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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文道关系的重建

作为文化重建的灵魂,是儒学的重建。文章的重建伴随着儒学的重建。儒学重建与文章重建在韩愈是统一的,在宋代前期柳开乃至欧、苏那里也还是统一的,即道与文的统一。但自理学兴起,道与文分裂,儒学与文章遂分为两途,而到晚宋时代,又有统一之趋向。本节讨论欧、苏的重建,包括两个大的方面:一是文道关系的重建,二是在文之范围内的审美重建。而在文道关系方面,一是强调文章的道德基础,二是强调作者的道德修养,其途径则是读书,尤其是经典。经典是道德的基础,道德是文章的基础。

1.韩愈:从“有德者必有言”到“仁义之人,其言蔼如”

宋代文道关系的重建必然要追溯到韩愈。以文道关系的角度看中国文学批评史,从汉魏六朝到宋代,中间有一大变化,即确立了个人道德与文章之间的关系。刘勰《原道》说“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但在刘勰的论述中,圣人是天生的,普通人不能通过后天的修养而成圣。因而只有圣人才可以因文明道,常人则否,仅可以学习圣人之道与文,而不可能写出《六经》那样的明道之文。唐宋以来思想领域的重大变化之一就是认为圣人可以修养而成,于是有所谓“成圣之学”。成圣的途径就是掌握并契合道,志道与明道乃是士人一生的职志。在这种观念之下,不仅圣人可以明道,常人也可以而且应该明道,因为明道是成圣的基本途径。本来,道与文之间有个特殊的中介即圣人,但在新论述中这一中介可以拆除,理论上人人可以明道。这种转变意义重大,它开创了新型的文道关系。而韩愈正是这一转变的关键人物。韩愈说:“愈之志在古道,又甚好其言辞。” “愈之所志于古者,不惟其辞之好,好其道焉尔。” 其《争臣论》说:“君子居其位,则思死其官;未得其位,则思修其辞以明其道。” 古道就是圣人之道,辞即是文,道在辞中,故辞与道并好。韩愈认为,圣人之道在孟子以后不得其传,后人有承继圣道的责任,所以要修辞明道。在刘勰,修辞明道原来专属于圣人;但在韩愈,则属于所有君子的共同使命与责任。

君子要“修其辞以明其道”,自己必须成为一个有道者。按照韩愈《原道》篇的说法,道的实际内涵就是仁义。所谓德者就是“足乎己,无待于外”,为自己所有的仁义就是德。当圣人相传之“古道”转化为自己的内在精神血肉,成为自己心思言行的内在源头与根据时,“古道”就成为自己的德。在这种意义上,有道之人即是有德之人,即是仁义之人。文道关系问题,在这种意义上,也就成了文德关系。

就文德关系而言,在儒家经典中有其思想源头。孔子说:“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 韩愈对“有德者必有言”加以再诠释,将之作为论文的命题。其《上襄阳于相公书》评于頔说:

文章言语与事相侔,变化若雷霆,浩汗若河汉,正声谐韶濩,劲气沮金石,丰而不余一言,约而不失一辞,其事信,其理切。孔子曰:“有德者必有言。”信乎其有德而且有言也。

此一段借孔子“有德者必有言”来印证于氏文章言语是道德之体现。韩愈引孔子之说论文,将孔子原话的德言关系转换成德文关系,这种延伸转换意义重大。韩愈借由孔子的经典论述确立了道德与文章关系的基本观念框架。在这种观念框架之下,派生出一系列的理论命题与论述。韩愈提出“仁义之人,其言蔼如”,就是基于这一观念框架。其《答李翊书》说:

生所谓立言者,是也;……将蕲至于古之立言者,则无望其速成,无诱于势利,养其根而俟其实,加其膏而希其光。根之茂者其实遂,膏之沃者其光晔。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

李翊向韩愈请教,提出的是立言问题,实质上即是作文的问题。“立言”说之背后是儒家“三不巧”说 。在“三不朽”中,立言与立德、立功并列,三者之间并没有必然的内在关联。韩愈将孔子“有德者必有言”与“三不朽”联系起来,则“三不朽”中的立言与立德就有了关联,立德成为立言的基础。韩愈在“有德者必有言”基础上论述言与德之关系,将二者比作树根与果实、膏油与光明的关系,根与膏决定实与光,两者乃因果关系;道德为因,言词是果,道德决定言词。韩愈更在此基础上提出“仁义之人,其言蔼如”的命题。“仁义之人”是“有德”者,“蔼如”之言是道德的表现。韩愈所谓德言关系即是德文关系,这一命题突出了道德对于文章的决定作用。正是因为道德决定文章,那么,站在文章的立场上说,要立言作文,关键在于道德的修养,所以文章工夫的归结其实就是道德工夫。

“有德者必有言”,这是韩愈对于文章与道德之间关系论述的经典源头之一,另一源头是儒家经典中有关内外关系的论述。《孟子·告子下》:“有诸内,必形诸外。”《礼记·乐记》:“和顺积中,英华发外。”《孟子》与《乐记》的论断都涉及内外之间的关系,都强调内外之间的一致性。若将德与言、道德与文章放到这种内外关系的框架中去看,道德是内,文章是外,“有德者必有言”正体现出内外的一致性。在这种内外一致性论述中,内处于主导的决定地位,即内在决定外在。可以说,这种内外关系论述是儒家关于道德与言辞、性情与形式的观念基础。这一基本观念也正是韩愈对于德与言、道德与文章关系论述的经典依据。其《答尉迟生书》说:

夫所谓文者,必有诸其中,是故君子慎其实。实之美恶,其发也不掩。本深而末茂,形大而声宏,行峻而言厉,心醇而气和,昭晰者无疑,优游者有余。

“必有诸其中”,正出自《孟子》“有诸内,必形诸外”。有诸其中是内,文是外。外在的文章是作者内心的表现,内外一致。“慎其实”就是慎其中,为什么要慎其实?就是因为“实之美恶,其发也不掩”,内在的美丑必然会表现在外,内外一致。“本深而末茂”云云,都是建立在这种内外一致性的基础之上。其《进学解》中借学生之口云:“先生之于文,可谓闳其中而肆其外矣。”闳中肆外,所体现的正是上述内外一致的观念。

言是外在的表现,德是内在的修养,根据韩愈的“仁义之人,其言蔼如”的论述,显然是把作文修养的根本从外在的形式转向了内在的道德。于是“养”的问题凸现了出来。养即是修养工夫。养的过程与方法也就是做文章工夫的过程与方法。

韩愈特别强调“养”是一个长期的过程,所以他说“无望其速成”。《答李翊书》以自己学文为例具体说明此一过程与方法。韩愈说自己“学之二十余年矣”,正是印证其“无望其速成”,以见此是一个长期的修养过程。韩愈将此一过程分四个阶段,他分别从内在的养与外在的文两方面论述了各个阶段的特征。其自述第一阶段云:

始者,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非圣人之志不敢存。处若忘,行若遗,俨乎其若思,茫乎其若迷。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惟陈言之务去,戛戛乎其难哉!

“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非圣人之志不敢存”二句与下文“行之乎仁义之途,游之乎《诗》《书》之源”相照应,三代之书即是经典,两汉之书乃是阐发经典之书 ;所谓“圣人之志”其实就是仁义 。读书与存志,这是养的方法。“处若望”四句,描述其专注于书、志的状态。“取于心而注于手”是说作文。文章内取之于心,外达之于言,按照韩愈的内外关系论,必先内有所得,然后才能外有所言,如果作者没有自得,那么也就没有自言,所言皆前人之言,即陈言。其第一阶段,作者尚未达到有得于心,所以欲有所言,必然艰难,故曰“戛戛乎其难哉”。

第二阶段是第一阶段的继续。这一阶段在作文状态方面已不同于前一阶段之戛戛其难,而是“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汩汩然来矣”。“汩汩然来”是从内心而来,而所以如此者,乃是由于内心已经“有得”。这种自得正是持续不断修养的结果,经过持续的修养,作者已经掌握了真理,即所谓道,因而具有了鉴别能力,可以“识古书之正伪,与虽正而不至焉者,昭昭然白黑分矣”。韩愈“识古书”云云可与其《读荀子》中论述相印证:“其存而醇者,孟轲氏而止耳”,“孟氏,醇乎醇者也;荀与扬,大醇而小疵。”《孟子》之“醇乎醇”,是正;《荀子》与扬雄的著作“大醇而小疵”,是“虽正而不至焉者”。这些都是有了识力而加鉴别的结果。当达到第三阶段时,其作文境界已是“浩乎其沛然矣”。上一阶段的“汩汩然来”与此阶段之“浩乎沛然”都是以水作喻,前者是源源不断,但如河流,水面尚不宽,水量尚不大,而至“浩乎沛然”,则成江河滔滔矣。

其论第四阶段说:“吾又惧其杂也,迎而距之,平心而察之,其皆醇也,然后肆焉。”此所谓“杂也”云云,是就自己的思想(道)而言,醇是纯正无杂之意。对照韩愈《读荀子》中的表述,“醇乎醇”是孟子的境界,而此所谓“皆醇也”,正是“醇乎醇”之意,以上两处皆用“醇”字,都涉及思想价值的判定,绝非用字上的偶然巧合,而正是韩愈内在心迹的流露,即其自以为达到了孟子的境界。正因为有这种自信,故其《原道》篇列出尧舜以下道统相传的系谱,谓“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隐然有上接孟子之意。韩愈认为,当思想达到“醇”的境地,作文可以“肆”了。此所谓“肆”出自扬雄《法言·五百篇》:“圣人矢口而成言,肆笔而成书。”矢口即纵口;肆笔即纵笔。圣人心中都是道即真理,所以他可以纵口纵笔,所言所书,无不是道。韩愈于汉代极推扬雄,熟读其书,此处论文用“肆”字,不可能不知其来历,故其“肆”字隐然指圣人之文的境界。韩愈所谓“醇”就是确保其内在思想上的真理性,即完全合乎道,而“肆”就是作文上的自由境界。《进学解》借学生之口评其文,谓“闳其中而肆其外”,此“肆”字与上文正同。因为思想已醇,所以即便是“肆”笔而成文,其文也无不醇正,这是圣人的文境。于思想而至于“醇”,于文章而臻于“肆”,两者都是圣境,而在韩愈的自述中,他本人达到了这种境界。这也是他隐然以上接孟子自期的心理依据。不过,在韩愈的论述中,即便是达到了这种境界,修养的过程也不能中止,“不可以不养也”,还是要“行之乎仁义之途,游之乎《诗》《书》之源,无迷其途,无绝其源,终吾身而已矣”。可见,养是终身的。

养的过程,是修德而成为“仁义之人”的过程;从另一方面言,也就是养气的过程。换句话说,养的过程不仅是道德境界的提升过程,而且也带来了身体生命状态的变化。这种生命的状态可以直接影响到创作。从表面上看,韩愈并没有说明如何养气,但实际上他所谓养成“仁义之人”的方式与过程同时就是养气的方法与过程。这一层元人戴良(1317-1383)看得很清楚。他说:“韩愈氏之气盛,亦惟三代两汉之书是观,圣人之志是存耳。” 根据《孟子》的养气说,浩然之气是集义所生,即由道德的途径而养气 。俗语所谓“理直气壮”,也是此理。而韩愈所谓气盛就是经由道德的途径养致。这种生命之气直接影响到文章的表达:“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前述韩愈论工夫过程曾以水为喻,此论气亦以水喻:“气,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毕浮。气之与言犹是也。”气盛就是水大,就是上文所说的“浩乎沛然”。

由于韩愈强调“仁义之人,其言蔼如”,“文者,必有诸其中”,“闳其中,肆其外”,因而文章工夫的关键在养其内,在养其中,在使自己成为“仁义之人”。然后“仁义之人,其言蔼如”,由道德而决定文章。这一修养的过程,也就是养气的过程。通过这一修养过程气盛言宜,由养气而决定文章。根据以上所论,我们可以看出,韩愈所谓的文章工夫,根本上是道德工夫,而道德修养乃是建立在读书基础之上的。道德是文章的基础,而知识又是道德的基础。

2.欧阳修:君子之学与明道、修身、为文

欧阳修的文道论述是放到君子之学的整体论述中展开的。他上承韩愈,在“有德者必有言”的基础上吸收并改造了“三不朽”说,把立德、立功与立言三者互相关联起来,以立德为立功、立言的基础,道德展现在事业为立功,呈现于文章即立言。如此则无论是立功还是立言都必须以道德为基础。那么,如何修身立德?欧阳修主张为学以明道,明道以修身,身修而德立。其《与张秀才棐第二书》云:

君子之于学也务为道,为道必求知古,知古明道,而后履之以身,施之于事,而又见于文章而发之,以信后世。其道,周公、孔子、孟轲之徒常履而行之者是也;其文章,则《六经》所载至今而取信者是也。

按照欧阳修的论述,君子为学在明道,明道以修身(履之于身),由修身而施于事,而发于文章。其道是周公、孔、孟之道,其文是《六经》之文。在欧阳修的论述中,明道是修身的基础,而学问又是明道的途径。事业、文章都建立在修身的基础上,而修身又建立在学问的基础之上,知识成为最终的基础。

既然修身必须明道,那么如何为学求道?欧阳修认为,古之学者从师求道,今之学者无师,所以应该“师经”。其《答祖择之书》先说古之学者从师求道:

古之学者必严其师,师严然后道尊,道尊然后笃敬,笃敬然后能自守,能自守然后果于用,果于用然后不畏而不迁。三代之衰,学校废。至两汉师道尚存,故其学者各守其经以自用。是以汉之政理文章与其当时之事,后世莫及者,其所从来深矣。

按照欧阳修的论述,其所谓“古之学者”到两汉为止。这些时代,师生之间所传授者是道,道是真理,尊师即是尊道,学者敬师信道,坚守不迁,则施之于政事,发之于文章,都以道为基础。正是因为政理、文章都是建立在道的基础之上,所以两汉之政理、文章“后世莫及”。但是,两汉以后,从师求道之传统不存:

后世师法渐坏,而今世无师,则学者不尊严,故自轻其道。轻之则不能至,不至则不能笃信。信不笃则不知所守,守不固则有所畏而物可移。是故学者惟俯仰徇时,以希禄利为急,至于忘本趋末,流而不返。

因为没有师法,无人传道,道没有统绪,可以人人自执其道,这种状态下,道的真理性就受到怀疑,学者对自己之道没有足够的自信,所以难以坚守其道,往往追随时俗,误入歧途。

既然汉以后师道已坏,当代亦无师,那么当代人如何求道?这是一个具有现实性的问题,即当代士人的学术途径问题。欧阳修主张直接师经:

夫世无师矣,学者当师经。师经必先求其意,意得则心定,心定则道纯,道纯则充于中者实,中充实则发为文者辉光,施于事者果毅。三代两汉之学不过此也。

经所载者道,师经就是求道。“求意”是求经之意,经之意即是圣人之道,求得经意,即以圣人之道主之于心,因为是圣人之道,所以能够“笃信”,因为所“笃信”者为真理,所以能够“心定”,心定便能坚守圣人之道,不从流俗,所以道纯。圣人之道充实于胸中,可以见之于事业,发之于文章。充实于中者是内,施于事、发为文者是外,欧阳修借助儒家思想传统的内外关系观念,将内在的道的修养与外在的事业、文章贯通起来,强调道的修养是事业、文章的基础。道的修养的基础是经学,换句话说,道的修养是建立在经学知识基础上的。

这种观念欧阳修曾反复论述。其《答乐秀才第一书》说:

闻古人之于学也,讲之深而信之笃,其充于中者足,而后发乎外者大以光。譬夫金玉之有英华,非由磨饰染濯之所为,而由其质性坚实,而光辉之发自然也。《易》之《大畜》曰:“刚健笃实,辉光日新。”谓夫畜于其内者实,而后发为光辉者日益新而不竭也。故其文曰:“君子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徳。”此之谓也。

欧阳修把“刚健笃实,辉光日新”放到内外关系中论,“刚健笃实”是内,“辉光日新”是外,有其内必有其外,所以关键是蓄其内在之德,而“多识前言往行”是修德的方式与过程。所谓“讲之深”,即是对道的深入探求,越是探究得深入,对道的认识越深刻,所以越是有自信,经过如此的为学工夫,内在修养充足了,发于外而为言、而为事、而为容貌,皆有光辉。《章望之字序》云:

古之君子所以异乎众人者,言出而为民信,事行而为世法,其动作容貌,皆可以表于民也。……非民之知尊君子,而君子者能自修而尊者也。然而行不充于内,徳不备于人,虽盛其服,文其容,民不尊也。章君儒其衣冠,气刚色仁,好学而有志,其絜然修乎其外,而辉然充乎其内,以发乎文辞,则又辩博放肆而无涯。

君子自修而德行充实于内,其发之于外者自然异乎众人。欧阳修坚信儒家传统内外一致的观念,认为“凡有诸中,未有不形于外者” ,“君子之欲著于不朽者,有诸其内而见于外者,必得于自然者也” 。所以关键是中、是内在,有其中必然见于外。文章之理正是如此。

师经而求道,有道充实于内,而施于事、发于文,这样便确立了道与文的关系。这是从作者与文章关系角度说的,即文章是作为内在修养的道的外在体现。作者的道的修养是文章的基础,因而对于作者来说,修养的关键是道。正是在以上论述基础上,欧阳修提出了“道胜者文不难而自至”的命题。其《答吴充秀才书》云:“圣人之文,虽不可及,然大抵道胜者文不难而自至也。”在他看来,孟子、荀子深明此理,“故孟子皇皇不暇著书,荀卿盖亦晚而有作”;扬雄、王通则不明此理,“若子云、仲淹方勉焉以模言语,此道未足而强言者也”;“后之惑者”不明此理,“徒见前世之文传,以为学者文而已,故愈力愈勤而愈不至”;吴充秀才亦不明此理,“终日不出于轩序(东西厢),不能纵横高下皆如意者,道未足也”。在欧阳修看来,以上诸人都不明白道是文的基础,道的修养是根本,如果明白此理,而去学道,“道之充焉,虽行乎天地,入于渊泉,无不之也”。文章的根本在道,而道在经中,所以对于作者来说,明道的关键在通经。“经通道自明,下笔如戈矛” ,归结下来,经是文章最终的知识基础。

3.王安石:“道弸于中,襮之以艺”

王安石关于文道关系的观念也是从韩愈而出,与欧阳修接近。其论文的核心也是基于儒家传统德言关系及内外一致的观念。他称,“士之所尚者志,志之所贵者道”, 道充于中,而发之以文,“贤者道弸于中,而襮之以艺” 。其《上邵学士书》引述孔子“有德者必有言”以论文 ,《答杨忱书》云“君子者,仁义塞其中,泽于面,浃于背,谋于四体,而出于言” ,此即孟子《尽心上》所谓“仁义礼智根于心,其生色也睟然,见于面,盎于背,施于四体,四体不言而喻”。他评欧阳修“如公器质之深厚,智识之高远,而辅学术之精微,故充于文章,见于议论,豪健俊伟,怪巧瑰琦。其积于中者浩如江河之停蓄,其发于外者烂如日星之光辉” ,出自《礼记》“和顺积中,而英华发外”的观念。他称邵仲详之文是“夫诚发乎文,文贯乎道,仁思义色,表里相济” ,体现的也是内外表里一致的观念。

由于强调内在的道德对于外在文章之间的一致关系,所以其论文的归结乃是内在的道德修养。其《上人书》云:

孟子曰:“君子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居之安;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诸左右逢其原。”孟子之云尔,非直施于文而已,然亦可托以为作文之本意。

王安石以为,孟子之由自得而左右逢源的论述可以通于文章,因而如何达到孟子所谓“自得”的境地便为作文的根本。

王安石虽然在文道关系方面与韩愈、欧阳修具有一致性,但是,王安石沿着道德决定文章的方向走下去,他对道的究心探求更加重视。其《答吴孝宗书》云:“若子经(孝宗字)欲以文辞高世,则世之名能文辞者已无过矣;若欲以明道,则离圣人之经皆不足以有明也。” 以明道为目的,而不以文辞显于世,这是王安石的职志。欲明道必须通经,这是王安石的途径。就这方面而言,王安石与韩愈、欧阳修并无差异。但是,王安石对道的理解已经越过韩、欧之重仁义的层面,而转趋于性理的层次。在王安石看来,韩愈、欧阳修并没有真正重道,而是偏于文辞。其《上人书》云:

自孔子之死久,韩子作,望圣人于百千年中,卓然也。独子厚名与韩并,子厚非韩比也,然其文卒配韩以传,亦豪杰可畏者也。韩子尝语人以文矣,曰云云;子厚亦曰云云。疑二子者,徒语人以其辞耳,作文之本意不如是其已也。

韩愈本人明确说“修辞以明其道”,柳宗元乃至欧阳修,都强调明道,但在王安石看来,他们并非以明道为目的,而是以文辞为目的。后来程颐、朱熹批评韩愈、欧、苏,理路也是如此。从思想史的角度看,因为韩愈、欧阳修还没有将精力集中于解经,尤其是对于经典的理解还在仁义上面,没有深入到性理,这在王安石看来是肤浅而不深入的,故不承认其思想性之价值。

王安石对于文的理解已回到其古义上,已经有意区分《六经》之文与词章之文。《上人书》有云:

尝谓文者,礼教治政云尔,其书诸策而传之人,大体归然而已。而曰“言之不文,行之不远”云者,徒谓辞之不可以已也,非圣人作文之本意也。

以礼教治政理解文,此乃立足于《六经》之文的解释,正是因为立足于《六经》理解文,故他说“且所谓文者,务为有补于世而已矣”。将《六经》之文区别于词章之文,此与其后程颐论文正有相似之处。程颐说:“且如‘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此岂词章之文也?” 与程颐不同的是,王安石并不完全否定文辞。他承认审美具有相对的从属的价值:

所谓辞者,犹器之有刻镂绘画也。诚使巧且华,不必适用;诚使适用,亦不必巧且华。要之以适用为本,以刻镂绘画为之容而已。不适用,非所以为器也;不为之容,其亦若是乎?否也。然容亦未可已也,勿先之其可也。

此以器物之刻镂绘画喻辞,器物的根本目的是实用,在这种意义上,华丽的文饰是没有价值的,但是,器物虽然实用,并不拒弃文饰,文饰本身有其相对的价值。这种比喻及其所阐明的道理与周敦颐以车之饰比喻文饰是一致的。

4.苏洵:养心与作文

苏洵对文道的论述上承韩愈,他从修养即工夫的角度展开。苏洵《上欧阳内翰第一书》 集中体现了他的文章观念。在这篇书信中,苏洵自述其学文历程,即是修养的过程。他自称“退而处十年”,“养其心,使其道大有成”,“养心”是为了“成道”,上书欧阳修时,“其知道之心,又近而粗成”,也就是通过养心而知道,其心成为有道之心,由心发而为文。那么,为什么“养心”知道而必然有文呢?或者说苏洵的这种工夫论背后的观念依据是什么呢?其《太玄论上》说:“言无有善恶也,苟有得于心而言也,则其辞不索而获。” “有得于心”,“其辞不索而获”,即言辞会自发地涌现,不管是善言还是恶言,都是如此。也就是说,这是一个普遍规律。据此,文章工夫的根本乃是“有得于心”。要“有得于心”,就要“养心”,而不是专注文辞形式本身的技术性方面。那么,又如何“养心”?在苏洵,就是熟读圣贤之文。这一过程既是明道的过程,也是获得创作能力的过程。

苏洵将其修养过程分为四段:“方其始也”是第一阶段,“入其中而惶然,博观其外而骇然以惊”,乃是其此一阶段读圣贤之文的反应。“入其中”所指是思想内容方面,“博观其外”所指是外在形式方面,即其所谓“出言用意”。苏洵之所以对于圣贤之文“惶然”“骇然”,乃是因为其文“与己大异”。

第二阶段,“及其久也,读之益精,而其胸中豁然以明,若人之言固当然者。然犹未敢自出其言也”。随着读书的深入,苏洵对于圣贤之道的认识也越来越明确,再看圣贤之文,觉得其言已是“固当然”。这表明自己在思想与文章即道与文两方面都趋近于圣贤之道与文。但在这一阶段,作者对于自己在道与文两方面还没有足够的自信,所以还“未敢自出其言”。到第三阶段,“时既久,胸中之言日益多,不能自制,试出而书之”。在这一阶段作者已经在道与文两方面都心有所得,充实于内,便要溢于外,于是有了自我表达的强烈内在驱动力。其第四阶段,“已而再三读之,浑浑乎觉其来之易矣”。“再三读之”指读圣贤之文,表明读书修养的过程持续不断。“浑浑乎觉其来之易矣”,乃是较上阶段“不能自制”更加浩大的自发境界。

比较苏洵与韩愈的自述,可以发现苏洵受到韩愈论述影响很深。韩愈强调读经典,“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苏洵则读“圣贤之文”,其特别指出者有三:《论语》《孟子》、韩愈文。此亦足见韩愈文在其心目中具有经典的地位。在读书的过程中,二人都是强调自己掌握真理即明道的历程。由读书以明道,明道而自得,内在充实,发而为文。这是韩、苏共同的工夫。

苏轼在文道关系方面上承韩愈、欧阳修,前已述之。他同样主张内外一致,“有得于中而张其外” ,因而内在的修养是文章的根本。其《与李方叔书》说:“犹冀足下积学不倦,落其华而成其实,深愿足下为礼义君子,不愿足下丰于才而廉于德也。”由内在的修养而“有得于中”,发之于外而为文,所以他主张作文要从内在自然流露,而非有意为之。其《南行前集叙》说:“自少闻家君之论文,以为古之圣人有所不能自已而作者,故轼与弟辙为文至多,而未尝敢有作文之意。”所谓“不能自已而作”,即是苏洵所谓“不能自制,试书而出之”。他发挥其父之论说:“夫昔之为文者,非能为之为工,乃不能不为之为工也。山川之有云雾,草木之有华实,充满勃郁,而见于外。夫虽欲无有,其可得耶?” 为文的关键在于内在要“充满勃郁”,充实于内,必然发之于文,正所谓“不能自已”。

苏轼门人张耒从文理角度来论述文道关系,其《答李推官书》曰:

“六经”以下,至于诸子百氏、骚人辩士论述,大抵皆将以为寓理之具也。是故理胜者文不期工而工……故学文之端,急于明理,夫不知为文者无使复道,如知文而不务理,求文之工,世未尝有是也。

“理胜者文不期工而工”,较之欧阳修“道胜者则文不难而自至”更进一步,不仅是文至,而且是文工。因而学文的关键在于明理。 oYWu8DUPD+7Ec0NFMbSdG1CGDOBVW/AcXQXPQeh8ittgIXtmYH1h1qgdkDT2oc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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