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1007-1072)说:“五代之际,礼乐崩坏,三纲五常之道绝,先王之制度文章于是扫地矣。” 又说:“五代之际,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之道乖,而宗庙朝廷人鬼皆失其序,斯可谓乱世者欤!自古未之有也!” “自唐末干戈之乱,儒学、文章扫地而尽。” “五代文章陋矣。” 苏轼说:“自昔五代之余,文教衰落,风俗靡靡,日以涂地。” 又云:“唐末五代,文章衰尽。” 不仅是文章,书法亦然:“自颜、柳氏没,笔法衰绝,加以唐末丧乱,人物凋落磨灭,五代文彩风流扫地尽矣。”曾巩云:“方五代之际,儒学既摈焉,后生小子治术业于闾巷,文多浅近。” 这些都是非常大的判断,涉及道德、思想、学术及文学领域,或者说整个文化领域。欧阳修、苏轼作为一代宗师,代表了一个时代对于唐末五代文化的自觉认识与评价。正是因为“扫地而尽”,所以就需要有从思想学术到文章的全面重建。这在欧阳修等人来说是非常自觉的。
欧阳氏在《新唐书·礼乐志》开篇说:“三代而上,治出于一,而礼乐达于天下;三代而下,治出于二,而礼乐为虚名。”朱熹对欧阳修多有批评,对此论却大为称赏,称其为“古今不易之至论” 。在朱熹看来,欧阳修道出一个真理,即“政事、礼乐之不可不出于一” ,也就是道德与政治合一,政治应该建立在道德的基础之上。《礼乐志》说:
古者,宫室车舆以为居,衣裳冕弁以为服,尊爵俎豆以为器,金石丝竹以为乐,以适郊庙,以临朝廷,以事神而治民。其岁时聚会以为朝觐、聘问,欢欣交接以为射乡、食飨,合众兴事以为师田、学校,下至里闾田亩,吉凶哀乐,凡民之事,莫不一出于礼。由之以教其民为孝慈、友悌、忠信、仁义者,常不出于居处、动作、衣服、饮食之间。盖其朝夕从事者,无非乎此也。此所谓治出于一,而礼乐达天下,使天下安习而行之,不知所以迁善远罪而成俗也。
政治的基础是礼乐,礼乐成为朝野乃至下民日常生活的内容。礼乐为制度仪式,其精神则为道德,而教化的内容即是礼乐道德。如此,则政治与教化合一。这就是欧阳修理想的“三代之治”,也就是所谓的“王道”。在欧阳修看来,自秦以后,政治与礼乐分离:
及三代已亡,遭秦变古,后之有天下者,自天子百官名号位序、国家制度、宫车服器一切用秦,其间虽有欲治之主,思所改作,不能超然远复三代之上,而牵其时俗,稍即以损益,大抵安于苟简而已。其朝夕从事,则以簿书、狱讼、兵食为急,曰:“此为政也,所以治民。”至于三代礼乐,具其名物而藏于有司,时出而用之郊庙、朝廷,曰:“此为礼也,所以教民。”此所谓治出于二,而礼乐为虚名。
现实的制度与生活已经跟礼乐无关,礼乐只是藏于有司,偶尔用之于典礼的场合。政治不再以礼乐为基础,所以是“治出于二”;礼乐只流于仪式,与人们的日常生活无关,所以为“虚名”。
这是作为史家的欧阳修对于整体历史所作的思想上的反省。欧阳修有三篇《本论》,正与《新唐书·礼乐志》的论述相呼应。《本论》一样把“三代之治”作为理想时代:
天下之事有本末,其为治者有先后。尧舜之书略矣,后世之治天下,未尝不取法于三代者,以其推本末而知所先后也。
欧阳修所谓“本”就是礼乐仁义。“尧、舜、三代之际,王政修明,礼义之教充于天下”,三代之后,“王道不明而仁义废,则夷狄之患至矣”。自汉以来,“夷狄之患”持续最长者就是佛教,“千有余岁之间,佛之来者日益众,吾之索为者日益坏”。在欧阳修看来,这乃是因礼乐仁义废绝,心无所守,于是佛教乘虚而入,占据了人们的心灵,以致“千岁之患遍于天下”,“民之沉酣入于骨髓”。欧阳修提出的解决之道就是“修其本”,即重建礼乐仁义,使礼乐进入日常的政治及生活,成为教与学的内容。通过重建礼乐仁义,将政治建立在道德基础之上,政与教统一,从而回到理想的“三代之治”。
欧阳修此一论述意义甚大。用现代的话说,即主张整个社会的政治治理、制度设计及生活习俗、文学艺术等各个方面都必须建立在道德的基础之上,当达到这种统一的状态时,治合乎善,就是善治,整个社会就是道德社会,而这种道德社会必然是一个和谐而有序的理想社会,即所谓太平盛世。欧阳修认为,这种理想的时代在历史上确实存在,即所谓三代。在他看来,在经历了五代礼乐崩坏之后,重建礼乐,达到“三代之治”,不仅是当代士大夫的理想,也是崇高的使命。尽管欧阳修、王安石乃至理学家们在学术乃至政治观点上有各种分歧,但在此大方向上却是一致的。王安石之变法体现的正是这一思路,朱熹之赞赏欧阳修此论,正是因为其说与理学家之理念相同。
当欧阳修谈论礼乐重建时,涉及一个以道德为核心的广义文化的整体,包括道德、礼仪、儒学、文章,甚至书画。他们之间层次不同,相互关联,成为一个王朝兴衰的文化标志。欧阳修之所谓重建礼乐,实际上是全面的文化重建。作为一个历史学家,欧阳修透过历史观察,已经认识到文化重建之复杂性,甚至远较政治重建困难。他说:
唐自太宗,致治之盛,几乎三代之隆,而惟文章独不能革五国之弊,既久而后,韩、柳之徒出。盖习俗难变,而文章变体又难也。
政治、习俗、文章三个方面之间,唐代的政治重建最速,文章最慢。在政治方面,太宗时代(627-649年在位)已达到治世之顶峰,而文章到元和年间(806-820)才臻至鼎盛,时间相差百余年。按照欧阳修的理解,习俗之改变难于政治,而文章的变革更艰于习俗。此一观点欧阳修曾反复论说:
南北文章,至于陈、隋,其弊极矣。以唐太宗之致治,几乎三王之盛,独于文章不能少变其体,岂其积习之势,其来也远,非久而众胜之,则不可以骤革耶?是以群贤奋力垦辟芟除,至于元和,然后芜秽荡平,嘉禾秀草争出,而葩华荑实,烂然在目矣。
余屡叹文章至陈、隋,不胜其弊,而怪唐家能臻致治之盛,而不能遽革文弊,以为积习成俗,难于骤变。
当欧阳修论述唐代的文章重建时,乃是以宋代的文章重建相类比的。唐代面临的是陈、隋文章之弊,宋代面对的是晚唐、五代文章之弊;唐代的文章重建较之政治重建的进程为慢,在欧阳看来,宋代也是如此。宋代文章之变也是在百年之后。其《苏氏文集序》云:
予尝考前世文章、政理之盛衰,而怪唐太宗致治几乎三王之盛,而文章不能革五代之余习。后百有余年,韩、李之徒出,然后元和之文始复于古。唐衰兵乱,又百余年而圣宋兴,天下一定,晏然无事。又几百年,而古文始盛于今。
非常明显,欧阳修是把宋代的文章重建与唐代等同看待。宋兴至欧阳修的时代历有百年,可见在他的心目中,宋代文章的重建也是后于政治的兴隆 ,因而他有着非常强烈的历史使命感,欲担负起重建宋代文章的重任。
经过他所参与领导的重建,儒学、文章都至于盛,而书法犹未能及于唐人,欧阳修深有所憾:
五代干戈之际,学校废,是为君子道消之时,……国家(指宋)为国百年,天下无事,儒学盛矣,独于字书忽废,几于中绝。
自唐末兵戈之乱,儒学文章扫地而尽。圣宋兴百余年间,雄文硕学之士,相继不绝,文章之盛,遂追三代之隆。独字书之法,寂寞不振,未能比踪唐室。余每以为恨。
在他看来,书法方面不如唐人的原因是因为士大夫轻视书法:“盖自唐以前,贤杰之士,莫不工于字书”,而“今士大夫务以远自高,忽书不足学” 。“今文儒之盛,其书屈指可数者,无三四人。非皆不能,盖忽不为尔。” 他视书法为文化重建的一部分,故大声疾呼与致力提倡。其后苏、黄等人皆兼擅书法,渐致宋代书学之盛,此与欧公之倡导有莫大之关系。
欧阳修重建礼乐的论述,是就整个社会整体而言。落实到个体身上,他主张君子应该以道德为基础,发而为事功,著而为文章。他吸收并改造了儒家传统的“三不朽”说,作为整个立论的基础。其《送徐无党南归序》先言立德、立功、立言可以不朽:
草木鸟兽之为物,众人之为人,其为生虽异,而为死则同,一归于腐坏澌尽泯灭而已。而众人之中有圣贤者,固亦生且死于其间,而独异于草木鸟兽众人者,虽死而不朽,逾远而弥存也。其所以为圣贤者,修之于身,施之于事,见之于言,是三者所以能不朽而存也。
《左传》于立德、立功、立言并列,并没有确立其内外的关联,而欧阳修把三个方面贯通起来,以立德作为立功、立言的基础。修之于身即立德,施之于事即立功,见之于言即立言。在欧阳修看来,圣贤是由修身而施事而见言,修身是基础。其最理想者当然是三者兼备,当不能得兼时,欧阳修乃以修身为最高。他说:
修于身者,无所不获;施于事者,有得有不得焉;其见于言者,则又有能有不能也。施于事矣,不见于言可也。自《诗》《书》《史记》所传,其人岂必皆能言之士哉?修于身矣,而不施于事,不见于言,亦可也。孔子弟子有能政事者矣,有能言语者矣。若颜回者,在陋巷,曲肱饥卧而已,其群居则默然终日如愚人。然自当时,群弟子皆推尊之,以为不敢望而及,而后世更百千岁,亦未有能及之者。其不朽而存者,固不待施于事,况于言乎?
立德、立功、立言三者有其一皆足以不朽,但是,立德处于最高的位置。欧阳修以孔门弟子为例,政事、言语、德行,各有所长,而颜子于孔门则最受推崇。此正说明德行在价值位序中高于政事、言语。因而我们可以说,在欧阳修看来,内圣还是优先于外王。
朱熹批评欧阳修“知政事、礼乐之不可不出于一,而未知道德、文章之尤不可使出于二也” ,并因此而仅以文人视之。现代学术界称欧阳修等人的文化重建为“古文运动”,严格说来,并不完全符合历史事实。“古文运动”的表述固有其现代学术史背景 ,亦有其古代学术思想传统上的依据,即朱熹等理学家贬斥欧、苏等脱离道德、止重文辞。现代研究者在正面肯定的意义上接受了理学家负面否定的区分。现代学术强调文学的独立性,认为文学是一个自主的领域,这样被理学家贬作为文士的韩、欧、苏等人在现代学术分野的意义上便成为文学家,恰恰代表了文学的自主与自觉意识,其作品便亦理所当然地成为文学史的论述对象。但是,这种现代论述至少部分地遮蔽了历史的真相。事实上,无论是欧阳修还是苏轼,其本人都没有仅仅自视为文士,用传统的话说,他们并非自以为所从事的只是文而非道。恰恰相反,他们都批评前代的文脱离于道,而强调道德是文章的基础。
余英时先生将“古文运动”置于儒学复兴的大框架下,作为宋代儒学复兴的第一期,恢复了“古文运动”时期的真实面貌,使“古文运动”在思想史上有了其应有的地位。余先生将宋代儒学复兴分为古文运动、王学及理学三个时期,认为古文运动时期的儒学偏重外王、少涉内圣;王学是内圣与外王兼备,理学则在内圣的性质及与外王的关系上与王学有异 。余先生判定“古文运动”时期少涉内圣的依据是“他们的注意力还没有贯注在‘道德性命’之类的‘内圣’问题上面” 。这一判断其实是以王学或理学的“道德性命”作为标准和参照来看的,从事实的层面看,固是如此。但是,内圣的问题并不完全等于“道德性命”,以性命之学或心性之学为内圣,乃是王学或理学的立场。如果按照《大学》的八条目,修身以下皆属内圣范围,齐家以下则属外王领域。在这种意义上说,欧、苏等人其实也是内圣外王并重,并将内圣置于更优先的位置。欧阳修与王学、理学的差异,不在于内圣外王的先后次第,而在于对于内圣的理解与论述。如果用理学家的术语说,欧阳修比较关注道之用,而王学、理学强调道之体,即性命、心性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