好办,他斟酌着说道:“江苏官场对洋人有两种截然相反的态度。一种是抚台薛大人,对洋人敬而远之,一概不见;一类是藩台吴大人和粮道杨大人,他们甘为洋人驱使,在洋人面前低三下四。杨观察还把女儿嫁给了华尔,就是要借洋人的势力左右上海,而且还千方百计阻挠他人与洋人接近。大人可写封信,我去找杨观察试试。”

李鸿章又道:“华尔或者其他洋人都可以,我只是想了解一些洋人操练和枪炮的事情。”

晚饭时钱鼎铭又到军营来了,说杨坊一口答应,明天洋人自会上门。

第二天,李鸿章早早做好准备,听到亲兵报“洋人求见”后,他郑重地再次整整衣冠。他对此次会面非常重视,并深怀热望。

那位洋人进来了,毕恭毕敬向李鸿章鞠了一躬,操着拗口的汉语说道:“我是大英帝国第99联队上尉军医马格里,特来拜访李大人。”

“上尉是什么衔?”李鸿章低声问钱鼎铭。

“大约相当于哨官。”钱鼎铭小声回道。

李鸿章原本盼望洋枪队的统领华尔能来,再不济副统领也成,没想到他等来的却是一个小小的哨官。在他大营里,哨官根本连他的门也进不来,不用说接见!他的火腾地就蹿起来了,心中暗骂:贼娘的杨坊,你竟然耍老子。但洋人哨官已经站在面前,他再有火也不能发到人家身上。他请马格里坐下后问:“马格里先生,我们中国有句老话叫旁观者清,不知你看了我的军营后有何见教?”

马格里回道:“李大人,如果大人觉得我的名字不好记,可叫我的中国名字。我为自己取了个中国名字,叫清臣,意思是忠于大清的臣子。”

李鸿章笑了笑道:“你的英文名字也好记得很。我有点不明白,现在你是在英国军队还是在洋枪队?”

马格里本是英国驻中国海军舰队的士兵,不过他羡慕洋枪队军饷高,所以就想去洋枪队。他与舰队司令何伯是老乡,就把自己的想法直言相告。何伯也希望能够对洋枪队的行迹有所了解,因此答应了马格里的要求,而且还保留他在英军中的编制和军饷,算是派入洋枪队的眼线。当然,这个情况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所以他对李鸿章说:“回李大人的话,我从前是英军舰队军医,现在已经加入洋枪队。”

“你在舰队待过,如今又进了洋枪队,依你看,大清的军队最大的毛病在哪里?”问出这话,李鸿章觉得实在没面子,他堂堂淮军统帅,竟向一个军医请教华洋军队的区别,真是牛刀杀鸡。

“李大人,我进军营的时候看到了你的士兵。他们的勇敢我不敢怀疑,但他们的武器太差了。据我所知,太平军已大量使用枪炮,特别是围攻上海的李秀成,他的部队火枪不下五千条。因此,我建议李大人要快快给您的士兵购买先进的枪炮,只有这样,才能好好保护他们的生命。”

马格里的这番话与李鸿章不谋而合,竟然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感觉,所以他急切地问道:“那在哪里能买到洋枪洋炮?”

“我一时也说不出个准确的地方来,不过,洋枪队的华尔将军应该有办法。另外,在广州、香港码头都应该能买得到。”

广州、香港那是远水不解近渴,华尔能搞到洋枪倒是个好消息。杨坊不愿他见到华尔,通过这个军医也许有办法。李鸿章心里一转念又问:“马格里先生与华尔将军熟吗?不知华尔将军何时有空,请你转告他,我愿意与他见一面。”

马格里回道:“我与华尔将军不是很熟,但与他的副官关系不错,我一定把大人的话转到。”

第二天,马格里跟着钱鼎铭来见李鸿章。一路上钱鼎铭都在劝马格里,让他随便编个理由,不要实话实说。马格里却是一根筋:“华尔将军就是这样说的,而且让我把话传到,我怎能改变将军的决定?”

“你真是一根筋,华尔将军的话会让李大人不高兴。”

马格里反驳道:“高兴不高兴那是李大人的事,我只是传华尔将军的话。你们的孔子不是教导要讲诚信吗?怎么能撒谎?”

钱鼎铭知道没法与洋人说清楚,硬着头皮带他来见李鸿章。

李鸿章很客气,笑眯眯地问道:“马格里先生,见到华尔将军了吗?”

马格里回道:“见到华尔将军了,他让我转告李大人,等李大人的淮军打了胜仗,他再来祝贺。华尔将军还问,大人的士兵真的能打长毛吗?”

李鸿章一听这话,气得脑袋嗡嗡响,他淡淡一笑,故作轻松地说道:“华尔将军是被大清宠坏了,自以为是军中骄子。你告诉他,淮军会打个大胜仗让他瞧瞧的。”

送走马格里,李鸿章对钱鼎铭道:“贼娘的,洋人狗眼看人低!调甫,我来上海前老师曾教导我,要以练兵学战为第一要务,真是一点不假。如果不打一个胜仗,洋人根本不把淮军放在眼里。你要多下点心思,帮我抓好营务,一是军纪要好,二是要好好训练。湘军营规军纪都是现成的,严格遵照执行便是。至于训练,我老师的湘军最看重的是站墙头,就是每到一地扎营,务必挖壕沟,建营墙,就是老师说的步步为营。登高、跳远、攀墙,这些基本功夫一定不能放松。”

淮军能不能打仗,上海士绅都无从得知,但淮军军纪好,则是有目共睹。第一条就是没人吸鸦片!这实在罕见,因为上海无论官军还是团练,大部分兵丁训练或上阵前先要过足瘾,不然打呵欠流鼻涕,哪里还谈得上打仗?淮军都没这毛病,一看气色就知道。第二是不赌博,第三是不扰民,几乎天天困在营中,难得上街闲逛。更堪称一景的是,这帮大裤脚淮军士兵,每天早上都要用上海市民听不懂的“合肥老母鸡”话齐声唱《爱民歌》:

三军个个仔细听,行军先要爱百姓,

贼匪害了百姓们,全靠官兵来救生。

第一扎营不贪懒,莫走人家取门板,

莫拆民家搬砖石,莫踹禾苗坏田产,

莫打民间鸭和鸡,莫借民间锅和碗。

第二行路要端详,夜夜总要支帐房,

莫进城市进铺店,莫向乡间借村庄,

无钱莫扯道边菜,无钱莫吃便宜茶,

更有一句紧要书,切莫掳人当长夫。

第三号令要声明,兵勇不许乱出营,

走出营来就学坏,总是百姓来受害,

或走大家讹钱文,或走小家调妇人。

爱民之军处处喜,扰民之军处处嫌,

军士与民如一家,切记不可欺负他。

听是听不懂,但抄了来看不就懂了吗?淮军的《爱民歌》一传,在上海获得了很好的名声。遇到扰民的官军,百姓商家就气愤地斥责:“你们也学学那些叫花子兵。”

英法联军决定与官军一起对上海周围的太平军进行会剿,而且提出新到的淮军也要派两千人参战。薛焕把英法的要求告诉李鸿章,并邀请他观战。李鸿章说观战可以,但淮军绝不参战。因为淮军训练时间太短,上战场是白白送命。几天前曾国藩还写信给他,说:“羽毛不丰,不可高飞,训练不精,岂可征战?纵或中旨诘责,阁下可以鄙处坚嘱不令出仗。两三月后,各营队伍极整,营官跃跃欲试,然后出队痛打几仗。”李鸿章有了这个挡箭牌,薛焕拿他没办法,上海人和洋人这回都领教了他的固执。

这次中外军队要进攻的是嘉定县城,英陆军一千五百人,水兵三百多人,法军九百余人,洋枪队一千人,携带三十门大炮,薛焕派出五千官军参战。数路人马两天后到达嘉定城外,从县城南、西、东三个门进行围攻,单留北门外设下伏兵。英法军队和洋枪队攻城与从前李鸿章所见攻城大不相同,他们一上来并不派人进攻,而是三十门大炮同时向三个城门进行轰击。炮声非常震撼,城墙被炸出一个个豁口。太平军武器简陋,根本没有城防大炮,只有缩头挨炸的份。眼看着城墙被炸得七零八落,守城的太平军一片片倒下,就慌忙撤离了城墙。洋炮又集中轰炸城门,大木门被炸得碎成木屑。这样轰击了足有半个时辰后,三路大军同时发起进攻,一直冲进城去。英法军队和洋枪队几乎人手一条洋枪,响声不断,太平军像被割倒的庄稼成片倒下。太平军冲出北门逃走,又被城北埋伏的五千官军截杀。前后不到两个时辰,官军便占领了嘉定县城,战后清点太平军尸体,竟有两千多具。

这一仗令李鸿章大为震惊,他知道洋人枪炮厉害,但没想到威力竟然如此巨大。当初僧格林沁一万多人没有挡住几千人的英法联军,大家都责备八旗绿营不顶用,经此一战他才知道,面对如此锐利的枪炮,蒙古铁骑也只有送死的份。他在心里想:我不能让兄弟送死,淮军要赶紧换上洋枪洋炮,不然战斗力根本无法与洋枪队和英法军队相比。

回到行辕,李鸿章立即着人找来钱鼎铭,第一句话就是:“调甫,淮军必须换上洋枪洋炮,你得帮我想办法。其他的事情可以缓缓,这件事情耽搁不得。”

钱鼎铭道:“从前我没留心这事,估计洋行会有办法。杨观察和华尔肯定有办法,不然他常胜军的洋枪哪里来?只是他们好像不太想帮忙。”

“离了张屠夫,照样不吃带毛猪。贼娘的,想想别的办法,你上海地面熟,只要上心打听,总会有办法的。”

“对了大人,咱们粮台上好像有个冯竹如,是曾大帅推荐给您的人。我记得他好像曾经去过广州,给曾九帅买过洋枪。”钱鼎铭突然想起一个人来。

“竟然还有这么个人,那你辛苦一趟,务必把人找来。我大哥已经去了广东办厘捐,如果这个人顶用,可派他直接去广东一趟。”李鸿章两眼炯炯放光。

李鸿章的大哥李瀚章,文笔没有李鸿章犀利,脑筋没有李鸿章快,但他有一样优点,就是办事仔细极有耐心,而且精于算账,人又忠诚,因此深得曾国藩厚爱,一直托他办理粮台。去年已经被保了督粮道的顶戴,让他到广东专办厘卡,也就是在冲要之地设卡收税,给湘军筹措军饷。如果让人带李鸿章的亲笔信去请大哥帮忙买洋枪,应该是可行之策。

过了半个多时辰,钱鼎铭带着人来了。李鸿章大声道:“竹如,我才知道你原来曾经去广州给九帅买洋枪洋炮,这可真是雪中送炭。”

“可惜那次差使没办好。”

冯焌光,字竹如,是广东南海人,比李鸿章年轻八岁。他科举不顺,又无太大兴趣,而是一心钻研中外地理、算学、制船、制炮之法。后被人推荐入了曾国藩幕府,曾国藩知道他懂枪炮,就派他去广东买洋枪洋炮和望远镜。结果在广东,他被当地官员百般刁难,迟迟不能运至湘军大营,曾国藩一气之下不再装备洋枪,让冯焌光打道回江西,安排他在行营粮台。冯焌光深以购枪失败为耻,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所以对李鸿章所托之事有些不敢答应。

李鸿章鼓励他道:“此一时彼一时,如今我哥在广东,你奔着他去,一切麻烦由他料理,你只管给我买到枪,并运过来。就是千难万险,也要死马当活马医,洋枪这事,实在一刻也拖不得。”

冯焌光见李鸿章如此看重洋枪洋炮,也的确如他所说今非昔比,自己去广州一趟能把洋枪办回来,就能一雪前耻,所以心就动了:“那我就试试。不过要从广东运过来,走陆路是行不通了,因为浙江都被长毛占了。走水路,搭洋人轮船又快又保险,只是太贵。雇咱们的木船,太慢,而且在海上翻掉也是常有的事。”

“就走水路,坐洋人轮船。这件事,最重要的就是一个快字。”李鸿章很干脆。

冯焌光又问道:“大人预备买多少支?带多少银子?”

“怎么也得三四千支。粮台有多少现银全带上,不够的,让我哥先想办法。”

这时钱鼎铭插话道:“带现银太麻烦,现在上海有好几家钱庄,另外还有洋人银行,他们上海、广州都有分号,从这边拿上银票,那边取银子就是。”

“大清的钱庄,最好的是哪号?”李鸿章又问。

“胡雪岩的阜康钱庄最好,去年底广州好像就开了分号。”

“好,那就从阜康走银票。至于带多少帮手,竹如你自己看着办。”随后,李鸿章又对钱鼎铭说,“还有,此事不能全指着广州,调甫还要想想办法,先从上海购几百条洋枪也行。”

交代完购买洋枪的事,李鸿章让钱鼎铭找条洋枪来,他要看一下洋枪和淮军的小枪有何不同。这件事倒不太难,下午钱鼎铭就带着马格里来了,他身后就背着一支崭新的洋枪。

李鸿章让人拿来一条淮军的小枪,各打三枪看看差别在哪里。淮军的小枪,叫火绳枪,使用的时候,先把黑火药从枪管口装进去,然后再用铁条把铅弹捅进去。枪管后端有一个圆孔,一条火药捻子从这里接进去,点燃捻子后把枪管里的黑火药引燃,把铅弹打出去。这种枪用起来麻烦很多,往枪管里灌药粉的时候,如果有风,便被刮走;如果下雨,便会潮湿不能用。放枪的时候,因为一只手要点燃药捻子,就只能一手托枪,有时候药捻燃得太快,没等瞄准枪就响了,或者等你点着了火绳,目标已经移动,未待重新瞄准枪就响了,等于放了空枪,所以精准度根本谈不上。

马格里带来的洋枪,叫火帽枪。道理和火绳枪相似,也要从枪管前面装入火药,再装入弹丸。区别在于,火帽枪的火药提前都装在一支支铜管里,用时摘掉前面的盖子,铜管对枪管,一粒也浪费不了。更大的区别在枪的后端,火绳枪装药捻子的圆孔位置,火帽枪则有一个锥形的引火嘴,嘴上扣置铜火帽,扣动扳机,一个鸟头形打火锤在簧力的作用下叩击铜火帽,点燃发射药,砰的一声,弹丸就打出去了。与火绳枪相比,不用手忙脚乱地点药捻子,只需把发火铜帽扣上就是。而且什么时候瞄好了,随时可扣扳机,不像火绳枪,点着了却找不到人了,精准度自然高了许多倍。因为不用药捻,就不用担心受潮点不着的问题。

两种枪比试,洋枪打完三枪,火绳枪才打了一枪。同样距离,马格里三枪都打中了靶子,而火绳枪只有一枪勉强打中靶边。

“差别显而易见,淮军非丢掉刀矛小枪换成洋枪不可。”李鸿章爱不释手地玩弄着洋枪,“马格里先生,我弄不明白,这个铜帽为什么能够代替药捻?”

马格里解释道:“这个铜帽里有一种特殊的材料,叫雷汞,一被重击,就会燃烧,就把火药引着了。”

“所有机栝,都在这个铜帽上。”李鸿章点了点头。

李鸿章派人在上海买洋枪的事,很快就传到杨坊的耳朵里。他是买办出身,与洋行很熟。上海洋枪队所配备洋枪,一直是他与吴煦经手,里面分成自然不少,所以他最不愿再有别人插手。他的办法是发动一切关系,关照能弄到洋枪的方面,一定不要把枪卖给淮军,如果要卖给淮军,以后洋枪队的买卖就别想做了。如果实在应付不过去,必须把价抬得高高的。洋枪队是个大财神,商人们自然轻易不敢得罪,所以无不答应。然后杨坊去找吴煦,让他去与薛抚台打声招呼,也要想办法阻止。

薛焕望着吴煦道:“淮军要买洋枪,为什么不可以?洋枪队能买,淮军当然也可以买。可是有一条,吴老哥,你有银子开销给淮军吗?有,你开销就是,如果没有,那也怪不得你。”这话再明白不过,就是拿银子卡住淮军买洋枪的念头。

“这位李大人不是善茬。”吴煦与薛焕的关系,那是非比寻常,所以话可以直说,“如果他在上海,苏省官员都没有好日子过。大家都愿跟着抚台大人您,都不愿改换门庭,去看他人的脸色。”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有什么办法?听说淮军刻印了营规营制,还天天哇哇啦啦唱《爱民歌》。”

“李某人志向不小,现在就一门心思收买人心,并非只帮上海守城那么简单。不过他也不要太张狂,江苏也不是颗软柿子,他想怎么捏就怎么捏。抚台大人苦心经营的一番局面,凭什么让他来白捡桃子。大人不说话,我们却看不下去,必须让姓李的卷铺盖滚蛋。”吴煦一边比划一边出谋划策,“要让他滚,其实也很简单,他打一场败仗,不用我们说话,上海的士绅商户就都反了天,花了几十万银子,换来一帮白吃干饭的叫花子算怎么回事?那时候,上海恐怕就没他立足之地了。”

“刚才是哪里打炮,把我耳朵震得嗡了一声。”薛焕故作什么也没听见。

刚才没有打炮,吴煦明白薛焕该说的话已经说完,但他的主意不能不当面说清,不然将来有麻烦要自己全兜,何苦来哉?所以他直白地说道:“带兵最怕的是闹饷,一闹饷,不要说打仗,杀营官的事都有胆子干。”

“桃花早就败了吧?”薛焕突然问。

吴煦不接这驴唇不对马嘴的话茬,正所谓心有灵犀,漂亮地一甩马蹄袖,拱手道:“下官告辞。”

“送客。”薛焕端茶碰了碰嘴唇。

门外仆役一迭声地高呼:“抚台大人送客喽!”

诸事纷繁,李鸿章几乎无片刻闲暇,用他的话说是“自处营中,自朝至夜,手不停批,口不息办,心不辍息”,所以与外人通信几乎断绝。唯有曾国藩那里,几乎是数天就有一封信,随时报告他治军及联络地方的情况。曾国藩几乎每信必复,向李鸿章传授为将之道、驭人之道、对付洋人之法,大有传授衣钵之意。他认为不妥当的做法和想法,都及时劝解。

比如李鸿章住在城南徽州会馆,曾国藩就不赞同,他复信劝诫:“阁下初当大任,宜学胡文忠初任鄂抚,左季高初任浙抚规模,从学习战事,身先士卒下手,不宜从牢笼将领,敷衍浮文处下手。一年之内,阁下与各营官必须形影不离,卧薪尝胆,朝夕告诫,俾淮勇皆成劲旅,皆有声誉,方可使合肥健儿慕义归正,将来可将淮勇以平捻而定中原。阁下若与各营离开,则淮勇万不能有成。”

面对曾国藩的教导和批评,李鸿章无不虚心就教,立即将行营设到城外淮军驻地。

不过曾国藩对洋枪洋炮的态度,李鸿章则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赞同。李鸿章在嘉定观战后,被洋枪洋炮的威力所震撼,立即给曾国藩写信:“连日由南翔进嘉定,洋兵数千,枪炮并发,所当者靡。其落地开花炸弹,真神技也。洋人大炮之精纯,子药之精巧,器械之鲜明,队伍之雄整,实非中国之所能及。李秀成部洋枪最多,欲剿此贼,非改小枪队为洋枪队不可。再持此以剿他贼,亦战必胜攻必取也。学生正设法购置,以充各营。若驻上海久而不能资取洋人长技,咎悔多矣。九帅正围金陵,宜多购洋枪洋炮,可收事半功倍之效。”

然而曾国藩对洋枪却不以为然,回信道:“用兵在人不在器,余不信洋枪洋药为胜敌之利器也。洋枪、洋药总以少用为是,凡兵勇须有宁拙勿巧、宁故勿新之意,而后可以持久。”

李鸿章对曾国藩的这番见解也不能接受,又复信道:“学生岂敢崇信邪教,求利益于我。唯深以中国军器远逊于外洋为耻,日戒将士虚心忍辱,学得西人一二秘法,期有增益而能战之。”

李鸿章不管曾国藩的告诫,一再催促钱鼎铭务必尽快弄一批洋枪。钱鼎铭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分三批也只弄到了一百多条洋枪,每条大约花了六十多两银子。花银子多少李鸿章倒不太在意,关键是这么百把条枪根本不起作用。令他惊喜的是,冯焌光到广东购买洋枪洋炮的事情很顺利,买到了两千条,还有两门攻城火炮。一解到上海后,他立即命令装备到营中。没有想到的是,大多数将领对洋枪竟然不感兴趣。他们的理由,一是觉得打仗主是要靠勇猛拼杀,弄这些洋玩意,让大家有了取巧的心思,反而没有了战斗力,第二个理由他们都没明说,但李鸿章却心如明镜,众位将领是担心装备了洋枪,如果战败了连推脱的理由也没有。稍微积极点的是程学启和刘铭传,于是李鸿章把所有洋枪都配备给铭字营和开字营。又托马格里想办法,高薪聘请了五个洋人到铭字营和开字营去当教练。

李鸿章想等训练上一个多月,洋枪必能使用熟练,那时上阵应该较有把握。可才练了十几天,他的淮军就不得不上阵了。

英法军队、洋枪队和官军对上海周边的军事行动本来非常顺利。嘉定克复后,王家寺、罗家岗、松江、青浦、南桥、柘林等上海周边重镇全部收回,百里之内几乎全是官军的营垒。英法军队和洋枪队更加趾高气扬,因为这一系列战斗淮军并未参加,因此淮军无用的说法开始在上海传播。

安徽人最讲究面子,上海人说淮军无用,将领们都受不了了,纷纷找李鸿章要求参战。李鸿章对淮军的战斗力还不能放心,他劝道:“诸位不要着急,仗有的打。现在咱们跟在洋鬼子和假洋鬼子后面去打仗,胜了功劳是人家的,败了少不得要怪我们拖后腿。咱们沉住气,好好把勇丁训练好,到时候不说以一当十,总比现在连洋枪也打不准要好得多。咱们淮军要打,就利利索索自己打他一仗,是胜是败,是功是过,都由淮军独立承担。你们要争面子,就等到那时候好好搞一仗,贼娘的,咱淮军是不鸣则已,一鸣要震惊上海,让上海的阿拉和洋鬼子都惊得眼珠子掉到地上。”经他这么一说,程学启、刘铭传等人都不再吵吵。

淮军坚持不肯出战,吴煦觉得是个机会,所以亲自到抚院向薛焕建议道:“大人应当主持公义,上折弹劾李某人。”

薛焕见吴煦跑过来却是撺掇他干得罪人的活,遂冷淡地回应道:“弹劾他什么?不训练三个月,绝不允许上阵,这是曾大帅的军令。参劾李某人,不就是参劾曾大帅?你掂量一下,我能参倒曾大帅吗?”

“那当然参不倒。”

“参不倒而白白得罪人,这种事你愿做还是我愿做?”

吴煦不吱声了,便转移了话题:“李秀成好像要亲率大军来攻打上海。这可是大事,谁不知道李秀成是长毛中最能打仗的,而且他的部众洋枪洋炮装备得不少,如果他亲自来,那可真是个大麻烦。”

薛焕听了,长长地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

……

李秀成的确亲自带兵反攻了。此前他的部众进攻上海,他要么在苏州,要么在天京,要么在杭州,反正不在前线,而是把指挥权交给他的部下慕王谭绍光、那王郜永宽还有他的女婿蔡元隆等人。现在接连丢城失地,他总算看清了信奉天父的洋人已不与太平军讲兄弟情谊,于是他亲自到前线率领大军反击。

反攻首先从太仓开始。几天前英法军队和洋枪队向松江、青浦进攻时,薛焕派知府李庆琛带兵五千余人进驻太仓东门外的板桥,伺机进占太仓。李秀成当天晚上到达太仓,次日向清军进攻,未分胜负。下午小雨,官军松懈下来。李秀成亲率太平军抄了官军后路,前后夹击,清军大败,死伤两千余人,知府李庆琛、同知周仕嫌、副将王回安、梁安邦均被击毙,余部逃往吴淞。李秀成遣军追击,缴获不少大炮、洋枪。

随后,李秀成又分军进逼嘉定。嘉定由英法军四百人和清军参将熊兆周据守。那时候英陆军提督士迪佛力、法陆军提督格尔森正率英法军主力在南桥镇,当得知嘉定被围,即率队两行、携炮十三门驰援。李秀成则改变计划,围城打援,在南翔设下埋伏,消灭英法军队四百多人。嘉定守军闻讯,仓皇逃回上海。

李秀成接下来的几仗更是势如破竹,洋枪队在青浦被消灭五百余人,副领队法尔斯德也被俘,法军上将卜罗德被击毙,英军中将何伯负伤。英法军队和洋枪队没想到李秀成如此能战,再也不敢与太平军对阵。淮军因为坚持不肯出战,所以避免了重大损失,将领们对李鸿章的坚持无不心悦诚服。

李秀成调集了六七万人准备向上海进攻。薛焕把李鸿章请到巡抚衙门道:“英法军队和洋枪队损失太大,已无力阻挡长毛,淮军已训练两个多月,应该让大家见识一下贵军的战斗力了。”

“淮军到上海刚刚两个月,其实训练不过一个多月罢了。”李鸿章还是不肯出战。

“够不够两个月都要老兄为上海出力了,因为如今的上海,无人可与淮军比肩。”薛焕是不容置疑的口气。

李鸿章知道这次推脱不了。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遂咬咬牙道:“好,淮军那就与长毛一搏!只是淮军已经欠饷一个月,战前必须发满饷,不然谁肯为上海卖命?”

“这事你与吴藩台去谈,淮军粮饷的事,是他职责所在。”

李鸿章出了巡抚衙门,直接去了藩台衙门。吴煦比李鸿章大十几岁,个头却矮不少,他仰着脸迎接李鸿章,客气得明显有些见外。

吴煦是浙江钱塘(今杭州市)人,二十几岁时就随其父兄出入钱塘、湖州等二十多个府厅县衙门,学得了衙门办案、理漕、刑讼、交际等手段,圆滑如落进油里的玻璃球。他的仕途也是起自镇压太平军,咸丰五年就做到了海防同知,与英、法领事多有联系。咸丰七年,得到了办理上海捐厘的肥缺,但因涉嫌贪污被撤职并要受查办。善于钻营的吴煦使尽浑身解数,不但蒙混过关而且保留原职。咸丰八年,朝廷以吴煦与洋人关系相洽,而派他充钦差大臣大学士桂良、吏部尚书花沙纳的随员,在上海办理与英、法等国通商事宜,由此受到赏识。然后又联络英法搞会防局,又与杨坊一道筹建了洋枪队。他署理江苏布政使,又兼着海关道,厘捐局也都是他的心腹,上海的财政大权,就是薛焕也无法插手。

“眼见长毛要来进攻上海,薛抚台让我率军迎战。可淮军已经欠饷一个月,要上阵必须发一个月满饷,今天特来请吴藩台支持。”李鸿章一开口就表明了来意。

吴煦为难地推脱道:“都知道我这海关道手里过的银钱无数,随便一挤就能挤出一笔不小的银子来。当初没当上这海关道时我也这么想,可这一上任就发觉不是那么回事。不瞒李大人说,进得多,可支出的更多呀。这英法各八百万两庚申赔款要从我这里出,洋枪队的饷银要从这里出,另外曾大帅的大营也要协饷。”

“这些话抚台大人已对我说过了。可是上阵杀敌,事关上海安危,如果淮军闹起饷来,不要说保上海,能不能出战都说不准。”李鸿章已经有些语带威胁。

“这个月的饷银早就拨去了,怎么会有欠饷的说法?”吴煦有些纳闷。

李鸿章解释道:“淮军用的都是刀矛,与洋枪队没法比。所以我拿了部分饷银去买了洋枪。当初上海士绅乞帅的时候,说好兵器粮饷,概由上海支出。”

“话好说不好办,当时也没说要配洋枪洋炮。洋枪洋炮是洋人的玩意,只有洋人才能玩得纯熟,所以要请洋人来组织洋枪队。去安庆乞师的时候,根本就没有购置洋枪的打算。”

“洋枪洋炮也没那么难侍候,我请了几个洋人当教头,淮军已有三营学会使用洋枪。弃刀矛用洋枪,这是淮军乃至官军以后要走的路,只有这样才能剿得了长毛。”

“那都是将来的事,眼下我手头的确没有银子。”吴煦摊摊手表示为难。

“海关和厘捐,大约每月有多少入项?”李鸿章不信。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每个月都不一样,要问具体经手的人。”吴煦一样推托。

“上海万货云集,大人凑几万银子应该不是难事,现在可是上海最危急的关头。”李鸿章心里上火,又不能不客气相求。

“凑几万银子实在太难,有个八千两银子的开销,我先挪给李大人。”

李鸿章的肺快给气炸了。你干脆不给就得了,八千两,那是拿我李鸿章当乞丐打发呢!钱鼎铭也示意他不能接这八千两,李鸿章偏又上了拗脾气,心里直骂:贼娘的,老子早晚有一天叫你知道八千两到底值多少!

出了吴煦的布政使衙门,钱鼎铭埋怨道:“李大人,你不该收这八千两,我敢说,吴煦一个月搂到自己口袋的也不止这个数。”

李鸿章冷笑道:“八千两,很吉利的数字,买洋枪也能买他几百条呢!”

回到行营,李鸿章又有些苦闷,叹道:“这可如何是好,发不全饷银,如何能督促大家上阵杀敌?”

钱鼎铭斟酌道:“还有个办法,就是向洋人银行借。”

“调甫你能借得来?”李鸿章眼睛一亮。

钱鼎铭道:“洋人银行最看重契约和实力,我没有任何抵押物,洋人是不会贷的。不过,我想到了一个人,可以想想办法。”

“谁?”

“分府刘松岩。”

刘松岩就是海防同知刘郇膏,他兼着团练团总,上海士绅捐助团练都经他手。他手里如果有银子,可以先挪借,如果没有,请他出面担保贷款,获准的可能性比较大。

李鸿章一拍桌子道:“倒把松岩给忘了,你立即派人去请。”

刘郇膏是河南太康人,道光二十七年丁未科进士,与李鸿章有同年之谊。丁未会试后,李鸿章留京入翰林院,刘郇膏则以即用知县分发江苏,署理娄县知县。咸丰三年上海刘丽川率小刀会起事,占领上海县城及周边嘉定、青浦等县。巡抚吉尔杭阿檄召刘郇膏随营进剿,刘郇膏率漕勇三百人,收复嘉定,事后论功,加同知衔,赐花翎,几年戎马,升到了海防同知,并具体经办上海团练。他为人朴实,做事扎实,在上海口碑不错。但他是河南人,因此在上海孤立无援、孤掌难鸣,日子过得并不顺心。李鸿章率淮军到上海后,他的心思就活了起来,如今淮军求到自己头上,他自然是竭尽全力。

“几万两银子我找上海知县还是拿得出的,大人放心就是。不过,这个银子不能全由上海县来拿。”

听刘郇膏如此说,钱鼎铭有些疑惑地问道:“分府何出此言?”

刘郇膏见李鸿章也是一脸狐疑,就解释道:“淮军即将去为上海人拼命,可是连饷银都未发齐,这是哪门子道理?钱主政是当初具名乞师的出头人,当时说的清楚,援沪大军粮饷概由上海承担,怎么把大军请来了,又来这么一出?如果上海真没有银子倒也罢了,实际上海海关加厘捐月入没有四五十万两,三四十万两总是有的,何处挤不出这点儿银子?所以,我偏要出头向上海士绅借上个万儿八千两,让沪上士绅们也都知道淮军的艰难,也让他吴某人睡不着觉的时候,摸着胸口也想一想。”

“松岩,真不愧是同年,真是贴心贴肺,我替淮军弟兄先谢过了。我不管银子哪里来,能给兄弟们发一个月全饷,那就谢天谢地了。”对刘郇膏的这一招,李鸿章深为赞同。由刘郇膏出面说话,比他淮军来诉苦要强得多。

刘郇膏以海防同知的名义,与上海知县一道约请上海士绅商人到县衙议事。众人听说是为即将出战的淮军借饷,无不纷纷解囊。因为周边几乎都被太平军重新占据,上海已是风声鹤唳,而掌握上海财赋大权的吴煦竟如此对待淮军,众人都为淮军鸣不平。所以有不少人表示,借出的银子不要了,算是捐给淮军。

这事在上海闹得沸沸扬扬,薛巡抚自然有所耳闻,所以着人叫吴藩台过府说话。吴煦自然已经知道刘郇膏出头为淮军借银子的事,只恨姓刘的多事。

“吴兄,你这事办得不漂亮,经刘分府这么一闹,把你我都架到火上烤了。如果淮军失利,沪上士绅都把账记到你我的头上。如果淮军胜了,大家会交口称赞,无粮无饷还能打胜仗。”

吴煦有些气愤道:“哪里无粮无饷了,淮军到上海不到三个月,三个月的饷已经拨付,怎么是无粮无饷?”

“这话你和我说没用,现在上海中外人等都知道淮军即将出征,却苦于无饷。上海海关、厘卡月入多少,外人无从知道确数,但大家也会粗略计算的。我劝你还是拿上几万两银子,立即送到淮军粮台。”薛焕又道。

“那算是借还是拨?”吴煦反问了一句。

“是借是拨我不过问,总之要给淮军送银子。”薛焕补充了一句,“没想到英法军和常胜军会吓破了胆,如今上海唯一指望的就是淮军了。淮军胜了上海得保,淮军若是败了,上海可真有陷落的可能。如果真有那一天,我这个主官不是被长毛杀掉,就是被朝廷要了脑袋,当然还有第三条路可走,就是学徐抚台自杀报国。至于你这署理布政使,走哪条路我就不知道了。”

“我这个署理,只能夹在风箱里两头吃气。”薛焕这么一说,吴煦背上直冒冷汗。无论他愿不愿意,眼下只能盼淮军大胜一仗。 /hsrv4BIjnTCXBRdscUEjLZWlEQQTwI26eDYBEcfY7rGjg+nai6s8TxihJ9TU1M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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