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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生活现象的美学

美学何处寻?答案是:美学无处不在。

俗话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细细想来,找寻美学也颇有些这样的意味。美学并不是一个像茶杯或桌子那样的物品俯拾即得,那么,美学究竟在哪里呢?它是在历代美学家的头脑里?还是在图书馆那卷帙浩繁的美学典籍里?还是在师生济济一堂的教室里?真可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其实,美学就在我们周遭的日常生活中,它和我们朝夕相伴,只不过我们常常未能察觉而已。所以,找寻美学又“得来全不费工夫”。

说美学和我们朝夕相伴,无非是说美学并非高不可攀的玄学奥义。你我也许天天都会遭遇美学,因为美学观念和道理就在饮食起居或交往劳作这样的日常活动中。往大处说,美学乃是关于我们生活中诸多审美现象的哲学思考;往小处讲,这些思考其实常常呈现在我们司空见惯的生活现象里。也许你有过登临泰山的体验,在“一览众山小”的磅礴豪气中,你感悟到大自然的伟岸和崇高;也许,你深夜居于书房一隅,静静地读着鲁迅的小说,不免浮想联翩,真正动情了;也许,你亲手制作了一件家具,那造型和结构体现出你自己的风格和趣味。我们还可以列举许许多多的“也许”,但我想说,当你这么去行动时,当你伴随行动而有所感、有所思时,你已在不知不觉中步入美学了。

一俟说到美学,最容易让人联想到的就是“美”。从人体的美到服饰的美,从家居装饰到城市形象,美作为常见的文化现象和人的一种诉求,总是相伴在现实生活里。马克思曾提出,人之所以和动物不同,因为人是按照美的规律来塑造物体。 在马克思看来,动物无法摆脱“直接的肉体需要的支配”来生产,因而天鹅和鸵鸟各有各的生活范围和方式,其物种的特定性是预先规定好的,其生存方式是无法突破的。人则有所不同,他具有不确定性和超越性,因而可以摆脱直接的肉体需要来生产,所以,人才可以按照任何物种的尺度来生产。于是,美作为人类生活和生产的一个尺度,便深刻地制约着人类。俗话说得好: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既然美是生活中的常见现象,那么,何谓美呢?

图2 《宙斯或波塞冬》

我们暂且回到两千多年前的古希腊,看看美的观念是如何在那里萌芽的。在希腊,美是一种理想,一种神圣的、不可企及的典范,引导着希腊人的生活。美学史研究认为,希腊人是西方最早发现美的民族。以至于德国艺术史家温克尔曼坦言:现在广泛流传的美的高雅趣味,最初是在希腊的天空下形成的,据说:“米涅瓦由于这个国家的气候温和,没有选择其他地方而是把它提供给希腊人作为生息之地,以便产生出杰出人才。” 希腊男青年从小接受角斗和游泳训练,形体美为人们所崇尚。隆重的奥林匹克运动会成了展示健美体型和坚强意志的盛会,而一个城市的赛美大会一旦选出冠军,就会为他制作一尊雕像,以志纪念并激励后人。历史地看,也许是希腊人最先发现了人体美并大加赞美。他们不但乐于展示自己的身体,而且被要求学习绘画,以便学会敏锐地观察和判断人体美。伟大的哲学家苏格拉底经常前往竞技学校,向青年人教授如何塑造并欣赏人体的美,而伟大的艺术家菲狄亚斯则记录下美的瞬间,将它们表现在艺术作品中。所以温克尔曼写道:“任何别的民族都没有像希腊人那样使美享受如此的荣誉。因此,在希腊人那里,凡是可以提高美的东西没有一点被隐藏起来,艺术家天天耳闻目见,美甚至成为一种功勋。”

希腊人在追求美的道路上,不但忠实地模仿美的形象,而且为了追求美的典范性,不惜以理想的美来塑造自己,要求艺术。艺术史家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希腊的雕像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前额和鼻子几乎形成一条平直的线形,这种理想的塑形旨在体现出希腊人所认为的理想之美,它超越了一切世俗的美。据传,伟大的艺术家宙克西斯就曾要求,如若描绘海伦的美,必须要集希腊美女美之总和,因此,海伦的美绝非个别的美,而是普遍的美和绝对的美。所以我们看到,希腊雕塑中女神的美总是那样高贵而完满,神圣而不可企及。温克尔曼把希腊雕塑的美学风格精辟地描述为“高贵的单纯和静穆的伟大”。米洛的维纳斯便是这种理想的美的典范(详后),而尼多斯的阿芙洛狄特(即维纳斯)也体现了这样的风格。

00中国文化与西方有所不同,美的概念没有希腊文化中那样至高无上的地位。但是在中国历史上,美的争论和相关理论也很多。与古希腊时代相当的中国先秦时代,我们的先哲们就开始讨论美的问题了。孔子就有“尽善尽美”说,老子有“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说等。所不同的是,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关于美的看法,以及美的表现形式有所不同而已。

从宙克西斯生活的年代到今天,斗转星移,两千多年过去了,人们关于美的看法是否发生了变化呢?今天,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从影视作品到广告,从选美到美容,从自拍照到婚纱照,人们追求和表现美的冲动有增无减。既然美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如此普遍,那么我们不妨追问一句,人们是如何来判断人形体的美和面容的美呢?其中有无美的标准和规范?如果有,和古代希腊人和中国古代先民美的观念有什么区别呢?当我们开始思考这些问题时,就已经不知不觉深入到美学中去了。

图3 《尼多斯的阿芙洛狄特》

人们常说“萝卜青菜人各有爱”,美与不美完全在于个人的感觉。这话虽然有理,但对美学来说是远远不够的。尽管柏拉图早就断言“美是难的”,但关于美之谜的探索几千年来从未停止过。人们孜孜以求地探索关于美的判断的原则和标准,同时人们也从未停止过对美的狂热追索。所以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20世纪后期,一些心理学家所做的经验研究很有趣,它们在一定程度上证实了希腊人美的观念。比如,美国德州大学(奥斯丁分校)心理学教授朗洛瓦,自80年代以来,持续不断地在探问一个难题:人们如何判断美的?她的探问集中在两个问题上:什么样的人脸才是美的?吸引婴儿和成人注意力的美是否一样?自古以来,人们已经创造了许多关于美的神话,它们演变成各种流行的观念,比如美只在人的心里,美因人、种族和文化而异,美的标准随时代不同而发生变化,美是人的第一印象,美的标准是通过媒介反复呈示而习得的,等等。这些在常识上被视为理所当然的美的“神话”可靠吗?朗洛瓦对此表示怀疑。于是,她就把目光转向什么样的人脸是美的这样一个平常的问题。

朗洛瓦充分利用电脑图像合成技术,随机选择了德州大学96位男生和96位女生的照片,将这些照片各分成三组,每组32张。把这些男女学生的照片输入电脑后,用一种特殊的电脑程序将这些照片在五个算术级数上合成,即分别用2张、4张、8张、16张和32张照片合成一张人像。她想知道的是,不同的算术级数的合成图像是否在美的程度上有所不同。更进一步,她邀请300人对这些合成图像的美之程度进行评级打分。经过统计,结果令人惊奇:算术级数越高的合成图像,便越具有吸引力,也就越美。在男性合成图像中,16张照片的合成图像被评价最高,而在女性的合成图像中,32张照片的合成人像评分最高。16张照片的合成人像往往被认为是比较美的,而8张照片以下的合成图像美的程度就不那么明显了。

图4 电脑合成的白人女性头像

左上为4像合成,右上为8像合成,左下为16像合成,右下为32像合成。

(可在如下网站下载更清楚的图像:http://homepage.psy.utexas.edu/homepage/group/langloislab/averagenessbeauty.html)

图5 两张参与合成图像的学生照片

她们是个性化的和独特的,可与图4比较。

这个试验发现,人们视觉上普遍认为的人脸的美,实际上是一种趋中状态或常模,它集合了人的诸多特征而具有某种普遍性。只要比较一下图4和图5,便可发现其中的奥秘。图4是经过合成的人像,而图5则是参与合成的具体生动的个体图像,两者的区别就在于前者趋近一种各种人脸的平均值,或者说是中间状态;而后者则是千变万化各具个性的,殊不相同。这一结果似乎证实了希腊关于美的理想模式的观念。既然海伦的美不是具体个别的美,而是一种集诸美女之大成的理想美,那么今天用科学的语言来说,也正是一种平均状态或常模。“我们和研究同仁已用简洁明了的术语界定了人脸的美,即具有吸引力的人脸乃是接近于人脸总数的平均值。” 一般人们认为,漂亮的脸应是对称的、年轻的和微笑的,但朗洛瓦教授发现,这些并不是美的必要条件。人脸的美关键在于是否趋近于一种平均值(averageness),亦即一种人脸的常模。这才是吸引人们视觉注意力从而构成美的唯一因素,没有它,即使年轻、对称和表情宜人,也不可能构成美的吸引力,因而也就谈不上美了。

在此基础上,朗洛瓦教授进一步探究。她把经常在媒体上亮相的模特儿的脸与经过合成的人脸进行比较,经过电脑分析得出一个结论:大凡被认为漂亮的女性的脸往往非常接近32张照片合成的人像。这就是说,在日常生活中被人们视为美的人脸往往接近平均值,接近常模。或者用中国的传统概念来描述,美的人脸是趋向于某种中庸状态。

如果说美是一种平均值或常模的话,那么,朗洛瓦教授进一步思考的问题是,成人对美的判断与婴儿是否相同?这个问题所引发的相关的美学问题是,在日常生活中,我们的审美判断受制于文化的熏陶和影响,不同的文化境况决定了不同的审美观。美学上的一句谚语是“趣味无争辩”,说的是个人的审美偏爱是无可争议的。一般的美学理论则主张,审美观念的形成完全是一个社会化的过程,是一种社会习得的过程,美与不美的观念从来不是与生俱来的。那么,尚未受到文化影响的婴儿在审美判断上会如何表现呢?他们是否与成人相同?这种对比研究有助于说明审美判断的文化影响的复杂性。

为了搞清这个问题的答案,朗洛瓦把问题的焦点设置为:婴儿与成人对美的人脸是否有判断的一致性?这项研究的结果耐人寻味,无论实验者使用的是白人或黑人图像,成人或儿童的图像,3至6个月的婴儿都明显体现出一个明显的倾向,那就是成人通常认为美的人像,对婴儿也具有同样的吸引力。实验中发现,婴儿喜欢凝视美的人像,而不愿注视缺乏吸引力(即不美)的人像,他们注视前者的时间远多于后者。这个发现带来了新的疑问:婴儿所表现出的视觉偏爱是否也延伸到婴儿的其他行为上?于是,朗洛瓦请一个专业面具师制作了美丑的两副面具,以陌生人的面目出现在60个1岁大的婴儿面前。结果显示,对美的人脸面具的视觉偏爱可扩展到婴儿的其他行为差异上,比如婴儿更喜欢接近漂亮的陌生人,爱和漂亮的人嬉戏玩耍,但却不喜欢接近缺乏吸引力(不美)的陌生人。

仅就人脸的美或视觉吸引力,竟然引出如此之多的美学问题,这也许会引起你对美学的兴趣和思考。确实,我们每天都会遇到许许多多不同的人,他们的长相、表情、姿态和形体各不相同,一旦他们的形象进入我们的视觉,我们便会对这些视觉形象作出有意识或无意识的判断。这些判断就触及美学问题,尤其是审美的判断标准问题,只不过我们对此尚未自觉而已。诚然,朗洛瓦教授的研究并非无懈可击,尚有不少问题值得进一步探究。但是,这个研究生动地说明美学就存在于日常生活中。美学的风景无处不在,并不一定要到美术馆或音乐厅或剧院里才寻觅到,它就在我们生活的周遭环境里。如果你多一点美学修养,掌握一些美学知识,那就会更加自觉地体验和反省日常生活中的审美现象了。

从日常生活现象入手,很容易进入美学理论的思考。以上心理学的实验所引发的美学问题,已经脱离了人们的常识,进入了更加理论化的思考,涉及许多复杂的哲学问题。比如,这个实验隐含的问题之一是,如果美就是某种平均值,这与传统美学的“美即典型”的命题是否有关?它与个性化和独特性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呢?另一个问题是,是否真的存在着超越种族、文化甚至历史的美的普遍标准?美的判断力的生成是先天的还是后天的?看来,美学其实并不那样高深莫测,美学的思索就在我们的日常生活实践之中。

假如你进入艺术领域,便会遇到更多的美学问题。劳作之余,你沉醉在唐诗宋词的意境里,体会《红楼梦》中大观园里各式人物的命运,为《雷雨》那惊心动魄的矛盾冲突所震撼,流连于《兰亭序》那隽永优美的形式美感中,这也就进入一个审美的世界。在那里,美学问题会一个接着一个纷至沓来。假设一个音乐会的情境,人们是如何理解音乐的?不同的人以不同心境去聆听同一首乐曲,如肖邦的《夜曲》,或是维瓦尔蒂的《四季》,他们会有完全不同的感受和理解吗?美学研究发现,一个人听音乐的特殊心境甚至情绪状态,会深刻地影响到他对音乐的理解和记忆。比如,一个失业的或倒运的人,与一对处在热恋中的情侣去聆听同一首乐曲,效果会全然不同。这对恋人虽不通音乐,但热恋时的情绪状态足以使他们感到“这是所听过的最好的乐曲”,因为当下极佳的情绪状态影响了他们对作品的感知;相反,一个由于失业而情绪低落的人,在听了这同一首乐曲之后,则往往对乐曲没有什么印象,甚至会认为这首乐曲一无是处。为什么同一乐曲会有如此之大的差异呢?这又涉及美学的诸多复杂问题。

至此,亲爱的读者可以进入美学的风景深处去打探究竟了。 semN4/ukjUq0NVNGBIiKV+ZpamCvVdPFWedDT7jAor9PF6e/yZvpUjDLLISf8sN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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