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写这本书,是实践儒家读书人的理想——正本清源,为往圣继绝学。
一是想写一本释义准确、讲解透彻的《论语》读本,能经得起时间考验的。现代人读《论语》,读这本就不走弯路。
二是想写一本全面和详实的《论语》读本。一般读者,只要不是搞学术研究,读这一本就足够。
三是想写一本切己体察、知行合一、结合现代语境、讲心得体会的,不去评判臧否先贤对错,而是自己落实在行动上的切身感悟和实践体会,这样也可以与读者互动,实践儒家思想——读书与交友,为进步的两条大道。
四是要写得浅显易懂,亲切有味,无论什么文化水平,只要识字就能畅快阅读的。儒家思想,本来就是日用常行,应事接物待人,良知常识,没有什么深奥神秘。
目标有了,接下来是学习和写作的方法。
要学习,首先要找对老师。要写一本准确、透彻、详实的《论语》读本,我找了三个分别代表最准确、最透彻、最详实的老师,最准确是朱熹,最透彻是张居正,最详实是刘宝楠。
三位老师三本书,第一本是朱熹的《四书章句集注》。“四书”本身就是朱熹选定的,没有朱熹,就没有这个四本书的书单了,所以对《论语》的解释,首先以朱熹的解释为基准。
王阳明说,圣道为什么不传,因为后人有胜心——“其说本以完备,非要另立一说以胜之。”他若也自以为是“做学问的”,他就要拼命给朱熹纠错,要说出点“自己的思想”。我读过一些现在人写的版本,动不动“朱熹大谬”“朱熹没有道理”,骂得痛快,一骂,就感觉自己胜过朱熹了。每个讲学的人都要表现自己,每人改一点,不用一百年,圣道就失传了。所以每隔几百年,就有人要正本清源,为往圣继绝学,重新擦亮圣人思想,把基准再定一次。
第二本是《张居正注论语》。
为什么以张居正为最透彻呢?因为他是宰相。不仅是宰相,而且是超越皇帝的宰相,是帝国的实际执政者。读书讲究知行合一,说糖是甜的,你说你知道,但你一定要吃过糖,你才真知道。都说老虎要吃人,很可怕,但只有那经历过虎口逃生的人说出来,才真切有味,那才是真可怕!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毕竟朱熹甚至孔子都没平过天下。张居正平过,所以他的讲解,是最透彻的,有切身体会。个别地方,就明显比朱熹体会深刻。再加上呢,张居正这个注本,是他当年给小皇帝讲课用的,儿童读物,所以讲得特别浅显易懂,特别仔细,实在是两千多年来注《论语》最好的一本!可惜得到的重视一直不够,我手里的这个版本,有张居正原文,又有论语的白话文翻译,白话文翻译还有好多错误,和张居正讲的意思都不一样,粗陋不堪。
第三本是清代刘宝楠的《论语正义》。
大家知道,清代是中国训诂学的巅峰,大量的考据,把三千年文献翻了个底朝天,全给你捋清了,凡是沾得上边的,全给你罗列出来做参考、做论据。刘宝楠这本书,就把论语考据到这么详实的程度,不仅详实,也纠正了个别朱熹、张居正都解释得不准确的地方。但是刘宝楠这书之详实,详实到你读不下去!太繁富了,一般读者根本不可能读。我是仔仔细细把它捋了几遍,选出有价值的东西,写在我这本书里面。
刘宝楠不是只会读书做学问的腐儒,他也是做官的,道光年间高中进士,做过文安县县令。刘宝楠一直在京津冀地区做县令,文安县、元氏县、三河县、宝坻县,一路做县令,所以他对《论语》的思想,也是切己体察,知行合一,写得非常生动。
为什么要讲刘宝楠这背景呢,因为以我读书的经验,纯做学问的人,写这事理之学、治世之学,还是真差一点。同样是清儒训诂的高峰,焦循的《孟子正义》,就完全读不出刘宝楠《论语正义》的味道,因为焦循愤世嫉俗,他不做官,自己盖个楼隐居起来,十几年不进城,潜心做学问,他就没有知行合一的体会。你读他的书,写得都挺对,但就是感觉和人家说那事没什么关系,隔了一层。
这也是儒家的“学习学”,分为“学习为己”和“学习为人”。学习为己,是为自己学,朱熹、张居正、刘宝楠,首先都是为自己学,学习怎么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知行合一,学到自己的手上脚上去,怎么做事,怎么走路。纯做学问的人呢,焦循是为别人学,学了去教给别人,自己没练过,也不以自己练为目的。这不知不觉中,差距就出来了。
三位老师锚定了,还要感谢两位老师两本书,一是钱穆老师的《论语新解》,二是杨伯峻老师的《论语译注》,这两本,主要是参考白话文的翻译。
其他的补充呢,有的地方我也补上王阳明和曾国藩的心得体会,这两位是明清两代知行合一的大儒,他们的思想,也有着最高的价值。
如果这本书能做到准确、透彻、详实,关键在于敬畏老师,不纠老师的错,不存胜心,不夹带自己私货。这是内容质量保障的基础。
接下来说说怎么写。
首先是找寻古代语境,再结合现代语境。读古人的书,要回到古人的语境中去。语言学家说,意思的传达,语境占75%,语言本身只占25%。孔子的话,都是微言大义,高语境沟通,他传达的意思,语境可能超过90%!你只有那几个字,没有语境,就说不清楚了,也给后人各种解释发挥留下巨大空间。所以要还原他的语境,本身要对当时的历史、人物、社会都有认识,这需要很多年的历史阅读积累。从朱熹、张居正到王阳明、刘宝楠、曾国藩,他们在学习解读中,都在不断破解孔子当时的语境,又代入自己时代的语境。我们也需要不断还原孔子和每一个注家的语境,也代入自己的现代语境,这才能把思想写出来,并且能学到自己身上。
二是尽量不要带“自己的观点”,要写自己的观点,写别的书去,不要放在写《论语》的书里。写论语,就写论语的观点。
这也是儒家思想,善为天下公,好的思想,不是孔子的,不是朱熹的,不是张居正的,也不是我的。真理是普世的、人类的、大家的,要从善如流,舍己从人,只要看见别人是对的,就能马上放弃自己的观点,跟从别人,不要有胜心。所以这本书完稿之后,我又仔细检查了一遍,把一些不小心塞进去的“自己的观点”,再择出来,不要破坏了《论语》的语境。
三是切己体察,知行合一,写自己的体会。这样读者也能把自己代入进去,读每一句,都要思考我该怎么做、怎么落实。这样读书才有意义。这个不算“自己的观点”了,是学习心得,实践体会。
四是日日不断之功。每天早上写,一般是5:30到7:30写两个小时,这样保证准时完成,也不耽误上班。这也是儒家做派,我是受曾国藩影响,他说,做学问一定要有日日不断之功,每天都做。不可说今天忙,把今天的功课放到明天补;也不可说今天比较空闲,把明天的工作先做了,明天休息;一定要每天做每天的。也不可说这两天出门,功课先放一放,出门你总得住旅馆吧,把功课带着在旅馆完成。我就按他说的,每天都做,出差出国也带着,保证一天不落。
早上起那么早,晚上几点睡呢?我也听曾国藩的:晚上不出门,不应酬,九点半就睡觉。
《华杉讲透论语》,是我中国智慧讲透系列的第二本,第一本是《华杉讲透孙子兵法》,写了153天,一天不落。这本《论语》注解,写了407天,中间大概因为生病或其他情况中断过5天,算是412天完成。之后还有《华杉讲透<大学><中庸>》,已经完成,安排在论语之后出版。《华杉讲透<孟子>》,正在写。《华杉讲透王阳明<传习录>》,写完孟子后再写,预计2018年全部完成。
有人问我,孙子,孔子,孟子,能“讲透”吗?我回答,能讲透。前人早已讲透,因为大道都很简单,其神秘性、复杂性,都是后人攀附上去的。简简单单的道理,你要切实去照做,境界在于做,在做的过程中,自然就和书上写的对上了、通透了。
这就是知行合一。
华杉
2016年6月24日于上海
华与华“创意大车间”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