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建功先生教我们“古代汉语”。协助他的是梁启超的胞弟梁启雄教授。梁先生是荀子研究专家,给我们上答疑课。
考入北大以前,我对魏先生就仰慕已久。这倒不是因为他被原苏联学术界誉为中国三大语言学家之一(其他二人是王力和黎锦熙先生),也不是因为他与王力、游国恩、杨晦先生并称为北大中文系四大一级教授;我敬仰他的是20年代他在北大上学,为听鲁迅先生的“中国小说史略”,竟在上课桌上刻下自己的名字。鲁迅先生讲课极受学生欢迎,每一开讲,人满为患。外系学生和各种来路的旁听生蜂拥而至,抢占课桌,本科生反而被喧宾夺主。于是,作为本科生的魏先生,便在面对讲台的课桌上,刻下自己的名字以示永久使用。这张课桌一直保存在沙滩红楼的一间教室里,不知现在还有没有。
魏先生上课,完全是北大遗风,学识博大精深,授课却不讲究章法;走上讲坛经常不知从何讲起,有时重复上一节课的内容,有时又远离前一节课的内容,自己讲得津津有味,却不注意课堂效果。我对语言学不感兴趣,听课不带耳朵,也不动脑子。冬天坐在教室后排角落的暖气旁边,暖洋洋的正得入睡;夏天坐在临窗的位子上,吹着冷风看窗外的花草树木。我的特殊表现并没有引起魏先生的注意,他的注意力集中在“工农兵学员”身上。
1954年,全国大学生招生11万,高中毕业生只有5万多,于是就从在职干部中招收了大量的调干生。这些调干生差不多都“吃过糠,扛过枪,跨过江”;年龄偏大,念文科的多。我们班三十几位同志,只有五六名高中毕业生,其他同学不是八路军、新四军过去的指战员,就是老妇救会、青抗先的干部,资格最嫩的也参加过解放海南岛战役和抗美援朝的汉江之战。有位同学是个老工人,在英国人在上海办的《字林西报》当了二十年排字工,英文只要说出字母,他能像大辞典一般把汉译回答出来,然而却一句也不会说。这些货真价实的工农兵大学生,没有受过系统的学校教育,底子薄基础差,学习“古代汉语”很吃力。魏先生每周两节课,上课前一天的晚上,从城里来到学校,住在未名湖畔备斋的一间宿舍里,课代表也必定准时恭候。每次他都叫课代表通知几位工农兵大学生到他的宿舍来,他一个个地进行辅导。
我自幼爱读古文,不管哪个朝代的古文我都能囫囵吞枣,一看就懂个八九。有了这点半瓶醋的功底,我便讨厌钻研语法。有一回,课堂作业是将《尚书》中的一篇诰译成今文,我又一挥而就交上去。看作业本是讲师和助教的工作,不想这一回魏先生却点名要我的作业。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原来我的译文似是而非,随意性很大。治学头一条就是讲究精确,我却是随心所欲,为所欲为。
于是,课代表通知我,魏先生要给我单独辅导。
这对我虽不是奇耻大辱,却也算不得光彩;我磨蹭到晚上8点左右,才硬着头皮到备斋去。
一进魏先生的宿舍,魏先生便紧握我的手,说:“我才听说你的小说选入了高中语文课本,叶(圣陶)先生选的;忙找来看了,是写得不错。”
不提古代汉语而谈文学,我就来了兴致,啜了一口魏先生给我沏的茶,问道:“您青年时代跟鲁迅先生很接近,后来怎么没有从事文学研究呢?”
他说,鲁迅先生对他的思想影响很大,但是胡适聘请他到国学研究所工作,便钻进了故纸堆。他又说,鲁迅先生也是一位造诣很高的文字学家。
这一来,师生便离题万里,海阔天空畅谈起来。魏先生说,鲁迅先生的诗写得极好,但是被小说和杂文的巨大成就掩盖了,他要将鲁迅先生的全部诗作亲手誊录,亲自刻板,印刷一部具有文物价值的鲁迅先生诗集。我早就听说,魏先生的书法和篆刻都很有名;而使我感动的却是魏先生对鲁迅先生的尊师重道深情。
我们直谈到夜深,魏先生才发出一声惊呼:“哎呀不早了,以后找机会再给你补课吧!”
不久,我离开了北大。
1956年夏,我在公共汽车上遇见魏先生,忙起立让座。魏先生看了我半晌才认出我是谁,笑眯眯地说:“我还欠你一堂课哩!”我说我已经离校,他说他知道,但是自言自语地又说:“光顾聊天了,欠了你一堂课,真对不起。”
事过多年了,魏先生早已与世长辞,我也步入老年,但是我常常想念这位可亲可敬的老师。尤其想到他晚景凄凉,心里更为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