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甸起
作者介绍
吴甸起,1965年毕业于吉林大学中文系。吉林教育杂志社副总编辑,吉林省教育学院报刊社总编辑,《吉林省教育学院学报》常务副主编、编审。有理论专著《文学魅力的寻觅》、《读赏论评》、《新思维与新实践》、《文学审美欣赏方法指要》出版。
推荐词
“香市”像一扇赫然敞开的窗子,人们可以从这里看到广阔而久远的农村社会生活的全貌。作者从早年亲切的生活回忆和对农村现实的细致观察出发,紧紧把握住窥一斑而见全豹的艺术表现角度,生动传神而又蕴藉含蓄地描写了“香市”今昔的历史变异。
《香 市》是茅盾写的一篇独具江浙农村生活气息的“乡土文学”。
全篇通过“我”真切的见闻感受,描写了别有异趣的家乡“香市”。关于“香市”,作者在《陌生人》一文中说:“镇上有一座土地庙。如果父老的传说可信,则‘该’庙的‘大老爷’原是明末清初的一位忠臣,三四百年来,享受此方人民的香火……乡下人迷信这位土地老爷特别关心蚕桑,所以每年清明节后‘嬉春祈蚕’的所谓‘香市’一定举行在这土地庙。”作者在《故乡杂记》中又云:“‘香市’就是阴历三月初一起,十五日止的土地庙的‘庙会’式的临时市场。乡下人都来烧香,析神赐福,——蚕好,趁便逛一下。”从这些详尽而生动的说明中不难看出,“香市”是带有封建宗教色彩和地方风情的古老乡村习俗,是反映农村自给自足自然经济和农民质朴单纯精神生活的“乡场”活动。“香市”像一扇赫然敞开的窗子,人们可以从这里看到广阔而久远的农村社会生活的全貌。作者从早年亲切的生活回忆和对农村现实的细致观察出发,紧紧把握住窥一斑而见全豹的艺术表现角度,生动传神而又蕴藉含蓄地描写了“香市”今昔的历史变异。
开篇处,作者在风暖日丽、春和景明的诗情画意的氛围中,以浓墨重彩、繁弦密管烘染描摹了“幼时所见”的“香市”景象。只见社庙前“临时茶棚,戏法场,弄缸弄,走绳索,三上吊的武技班,老虎,矮子,提线戏,髦儿戏,西洋镜”,诸种杂艺,各占一方,相互兢技,会集成阵,“将社庙前五六十亩地的大广场挤得满满的”。可见戏之多,人之众,势之盛。作者对诸家杂艺并没有精雕细琢,只是采取并列法将其一一点出,但却像走马灯一样把诸般艺技倏忽间尽呈于人们眼前,不经意中抖开一幅喧腾热闹的“香市百艺”图,给人以方位感、格局感和立体感。接着,作者艺术描写的镜头,由外景转为内景,庙里所见是色彩斑斓的糖果花纸,“各式各样”玩具,“泥的纸的金属的”,应有尽有,而其“烛山”、“灿如繁星”,檀香烟“熏得眼睛流泪”,“木拜垫上”则是“成排的磕头者”。笔笔皆是传神的白描,既反映了庙会的景物特点,又写出了儿童独具的心理感受,并由纸、糖、烛、烟及拜佛者和谐有机地濡染了“香市”神秘热烈的气氛,使读者仿佛看到农民“祈神赐福”的虔诚和孩子们“借佛游春”的欢乐。作者由外而内、由物而人,有步骤、有层次、有色彩地描绘了在“香市”的“所见”;“所见”是循着游赏者足迹的推移,采取分述法表现的。在详尽生动地铺排了“香市”盛况的“所见”文字后,作品又峰回路转、水到渠成地采取综述法,写下了一段虽则简省但却十分精彩的“香市所闻”:“庙里庙外,人声和锣鼓声,还有孩子们手里的小喇叭、哨子的声音,混合成一片骚音,三里路外也听得见。”古人云“蛙鸣十里”,那不过是诗句的艺术夸张,而此处的三里路外也听得见“香市”的喧闹之声,却是极为真切的实情。而选取“所闻”之声以总括“香市”庙堂内外的热烈繁闹的场景,其构思运墨确实是精妙的。
作者绘声绘色地描写了童年记忆中的“香市”之后,笔锋陡然一转,又记叙了“革命”以后所见到的“香市”:“庙前的乌龙潭一泓清水依然如昔,可是潭后那座戏台却坍塌了,屋椽子像瘦人的肋骨似的暴露在‘光风化日’之下。”昔日喧腾的场景消失了,神奇的色彩暗淡了,美妙的骚音沉寂了,“往常‘香市’的主角——农民,今天差不多看不见”了。“香市”今之凄清与昔之热烈构成了强烈鲜明的艺术对比,深刻而凄婉地表现了“香市”——古老风习发生的急剧的历史变异。如果说关于童年时“香市”的动人描述,虽则也映照出了小生产者封建余教的意识,但更多地还是熔铸了纯朴农民“父与子”两代人对美好生活的追求憧憬;那么,以反差性的对比和沉郁的笔墨所勾画的今日“香市”寂寞情景,则是通过“庙会”这个窗口展示了农村经济破落凋做的现实趋势,暗示了在农民中发生的悲剧性遭遇。值得称道的是,作者深谙艺术描写的辩证法,于通篇“今不如昔”的整体对比结构中,又巧妙地变演出“今胜于昔”的局部艺术对比:在“我”期冀“重温儿时的旧梦”而深感“山河犹在,世情皆非”之时,竟“出乎意料”地看到了技艺超绝的“现代马戏”。作品在此处一改前文的并列法、排比法的粗放点染,细腻而详尽地专写“马戏”一技。诸如武术班的名声、主角、节目,甚至戏团演员的神态语言,都一一写到了。这有着在“上海良友画报六十二期揭载的‘卧钉床’的大力士”名角的武术班,确非“从前‘香市’里的打拳头卖膏药的玩意”可比,而且他们表演的又何等认真、卖力,“把式不敢马虎”,然而,这反映现代文明技艺水平的表演,也只“售票价十六枚铜元”,“第一天也只得二百来看客”,“要是放在十多年前,怕不是挤得满场没个空隙儿么?”技艺高了,看客反倒少了,“今胜于昔”的“南洋武术班”遭际的冷场悲剧,就更加有力地衬托和深化了农民物质精神生活“今不如昔”的悲剧。
本文不足一千二百字。开篇便点题,旋即简洁明晰地交代了“香市”的地点、时间、人物、内容,接着便以对照性的二部结构,生动有情地记叙了“香市”的今昔变化,篇终又点题与开篇遥相呼应,全文结构语言给人一种单纯明净的美感。但单纯明净并不意味浅白直露,恰恰相反,它与含蓄蕴藉取得了辩证的统一。确切些说,文章对“香市”景物风习的描写是单纯明净的,而对最物风习变异所包孕的社会意义的揭示是含蓄蕴藉的。“我”的三位堂妹子为何“出世以来没有见过像样的热闹的香市”?先前那些在“木拜垫上”成排的祈神赐福的农民为什么不见踪影了?作品对造成“香市”悲剧性历史变异的原因,没有做正面的、直接的、翔实的交代,只是在勾勒今日“香市”面貌时,作为景物描写的构成部分,采用深有寓意的象征手法,叙说了“‘革命’以后”,“社庙的左屋被‘公安分局’借去做了衙门”,“社庙的左偏殿上又有什么‘蚕种改良所’的招牌”。此处用字虽少,但却语涉政治:“公安分局”者象征着反动的军阀势力,“蚕种改良所”者象征着帝国主义的经济侵略。小小的一座封建宗法式的庙宇,被涂上了一层强权化、殖民化的斑驳怪异的色彩,象征着、预示着素有“桃源”之称的江南“蚕丝之乡”必然走向衰败贫困的社会命运。我觉得,孤立地阅读“香市”一篇,因为它微言大义,尽在景物风习描写之中,对其创作宗旨是很难有更加深切感受的。茅盾在本世纪30年代初期写了一批反映中国农村生活的短篇小说和散文,这些作品情节人物尽管有所不同,但所选取的生活素材和表现角度都是农村经济的破产。因此,这些作品在时代因素和思想内容上存在着某种一致性、联系性、互补性。比如,短篇名作《春蚕》,从某种意义上说,就可以看做《香市》景物风俗描写所蕴含的思想社会意义的一个绝妙的“详注”。《春蚕》写于1932年,《香市》发表于1933年。《春蚕》中有关于茧子“洋种”与“土种”之争,《香市》中有“蚕种改良所”云云,两篇的社会背景基本相同,而故事又都是发生在浙江农村的“清明过后”。倘把两篇作品作为“互文”来读,就不难理解在今日“香市”庙会上,为什么看不见农民的真正社会原因。像老通宝一家那样忍饥挨饿,东借西赊,拼死拼活,获得了蚕花丰收却遭致了破产欠债的悲惨结局。他们日日夜夜挣扎在死亡线上,哪里还有闲情逸致来“借佛游春”?即使“祈神赐福”滚得“蚕花二十四分”,岂不酿成更大的悲剧?因此,先看看《春蚕》中关于老通宝一家及“二三十人家的小村落”,为“收蚕”所经历的“大紧张,大决心,大奋斗”和大破产,然后再看《香市》,就可以更加具体、更加明晰、更加深刻地理解“香市”发生的历史变异及深邃的寓意。
此篇当属写景类散文。独具特点的民俗风习,构成了景物描写的地方色调。作者信笔写去,娓娓而述,不加雕饰。无论庙宇、烛山、香烟、杂技,乃至百草梨膏糖的小食及木拜垫上的磕头者,都给人以风物独异的新鲜感受。而笔笔景语又尽是情语,或喜或忧尽在图画之中。此篇文字固然有为村俗乡习——“香市”做记的美意,但作者更深远的旨趣乃在于表现“香市”的今昔剧变,用以勾画农村衰败贫困的趋向。所以,前半部的胜景喜情的描写虽有佳妙之处,而后半部的凄境忧意的记叙则尤为发人深思。“弦弦掩抑声声思”,这是白居易《琵琶行》中的一句诗,把它拿来可以概括《香市》后半部艺术描写的特点。关于今日《香市》氛围场景的笔笔描述,无不深含着凄恻之情,尤以结尾处“往常‘香市’的主角——农民,今天差不多看不见”一句最为沉痛哀切,在这看似寻常平直的话语背后隐藏着农民多少辛酸和不幸?并且溶进了作者对农民命运多少深厚的关注和同情啊!没有直接的抒情,没有生发的议论,全篇集中笔墨描写景物风俗,并且紧紧扣在“香市”、“这一个”的历史变异上,而其意、其情、其境在“香市”历史变异的图景中尽出矣!这与那种即景生情或者情景交融的散文相比,岂不是自成一体,别具一格?
“清明”过后,我们镇上照例有所谓“香市”,首尾大约半个月。
赶“香市”的群众,主要是农民。“香市”的地点,在社庙。从前农村还是“桃源”的时候,这“香市”就是农村的“狂欢节”。因为从“清明”到“谷雨”这二十天内,风暖日丽,正是“行乐”的时令,并且又是“蚕忙”的前夜,所以到“香市”来的农民一半是祈神赐福(蚕花二十四分),一半也是预酬蚕节的辛苦劳作。所谓“借佛游春”是也。
于是“香市”中主要的节目无非是“吃”和“玩”。临时的茶棚,戏法场,弄缸弄餐,走绳索,三上吊的武技班,老虎,矮子,提线戏,髦儿戏,西洋镜,——将社庙前五六十亩地的大广场挤得满满的。庙里的主人公是百草梨膏糖,花纸,各式各样泥的纸的金属的玩具,灿如繁星的“烛山”,熏得眼睛流泪的檀香烟,木拜垫上成排的磕头者。庙里庙外,人声和锣鼓声,还有孩子们手里的小喇叭,哨子的声音,混合成一片骚音,三里路外也听得见。
我幼时所见的“香市”,就是这样热闹的。在这“香市”中,我不但赏鉴了所谓“国技”,我还认识了老虎,豹,猴子,穿山甲。所以“香市”也是儿童们的狂欢节。
“革命”以后,据说为的要“破除迷信”,接连有两年不准举行“香市”。社庙的左屋被“公安分局”借去做了衙门,而庙前广场的一角也筑了篱笆。据说将造公园。社庙的左偏殿上又有什么“蚕种改良所”的招牌。
然而从去年起,这“迷信”的香市忽又准许举行了。于是我又得机会重温儿时的旧梦,我很高兴地同三位堂妹子(她们运气不好,出世以来没有见过像样的热闹的香市)赶那香市去。
天气虽然很好,“市面”却很不好。社庙前虽然比平日多了许多人,但那空气似乎很阴惨。居然有锣鼓的声音。可是那声音单调。庙前的乌龙潭一泓清水依然如昔,可是潭后那座戏台却坍塌了,屋椽子像瘦人的肋骨似的暴露在“光风化日”之下。一切都不像我儿时所见的香市了!
那么姑且到唯一的锣鼓响的地方去看一看罢。我以为这锣鼓响的是什么变把戏的,一定也是瘪三式的玩意了。然而出乎意料,这是“南洋武术班”,上海的《良友画报》六十二期揭载的“卧钉床”的大力士就是其中的一员。那不是无名的“江湖班”。然而他们只售票价十六枚铜元。
看客却也很少,不满二百(我进去的时候,大概只有五六十)。武术班的人们好像有点失望,但仍认真地表演了预告中的五六套:马戏,穿剑门,穿火们,走铅丝,大力士……他们说:“今天第一回,人少,可是把式不敢马虎,——”他们三条船上男女老小总共有到三十个!
在我看来,这所谓南洋武术班的几套把式比起从前“香市”里的打拳头卖膏药的玩意来,委实是好看得多了。要是放在十多年前,怕不是挤得满场没个空隙儿么?但是今天第一天也只得二百来看客。往常“香市”的主角——农民,今天差不多看不见。
后来我知道,镇上的小商人是重兴这“香市”的主动者;他们想借此吸引游客“振兴”市面,可是他们也失望了!
(选自《名作欣赏》1983年第6期:生动传神 蕴藉含蓄——《香市》赏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