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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孝友忠信是此物之根本”:黄庭坚关于道德、学问与文学关系的论述

黄庭坚在整个重建文学道德基础的过程中占有极为重要的位置。他一方面承继韩愈、欧阳修以来的思想脉络,主张道德是文章的基础,强调修养道德;另一方面,在学术上,他又受王学的影响,关注心性的问题。他对如何治心养性提出一套比较具体的论述。这与韩、欧、苏有别,而与王安石及理学家的方向实相一致。黄庭坚明确把文道关系的论述扩展到诗歌的领域,确立诗歌的道德基础,强调诗人的道德修养,而读经是修养的基础与根本途径。

1.“文章最为儒者末事”

黄庭坚对于君子之学有其整体论述。他强调三个方面:道德、学问与文章。依黄庭坚的论述,道德是根本,学问用以涵养道德,而文章是其外在的表现。但在黄庭坚看来,这三者在现实中往往是分离的,有学问、文章者并不等于有道德,反之亦然。其《题刘君墓志铭后》云:

未尽事亲之心,曲成季弟之业;有见义之勇,退避长者之名。若刘君者,可以为县乡三老,没而可配食乡社者也。子夏曰:“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者。”非斯人欤!今学士大夫以学问文章称于一国一州,退而察其私,或乡党自爱者有所不为也。彼闻刘君之风,得无少愧乎?

刘君德行突出,而不以学问、文章见长;学士大夫以学问、文章见称者,其德行却不能与其学问文章相称。从黄庭坚的以上论述可以看出,现实中道德与学问、文章往往是分离的。而黄庭坚恰恰主张三者统一,不应分离。

道德与文章两者之间,道德是根本,居于绝对优先的地位。黄庭坚说:“君子之事亲,当立身行道,扬名于后,文章直是太仓之一稊米耳。” 这里虽然是从事亲的角度说,但实际上正表达了其价值观。立身是一个人的内圣方面,即道德修养,行道是实践其道,属外王方面。立身、行道的价值远远高于文章,文章只如“太仓之一稊米”。正是在这种意义上,黄庭坚说:“文章最为儒者末事。” 他批评“数十年先生君子但用文章提奖后生,故华而不实” ,“今之君子好以文章轻重人,似是千虑之一失,最能溺后生” 。“用文章提奖后生”“以文章轻重人”,背后体现的是一种价值观,即文章具有独立的价值,文章是一个人才能的代表。以文章轻重人与科举中以诗赋取人,其背后的观念具有一致性,即以为文章乃是个人才能的代表。黄庭坚对此一现象提出批评,表明在他看来,道德应该是一个人的根本。“文章乃其粉泽,要须探其根本。” 这个根本,就是道德。

黄庭坚重德轻文的论述,以及对于“今之君子好以文章轻重人”的不点名批评,至少从客观效果上来说,可以看作是对欧、苏以来重视文章风气的批评,而与王安石有相当程度的一致性。《杨子建通神论序》:

天下之学,要之有宗师,然后可臻微入妙。虽不尽明先王之意,惟其有本源,故去经不远也。今夫“六经”之旨深矣,而有孟轲、荀况、两汉诸儒,及近世刘敞、王安石之书读之,亦思过半矣。至于文章之工难矣,而有左氏、庄周、董仲舒、司马迁、相如、刘向、扬雄、韩愈、柳宗元,及今世欧阳修、曾巩、苏轼、秦观之作,篇籍具在,法度粲然,可讲而学也。

此一段论述特别值得重视,可以看出黄庭坚在韩、欧、苏学与王学之间的立场。黄庭坚当然熟悉韩愈及苏轼的道统论述,但他却将刘敞、王安石上接孟、荀与汉儒,以诸人能得“六经”之旨,而将韩愈、欧阳修从道统中剔除,放到了文章传统中,这无异说王安石是道统之所在,虽然加了刘敞,但刘氏只是陪衬,关键是王安石。这可证之以黄氏本人的诗作:“荆公六艺学,妙处端不朽。” 黄庭坚在政治立场上是倾向于旧党的,但在学术立场上却是倾向于王学的,尽管黄氏承认王学有“其短” 。这种立场与前述刘挚颇为相近,而恰恰与苏轼不同。苏轼要否定王学,恢复欧阳修之正统地位,而黄庭坚却将欧阳修、曾巩、苏轼等置于文章传统中,在经术上没有位置。既然在经术上没有位置,不能明“六经”之旨,也就不能明道,自然在道统中就不能有位置。回头再看黄庭坚批评“今人好以文章轻重人”之说,虽然没有点名,但我们有理由相信,大致是指欧阳修、苏轼诸人。

尽管韩、欧都强调道的重要性,强调文章的道德基础,但是,王安石已经不满于韩、欧,而更加强调道德,更强调经术;尽管黄庭坚从师友渊源上属于欧、苏一系,但在学术思想立场上却更近王安石,更加强调道德与经术。

2.根深叶茂:重建文学的道德基础

在黄庭坚,文章为儒者末事,而就文章本身言,也要以道德为基础。前面说,韩愈把孔子“有德者必有言”的德言关系论引申到文学上,提出“仁义之人,其言蔼如”的命题,开启了道德与文学的关系。欧阳修、王安石、苏轼等都是沿着这一方向论述道德与文章的关系,黄庭坚也是如此。韩愈把德与言的关系比喻成木根与果实、膏油与光明的关系,黄庭坚继承韩愈的木根之譬,提出根本与枝叶之喻。《与济川侄帖》云:

济川侄夜来细观所作文字,甚有笔力,……但须勤读书,令精博,极养心,使纯静。根本若深,不患枝叶不茂也。

读书以养心,使其心纯静,所论者是道德修养。所谓“根本”就是指此。黄庭坚把道德与文章(文字)的关系比喻成根本与枝叶的关系,强调道德修养对于文章的决定作用,与韩愈将之比喻成根本与果实的关系一脉相承 。他又说:“文章虽末学,要须茂其根本,深其渊源,以身为度,以声为律,不加开凿之功而自闳深矣。” 文章是末,道德是根本。修养己身,而使自己的言行可以成为准则,道德之渊源与根本深茂了,文章自然能够闳深。此与前条根深叶茂的论述一致。

根本与枝叶之喻在黄庭坚的诗论中反复出现。《与洪驹父书六首》之一说:“孝友忠信,是此物之根本,极当加意,养以敦厚醇粹,使根深蒂固,然后枝叶茂尔。” 《书秦觏诗卷后》谓:“力行所闻,是此物之根本,冀少章深根固蒂,令此枝叶畅茂也。” “此物”指诗歌。诗歌是枝叶,道德是根本,根深才能叶茂,因而要作好诗必须加强道德修养。他论韩驹诗说:“子苍之诗,今不易得,要是读书数千卷,以忠义孝友为根本,更取六经之义味灌溉之耳。” 《答何斯举书四》之四:“观斯举诗句,多自得之。他日七八少年皆当压倒老夫,但须得忠信孝友,深根固蒂,则枝叶有光辉矣。” 道德为根本,诗歌是枝叶,根深蒂固则枝叶辉光,道德修养深厚,则其诗必佳。这是黄庭坚反复论说的主题。

3.“此事要须从治心养性中来”:道德根本的展开

道德是根本,诗歌是枝叶,关键在于培养道德,或者说进德。具体说来,就是要治心养性。“此事要须从治心养性中来,济以学古之功。” “潘君文字极有思致,……不知此君能留意治心养性否?” 道德根本的培养,在于治心养性。与韩、欧及苏洵相比,黄庭坚的论述进入了心性的范围。

先说养性。黄庭坚论性,涉及不同层次的含义。有才性,指天生的才能。《书邢居实文卷》:“吾惇夫才性高妙,超出后生千百辈。” 才性高妙,就是天资高妙,有过人的天赋。《跋赠俞清老诗》:“俞清老旧与庭坚同学,才性警敏,无所不能。”所谓警敏,即现在所谓聪明。《与洪驹父书六首》之三:“邠老才性极明敏。” 也是此意。有识性,即天生的认识能力。《与徐师川书四》之一:“甥识性颖悟,必能解此。” 有德性,如《祭郭给事文》:“维公徳性柔嘉,器能优裕。” 《墨说遗张雅》:“曹魏时有大臣韦仲将,德性高明,多能鄙事。” 其所谓德性即相当于道德本性。《圜明大师塔铭》:“中年喜葛洪《内篇》,延异人谲士,将以丹石伏物,皆为黄金,或取其金而畔去,师不悔不怒,它日遇之,礼之如初。此可以观其徳性也。” 此德性则为佛家之德性。有义理之性,“小子相稍读书,成伦序,但义理之性不发,亦且听之” ;“小子相今年十四,骨气差厖厚,读书不甚费人鞭策,但义理之性未甚发耳” 。《与斌老书二》之一:“古人云:读书百遍,其义自见。惟要不杂学,悉心一缘义理之性开发。” 义理之性即德性。《朱子语类》卷六十七:“德性犹言义理之性。曰:然。”亦可以印证。黄庭坚并没有严格区分儒家与佛家的德性,不过,他虽然在理论及范畴的层面融合了佛说,但在思想内涵及价值的层面却是儒家的,这与王安石融合佛儒有相似处。

黄庭坚所谓养性、治性,就是指这种义理之性或德性。他认为,这种性是人人天生具有的。《王子舟所性斋铭》:

道行不加,穷处不病,此之谓性。由思入睿,由睿入觉,此之谓学。性则圣质,学则圣功。

性为人人所本有,“夫性者,民所自有也” 。从普通人至圣人,都有此性,所以人人都有成为圣人的潜在依据。所谓“性则圣质”,也是指此。人人都具有此性,因而所有人都有成圣的本质。此种本质本来如此,不因外在的因素而改变。但是,虽然人人具有圣质,并不等于现实中人人都是圣人。成圣还需要工夫,此工夫即是学。学的过程是由思入睿、由睿入觉的过程。睿,《说文》:“深明也。通也。”《尚书·洪范》:“思曰睿。……睿作圣。”故《玉篇》说:“智也,明也,圣也。”由思到睿是从思考达到明通之境,而这种明通之境,在传统的论述中乃是圣人的境界。黄庭坚将睿与觉联系起来,由明通到觉,觉就是自觉其性。觉既有儒家经典的源头,即《孟子·万章上》:“天之生此民也,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也。”觉的佛学源头就是觉悟。黄庭坚这里说学是圣功,而学的归结就是觉,所觉的就是性。这种觉与性相联结的关系是佛家的。但是,在黄庭坚,所觉之性的内容却又属于儒家。黄庭坚论性,实兼有儒佛之特征。

觉性,黄庭坚也称作见性。其《答秦少章帖六》之四:

学问之本,以自见其性为难。诚见其性,坐则伏于几,立则垂于绅,饮则列于樽彝,食则形于笾豆,升车则鸾和与之言,奏乐则钟鼓为之说,故见已者无适而不当。至于世俗之事,随人有工拙者,君子虽欲尽心,夫有所不暇。

自见其性,就是见其为圣质之性,如果能见性,则内在的性会表露在外,一切外在的行为都是内在的性的流露。见性说虽有禅佛的影子在,但所见之性则是儒家的。在黄庭坚看来,见性与其他的世俗之事相比,更为根本,也更为困难,因而要下更多的工夫,至于世俗之事,则“有所不暇”,不能也不必全都尽心为之。这种见性的过程,黄庭坚又称作“识取自己”:“要须且下十年工夫,识取自己,则有根本。凡有言句,皆从根本中来,殊不与认奴作郎、认贼作子时文章同味也。”

在黄庭坚,不仅要觉性、见性,还要尽性。他说:“观其自养,尽己之性也。《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求尽性而已。” 觉性、见性是禅佛式范畴,尽性则是儒家的范畴。

再说养心。养心就是涵养道德心。《晁氏四子字序》说:“物无不致养而后成器,况心者,不器之器乎?其耳目与人同,而至于穷神知化,则所养可知矣。” 《易·系辞》:“穷神知化,德之盛也。”谓盛德之人其心可以穷知神化。神化之境本来非常人所能知,盛德之人能够达到这种穷知神化的境地,乃是一种极高的境界。黄庭坚认为,这是后天修养的结果,也是人们所追求的理想境界。

黄庭坚拟心于镜。《侍其鉴字序》云:

鉴明则尘垢不止,明虽鉴之本性,不以药石磨砻,则不能见其面目矣,况于下照重渊之深,上承日月之境者乎?学者之心似鉴,求师取友似药石,得师友则心鉴明矣,求天下之师,取天下之友,则弥明矣。

镜子的本质是明,下可以照重渊之深,上可以鉴日月之境,但镜子要靠药石打磨才能明,才有鉴物的功能。在黄庭坚的论述中,人心就如镜子,其本性也是明,也有鉴物的功能;但是,就如镜子之于药石,需要有磨砻的工夫,人心也是如此,需要磨治的工夫才能现其光明。求师取友就是治心的工夫之一。黄庭坚说:“未闻道之心照物不彻。” 通过师友的讲论而启发自己,闻道而心明如镜,心如明镜,便可以鉴万物。求师取友的目的在于明道,而读书更是闻道的途径。

读书与求师取友都是明心的知识途径,但还有知识之外的途径。要使心达到明鉴万物,甚至穷神知化的境界,要得使其定静。《与王立之四帖》之一:“古人有言:‘我徂惟求定。’彼盖以治国家,我将推此以为养心之术。木之能茂其枝叶者,以其根定也;水之能鉴万物者,以其尘定也。故曰能定然后能应。” 这里用两个类比来论心定的必要性。一是树木根定才能枝叶茂,水定而后能鉴万物。两者之中,前一个是衬托,主要是用后一个类比。后者以水来比心,水之尘定,才能澄明,澄明才能鉴物。心就如水,心定如水之澄明,可以鉴万物,对事事物物做出正确的反应。这种道理在黄庭坚诗中也有表述:“要令心地闲如水,万物浮沉共我家。” 心地乃用释家语 ,闲如水就是心定心静之意,当心地如水,则可以鉴照万物,所谓“我家”即是闲如水之心。其诗又云:“万物浮沉共我家,清明心水遍河沙。” “清明心水”即是说心如水之清明,也就是静与定的结果,“遍河沙”即可以照遍河沙 ,也就是所谓鉴万物之意。

在黄庭坚看来,心定才能明,而利欲则会遮蔽本心,所以养心必须寡欲。“本心如日月,利欲食之既。” “养心去尘缘,光明生虚室。” 这种寡欲的工夫甚至涉及饮食。黄庭坚《士大夫食时五观》云:“治心养性,先防三过。美食则贪,恶食则嗔,终日食而不知食之所从来则痴。君子食无求饱,离此过也。”

黄庭坚认为,养心就要常常反求诸己,要做到诚实无欺。他说:“治心欲不欺而安静。” 安静就是定,而不欺就是诚,故他说“养心欲诚” ,其《论语断篇》云:

由学者之门地,至圣人之奥室,其涂虽甚长,然亦不过事事反求诸已,忠信笃实,不敢自欺,所行不敢后其所闻,所言不敢过其所行,每鞭其后,积自得之功也。

忠信笃实,不敢自欺,就是诚。

如果与程颐的论述比较的话,知识的途径相当于格物,知识之外的途径相当于涵养。在黄庭坚,涵养的工夫既有儒家的内容,也有道佛的内容。

再说治气。治气说来自荀子,养气说来自孟子。《养浩堂铭》:

心者,气之君;气者,心之将。君之所忾,将应如响。心渊如渊,气得其养。夫惟气之为物,忧则焦然,怒则勃然,羞则戁然,惧则瞿然,劳则瘅然,饥则悴然,酌其有余不足而用其中,尔乃浩然。

按照黄庭坚的论述,心为气之君,气为心之将,心对气有统帅的作用。这种关系同于孟子说的志气关系,“志者,气之率也”。所以养气或治气,关键在于养心。黄氏说:“君子以直养气而已。” 以直养气,即以正养气,即以义养气,这样气之发必然合乎正。

4.知识:道德修养的途径

道德既然是诗歌的根本,那么对于诗人来说,培养道德也是根本。具体来说就是治心养性,或者说治气养心,治或养的途径有不同,但在黄庭坚,最根本的就是读书,也就是说,知识是道德的基础。

培养道德,首要的是儒家经典,即所谓经术。经所载道,对人生具有指导意义:“经术者,所以使人知所向也。” 因而读书“要以经术为主” 。读经书为探究其义理,黄庭坚主张精深。“读书不贵杂博,而贵精深。” “读书要精深,患在杂博。” 具体说来就是精治一经。《与徐师川书四》之四云:“精治一经,知古人关捩子,然后所见书传知其指归,观世故皆在吾术内。” 关捩子,即关键。通过精研一经,深入了解经书的义理关键,然后贯通其他诸经。他说:“读书不必务多,若能精一,遂可贯诸经矣。” 这种通一经而贯通诸经的观点基于一个基本的信念,就是诸经体现共同的真理,即道。这样精治一经,透彻了解一经的义理,也就贯通了其他诸经的真理。其《论语断篇》说:

古之言者,天下殊途而同归,百虑而一致。学者倘不于领会,恐于义理终不近也。近世学士大夫知好此书者已众,然宿学者尽心,故多自得,晚学者因人,故多不尽心,不尽其心,故使章分句解,晓析诂训,不能心通性达,终无所得。荀卿曰:“善学者通伦类。”盖闻一而知一,此晚学者之病也。闻一以知二,固可以谓之善学。由此以进智,可以至于闻一知十,由此以进智,可至于一以贯之,一以贯之,圣人之事也。

所谓“殊途同归,百虑一致”,就是说古代的经典论述具有根本上的一致性。黄庭坚主张,学者应该从不同的论述中深入探究,而最终达到义理根本上的一贯。用现代的话说,就是透彻地了解,形成一个理论系统。当掌握了经书的义理,即掌握了普遍的真理,那么,对于现实世界的事物自然知道如何应对,即所谓“观世故皆在吾术内”。

按照黄庭坚的论述,学者掌握经术的义理,并不是为了知识目的本身,而是为培养道德服务。《与潘子真书二首》之一云:

曾子曰:“尊其所闻则高明矣,行其所知则光大矣。”闻道也,不以养口耳之间,而养心,可谓尊其所闻矣。

“闻道”之“道”即是经术中的义理。养于口耳之间,也就是谈说义理,只把义理作为知识,作为论说和传授的对象,而没有道德实践。所谓养心,就是用义理来涵养心性。山谷又说:“治经之法,不独玩其文章,谈说义理而已,一言一句皆以养心治性。” “玩其文章”是把经书当作审美对象,仅重其文章之美,而不求其义理。“谈说义理”即前所谓“养于口耳之间”,则是仅把义理当作知识对待。经书有审美的层次,未尝不可玩;也有义理的层面,必须穷理。但是,这些都不是治经的根本目的,其根本目的则是道德的,“养心治性”。他说:“思古人不得见,诵其书,深求其义味,则油然仁义之气生于胸中。” “诵其书”,就是诵读经书。“深求其义味”,就是探求其义理,“油然仁义之气生于胸中”,就是养心的结果,知识转化为道德。

研治经术,固然为治心养性,培养道德心,此外还要在外在的言行方面一一按照经书去实践。《与徐师川书四》之二云:

甥人物之英也,然须治经,自探其本。行止语默,一一规摹古人。至于口无择言,身无择行,乃可师心自行耳。君子之言行,不但为贤于流俗而已,比其大成,使古之特立独行者皆立于下风也。

经是根本,所以要治经。所谓“行止语默,一一规摹古人”,就是一切的行为言语完全按照经书去做,这是模仿的阶段,当达到冲口而出,举手投足,都完全自然合乎圣人之道,不用考虑抉择,即“口无择言,身无择行”之时,才可以按照自己的内心行事。在黄庭坚,治经修德,涉及内心的修养与言行的模仿两面。本来内外应该一致,言行发自内心。但当内心的修养尚未达到完全符合圣人之道的时候,如果师心自行,其言行未必全合乎圣人之道。此一阶段要内外双修,一方面以道养心,另一方面也于外在的言行上模仿古人,使自己的言行合乎圣人之道,做到“非法不言,非道不行” 。通过内外双修,达到心之所发、言即为法、行即合道,这种境界就是所谓“大成”。达到这样境界,不仅超越当代之俗众,连古代特立独行的人也当立于下风。

在培养道德方面,历史知识仅次于经术的地位。黄庭坚说:“探经术以致其深,考史传以致其博。” “致其深”是深求经中的义理;“致其博”是博考历史的经验。“思义理则欲精,知古今则欲博。” “思义理”即探经书以精求其义理,“知古今”即考史以通古今。又说:“治经欲钩其深,观史欲融会其事理。” “钩其深”即深究义理,“融会其事理”,即对历史事实及其中所涉及的道理是非要能融会贯通。观史不仅是弄清历史事实(事),还要有是非价值判断(理)。价值判断的标准就是经,因而在经史之间,黄庭坚主张应以经为主导。“要以经术为主。经术深邃,则观史易知人之贤不肖,遇事得失易以明矣。” 经术中的义理是真理,这是判断历史是非的标准,有此作为标准,则观史时就容易判断是非,自己处世时也可以作为判断得失的依据。“读史之法,考当世之盛衰,与君臣之离合。在朝之士,观其见危之大节;在野之士,观其奉身之大义。” 考盛衰,观大节、大义,都是以经术的义理为标准的。

黄庭坚论学问是以经术为核心的,经术要精深,在此基础上再求博。《答苏大通》云:“读书先务精而不务博,有余力乃能纵横尔。” 《答何静翁书》云:“精求经术,又能博极群书,此刘向、扬雄之学也。” “博极群书”已经超越了史书的范围,而包括多方面的学问。这其实正是黄庭坚向往的学术境界。按照黄庭坚的论述,经术给人以原则及方向,历史给人以正反的借鉴,博学使人知路途之曲折。这样在人生路途上便会既有方向,又知道路途之曲折。《与潘子真书二首》之一云:

致远者不可以无资,故适千里者三月聚粮;又当知所向,问其道里之曲折,然后取涂而无悔。钩深而索隐,温故而知新,此治经之术也。经术者,所以使人知所向也。博学而详说之,极支离以趋简易,此观书之术也。博学者,所以使人知道里之曲折也。夫然后载司南以适四方而不迷,怀道鉴以对万物而不惑。

黄庭坚称“小道不足以致远” ,故他把有大志向欲成大道的人称作“致远者”“适千里者”。千里之远途,必须要知道方向,还要了解路途的曲折。经术给人提供了方向,而博学则可使人了解道路曲折。治经而钩深索隐,温故知新,就是深入不断地探究义理,这种义理就是方向性指引。博学并不能止于博杂,要“极支离以趋简易”,就是由博而约,由支离而一贯,形成有条理的知识系统。当然这个知识系统本身并不是目的,而是指向道德,作为涵养道德的基础,并且在实际的生活中为人提供指引。

按照黄庭坚的论述,通过既精又博的知识养成的“心术”自然不凡,“以心术作为文章,无不如意” ,“文章本心术,万古无辙迹” 。按照儒家传统的内外关系观念,内在的道德自然发露于外而为言辞文章,黄庭坚继承了这种内外一致的观念。《李摅字说》谓:“盖无意于摅其蕴,不得已而后言 ,仁厚积中而言者,其行之指也。《诗三百》率以是观之。”

在道德与诗歌之间,道德是根本,诗歌是枝叶。根本决定枝叶,道德决定诗歌,而经术又是道德的基础,因此可以说经术是诗歌的根本。黄庭坚与洪刍书说:“颇得暇治经否?此乃文章之根,治心养性之鉴。” 与外甥徐俯书云:“诗政欲如此作,其未至者,探经术未深,读老杜、李白、韩退之诗不熟耳。” 经术是儒家经典,深探之以培养道德;李、杜、韩诗是诗歌本身的知识,熟读之以培养审美能力(此一点后面论及)。在黄庭坚看来,诗歌创作要达到很高的境界,必须有这两方面的知识基础。《与方蒙书》谓:“近世少年多不肯治经术及精读史书,乃纵酒以助诗,故诗人致远则泥。” 从反面说明诗人应该治经史。正因为如此,黄庭坚指导其外甥作诗,常常要求其治经观史,其《与洪氏四甥书五首》之三云:“见师川所寄诗卷有新句,甚慰人意。比来颇得治经观史书否?”要求其“二者皆精熟”,而不只是“涉猎而已”

重建文道关系,重建文章之道德基础,自宋初以来逐渐成为时代的共同目标。通经以明道,以义理培养道德,也是当时的共识。但是,沿此思想逻辑展开,必然会在学术上衍生出诸多内部问题。从韩愈到欧、苏,再到程、朱,都认为儒家之道是普遍真理,但道的内涵究竟是什么?随着探讨的深入,便会产生分歧。王学已与韩、欧不同,程学更与王学有异,后来程学内部也有分歧。但是,沿波讨源,他们之间的共同性依然是明显的:道德是文章的基础,经术是道德的基础。具体到诗歌领域,也是如此。道德是诗歌的基础,经术是道德的基础。戴复古说“本朝诗出于经” ,一语道出了整个宋代诗歌的最基本的观念和知识基础。 LEm6DaYc5lWvk+ltKsKHce9sZScTjKtZQnKo0bq6jcP5pSzDsNhe74Z0+kFFye2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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