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雨》几乎可以肯定是莎士比亚独立完成的最后一出戏。我们不知道他是否预期如此。这出戏也是印在第一对开本的第一个剧本。我们也不知道它得到如此尊贵的地位,是因为对开本的编辑把它当作展示品——大师艺术的总和之作——还是为了更为平凡的理由:他们手头有抄写员拉尔夫·克兰(Ralph Crane)的干净文本,排版者要着手排版莎士比亚近乎百万字的浩大工程,从这本起可以有个比较容易的开始。无论它的位置来自无心抑或刻意的安排,自19世纪初期以来,《暴风雨》成于莎士比亚写作生涯之终、又置于作品集之首的事实,大大影响了后世对这出戏的反应。它已经被视为诠释莎士比亚的试金石。
本剧内容集中于支配与统治的问题。在开场的暴风雨中,正常的社会秩序大乱:水手长命令廷臣,因为知道咆哮的海浪根本不在乎“什么国王”。之后,第一幕第二场中详细展开的背景故事,揭露了不尊重公爵名号的阴谋家:我们得知普洛斯彼罗失去了米兰的权力,但补偿式地得以控制岛上的爱丽儿和凯列班。腓迪南和米兰达的同心结则指向米兰与那不勒斯未来的统治。还有更进一步的政治算计:西巴斯辛与安东尼奥计划谋杀阿隆佐国王和忠厚大臣贡柴罗;低贱出身的角色想要推翻普洛斯彼罗,让酗酒的司膳官斯丹法诺当岛上的国王。普洛斯彼罗在爱丽儿和岛上其他精灵协助下,演出了一幕幕精彩的戏——使谋反者动弹不得,鸟身女妖与消失的盛筵,众女神及农民的假面剧,那对小情人对弈的情景——这些都有助于报复过去的罪愆,恢复当前的秩序,并预备和谐的来日。工作完毕之后,爱丽儿获得释放(心痛啊 ),而普洛斯彼罗也在精神上做好了死亡的准备。甚至凯列班都要“寻求恩典”。
然而莎士比亚从来都不爱简单。普洛斯彼罗以戏法变出暴风雨,把宫廷的达官贵人带到这座岛,主要是为了强迫他那篡位的弟弟安东尼奥悔罪。可是,到了两人面对面的高潮时刻,对普洛斯彼罗的饶恕与要求,安东尼奥却连一个字都没有回应。他完全没有以阿隆佐在前面几行的表现为榜样而仿效之。至于安东尼奥的共犯西巴斯辛,竟然还胆敢说普洛斯彼罗魔法般的先见之明是仗着邪魔之力。普洛斯彼罗能力再大,也无法预料或掌控人性。如果原本没有良心,以后也无法创造出良心。
塞缪尔·泰勒·柯尔律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 把普洛斯彼罗描述为“简直就是风暴中的莎士比亚本人”。换句话说,戏中主角在开场中变出暴风雨,正如剧作家变出这部戏的整个世界。普洛斯彼罗的法术驾驭了自然力量,好引领其他意大利角色加入他的放逐世界;同样地,莎士比亚的艺术先把舞台变成一艘大海中的船,然后又变成“无人的荒岛”。“法术”乃是这出戏的关键词眼。凯列班是普洛斯彼罗的“他者”,因为他代表自然状态。在达尔文主义盛行的19世纪,他被重塑为人类与我们动物祖先之间过渡时期“缺失的那一环”。
普洛斯彼罗的背景故事道出了从训练统治者的“人文素养”到比较危险的魔幻“法术”的变化过程。在莎士比亚时代,魔法的思维普遍存在。人人从小都相信自然界之外另有一个世界,就是灵魂与妖怪的世界。“自然”与“妖魔”乃是研究及操弄超自然现象的两大支派。魔法(magic)即是对隐秘事物的认知和制造奇迹的法术。某些人认为,这是自然哲学的最高形式:这个词源于 magia ,在古波斯语里意思是“智慧”;众人称之为“神秘哲学”。它假设有不同层级的力量,从不具形体的(“智性的”)天使魂灵到天上恒星和行星的世界,再到地球事物及其形体的变化。魔法师上达高阶力量的知识,以人为方式将这些能力带下来,制造出奇妙的效果。科尼利厄斯·阿格里帕(Cornelius Agrippa) 是《论神秘哲学》( De occulta philosophia )一书的作者,主张必须有“仪式魔法”才能达到超越星球的天使智慧。这是最高也最危险的活动层次,因为——诚如同克里斯托弗·马洛(Christopher Marlowe) 笔下的浮士德博士(Dr. Faustus)的发现——太容易变出魔鬼而不是天使。比较普通的“自然魔法”需要“媒合”天地,与星体和物质世界元素之间的奇幻链接同工。历久不衰的星象影响观念乃是这种思维模式的残留。对文艺复兴时代的智者,例如在米兰从业的吉罗拉莫·卡尔达诺(Girolamo Cardano) 而言,医学、自然哲学、数学、星象学以及解梦都是紧密相连的。
然而自然魔法始终无法躲开它的妖魔阴影。有一个像阿格里帕或卡尔达诺这样博学的智者,就有一千个乡下“智婆”从事民俗医疗和算命。后者在前现代时期常常被妖魔化为女巫,要为歉收、牲畜疾病及其他病痛负责。普洛斯彼罗强调他自己的白色魔法有别于凯列班母亲西考拉克斯的黑色魔法,不过在这出戏里,两者十分相似。他之所以从米兰被放逐到岛上,是因为专注于自己的秘密研究,从而给予了安东尼奥篡夺大公国的可乘之机,而西考拉克斯之所以从阿尔及尔放逐到岛上,是因为被控施行巫术;他带着他的幼女来,而西考拉克斯来的时候,肚里怀着据说是跟魔鬼搞出来的孩子。两者都能指挥海潮,操控以爱丽儿为代表的精灵世界。普洛斯彼罗要放弃他的魔法时,用来描述法力的词语是借自另一个女巫——奥维德(Ovid)的古代神话故事巨著《变形记》( Metamorphoses )里的美狄亚(Medea)。在某个层次上,普洛斯彼罗表达了他跟西考拉克斯之间的亲缘关系,他说凯列班“这个妖怪嘛,我/承认是我的”。此处主语和动词在行尾分开,表明承认之前稍有犹豫:这是莎士比亚后期灵活运用抑扬格五音步手法的极端例子。
莎士比亚喜爱制造对立,再把他的黑与白淡化成复杂道德里的灰色区块。在米兰,普洛斯彼罗对人文素养的内观研究使他失去权位,并促成暴政。在岛上,他企图以他所学来弥补过失,利用正向的魔法带来悔罪、收复大公国,并且打造一个王朝的婚姻。然而在第五幕开始时,他醒悟到真正的人性不在于运用智慧统治,而在于实践更为严谨的基督徒式的德行。对16世纪的人文主义者来说,君王的德行教育就是为了政治目的而修养智慧、宽宏、节制、正直。对普洛斯彼罗而言,最终真正重要的是仁慈。而这是师父从徒弟那里学到的:正是爱丽儿教了普洛斯彼罗“情感”的道理,而不是相反。
爱丽儿代表火与空气、和谐与音乐、耿耿忠心。凯列班属土,关乎纷争、醉酒和反叛。爱丽儿的表达工具是雅致的诗,凯列班的则大多是粗鲁乃至猥亵的散文,一如弄臣特林鸠罗和醉汉司膳官斯丹法诺。然而,令人讶异的是,剧中最美丽的诗句乃是凯列班听到爱丽儿的音乐时所说的。即便是用散文,凯列班亦与自然环境有一种美妙的协调:他知道岛上每一个角落、每一种生物。普洛斯彼罗说他是“魔鬼,天生的魔鬼,对他的本性/教化根本是白搭”,然而就在下一句台词里,凯列班上场时说:“拜托,脚步轻些,免得这只瞎眼的鼹鼠听到脚步声”,如此富有想象力的语言,立即否定了普洛斯彼罗的断言。
凯列班据称曾要性侵米兰达,可见普洛斯彼罗想驯服这个“怪物仆”、教育他具有人性的意图是失败的。然而这失败是谁的责任?问题会不会出在普洛斯彼罗想要灌输到凯列班记忆里的内容上,而非后者的天性?一开始,凯列班欢迎普洛斯彼罗到岛上来,主动与他分享岛上水果——正如蒙田(Montaigne)散文《论食人部族》(“Of the Cannibals”)里所写的“高贵的野蛮人”那样(那篇文章是莎士比亚剧中引用的另一来源:贡柴罗治理本岛的乌托邦式“黄金时代”理想便是采自蒙田作品的英译本)。凯列班只不过表现出普洛斯彼罗印刻在他身上的那种低贱而已;使凯列班“污秽”的,可能是普洛斯彼罗说他是“秽物”的教导。
凯列班了解书的重要性:正如现代政变领导者首先要占据电视台,他强调反叛普洛斯彼罗必须从夺取他的书籍开始。然而斯丹法诺另有其书。他对凯列班说:“这东西能叫您说话”—他复制普洛斯彼罗通过语言取得控制的手法,不过是以另一种模式。文本的灌输被美酒的熏陶取代:所亲吻的书乃是酒瓶。如此一来,莎士比亚的场景对位技法营造出对话精神,质疑了普洛斯彼罗的书籍使用。若说斯丹法诺和特林鸠罗以酒精达成普洛斯彼罗以教导所达成的目的(两者都说服凯列班服役并分享岛上的果实),这岂不是显出教导有可能只是社会控制的工具而已?普洛斯彼罗时常似对他以教学建立的权力结构较感兴趣,胜过他教导的实质内容。很难看出逼腓迪南搬运木柴是为了教诲德行;目的其实是要他臣服。
来到一个没有欧洲人居住的岛屿,谈论“殖民地”,与一个“野人”相遇并用酒精交换生存技能,在语言学习过程中确立谁是主、谁是奴,担心奴仆会使主人的女儿受孕,欲使野蛮人寻求基督教的“恩典”(但又提议把他运到英格兰展示获利),提到百慕大危险的气候以及一个“华丽新世界”:在所有这些方面,《暴风雨》都唤起了欧洲的殖民主义精神。莎士比亚与弗吉尼亚公司的成员有联系。该公司奉王室之命成立于1606年,为次年在美洲建立詹姆斯敦殖民地起了重要作用。1610年秋,有一封信寄达英格兰,描述派往增援殖民地的舰队在加勒比海被暴风雨吹散;搭载新总督的那艘船被吹到百慕大,船员和乘客都在那里过冬。虽然那封信当时没有出版,手稿却流传开来,至少引发两本小册子讨论这些事件。学者们为莎士比亚究竟直接引用了其中多少材料而争论不休,但暴风雨及岛屿的某些细节好像是从中取材。毋庸置疑的是:总督及其团队看似奇迹般幸存,同时他们在巴哈马群岛发现的富饶环境,乃是本剧写作之时的公众流行话题。
大英帝国、奴隶贩卖、东西海路运送香料带来的财富——这些是后来的事。莎士比亚的戏设定在地中海,不在加勒比海。凯列班严格说来不能算是岛上的原住民。然而这出戏直觉地感知殖民时期占有与驱离的动能,剧力万钧,不可思议;所以1950年奥克塔夫·曼诺尼(Octave Mannoni) 写的《殖民地化进程中的心理学》( The Psychology of Colonisation )主张说,殖民过程的运作要经由一对精神官能症交互作用:于殖民者是“普洛斯彼罗情结”,于被殖民者是“凯列班情结”。就是为了回应曼诺尼,弗朗茨·法农(Frantz Fanon) 写了《黑皮肤,白面具》( Black Skin, White Masks ),从而在很大程度上塑造了“后殖民”时代的知识领域。对20世纪后期许多以英文写作的加勒比海作家来说,《暴风雨》这出戏,尤其是凯列班这个人物,成为他们发现自己文学声音的焦点。这出戏与其说是对帝国历史的反思,毋宁说是对这段历史的预知——毕竟,普洛斯彼罗是被流放的人,不是冒险家。
国王剧团经常奉命在白厅御前献演,自然知道从1608年岁暮起,十几岁的伊丽莎白公主(Princess Elizabeth)就住在王宫里。她是有文化素养的少女,喜欢音乐和舞蹈,参与宫中节庆活动;1610年在一出名叫《忒堤斯》( Tethys ) 的假面剧里担任舞者。假面剧由皇亲、廷臣、职业演员混搭演出,场面壮观,音乐精致,在那些年日是宫廷最时兴的表演。与莎士比亚亦友亦敌的本·琼森(Ben Jonson) 和设计师伊尼戈·琼斯(Inigo Jones) 合作,为自己打出当代首席假面剧作家的名号。1608年,他引进“反假面剧”(或称“前假面剧”),让丑怪人物,即所谓“怪胎”,在优雅、和谐的假面剧演出之前狂舞一番。莎士比亚也采纳了当时的流行风尚,在《暴风雨》的戏中,加入了订婚的假面剧,以及凯列班、斯丹法诺和特林鸠罗三人闻马尿、偷窃晾衣绳上的衣服、遭群狗追逐的反假面闹剧。我们甚至觉得,普洛斯彼罗这个人物可能就是对本·琼森温和的诙谐模拟:他的戏剧想象受制于古典式对时间与场景统一性的要求(一如琼森),他也演出宫廷假面剧(一如琼森)。或许正因为如此,几年之后,琼森在他的《巴托罗缪市集》( Bartholomew Fair )里,戏仿《暴风雨》,作为回敬。
普洛斯彼罗的基督教语言在收场白中持续最久,然而他最后请求宽容的对象,不是上帝,而是观众。到了最后一刻,取代人文主义学术的,不是基督教信仰,而是戏剧的信念。因此,这出戏可以解读为莎士比亚为自己戏剧艺术的辩护——从浪漫主义时期以来,常常就是如此理解。不过,反讽的是,这出戏本身对书籍乃至于对剧场的功能十分怀疑。魔法书沉入大海,而假面剧及其演员也溶入空气之中,就像“无根的幻景”或一场梦。
参考资料
剧情: 十二年前,在那不勒斯国王阿隆佐及其弟西巴斯辛协助下,米兰公爵普洛斯彼罗被他的弟弟安东尼奥篡了位。普洛斯彼罗及其幼女米兰达被流放大海,到达远方小岛。他在那里靠着魔法,统治精灵爱丽儿和野人凯列班。他利用法力呼风唤雨,使他的敌人遭遇船难,来到岛上。阿隆佐寻找儿子腓迪南,担心他已经淹死。西巴斯辛密谋杀害阿隆佐,夺取他的王位。酗酒的司膳官斯丹法诺和弄臣特林鸠罗遇见凯列班,听了他的劝说,要杀害普洛斯彼罗,好由他们来统治这座岛。腓迪南和米兰达相遇,两人一见钟情。普洛斯彼罗要考验腓迪南,命其做苦工;腓迪南通过考验,普洛斯彼罗为这对年轻情侣演了一出贺婚的假面剧。在普洛斯彼罗的计划接近高潮时,他正面质问敌人,并宽恕他们。普洛斯彼罗赐予爱丽儿自由,准备离开岛屿,返回米兰。
主要角色: (列有台词行数百分比/台词段数/上场次数)普洛斯彼罗(30%/115/5),爱丽儿(9%/45/6),凯列班(8%/50/5),斯丹法诺(7%/60/4),贡柴罗(7%/52/4),西巴斯辛(5%/67/4),安东尼奥(6%/57/4),米兰达(6%/49/4),腓迪南(6%/31/4),阿隆佐(5%/40/4),特林鸠罗(4%/39/4)。
语体风格: 诗体约占80%,散体约占20%。
创作年代: 1611年。1611年11月1日宫廷演出;使用的部分素材于1610年秋季以前并未问世。
取材来源: 主要剧情不知取自何处,但暴风雨和岛屿的某些细节似乎来自威廉·斯特雷奇(William Strachey)所著《托马斯·盖茨爵士船难获救真实报导》( A True Reportory of the Wreck and Redemption of Sir Thomas Gates , Knight ;写于1610年,收入1625年出版的《珀切斯游记》[ Purchas his Pilgrims ]),或许还有西尔韦斯特·乔丹(Sylvester Jourdain)的《百慕大发现记》( A Discovery of the Bermudas, 1610年)以及弗吉尼亚公司发行的小册子《弗吉尼亚殖民地资产真实报告》( A True Declaration of the Estate of the Colony in Virginia ,1610年);有几处提到维吉尔(Virgil) 的《埃涅阿斯纪》( Aeneid )与奥维德的《变形记》,特别是在第五幕第一场模仿阿瑟·戈尔丁(Arthur Golding)1567年翻译奥维德第七卷内美狄亚的咒文;贡柴罗在第二幕第一场关于“黄金时代”的说辞基于约翰·弗洛里奥(John Florio)1603年所译蒙田《论食人部族》一文,两者十分接近。
文本: 1623年的第一对开本是唯一早期印刷本。所据为国王剧团所雇专业誊录员拉尔夫·克兰的抄写本。总体说来是高质量的印刷本。
乔纳森·贝特(Jonathan Bat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