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到几十所高等院校讲过乡土文学。有的学校非常礼贤下士,给我颁发了聘书,教师节还向我寄赠纪念品。虚名之下,其实难副。我在一篇谈论自己的诗词习作的小文中,自我嘲讽地写道:“诗词非我本工,韵味不足情有可原。但我35年前入北京大学,从师几大语言学家,曾习音律。可惜读书不用功,听讲不专心,左耳进而右耳出,大脑皮层毫无贮存。因而难免荒腔走板,滥竽充数,正所谓‘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也。”当时北大中文系有四大一级教授,他们是:教音韵学的王力先生,教古汉语的魏建功先生,教先秦文学史的游国恩先生,教文艺学概论的杨晦先生。我虽可自吹为名师之徒,却实在是吊儿郎当于门墙之外,不曾登堂更未入室,连卖狗皮膏药的资本也没有。
相比之下,我上游先生的课,还算用心听讲。那是因为,课后我要当“二道贩子”,给外国留学生辅导。不用心听讲而在辅导中出了差错,被揭露出来便要犯“国际”错误。在50年代,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游先生是一位典型的学者,做学问一丝不苟,讲课极有章法,待人接物和蔼而有分寸。他那时的年龄,跟我现在的年龄差不多,但是已经白发稀疏;冬季穿缎面长皮袍,外罩青呢大氅,头戴水獭皮帽,更显得夫子风度而又含威不露。他上课下课非常准时,时间精确得几乎不差分秒。
作为楚辞研究大家,游先生的论述讲究缜密的考证,学识之博大精深令人心悦诚服。文章不写一句空,讲课无一句赘言。连我这个在椅子上坐不住的人,也听得如醉如痴,入脑铭心。现在回想起来,我在北大那些日子,在游先生堂上学到的东西最多。
但是,在游先生眼里,我是个浪漫派;要想做学问,必须转变作风。
那年期末大考,文学史课考的是楚辞,中国学生做一篇论文,外国留学生抽签口试。我是留学生总辅导员,带领十来位部下,采取人盯人战术,将朝鲜、蒙古、民主德国、波兰、捷克斯洛伐克、罗马尼亚等国的留学生分别包干,确保每人都能得到5分。其中有几位留学生,对他们各自的辅导员很不信任,却对我这个总辅导员颇为迷信。所有口试的试题,都已经发下去,他们偏要我给每个试题都写出答案,供他们死记硬背。我迫不得已,昼夜突击,仓促脱稿,装订成册,雅兴大发,题名曰《佛脚集》。一位女留学生问道:“为什么叫这个名字?”我为其解题,答曰:“平日不烧香,临时抱佛脚也!”逗得她哈哈大笑。
我写惯了小说,笔下喜欢使用艺术化语言;《佛脚集》中的试题答案,多是非学术性的夸张词汇。口试那天,这几位留学生对答如流,妙语连珠,有如演员朗诵台词。游先生目瞪口呆,莫名其妙。游先生治学严谨,论文和口试答题中凡有引证,必须说明出处。那位女留学生为了省事,每个引证都回答引自刘绍棠《佛脚集》。游先生虽博古通今,却不知《佛脚集》为何物,于是惊诧不已。
当时我正忙着写小说《运河的桨声》,不想一心二用,便把《佛脚集》掐头去尾,改头换面,重新“组装”一遍,作为考试论文交卷。虽是琵琶半遮面,游先生却窥见了《佛脚集》的眉目嘴脸,他给打了个“5¯”。那几个留学生的口试,人人都是5分,高我一等。
文学专业只有30名中国学生,游先生发还每篇论文,都要找每个人谈几句话。
我也被传唤到游先生面前。
游先生没有夸奖我,也没有批评我,只是笑眯眯地说:“闻一多先生是一位大诗人,浪漫派;但是他写楚辞论文,却不见了诗人脾气。冯沅君先生笔名淦女士,年轻时是个浪漫小说家,后来从事学术研究,便没有了小说家的影子。”
闻一多先生是游先生的挚友,冯沅君先生是游先生的同学,游先生很推崇闻、冯二位先生的学术成就。
不言自明,我已经知道游先生对我的论文的评价了。
我无法改变浪漫派的脾性,所以写了一辈子小说。谈论学术,都是野狐禅,不成正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