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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瑟·萨维尔勋爵的罪行

——关于责任的研究

1

这是温德米尔夫人 在复活节前举办的最后一次招待会,本廷克宅邸比平常还要热闹拥挤。六位内阁大臣从下议院议长招待会直接赶来,满身都是勋章和绶带。优雅迷人的各位女士,全都穿上了自己最漂亮的衣装。画廊的尽头站着卡尔斯鲁厄 的索菲娅公主,长相带有浓郁的鞑靼风情,黑色的眼睛小之又小,佩戴着世间罕有的翡翠首饰。公主扯开嗓门讲着十分糟糕的法语,无论对方说了什么都报以恣肆的笑声。与会人等显然是一盘妙不可言的杂烩:珠光宝气的贵妇和颜悦色地跟狂躁的激进分子谈着天,众人爱戴的牧师与赫赫有名的无神论者联裾比肩,一帮子主教大人追着一位身材臃肿的歌剧女主演从一个房间转到又一个房间,楼梯上还站着几个化装成艺术家的皇家艺术学院院士。有人说,晚餐室一度被天才人物挤了个满满当当。事实上,这是温德米尔夫人办得最风光的晚会之一,连公主殿下都待到了将近十一点半才走。

公主殿下刚刚离去,温德米尔夫人立刻回到画廊里,跟佩斯利公爵夫人聊起天来。画廊里还有一位声名卓著的政治经济学家,正在一本正经地解释音乐的科学道理,听众则是一位表情愤慨的匈牙利艺术大师。温德米尔夫人艳色倾城,象牙色的颈项高贵非凡,一双色如“勿忘我”的大眼睛,一头浓密的金色卷发。她的发色宛如成色十足的黄金,足可媲美阳光和珍奇的琥珀,绝不是如今僭用金子高名的那种浅麦秸色。夫人的面庞因之拥有了圣徒的轮廓,同时又颇有几分罪人的魅惑。她是个引人入胜的心理学研究样本,早在涉世之初就发现了一条重要真理,那便是轻率与纯真最为神似。经由一连串不管不顾的出轨行为,其中半数无伤大雅,她赢得了名人享有的全部礼遇。她换过不止一个丈夫,千真万确,《德布雷特》 把三次婚姻记在了她的名下;不过,鉴于她从来没有换过情人,世人早已不再拿她的绯闻来当谈资。她现年四十,无儿无女,借由超常逾分的享乐激情留住了自己的青春。

突然之间,夫人火急火燎地扫视了一下屋子,用她那口清晰的女低音说道:“我的手相师上哪儿去了呢?”

“你的什么,格拉迪丝?”公爵夫人叫道,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激灵。

“我的手相师,公爵夫人。这阵子啊,缺了他我就没法过。”

“亲爱的格拉迪丝!你老是这么别出心裁。”公爵夫人咕哝了一句。她一边拼命回想,手相师究竟是什么东西,一边暗自期望,这跟手足病医生 不是一流人物。

“他定期来给我看手,一周两次,”温德米尔夫人接着说道,“他对我的手很感兴趣。”

“天哪!”公爵夫人暗想,“说来说去,这还真是个医手足病的呢。太可怕啦。他可千万得是个外国人啊,那样还不至于太糟糕。”

“我一定得把他介绍给你。”

“介绍给我!”公爵夫人大叫一声。“你该不是说,他眼下就在这里吧?”说着她开始环顾四周,寻觅她那把小小的玳瑁扇子,还有那条破烂不堪的蕾丝披肩,为的是做好随时告辞的准备。

“他当然在这里,我办聚会的时候可不会撇下他。他跟我说,我的手充满了灵性,还有啊,要是我的拇指再短哪怕一丁点儿的话,我就会是一个无可救药的悲观主义者,就该当修女去啦。”

“噢,这样啊!”公爵夫人说道,心里的石头一下子落了地,“他是预言运气的,对吧?”

“也预言霉运,”温德米尔夫人答道,“一丁点儿都不落。比方说,他说我下一年会有大灾,海上陆上都躲不过,所以我打算住到气球上去,每天都从吊篮里取晚餐。这兆头要么是写在了我的小指上,要么就写在了我的手掌上,我记不清是哪一个了。”

“要我说,这么做等于挑战天意啊,格拉迪丝。”

“亲爱的公爵夫人,要我说,到眼下为止,天意还是经得起挑战的。照我看,所有人都应该每月看一次手相,这样就可以知道什么事情不能干。当然喽,你可能还是会照干不误,话又说回来,事先有个提醒,总是件特别让人高兴的事情。好了,要是没人去把波吉斯先生马上找来的话,我就要自己去啦。”

“我去好了,温德米尔夫人。”一个颀长俊秀的年轻男子应道。他一直站在旁边听她俩聊天,脸上带着兴致盎然的微笑。

“太谢谢啦,亚瑟勋爵,可我担心你不认得他。”

“要是他真像您说的那么神奇的话,温德米尔夫人,我应该不会认错的。告诉我他长什么样,我马上去把他找来。”

“好吧,他看着一点儿也不像手相师。我是说,他的模样不神秘,不高深,也没有什么浪漫色彩。他矮小结实,顶着个滑稽的秃头,戴着一副硕大的金边眼镜,看着像个家庭医生,又像个乡村律师。这么说很不应该,可我也没有办法。这些人就是这么烦人。我那些钢琴师看着都像诗人,诗人又都跟钢琴师一模一样。我记得啊,上一个社交季 ,我请了个最最可怕的阴谋分子来吃晚饭。这个人炸死过很多人,身上总是穿着铠甲,衬衫袖子里藏着匕首。没承想,他来的时候看着就像个慈祥的老教士,整个晚上都在讲笑话,你们能想象吗?当然喽,当时他表现得非常风趣,如此等等,可我却失望透了。我问他铠甲是怎么回事,他只是哈哈大笑,而且跟我说,在英格兰穿那种玩意儿,实在是太冷啦。噢,波吉斯先生来了!好了,波吉斯先生,我要你给佩斯利公爵夫人看看手相。公爵夫人,你得把手套脱掉。不,不是左手,是另外一只。”

“亲爱的格拉迪丝,我真的觉得这不太好。”公爵夫人一边说,一边勉为其难地脱下了污渍斑斑的小山羊皮手套。

“有趣的事情都不太好,”温德米尔夫人说道,“这世道就是这样。好啦,我得给你们介绍介绍。公爵夫人,这位是波吉斯先生,我心爱的手相师。波吉斯先生,这位是佩斯利公爵夫人,你要是说她的月亮丘 比我大的话,那我就再也不相信你啦。”

“我敢肯定,格拉迪丝,我手上压根儿就没有这样东西。”公爵夫人一本正经地说道。

“夫人您说得很对,”波吉斯先生一边说,一边瞥了一眼她那只肉乎乎的小手,还有那些又短又粗的手指,“您的月亮丘没有发育。不过,生命线长得非常好。麻烦您弯一下手腕儿,谢谢。手腕跟手掌相接的地方有三条清晰的线条!您将会非常长寿,公爵夫人,日子也过得再开心不过。您的抱负嘛——非常有限,智慧线也不算特别突出,心脏线嘛——”

“好了,看到了什么尽管说,别怕放肆,波吉斯先生。”温德米尔夫人叫道。

“要是公爵夫人有过放肆的时候的话,”波吉斯先生点头哈腰地说道,“那我可真是再高兴不过啦,可我不得不说,我在公爵夫人手上看到了极其坚贞的爱意,以及一种强烈的责任感。”

“请接着往下说,波吉斯先生。”公爵夫人说道,看起来相当满意。

“节俭是夫人您的一项重要美德。”波吉斯先生接着说道。听了这话,温德米尔夫人爆发出了阵阵笑声。

“节俭是非常好的事情。”公爵夫人如是评论,沾沾自喜,“我嫁给佩斯利的时候,他名下有十一座城堡,能住人的宅子却一幢也没有。”

“现在呢,他有了十二幢宅子,城堡却一座也没有啦。”温德米尔夫人叫道。

“好吧,亲爱的,”公爵夫人说道,“我这个人就喜欢——”

“舒适,”波吉斯先生接口说道,“以及现代社会的种种进步,还要每间卧室里都有热水。夫人您想得没错,文明能带给我们的东西,除了舒适没别的。”

“你把公爵夫人的性格看得准极啦,波吉斯先生,现在再给弗洛拉夫人 看看吧。”女主人微笑着冲旁边点了点头,一个姑娘便从沙发后面笨手笨脚地走了出来。这姑娘身材高挑,长着一头威士忌色的头发,肩胛骨高高地支棱着。她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长手,手指好像一把把刮刀。

“啊哈,这是只钢琴师的手!我看出来啦,”波吉斯先生说道,“一位出色的钢琴师,不过呢,兴许还不能算是音乐家。非常内敛,非常贤淑,对动物非常有爱心。”

“说对了!”公爵夫人嚷了一声,转头又冲温德米尔夫人说道,“完全对!弗洛拉在麦克罗斯基庄园养了两打牧羊犬,要不是她父亲拦着的话,她还打算把我们在城里的宅子变成动物园哩。”

“是吗,刚刚好,每个星期四的晚上,我都是这么打理我的宅子的。” 温德米尔夫人叫道,笑了起来,“只不过我不太喜欢牧羊犬,比较喜欢狮子 。”

“您就这么一个不是,温德米尔夫人。”波吉斯先生说道,夸张地鞠了个躬。

“女人就得把自个儿的不是变成可爱,要不就只能算是雌性动物。” 温德米尔夫人如是回答,“你得多给几个人看看。来吧,托马斯爵士,把你的手给波吉斯先生看看。”一位相貌可亲、身穿白马甲的老年绅士应声走上前来,伸出了一只厚实的手。他的手满是皱纹,无名指特别地长。

“您天性喜欢冒险,此前经历过四次远航,还有一次即将到来。您碰上过三次海难。不对,只有两次,话说回来,您下一次航行没准儿又会碰上。您是位强硬的保守派,十分守时,还喜欢收集稀奇古怪的物品。您十六到十八岁之间生过一场大病,三十岁左右得到了一笔遗产。您非常讨厌猫,还讨厌激进分子。”

“了不起!”托马斯爵士高叫,“你一定得给我妻子看看,真的。”

“应该说是您的第二任妻子,”波吉斯先生平静地说道,并没有放下托马斯爵士的手,“您的第二任妻子。乐意效劳。”可是,面带愁容、长着棕色头发和多情睫毛的马弗尔夫人断然拒绝看相,不肯让自己的过去和未来暴露人前。俄罗斯大使科洛夫先生更是连手套都不肯脱,温德米尔夫人怎么劝诱都不起作用。事实上,许多客人都显得心有畏惧,不敢面对这个古怪的矮小男人,不敢面对他一成不变的微笑,他那副金边眼镜,还有他珠子一般的明亮眼睛。接下来,波吉斯先生在众目睽睽之下坦白地告诉可怜的弗莫尔夫人,说她对音乐全无兴趣,倒是对音乐家极度痴迷。到了这个时候,大家便普遍觉得,手相术是一门极其危险的学问,但凡有第三者在场,那就绝对不能提倡。

跟大家不一样,亚瑟·萨维尔勋爵心里充满了无比强烈的好奇,很想让波吉斯先生看看自己的手。之前他一直在兴致盎然地观察波吉斯先生,同时又对弗莫尔夫人的不幸遭遇一无所知。这会儿他觉得有点儿腼腆,不好意思自告奋勇,于是便走到房间对过,凑到了温德米尔夫人身边。他脸上泛起迷人的羞红,开口问了问夫人,波吉斯先生会不会愿意给自己看手相。

“愿意,他当然愿意,”温德米尔夫人说道,“他来这儿就是干这个的。我这些狮子啊,亚瑟勋爵,全都是耍把戏的,我叫他们跳圈儿,他们就得跳。不过我得事先提醒你一句,我会把一切都告诉西比尔的。明天她要来跟我一起吃午饭,聊聊帽子的款式。要是波吉斯先生看出你脾气不好,或者有得痛风病的倾向,或者在贝斯沃特 养了个老婆,我可是会跟她和盘托出的哦。”

亚瑟勋爵微微一笑,摇了摇头。“我不怕,”他答道,“西比尔非常了解我,就跟我了解她一样。”

“噢!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有点儿担心啦。彼此误解才是婚姻该有的基础啊。不,我这可绝对不是玩世不恭,只不过是久经世故而已,话又说回来,久经世故跟玩世不恭,基本上是一回事儿。波吉斯先生,亚瑟·萨维尔勋爵非常想看看手相。你可别跟他说,他和全伦敦最漂亮的姑娘订了婚,这件事情,《晨邮报》 一个月以前就登出来啦。”

“亲爱的温德米尔夫人,”杰德巴罗侯爵夫人叫道,“还是让波吉斯先生在我这儿多留一会儿吧。他刚刚跟我说,我应该登台表演,我觉得有意思极啦。”

“要是他跟你这么说的话,杰德巴罗夫人,那我一定得把他带走。赶快过来,波吉斯先生,给亚瑟勋爵看看手相。”

“好吧,”杰德巴罗夫人说道,从沙发上站起身来,稍稍地噘了噘嘴,“不让我登台表演的话,总得让我当当观众吧。”

“那是当然,我们都可以当观众。”温德米尔夫人说道,“好了,波吉斯先生,一定要给我们说点儿有意思的。亚瑟勋爵可是我特别喜欢的客人呢。”

可是,刚一看到亚瑟勋爵的手,波吉斯先生的脸立刻变得出奇地苍白。他什么也没说,整个人似乎哆嗦了一下,浓密的眉毛也以一种令人着恼的古怪方式抽搐起来。每当他茫然失措的时候,眉毛就会这么抽搐。紧接着,他蜡黄的额头渗出了大颗大颗的汗珠,仿佛是带有毒性的露水,胖乎乎的手指也变得又冷又潮。

亚瑟勋爵留意到了波吉斯先生这些莫名其妙的焦虑表现,平生第一次有了害怕的感觉。他本能地想要从这间屋子里冲出去,但却控制住了自己。不管事情有多么糟糕,知道真相总比身陷这种可怕的悬疑状态要好。

“我等着呢,波吉斯先生。”他说道。

“我们都等着呢。”温德米尔夫人按捺不住自己的急性子,跟着嚷嚷了一句。手相师却还是没有应答。

“依我看,波吉斯先生肯定是发现,亚瑟也有登台表演的兆头。”杰德巴罗夫人说道,“可是,就因为您刚才的斥责,他不敢照实说啦。”

波吉斯先生突然放下亚瑟勋爵的右手,一把抓起勋爵的左手,俯身察看起来。他身子俯得非常低,眼镜的金边几乎碰到了勋爵的手掌。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脸变成了一张写满恐惧的惨白面具。不过他很快就镇静下来,抬头看着温德米尔夫人,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开口说道:“这只手属于一位讨人喜欢的年轻男士。”

“这还用你说!”温德米尔夫人答道,“可是,他会成为一个讨人喜欢的丈夫吗?这才是我想知道的事情。”

“讨人喜欢的年轻男士都会。”波吉斯先生说道。

“按我看,做丈夫的可不能太过讨人喜欢,”杰德巴罗夫人忧心忡忡地咕哝起来,“那样太危险啦。”

“我亲爱的小朋友啊,他们从来都不会太过讨人喜欢。”温德米尔夫人叫道,“可是,我想知道的是具体的事情,只有具体的事情才有意思。亚瑟勋爵会遇上些什么事情呢?”

“呃,接下来几个月之内,亚瑟勋爵将会出海航行——”

“可不是嘛,他要去度蜜月,这还用说!”

“还会失去一位亲人。”

“该不会是他的姐姐吧?”杰德巴罗夫人可怜巴巴地说道。

“当然不是他的姐姐,”波吉斯先生答道,颇为不屑地摆了摆手,“一个远亲而已。”

“唉,我可真是失望透了,”温德米尔夫人说道,“明天见到西比尔的时候,我什么情报也给不了她啦。这年月可没人关心什么远亲,远亲这种东西,好些年以前就已经过时啦。话又说回来,我看她还是备上一条黑丝带比较好,上教堂总能用得着,你知道的。咱们吃晚饭去吧。他们肯定已经把东西吃了个精光,不过呢,咱们兴许还能找着点儿热汤。弗朗索瓦以前烧得一手非常不错的汤,可他现在太为政治伤神,搞得我对他的手艺没了把握。我真的希望布朗热将军 保持安静。公爵夫人,你肯定是累了吧?”

“一点儿也不,亲爱的格拉迪丝,”公爵夫人一边回答,一边摇摇摆摆地走向门口,“我非常自得其乐。还有啊,那位手足病医生,我是说手相师,真是太有意思啦。弗洛拉,我的玳瑁扇子上哪儿去了呢?噢,谢谢您,托马斯爵士,太谢谢了。我的蕾丝披肩呢,弗洛拉?噢,谢谢您,托马斯爵士,您人真好,真的。”到最后,这位可敬的夫人终于走下了楼梯,其间虽然又弄掉了自个儿的香水瓶,次数倒也没超过两次。

这番忙乱之中,亚瑟·萨维尔勋爵始终站在壁炉边上,满心都是恐惧,外加一种大难临头的恶心感觉。他姐姐挽着普里姆戴尔勋爵的胳膊从他身边飘然而过,粉色的织锦衣服和珍珠首饰将她衬托得格外迷人,可他只是哀伤地冲姐姐笑了笑。温德米尔夫人叫他跟自己一起走,他也是充耳不闻。他想着西比尔·默顿,想到他俩的事情可能会横生枝节,不由得泪眼蒙眬。

看到他此时的模样,你保准儿会说,肯定是尼米西斯偷来帕拉斯的盾牌,给他看了戈耳工的头颅。 他似乎变成了石头,忧伤的脸庞好似一件大理石雕像。这以前,他一直过着高门子弟那种精致奢华的生活,从没有肮脏卑贱的生计之忧,有的只是孩子般纯美的天真自在。眼下呢,他破天荒地意识到了命运的可怕与神秘,意识到了“末日”一词的恐怖含义。

眼前的一切是多么地疯狂诡异!难道说,上天真的使用了某种他自己无法解读、别人却可以破译的文字,在他的手上写下了某种罪恶的可怕秘密,打上了某个血红的犯罪印记吗?难道说,他已经无路可逃吗?难道说,我们都不过是受制于无形力量的棋子,都不过是任由陶工揉捏的器皿,荣辱全不由自主吗?理智让他拒绝相信,感觉却告诉他,悲剧即将发生,无法承受的重担已经突如其来地压到了他的身上。那些当演员的可真是幸运,他们可以自行选择出演悲剧还是喜剧,自行选择受苦还是作乐、欢笑还是哭泣。现实生活却是另一回事,大多数男男女女都不得不饰演自己并不胜任的角色:我们的盖登思邓为大家扮演哈姆雷特,我们的哈姆雷特却不得不像哈尔王子一般插科打诨。 世界是一座舞台 ,演员却搭配得不伦不类。

突然之间,波吉斯先生回到了房间里。看到亚瑟勋爵,他惊得打了个激灵,粗糙肥胖的脸庞立刻变成了半黄不绿的颜色。两个人四目相接,一时间都没有作声。

“公爵夫人把一只手套落在了这里,亚瑟勋爵,她叫我过来帮她拿。”波吉斯先生终于开了口,“哈,我看见啦,手套就在沙发上!晚安。”

“波吉斯先生,我有个问题,你一定得给我一个直言不讳的答案。”

“下次吧,亚瑟勋爵。公爵夫人非常着急,恐怕我得赶紧过去才行。”

“你不能走,公爵夫人的事儿不急。”

“让夫人们等着可不好,亚瑟勋爵,”波吉斯先生说道,脸上露出惨淡的笑容,“女性通常没什么耐性。”

亚瑟勋爵噘起了线条优美的嘴唇,毫不掩饰自己的轻蔑。按他此时的感觉,可怜的公爵夫人完全无足轻重。他穿过房间走到波吉斯先生跟前,伸出了自个儿的手。

“跟我说说,你究竟看到了什么,”他说道,“跟我说实话。我一定得知道。我又不是什么小孩子。”

戴着金边眼镜的波吉斯先生眨巴了一下眼睛,不安地换了换脚,手指则紧张地拨弄着一条颇为招摇的表链。

“亚瑟勋爵,您为什么会觉得,我从您手上看到了什么没告诉您的东西呢?”

“不是觉得,我知道你看到了,并且要求你告诉我。我会给你钱的,给你张一百镑的支票。”

波吉斯先生那双绿幽幽的眼睛闪了一闪,跟着又再次变得黯淡无光。

“畿尼 行吗?”到了最后,波吉斯先生低声说道。

“当然可以。我明天就把支票寄给你。你是哪个俱乐部的会员?”

“我没有加入什么俱乐部。我的意思是,目前还没有加入。我的地址是——算了,我还是给您一张名片好了。”波吉斯先生从马甲口袋里掏出一张烫了金边的卡片,深鞠一躬,把卡片递给了亚瑟勋爵。卡片上写的是:


塞普蒂默斯·R. 波吉斯先生

专业手相师

西月街 103a


“我的工作时间是早上十点到下午四点,”波吉斯先生机械地咕哝了一句,“全家看相还有优惠。”

“快点儿。”亚瑟勋爵叫道。他面色十分苍白,又一次伸出了手。

波吉斯先生紧张地环顾四周,跟着就拉上了厚厚的门帘。

“这需要一点儿时间,亚瑟勋爵,您最好坐下来。”

“快点儿吧,先生。”亚瑟勋爵又嚷了一声,气冲冲地跺了跺上光的地板。

波吉斯先生笑了笑,从胸袋里掏出一把小小的放大镜,用手帕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

“可以开始了。”他说道。

2

十分钟之后,亚瑟·萨维尔勋爵冲出了本廷克宅邸,恐惧和悲痛已经使得他面白如纸、眼神狂乱。巨大的条纹遮雨篷周围站着一群身着皮衣的男仆,他从这些人当中硬挤了过去,似乎是目无所见,耳无所闻。这天夜里冷得要命,广场四周的煤气灯在刺骨的寒风中摇曳闪烁,可他的双手却烧得滚热,额头更像是着了火。他走个不停,步态跟个醉汉差不多。一名警察满腹狐疑地看着他走了过去,一个乞丐从拱廊里蹩出来向他乞讨,跟着就发现他的痛苦比自己还要深重,着实吓了一跳。其间有一次,他在一盏路灯下面停住脚步,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恍惚之中,他看到自己的双手已经沾上了血污,不由得嘴唇打颤,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叫喊。

谋杀!这就是手相师在他手上看到的东西。谋杀!就连夜晚都像是知晓这桩罪行,怒号的凄风将这个字眼儿灌进了他的耳朵。这个字眼儿满布在条条街道的黑暗角落,还从座座屋宇的房顶冲他狞笑。

他首先去的是公园 ,仿佛是受到了公园里阴沉林地的召唤。他疲惫地倚在栏杆上,一边借着湿漉漉的金属给自己的额头降温,一边倾听林中那片震颤不安的寂静。“谋杀!谋杀!”他念了一遍又一遍,似乎是以为重复多了,这个字眼儿就不会像原来那么恐怖。他被自己的声音吓得战栗起来,心里却腾起一个模糊的愿望,希望厄科 能听到自己的声音,将沉睡的城市从梦中唤醒。他产生了一股疯狂的冲动,想随便找个过路人,将一切和盘托出。

这之后,他漫无目的地穿过牛津街,走进了那些狭窄的陋巷。两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冲他挤眉弄眼,一个黑暗的院子里传来了咒骂和殴打的声音,跟着是几声尖叫。几个人影瑟缩在一道潮湿的门阶上,弓腰驼背,老迈潦倒。目睹此景,一种莫名的怜悯攫住了他的心。难道说,眼前这些罪孽与苦难的孩子都跟他自己一样,结局早已注定吗?难道说,他们跟他一样,都不过是一场骇人大戏里的木偶吗?

不过,令他震撼的并不是苦难的神秘莫测,而是它的荒唐可笑,是它的全无用处,以及令人发指的意义缺失。一切都显得多么地没有逻辑!多么地不和谐!生活的肤浅乐观与生命的严酷真相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使得他惊诧不已。毕竟,他年纪还轻得很呢。

过了一会儿,他发现自己来到了圣玛丽博恩教堂 跟前。寂静的路面宛如一条长长的亮银带子,带子上到处点缀着摇摆的黢黑树影,好似阿拉伯风格的蔓藤图案。火光摇曳的煤气街灯排成一行,迤逦伸向远方,一辆孤零零的出租马车停在一所带围墙的小房子外面,车夫已经在车里酣然入梦。他快步走向波特兰街,一边走,一边时不时地东张西望,就跟害怕有人跟踪似的。里奇街的拐角处站着两个男人,正在读招贴板上的一张小告示。他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好奇,于是便走了过去。走到近处,黑体印刷的“谋杀”二字跃入了他的眼帘。他惊得猛一激灵,一下子满脸通红。那是一张缉捕罪犯的告示,悬赏捉拿一个中等个头的男人,年纪在三十到四十之间,头戴一顶小礼帽,身穿黑色外套和方格裤子,右颊上有个伤疤。他读了一遍又一遍,心里想着那个倒霉的家伙会不会被抓住,那家伙脸上的伤疤又是怎么来的。说不定哪一天,他自个儿的名字也会印上告示,出现在伦敦各处的墙垣。说不定哪一天,人们也会为他的脑袋定下一个赏格。

这个念头吓得他直犯恶心。他赶紧转过身,急匆匆地走进夜色。

他不知道自己去了哪里,只是模模糊糊地记得,自己漫无目的地穿过了一个破败房屋排成的迷宫,还在一张昏暗街道织成的巨型蛛网当中迷了路。等他最终意识到自己身处皮卡迪利环岛 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他朝着贝格瑞夫广场 的方向往家里走,路上碰到了许多前往柯汶特花园 的运货大马车。身穿白色罩衫的车夫有着生气勃勃的黝黑脸膛和乱蓬蓬的卷曲头发,赶车赶得又快又稳。他们把鞭子甩得噼啪作响,时不时地彼此招呼。一队銮辔叮当的马儿由一匹大灰马领头,大灰马的背上坐着个胖乎乎的男孩,破破烂烂的帽子上插着一束报春花。男孩用一双小手紧紧抓着马鬃,笑逐颜开。清晨的天空宛如一朵艳美绝伦的玫瑰,大堆大堆的蔬菜则好比大块大块的玉石——翠绿的玉石,映衬着玫瑰的粉色花瓣。亚瑟勋爵心里涌起一种奇异的感动,但却讲不清其中的缘由。不知道为什么,晨间这种精致脆弱的美让他觉得说不出的伤感,让他想起了所有那些开端美丽、结局狂乱的日子。还有这些乡下人,这些嗓音粗砺快活、做派漫不经心的乡下人,他们眼中的伦敦,该有多么地不一样!一个置身于夜晚罪孽和白昼烟尘之外的伦敦、一座苍白如同幽灵的城市、一座坟茔累累的鬼城!他想知道他们对这座城市的观感,想知道他们是否了解它的辉煌与耻辱、它火光熊熊的炽烈欢乐、它可怕的吞噬欲望,以及它在晨昏之间造就和毁灭的一切。十之八九,他们眼中的伦敦仅仅是一个市场,他们来这里售卖自己的劳动果实,最多只会在这里逗留几个钟头,然后便在街道依然阒寂、屋宇依然沉睡的时候离去。看着他们从自己身边经过,他觉得心情愉快。他们模样粗鲁,穿着钉了平头钉的沉重鞋子,走路的姿势也笨拙难看,尽管如此,他们身上却带着一点儿世外桃源的韵味。他禁不住觉得,他们与自然母亲共同生活,从她那里学来了平和的心境。他羡慕他们的无知。

他走到贝格瑞夫广场的时候,天空已经变成浅淡的蓝色,园子里的鸟儿,也已经嘁嘁喳喳地叫了起来。

3

亚瑟勋爵醒来的时候,时间已经是十二点,正午的阳光透过象牙色的丝帘照进了房间。他起身望向窗外,眼前的庞大城市上空悬着一层热烘烘的模糊雾气,幢幢屋宇的房顶都像是哑银打制。窗子下方的广场绿意盎然,孩子们像白蝴蝶一般穿梭其间,人行道上则挤满了往公园去的行人。他不禁觉得,此时此刻,生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可爱,诸般邪恶,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遥远。

贴身男仆用托盘给他端来了一杯巧克力。喝完之后,他拉开一道厚重的桃红色丝绒门帘,举步走进浴室。浴室的顶板用的是透明的缟玛瑙,光线穿过薄薄的顶板轻柔地洒下来,大理石面盆里的水闪着月亮石一般的光芒。他一头扎进面盆,让凉水沾湿自己的喉头和头发,接着又把整个脑袋浸到水里,似乎是想洗去某个耻辱记忆留下的污迹。走出浴室的时候,他的心情已经大体平复。此时此刻,他已经臣服于精致美好的物质环境。事实上,教养高贵的人们往往如此,因为人的感官正如火焰,兼具净化与毁灭的功用。

早餐之后,他纵身坐到一张软榻上,点上了一支香烟。壁炉台上立着一个用精美的古旧织锦做成的相框,里面是一张西比尔·默顿的大照片,照片里的她,正是他俩在诺埃尔夫人的舞会上初次相见时的模样。她线条优美的小脑袋稍稍偏向一边,仿佛是因为她芦苇般纤细的颈项无法承载如此惊人的美丽;双唇微启,似乎是正要发出甜美的乐声;蒙眬的双眼好奇地望向观者,尽显少女时代的温柔与纯真。她穿着柔软的绉纱紧身裙,手拿一把叶子形状的大扇子,宛如一尊精致的小雕像,出自塔纳格拉 附近的橄榄树林,与此同时,她的姿态与神情的确带着一抹希腊式的优雅韵致。不过,她的韵致并不是因为体型纤小,完全是因为身材的完美比例——这在今天可是件稀罕的事物,因为那么多女性的体型要么是大得过了头,要么就小到了可以忽略的地步。

看着她的照片,亚瑟勋爵心里充满了由爱意生发的巨大憾恨。他觉得,在自己面临谋杀罪行的此时此刻,娶她过门无异于犹大的出卖行径,是连波基亚家族 都做不出来的罪恶勾当。既然他随时都可能奉召履行写在他手上的那个可怕预言,他俩还会有什么幸福呢?命运的天平上压着这么个可怕的砝码,他俩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呢?不管会有怎样的代价,婚期一定得往后推。这一点,他已经想得十分明白。他深深地爱着这个姑娘,他俩坐在一起的时候,碰碰她的手指都会让他觉得无比快乐,让他的每一根神经为之颤抖。尽管如此,他还是清楚地意识到了自己的责任所在,心里也完全明白,完成谋杀预言之前,自己是没有权利娶她的。做完这件事情,他就可以和西比尔·默顿一起站到圣坛跟前,将自己的生命交到她的手里,不再有步入歧途的恐惧。做完这件事情,他就可以将她拥入怀中,确信她永远不会为他感到羞愧,永远不会在耻辱之中垂下头颅。不过,首先得把这件事情做完,除此之外,对他们两个来说,这事情都是越快了结越好。

若是身处亚瑟勋爵的位置,许多男人都会选择轻浮放荡的享乐之路,不会去攀爬陡峻艰险的责任之峰。然而,亚瑟勋爵拥有非常强烈的责任感,绝不会将享受置于原则之上。他的爱可不只是一时的激情,对他来说,西比尔是一切美好高贵事物的象征。他一度对自己注定得做的事情产生了本能的抗拒,抗拒的感觉却在片刻之间化为乌有。他的心告诉他,这只是一份奉献,并不是一种罪孽,而他的理性也提醒他,眼前已经没有别的路可走。他必须得在为己和为人之间做出选择,肩上的任务无疑十分艰巨,但他知道,自己绝不能让自私战胜爱情。或迟或早,我们都得对同样的问题做出回答——同样的问题,终将摆在我们所有人的面前。就亚瑟勋爵的情况而言,这个问题来得比较早——中年时期的斤斤计较和玩世不恭还没有玷污他的天性,当今时代那种浅薄的自私时尚也还没有腐蚀他的心灵,这样一来,他对于履行自己的责任没有半点犹豫。他还有一个幸运之处,幸运在于他并不是什么不切实际的空想者,也不是什么游手好闲的半吊子。设非如此,他就会像哈姆雷特一样踌躇不决,在优柔寡断之中断送自己的目标。好在他有着脚踏实地的本性,对他来说,生活意味着行动,并不是思考。他拥有一样最最稀罕的财富:常识。

到了这个时候,昨夜的狂乱与惶惑已经彻底消失。回头想想自己走街串巷的疯狂举动,想想自己心潮澎湃的剧烈痛苦,他简直觉得有点儿羞愧。当时的痛苦是那样地真切,正是这种真切感让现在的他觉得难以想象。他不能理解,自己为何会蠢到如此地步,竟至于冲着无法抗拒的命运徒劳叫嚷。到得如今,让他伤神的似乎只有一个问题,也就是说,究竟该把谁置于死地,因为他非常清楚,谋杀跟异端世界里的宗教仪式一样,不光需要祭师,而且需要祭品。他不是什么天才人物,因此便没有仇敌,何况这并不是发泄私愤的时机,因为他需要完成的使命无比庄严、无比神圣。这么着,他在一张信笺上列出了自己的朋友和亲戚,又在一番慎重考虑之后选中了克莱门蒂娜·比彻姆夫人。这位亲切的老夫人是他的远房表姐,住在柯曾街,大家都管她叫克莱姆夫人。他一直都很喜欢她,除此之外,他刚一成年便继承了拉格比勋爵的全部产业,本身已经十分富有,老夫人的死亡绝不会使他获得什么粗鄙庸俗的财富增益。事实上,他越是掂量这件事情,越是觉得她最合适。考虑到任何拖延对西比尔来说都是不公平的事情,他决定立刻动手,把这次行动安排妥当。

首先要做的事情当然是打发那个手相师,于是他坐到窗边那张小小的谢拉顿 写字台跟前,开了张一百零五镑 的支票,抬头是塞普蒂默斯·波吉斯先生。他把支票装进一个信封,吩咐贴身男仆送去西月街,然后打电话叫马房备好马车,这才穿好衣服出了门。走出房门的时候,他回头看了看西比尔·默顿的照片,暗自许下诺言,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知晓自己为她所做的事情,要让这次自我牺牲成为一个永埋心底的秘密。

去白金汉俱乐部的路上,他在一家花店停了一停,打发那里的人给西比尔送一篮子水仙花。花儿有着可爱的白色花瓣和雉鸡眼睛一般的醒目花冠,看上去十分美丽。到了俱乐部,他径直走进藏书室,摇响唤人铃,吩咐侍者给他拿一杯柠檬苏打和一本毒物学书籍。他已经百分之百地确定,毒药是处理这件麻烦事情的最好办法。首先,与身体暴力相关的一切东西都让他极其厌恶,其次,他绝不想使用可能引起公众注意的方法去谋杀克莱门蒂娜夫人,因为他不愿成为温德米尔夫人那些聚会上的谈资,也不愿看到自个儿的名字登上那些低俗的花边小报。除此而外,他还得考虑西比尔父母的感受。他们都是非常老派的人,要是听到了什么丑闻的话,很可能就会反对这桩婚事,尽管他非常肯定,只要他把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讲清楚,他们会第一个对他的动机表示赞赏。考虑到这些因素,毒药就成了他最合理的选择。这东西安全、可靠、无声无息,还可以让他彻底避开惨不忍睹的场景。跟大多数英国绅士一样,他对那样的场景是深恶痛绝的。

可惜的是,他对毒物学一无所知。鉴于侍者似乎没法从藏书室里找出《拉夫指南》和《贝利杂志》 之外的东西,他便亲自去书架上翻寻,最终撞上了一本装帧漂亮的《药典》,外加一本厄斯金撰写的《毒物学》。后一本书的编者是皇家内科医师学会会长马修·里德爵士 ,爵士是白金汉俱乐部最早的会员之一,因为被错认成了别人才取得了会员身份。那次意外使得俱乐部理事会大为光火,因此便在正主现身的时候一致取消了那人的入会资格。两本书里的术语都让亚瑟勋爵晕头转向,弄得他暗自叫苦,后悔当初在牛津没有好好地学习古典学。 就在这时,他从厄斯金著作的第二卷当中找到了一篇关于乌头碱特性的记述。这篇记述详尽生动,用的也是相当明白易晓的英文。看情形,乌头碱这种毒药正好符合他的要求,因为它发作很快——事实上,简直可以说是立竿见影——发作时又完全没有痛苦。还有一点,要是采纳马修爵士推荐的方法,把它装进胶囊来服用,它的味道也绝对不算太差。于是乎,他在袖口上记下足以致命的剂量,把书放回原处,然后就溜达到圣詹姆斯街,走进了著名药剂师佩斯透和哈姆比的店铺。佩斯透先生总是亲自为贵族顾客服务,这一次却对勋爵的要求大感惊讶,并且毕恭毕敬地叨咕了几句,说是得有什么诊断书才行。亚瑟勋爵跟佩斯透先生解释了一番,说他有头挪威大獒出现了狂犬病的早期征候,已经在车夫的小腿上咬了两口,因此他不得不除掉这头畜生。闻听此言,佩斯透先生立刻表示完全理解,并且对亚瑟勋爵渊深的毒物学知识表示了一番恭维,然后就按他的方子配好了药物。

马车走到邦德街 的时候,亚瑟勋爵在一个橱窗里看到了一个漂亮的银制小糖果盒。他买下那个盒子,把毒药胶囊换到里面,扔掉了佩斯透和哈姆比药店提供的丑陋药盒。紧接着,他去了克莱门蒂娜夫人那里。

“哎呀, 你这个无赖 ,”他刚刚进屋,老夫人立刻嚷了起来,“你怎么这么久都不来看我呢?”

“亲爱的克莱姆夫人,我压根儿就没有自己的时间啊。”亚瑟勋爵微笑着说道。

“我没理解错的话,你是说你一天到晚都在跟西比尔·默顿小姐一起挑衣服、说傻话,对吗?我真是不明白,人们干吗要把婚事搞得这么大张旗鼓。我那个年代啊,我们根本不敢在公共场合大肆宣扬这种事情,私底下也不行。”

“我向您保证,我已经有二十四小时没见西比尔啦,克莱姆夫人。据我所知,她的时间都属于那些卖帽子的人。”

“当然喽,不为这个的话,你才不会来看像我这样的丑婆子呢。要我说,你们这些男人就是不懂得吸取教训。 想当年,男人也曾经为我疯狂哩 。现在呢,瞧瞧我吧,一个风湿缠身的可怜虫,强撑门面,脾气糟糕。唉,要不是有亲爱的詹森夫人,要不是她尽量帮我搜罗那些最最蹩脚的法国小说,我都不知道时间该怎么打发啦。当医生的都是废物,除了收钱什么也不会,连我的心口疼都治不好。”

“我给您带了治这种病的药,克莱姆夫人,”亚瑟勋爵郑重其事地说道,“这药是一个美国人发明的,非常不错。”

“恐怕我不怎么喜欢美国人的发明,亚瑟。说真的,确实不喜欢。最近我读了一些美国小说,简直荒唐得要命。”

“哦,不过,这可不是什么荒唐的东西,克莱姆夫人!我保证它能把您的病治好。您得答应我,一定要试一试这种药。”说到这里,亚瑟勋爵从兜里掏出那个小盒子,把盒子递给了夫人。

“嗯,盒子还挺漂亮的,亚瑟。你真要把它送给我吗?你可真是体贴。好了,这就是你说的灵丹妙药吗?看着跟一粒小糖果似的。我现在就吃。”

“天哪!克莱姆夫人,”亚瑟勋爵叫道,抓住了夫人的手,“您可千万别这么干。这是种顺势疗法 药物,要是在没犯心口疼的时候吃,兴许会对您造成极大的伤害。等您犯病的时候再吃吧,效果会让您大吃一惊的。”

“我倒想现在就吃,”克莱门蒂娜夫人一边说,一边把透明的小胶囊举到灯下,胶囊里的液体乌头碱晃来晃去。“我敢肯定它味道不错。说实在的,我虽然对医生深恶痛绝,但却对药品情有独钟。不过,我还是把它留到下次犯病的时候吧。”

“下次犯病是什么时候呢?”亚瑟勋爵急切地问道,“快吗?”

“依我看,一个星期之内是不会犯的。昨天早上刚犯过一次,弄得我难受极了。不过,这也是没准儿的事情。”

“这么说,克莱姆夫人,月底之前您肯定会犯一次,对吗?”

“恐怕是吧。今天你可真有同情心,亚瑟!说真的,西比尔让你长进了不少呢。好了,你该走啦,因为我等会儿要跟一些特别无趣的人吃饭。那些人是不聊八卦的,要是我现在不去睡一会儿的话,吃饭的时候就该打瞌睡啦。再见,亚瑟,替我给西比尔带个好,还有啊,谢谢你送我的美国药。”

“您不会忘了吃吧,克莱姆夫人?”亚瑟勋爵一边起身,一边问道。

“当然不会,你这个傻孩子。你这么惦记我,真是不错。如果我还想要的话,我会写信告诉你的。”

亚瑟勋爵兴高采烈地离开了夫人家,心情无比轻松。

当天晚上,他跟西比尔·默顿见了面。他告诉她,自己突然之间遇上了巨大的麻烦,荣誉和责任又不允许自己逃避。他还说,他俩的婚事必须暂且搁下,因为他必须首先解决这个可怕的麻烦,然后才能恢复自由之身。他恳请她相信自己,不要对他俩的未来产生任何疑问。一切都会走上正轨,只是需要一点儿耐心。

他俩见面的地点是公园路 ,就在默顿先生家的温室里,因为亚瑟勋爵跟往常一样,晚饭是在默顿家吃的。刚开始,西比尔显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开心,一时之间,亚瑟勋爵禁不住产生了缴械投降的冲动,打算写信问克莱门蒂娜夫人要回那粒药,任由婚事继续进行,就当这世上没有波吉斯先生这么个人。不过,他天性中更好的一面很快就占了上风,即便是在西比尔投入他的怀抱开始哭泣的时候,他的决心也没有动摇。西比尔的美丽不仅令他的感官难以自持,而且触动了他的良知。他意识到,为区区数月的快乐去伤害一个如此美好的生命,实在是不仁不义。

他和西比尔一起待到了午夜将临的时候,一边抚慰她,一边接受她的抚慰。第二天清早,他给默顿先生写了一封豪气干云、措辞坚决的信,说明了推迟婚事的必要性,跟着就动身去了威尼斯。

4

他在威尼斯碰上了哥哥瑟比顿勋爵,瑟比顿刚巧乘着自个儿的游艇从科孚岛 来到了这里。两个年轻人凑在一起,度过了愉快的两个星期。早上他们会去丽都骑马,或者坐着长长的黑色刚朵拉在碧绿的运河里漫游,下午则通常是在游艇上招待客人。 晚上他们会去弗罗里安咖啡馆吃饭,然后在圣马可广场消耗不计其数的香烟。 然而,不知怎地,亚瑟勋爵过得并不开心。他每天都在仔细阅读《泰晤士报》的讣告专栏,希望看到克莱门蒂娜夫人过世的启事,每天却都以失望告终。他开始担起心来,担心夫人出了什么意外,常常还后悔不迭,后悔不该在她急于尝试乌头碱的时候阻止了她。西比尔写来的信虽然充满了爱意、信任与柔情,语气却往往十分哀伤。有些时候,他禁不住觉得,他跟她已成永诀。

两个星期过完之后,瑟比顿勋爵厌倦了威尼斯,于是决定顺着海岸南下拉文纳 ,因为他听说那儿的松林是个打野鸡的好地方。刚开始,亚瑟勋爵断然拒绝一同前往,可他跟瑟比顿非常要好,后者最终成功地说服了他,独个儿留在丹聂利酒店 只会闷死。这么着,第十五天的早晨,他俩借着强劲的东北风驶入了动荡不宁的海面。打野鸡的活动十分惬意,优哉游哉的户外生活也让亚瑟勋爵的双颊恢复了神采。可是,到了第二十二天,他又一次被克莱门蒂娜夫人的事情搅得心神不宁,于是便不顾瑟比顿的再三抗议,坐火车回了威尼斯。

他刚刚从刚朵拉走上酒店的台阶,酒店老板就迎上前来,手里拿着一沓电报。他一把抓过电报,撕开了电报的封套。大功已然告成。第十七天夜里,克莱门蒂娜夫人突如其来地死了!

他首先想到了西比尔,赶紧给她发了封电报,说自己马上就会赶回伦敦。接下来,他吩咐贴身男仆收拾行装,准备去赶当晚的邮递火车,然后用约摸五倍的船钱打发了刚朵拉船夫,跟着便跑进自己的起居室,心情愉快,步履轻盈。房里摆着三封写给他的信,其中一封正好是西比尔写来的,信里充满了同情和抚慰,另两封则分别来自他的母亲和克莱门蒂娜夫人的律师。从信上看,事情经过大体是这样的:去世当晚,老夫人和公爵夫人共进晚餐,席间谈笑风生,让大家开心不已。不过,她后来抱怨自己心口疼,早早地回了家。第二天早上,人们发现她死在了自己的床上,死的时候显然没遭什么罪。马修·里德爵士立刻奉召到场,不过当然,他也是无力回天。夫人将于第二十二日在比彻姆·夏科墓地下葬。去世之前几天,她立了一份遗嘱,把自己在柯曾街的小房子留给了亚瑟勋爵,外加所有的家具、私人物品和图画,只除了她收藏的袖珍肖像和她那条紫水晶项链,那两样东西分别由她妹妹玛格丽特·拉福德夫人和西比尔·默顿继承。夫人那座房子值不了多少钱,她的律师曼斯菲尔德先生却还是十分着急,希望亚瑟勋爵尽可能即刻返回,因为未付的账单已经堆积如山,克莱门蒂娜夫人又从不记账。

克莱门蒂娜夫人的拳拳记挂深深地感动了亚瑟勋爵,致使他油然觉得,波吉斯先生实在是罪大恶极。不过,他对西比尔的爱意压倒了其他的所有情感,再想到任务已经完成,他更是觉得无比平静,无比快慰。到达查林十字 的时候,他的心情已经好得无以复加。

默顿一家十分亲切地接待了他,西比尔还让他赌咒发誓,绝不再让任何事物分隔他俩。他俩的婚期定在了六月七日,生活又一次变得光明美好,从前的所有喜悦也又一次回到了他的身上。

然而,之后的一天,西比尔和克莱门蒂娜夫人的律师陪着他收拾柯曾街的那所房子,烧掉一捆捆泛黄的信件,清出一屉屉古怪的垃圾。突然之间,年轻的姑娘轻轻地欢呼了一声。

“你找着什么啦,西比尔?”亚瑟勋爵停下手里的事情,抬起头来,笑着问了一句。

“喏,就是这个小巧可爱的银糖果盒,亚瑟。这东西挺别致的,对吧?你一定得送给我!要我说,我得到八十岁以后才适合戴紫水晶的首饰。”

她拿的正是那个装过乌头碱胶囊的盒子。

亚瑟勋爵打了个激灵,颊上泛起淡淡的红晕。他几乎已经彻底忘记了之前做过的那件事情,西比尔却第一个给了他提醒。在他看来,这实在是一种离奇的巧合,因为他那段焦灼万分的经历不为别人,为的正是西比尔。

“你当然可以拿去,西比尔。那东西本来就是我送给可怜的克莱姆夫人的。”

“噢!谢谢你,亚瑟。这粒糖也给我吧,好吗?我倒不知道,克莱门蒂娜夫人还有吃糖的爱好哩。以前我总是觉得,她那么学究气,肯定不会喜欢这种东西。”

亚瑟勋爵意识到了一件可怕的事情,一下子面如死灰。

“什么糖,西比尔?你在说什么?”他慢吞吞地说道,声音嘶哑。

“没什么,就是盒子里有粒糖。看样子已经放了好久,上面都有灰尘啦,我对它一点儿胃口也没有。怎么啦,亚瑟?你的脸色好苍白啊!”

亚瑟勋爵从房间的另一头冲了过来,一把抢过了盒子。那粒琥珀色的胶囊还在里面,胶囊里的毒液也依然如故。说来说去,克莱门蒂娜夫人原来是自然死亡的!

这个发现不啻于晴天霹雳,简直让亚瑟勋爵无法承受。他把胶囊扔到火里,绝望地大叫一声,瘫倒在了沙发上。

5

婚期的再次推迟使得默顿先生十分沮丧,西比尔的母亲朱莉娅夫人已经订好了出席婚礼的服装,此时便不遗余力地劝说西比尔取消婚约。可是,西比尔已经将自己的整个生命交托给了亚瑟勋爵,虽然她非常爱自己的母亲,却也不会因母亲的任何言语而动摇自己的忠诚。亚瑟勋爵自己也费了好几天的工夫才战胜心底的巨大失望,其间还一度陷入了精神崩溃的境地。不过,他卓绝的常识迅速地卷土重来,健全务实的心智也让他迅速摆脱了不知所措的状态。事实既已证明毒药无济于事,显而易见,炸药之类的爆炸品就成了应予尝试的合理选择。

于是乎,他又一次把目光投向了亲友名单。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他决定炸死自己的舅舅。他舅舅是奇切斯特 的教长,修养深厚,学识渊博,极其喜欢时钟,拥有一套从十五世纪直到如今的绝佳钟表收藏。在亚瑟勋爵看来,这位好教长的特殊爱好给了他一个实施计划的大好机会。当然喽,说到上哪里去搞爆炸装置,事情就不是这么容易了。伦敦市的通讯录没给他提供什么线索,而他觉得,向苏格兰场 求助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原因在于,他们似乎总是要到爆炸发生之后才能对爆炸分子的活动有所知觉,更何况,即便到了那个时候,他们知道的东西也不多。

突然间,他想到了自己的朋友鲁瓦罗夫伯爵。这个俄国小伙子具有十分强烈的革命倾向,是他冬天的时候在温德米尔夫人那里认识的。据说,伯爵打算写一本关于彼得大帝生平的著作,所以才到英国来研究相关资料,以便了解这位沙皇在英国当造船木匠时的住处。 不过,大家普遍怀疑他是虚无主义 分子派来的特务。毫无疑问的是,看到他现身伦敦,俄罗斯使馆并没有什么好脸色。亚瑟勋爵觉得,这事情找他最合适,于是便在一天早上坐车去了他在布鲁姆斯伯里 的寓所,请他提供建议和帮助。

“这么说,你是打算正儿八经地搞搞政治喽?”亚瑟勋爵讲明来意之后,鲁瓦罗夫伯爵问道。不过,亚瑟勋爵十分厌恶任何形式的自吹自擂,因此就觉得,伯爵的误会必须澄清。于是他老老实实地告诉鲁瓦罗夫,自己对社会问题没有半点兴趣,之所以想找爆炸装置,仅仅是为了解决一件纯属家务的事情,这事情跟别的人不相干,只跟他自己有关系。

鲁瓦罗夫伯爵惊讶地盯着他看了一阵,终于明白他不是在开玩笑,这才在一张纸上写了个地址,签上自己的姓名字首,隔着桌子递给了他。

“苏格兰场会出大价钱来买这个地址的,亲爱的伙计。”

“他们买不着的。”亚瑟勋爵叫道,笑了起来。他跟这个俄国小伙子亲切地握了握手,跑下楼梯,仔细地看了看那张纸,吩咐车夫把车赶去苏荷广场。

到地方之后,他打发走了车夫,沿着希腊街慢悠悠地往下走,一直走到一个名叫贝伊尔大院的地方。穿过院子的拱门,他发现自己走进了一条古怪的死胡同。胡同里显然是一家法式洗衣房,拉在房屋之间的晾衣绳织成了一张像模像样的网,一张张白色的亚麻单子在早晨的空气中飘来摆去。他径直走到胡同尽头的一间绿色小房子跟前,举手敲了敲门。门等了一阵才开,在此期间,院子里所有的窗子玻璃后面都出现了探头探脑的模糊面孔。开门的是一个模样相当粗野的外国男子,用十分蹩脚的英语问亚瑟勋爵有何贵干。亚瑟勋爵把鲁瓦罗夫伯爵写的纸条递了过去,那人看过条子,鞠了一躬,把他请进了房子底楼一间十分简陋的前厅。没过多久,另一个男的急匆匆地走进了房间,脖子上围着一条酒渍斑斑的餐巾,左手还拿着一把叉子。此人在英格兰使用的名号是“温克尔科普夫先生”。

“是鲁瓦罗夫伯爵介绍我来找您的,”亚瑟勋爵一边说,一边欠身致意,“我非常想跟您聊那么一小会儿,谈点儿生意上的事情。我叫史密斯,罗伯特·史密斯,想让您帮我弄一个会爆炸的时钟。”

“很高兴见到您,亚瑟勋爵。”和蔼可亲的小个子德国人笑道,“别这么紧张嘛,认识所有的人是我的职责,何况我还记得,有天晚上,我在温德米尔夫人那里见过您。希望夫人她一切安好。您能陪我坐一会儿,等我吃完早饭吗?我弄了一份非常不错的肉酱,朋友们还总是奉承我,说我的莱茵葡萄酒比德国使馆囤积的所有货色都要好。”还没从身份被人识破的震惊当中回过神来,亚瑟勋爵就发现,自个儿已经坐进了里屋,端起了打着皇室徽记的淡黄色霍克杯 ,啜上了最最美味的马克布劳恩 葡萄酒,还以最最亲切友好的方式跟这个著名的阴谋分子聊起了天。

“炸弹钟,”温克尔科普夫先生说道,“并不是非常相宜的出口货品,原因在于,就算你成功地瞒过了海关,铁路运输也非常地不可靠,以致它往往提前爆炸,到不了原定的目的地。话又说回来,要是您就在本国用的话,我倒可以给您搞一件相当不错的东西,效果包您满意。我能不能问一问,您的目标是谁呢?要是您打算去炸警察,或者是任何一个跟苏格兰场有联系的人,我恐怕就爱莫能助啦。英国警探是我们最好的朋友,而且我一直深有体会,仰仗他们的愚蠢,我们完全可以为所欲为。我可不愿意把他们牺牲掉,一个也不行。”

“我可以跟您保证,”亚瑟勋爵说道,“这事情跟警方没有半点关系。实话说吧,这个钟是用来对付奇切斯特教长的。”

“天哪!真没想到,您的宗教情绪竟然这么强烈,亚瑟勋爵。这年月,您这样的年轻人可不多啊。”

“恐怕您高估我啦,温克尔科普夫先生,”亚瑟勋爵红着脸说道,“说实话,我真的对神学一无所知。”

“如此说来,这完全是私人事务喽?”

“完全是私人事务。”

温克尔科普夫先生耸了耸肩膀,走出了房间。几分钟之后,他回到了房间里,手里拿着一块硬币大小的圆形炸药,还有一个精致的法国小时钟。钟的顶部是一尊镀金的自由女神铜像,女神脚下踩着象征专制的九头蛇。

看到这些东西,亚瑟勋爵一下子满脸放光。“这正是我想要的东西。”他叫道,“好了,跟我说说它的爆炸原理吧。”

“啊哈!那可是我的秘密。”温克尔科普夫先生答道,眼睛注视着自己的发明,脸上带着理所当然的骄傲神情,“说吧,您希望它什么时候爆炸,我好把装置调到那个时间。”

“好吧,今天是星期二,要是您能立刻把它寄出去的话——”

“那可不行,我手头还有莫斯科那边的朋友交托的一大堆重要工作。不过,明天寄应该还是可以的。”

“噢,那也完全来得及!”亚瑟勋爵彬彬有礼地说道,“明天晚上能到就行,星期四早上也可以。爆炸的时间嘛,就定在星期五的正午好了。那个时间,教长总是待在家里。”

“星期五,正午。”温克尔科普夫先生重复了一遍。壁炉近旁的写字台上搁着一个大大的账本,他把这个时间记在了账本上。

“好了,”亚瑟勋爵一边起身,一边说道,“麻烦您告诉我,我应该付您多少钱。”

“区区小事而已,亚瑟勋爵,哪里好意思收钱呢。炸药的费用是七先令 六便士,时钟是三镑十先令,运费大概是五先令。能帮上鲁瓦罗夫伯爵的朋友,我真是太荣幸啦。”

“给您添的麻烦也得算上吧,温克尔科普夫先生?”

“咳,这可不叫麻烦!这是我的乐趣。我不是为钱工作的,手艺本身就是我生活的全部目的。”

亚瑟勋爵在桌上放了四镑二先令六便士,对小个子德国人的帮助表示了感谢,并且成功地谢绝了周六与一些无政府主义分子共进茶餐的邀请,之后便离开德国人的住所,往公园走去。

接下来的两天,他一直处于空前兴奋的状态。星期五正午十二点,他坐车去了白金汉俱乐部,在那里等候消息。整个下午,面无表情的前厅门房一直在张贴来自全国各地的电报,内容都是赛马结果、离婚案判决以及天气状况之类的东西。与此同时,自动收报机 的带子滴滴答答地打出了一些索然无味的细节报道,说的是下议院的一次通宵会议,还有股票交易所的一场小小骚乱。到了四点钟,晚报纷纷送来,亚瑟勋爵便拿着《朴尔莫尔公报》、《圣詹姆斯公报》、《环球报》和《回声报》 去了藏书室,惹得古德柴尔德上校 极为不满,因为他当天早上在市长大厦 发表了一次演说,主题是南非的传教事业,以及在南非各省设置黑人主教的必要性,这会儿他很想看看关于自己演说的报道,与此同时,某种因由又让他对《晚报》很不感冒。可惜的是,各家报纸的内容都与奇切斯特没有半点关系,亚瑟勋爵由此觉得,自己的计划一定是落了空。这是个十分沉重的打击,弄得他一时之间心灰意冷。第二天他就跑去找温克尔科普夫先生,后者巧舌如簧地连声道歉,表示可以免费再给他一个炸弹钟,或者按成本价给他一盒子硝化甘油炸弹。然而,他已经彻底丧失了对于炸药的信心,温克尔科普夫先生自个儿也承认,这年月什么都有假,连不掺假的炸药都成了稀罕东西。不过,小个子德国人一方面承认自己的装置肯定是出了毛病,一方面也存着一丝希望,觉得那个钟终究还是会爆炸。他举了个例子,说自己曾经寄了个气压计给敖德萨 的军事长官,那东西的爆炸时间本来定在十天之后,结果却等了差不多三个月才爆炸。诚然,长官已经在六个星期之前离开了敖德萨,炸弹只是将一个女仆炸成了齑粉,尽管如此,这个例子至少表明,在机械装置的控制之下,炸药终归是一种强有力的破坏力量,只不过有点儿不准时而已。这番言论让亚瑟勋爵得到了些许慰藉,即便如此,他还是注定要尝到失望的苦果。两天之后,他正在往楼上走,公爵夫人却把他叫进自己的卧室,给他看了一封刚刚从教长宅邸寄来的信件。

“简写来的信都挺有意思的,”公爵夫人说道,“你一定得看看最近这封,简直跟穆迪借书馆 寄来的那些小说一样有趣。”

亚瑟勋爵一把抓过她手里的信,信的内容如下:

奇切斯特教长宅邸

五月二十七日

最亲爱的姑妈:

非常感谢您赠给多卡斯协会 的法兰绒和格子布。您认为他们根本不该怀有穿用漂亮衣服的妄念,这个看法我完全同意,可是,现在的人个个都很激进,而且没有信仰,所以我们很难让他们明白,自己不该竭力模仿上流社会的打扮。我真是不知道,我们这样下去会有什么结果。就跟爸爸在布道时经常讲的一样,我们生活在一个没有信仰的时代。

上个星期四,一个不知名姓的崇拜者寄来了一个时钟,给我们带来了极大的乐趣。钟是从伦敦寄来的,装在一个木盒子里,运费已经提前付过了。爸爸觉得,寄钟的人肯定是读过他那篇题为“放纵等于自由?”的布道妙文,因为钟的顶部有一尊女人雕像,爸爸说她脑袋上戴的是“自由之帽” 。我自个儿觉得它并不怎么好看,可爸爸说它具有历史意义,所以我想,这样子也不错。包裹是帕克拆的,爸爸把钟搁在了藏书室的壁炉台上。星期五上午,我们都在藏书室里坐着,钟敲十二点的时候,我们听见了呼呼的声音,看到一小团烟雾从雕像的底座里冒了出来。紧接着,自由女神跌了下来,在壁炉的围栏上摔断了鼻子!玛丽亚很是紧张,可是,当时的场面实在是太滑稽啦,詹姆斯和我忍不住笑个不停,就连爸爸也觉得挺好玩的。后来我们检查了一下,发现它是个会发警报的钟,只要你给它定好时间,再把一些火药和一截引信放到一个小摆锤下面,它就会在你指定的时刻爆发。爸爸嫌它有噪音,不让留在藏书室里,雷吉就把它拿进了课室,一天什么也没干,光顾着制造一次又一次的小型爆炸。按您看,亚瑟会喜欢这样的结婚礼物吗?我倒是觉得,这样的东西在伦敦应该挺流行的。爸爸说,这种东西对社会很有好处,因为它表明自由不能持久,终将倾覆。他还说,自由是法国大革命时期发明出来的东西。听起来真是太糟糕啦!

我等下就去多卡斯协会,给他们读您那封富于教益的信。亲爱的姑妈,您认为他们那个阶层的人只应该穿难看的衣服,真是太正确啦。我不得不说,他们对衣装的痴迷实在是荒唐透顶,说起来,今生和来世还有那么多比衣装重要的东西呢。听您说,您那件花府绸衣服穿起来非常好看,蕾丝也完好无损,真是让我高兴。星期三我要去主教家参加聚会,打算穿您好心送我的那件黄缎子衣服,效果肯定不错。您戴不戴蝴蝶结呢?詹宁斯说现在大家都戴蝴蝶结,还说衬裙应该滚上花边。雷吉刚刚又制造了一次爆炸,爸爸已经下令把这个钟送进马厩了。据我看,爸爸对这件东西已经不像刚开始那么喜欢啦,只不过,有人送来这么个又漂亮又别致的玩具,他觉得很是受用。这说明人们确实在读他的布道文章,而且很有收获。

爸爸让我给您带好,还有詹姆斯、雷吉和玛丽亚。还有,希望塞西尔姑父的痛风病有所好转。请相信,亲爱的姑妈,我永远是

挚爱您的侄女

简·帕西

又:千万得跟我说说蝴蝶结的事情,詹宁斯口口声声说这是眼下的时尚。

读信的时候,亚瑟勋爵显得非常地严肃,非常地不开心。看到他的表情,公爵夫人发出了阵阵笑声。

“亲爱的亚瑟,”她叫道,“我再也不会给你看年轻女士写来的信啦!不过,我该怎么说这个钟才好呢?我觉得这是个了不起的发明,我自己也想要一个。”

“我觉得这东西不怎么样。”亚瑟勋爵说道,脸上带着哀伤的笑容。吻过母亲之后,他走出了房间。

上楼之后,他一头栽倒在沙发上,满眼都是泪水。他已经尽了全力去完成这桩谋杀,两次尝试却都以失败告终,而且都不是因为他自个儿的失误。他努力履行自己的责任,情形却仿佛是命运女神自个儿出尔反尔,充当了出卖他的叛徒。美好的意图全然落空,完善自身的努力全然无用,这样的感觉让他备感压抑。说不定,还是干脆取消婚约比较好。不用说,西比尔肯定会痛苦不堪,话又说回来,痛苦并不能真正损伤她的天性,因为她的天性无比高贵。至于说他自己,这样的结果有什么关系呢?这世上无时不有可以送掉男人性命的战场,无时不有值得男人付出生命的事业,他既然生无可恋,当然也就死无可怖。就让命运女神自个儿去想办法毁掉他吧。他可不会劳神帮她的忙。

七点半钟,他换好衣服去了俱乐部。瑟比顿和一帮小伙子也在那里,他不得不跟他们一起吃饭。他们的琐屑言谈和无聊玩笑完全引不起他的兴趣,咖啡刚一上桌,他立刻编出一个约会,靠这个借口摆脱了他们。他走出俱乐部的时候,前厅门房递给他一封信。信是温克尔科普夫先生写来的,邀请亚瑟勋爵第二天晚上过去找他,看看一撑开就会爆炸的炸弹雨伞。那是件最新发明,刚刚才从日内瓦运来。亚瑟勋爵把信撕成了碎片,因为他已经下定决心,不再进行任何尝试。这之后,他漫无目的地走上泰晤士河堤,在河边坐了几个钟头。月亮从鬃毛般的茶色云层当中探出头来,仿佛是狮子的眼睛,无数的星星点缀着空洞的夜空,如同洒落在紫色穹顶的金粉。不时有驳船摇摇晃晃地驶入浑浊的水流,随着潮水漂向远方。火车呼啸着驶过大桥,绿色的铁路信号灯变成了刺目的红色。又过了一会儿,威斯敏斯特那边的高耸钟楼传来了十二点的钟声,每一记洪亮的声响都让夜晚为之震颤。再后来,铁路信号灯悉数熄灭,只剩下一盏闪烁的孤灯,宛如一颗硕大的红宝石,高悬在一根巨大的桅杆。城市的喧嚣渐渐消歇。

两点钟的时候,他站起身来,朝着布莱克弗莱尔 的方向走去。一切都显得多么虚幻!多像个离奇的梦境!河对面的房屋仿佛是黑暗筑就。你简直可以说,银光和暗影已经让世界改头换面。圣保罗大教堂 的巨大穹顶若隐若现,好似朦胧夜空里的一个气泡。

走到“克莱奥帕特拉之针” 近旁的时候,他看见一个男的倚在河边的栏杆上。再走近一些,那人抬起了头,整个儿的脸庞显现在了煤气灯光之下。

眼前正是波吉斯先生,那个手相师!谁也不会错认他那张肥胖松弛的脸、那副金边眼镜、那种惨淡虚弱的笑容,还有那张写满肉欲的嘴巴。

亚瑟勋爵停住脚步,心里闪过一个聪明绝顶的主意,于是便轻手轻脚地走到了波吉斯先生背后。转眼之间,亚瑟勋爵抓住波吉斯先生的双腿,一把将他掀进了泰晤士河。一声嘶哑的咒骂,一声重物落水的巨响,一切便归于沉寂。亚瑟勋爵紧张地望向河面,手相师却已不见踪影,只有一顶高帽子在月光下的漩涡里打转。过了一会儿,帽子也沉了下去,波吉斯先生的所有痕迹就此湮灭。有那么一瞬间,亚瑟勋爵恍惚看见了一个奇形怪状的巨大人影,正在奋力游向桥边的梯子,失败的可怕滋味又一次涌上他的心头。结果呢,那不过是水里的云影,月亮一钻出云层就消失了。看样子,他终于完成了命运的旨意。他如释重负地长叹一声,不由自主地念出了西比尔的名字。

“您掉了什么东西吗,先生?”一个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

他转过身去,看到了一个手提牛眼灯 的警察。

“不是什么重要东西,警官,”他答道,笑了一笑。这之后,他挥手截住一辆路过的出租马车,一跃而上,吩咐车夫赶去贝格瑞夫广场。

接下来的几天,他一直徘徊在希望和恐惧之间,一会儿觉得波吉斯先生马上就要找上门来,一会儿又觉得,命运绝不会对自己这么不公平。他两次跑到了西月街的手相师住处,两次却都没勇气拉响门铃。他一方面很想弄清事情的究竟,一方面又害怕弄清。

事情终于水落石出。那一天,他坐在俱乐部的吸烟室里,一边喝茶,一边无精打采地听瑟比顿谈论欢乐剧院 的最新滑稽歌曲。就在这时,侍者把各种晚报送了进来。他拿起《圣詹姆斯公报》,无精打采地翻看起来,一条古怪的标题跃入了他的眼帘:


手相师自杀身亡


他一下子兴奋得脸色苍白,赶紧读了下去。报道内容如下:


昨日晨间七时,著名手相师塞普蒂默斯·R.波吉斯先生之尸身被河水冲上格林尼治 河岸,地点恰在船舰酒店门前。该不幸绅士此前失踪有日,手相界人士颇忧其身遭不测。据推测,该先生乃因劳累过度而致精神暂时错乱,由是自杀身亡,验尸陪审团 亦已于今日午后作出此等裁决。波吉斯先生新近撰著讲论人手之详尽论文一篇,该文将于近日发表,必将赢得广泛关注。死者现年六十有五,身后似无任何亲属。


亚瑟勋爵一头冲出俱乐部,忘了放下手里的报纸。前厅门房吃惊不小,却也没能把他拦住。出门之后,他马上坐车去了公园路。西比尔隔着窗子看见了他,隐隐地预感到他是带着好消息来的,于是便跑下楼去迎接他。看到他的脸,西比尔立刻明白,眼下已经万事大吉。

“亲爱的西比尔,”亚瑟勋爵叫道,“我们明天就结婚吧!”

“你这个傻孩子!干吗呀,蛋糕都还没订呢!”西比尔说道,笑容满面,喜泪盈眶。

6

婚礼在约摸三个星期之后举行,圣彼得教堂里挤满了上流人物,热闹得不可开交。奇切斯特教长以最为令人难忘的方式主持了结婚仪式,所有的来宾也一致同意,新郎和新娘是他们平生见过的最标致的一对新人。不过,他俩拥有的可不仅仅是标致的相貌——他俩还拥有幸福。对于自己为西比尔承受的一切痛苦,亚瑟勋爵从未有过哪怕是一瞬间的后悔,西比尔呢,也向勋爵献上了女人能献给男人的最好礼物——崇拜、柔情和爱。就他俩的情况而言,浪漫并没有遭到现实的戕害。他俩始终保持着年轻的感觉。

公爵送给儿子的结婚礼物是一座名为“阿尔顿修院”的宜人老宅。几年之后,温德米尔夫人在他俩的宅子里作客,这时候,他俩已经有了两个漂亮的孩子。一天下午,温德米尔夫人和亚瑟夫人一起坐在花园里的一棵酸橙树下,看着亚瑟家的小男孩和小女孩在玫瑰夹道的小径上玩耍。孩子们跑上跑下,仿佛是蹦蹦跳跳的阳光。突然之间,温德米尔夫人抓住了女主人的手,开口问道:“你觉得幸福吗,西比尔?”

“亲爱的温德米尔夫人,我当然觉得幸福,您呢?”

“我没工夫觉得幸福,西比尔。我总是会喜欢上最新认识的人,了解之后又马上感到厌倦,次次都是这样。”

“您那些狮子不能让您满意吗,温德米尔夫人?”

“噢,亲爱的,不能!狮子只能管一季。一旦鬃毛被人剪掉,他们就成了世上最最无趣的东西。还有啊,要是你真对他们好的话,他们的行为就会变得十分恶劣。你还记得那个讨厌的波吉斯先生吗?他就是一个特别出格的假把式。当然喽,我一点儿也不在乎这个,甚至原谅了他找我借钱的事情,可我真的受不了他向我求爱。说实在的,他弄得我对手相深恶痛绝。现在我改信心灵感应啦,它可比手相好玩多了。”

“您可千万别在这儿说手相的坏话,温德米尔夫人,就这么一个话题,亚瑟不喜欢别人拿来开玩笑。您只管相信,他是很把这件事情当真的。”

“你该不是说他信这东西吧,西比尔?”

“您问他好了,温德米尔夫人,这不,他来啦。”话音刚落,亚瑟勋爵拿着一大束黄玫瑰从花园的远处走了过来,两个孩子在他身边跳来跳去。

“亚瑟勋爵?”

“怎么啦,温德米尔夫人。”

“你该不会真的信手相吧?”

“我当然信,”年轻的男人微笑着答道。

“为什么呢?”

“因为我生活里全部的幸福都是拜它所赐。”亚瑟低声说道,坐进了一把柳条椅子。

“亲爱的亚瑟勋爵,它究竟给了你什么呢?”

“西比尔。”亚瑟一边回答,一边把手里的玫瑰递给妻子,凝视着妻子紫罗兰色的眼睛。

“瞎说!”温德米尔夫人叫道。“我一辈子都没听过这样的胡话。” FbMahRme9nQHPSl565yq5aty3RREajaTvR/V8OBMcpHvztmsUx2W64v0vItwxUP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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