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异父兄弟》译后
王以培,1963年生,江苏南京人。诗人,作家,翻译家,中国人民大学副教授。1983年至1990年先后就读于国际关系学院法语系、中国人民大学中文系,1990年后毕业留校任教至今。有著作《这一夜发生了什么》(诗集)、《转场》(旅行文学)、《基督与解脱》(学术专著)、《守灵》(小说)、《灰狗》(旅行文学)出版。
盖斯凯尔夫人的《我的异父兄弟》是呼啸的北风在古朴的英格兰西北的旷野上倾诉的一曲含泪的牧歌。
如果说乔治·桑的《印第安娜》 是一位多愁善感的贵妇在法兰西幽静的乡村庄园里用收笛吹奏出的一支轻柔的恋曲,那么盖斯凯尔夫人的《我的异父兄弟》则是呼啸的北风在古朴的英格兰西北的旷野上倾诉的一曲含泪的牧歌,相比而言,后者显得更为自然、质朴,也更凝重、忧伤。
“我”(下文引号省略)的母亲一生含辛茹苦、辛勤劳作,却未曾得到幸福。残酷的命运总是接连不断地给这位柔弱善良的年轻母亲以致命的打击。二十岁那年她便守寡,紧接着第一个孩子病逝,第二个孩子格列高里也因营养不足而不能健康成长;直到嫁给我的父亲,一个富裕的农场主,她依然生活在阴影之中。由于她把全部的爱都寄托在格列高里身上而遭到我父亲的嫉恨,致使她早产,生下了我。直到她临终前,我父亲才第一次见到她的微笑,那是她生命中的最后一滴甘泉——“她最后的一个要求就是叫格列高里躺在她床上,躺在我身边,让他握住我的小手。”“她凝神注视着我们两个异父兄弟,那目光饱含着临终前最后的善意”——带着一丝甜美的微笑,她匆匆离开了人间,然而她的善良与深深的爱却已渗入她的孩子格列高里心中,只有他最懂得母亲的遗愿。
由于从小缺乏营养,格列高里显得有些弱智;更因为我父亲对他的嫉恨和虐待,他变得少言寡语,终日愁眉苦脸。不仅如此,自从母亲去世之后,从佣人、农夫,到学校里的教师全都欺辱他,甚至我这个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也以宠儿和“小主人”自居,对他蛮横无理。所有这一切使得“愚蠢和沉闷在他身上渐渐滋长。有时,他会整整几个钟头地待在那里,一声不吭”。只有老牧人亚当理解他的苦衷,但也爱莫能助。他唯一的朋友就是与他处境相似的丑陋而又不讨人喜欢的牧羊犬拉斯,他与拉斯同病相怜,相依为命。当我父亲踢它的时候,“格列高里总是把拉斯叫走,然后和它一起在狗棚里坐一会儿”。他还时常让拉斯“躺在厨房的火炉边”,尽管因此遭到父亲的斥责。可有谁知道,这样一个受尽歧视的孤苦伶仃的孩子,内心却埋藏着最深沉的爱,这种爱来自母亲,来自上帝,无论是人间的嫉恨与摧残,或是大自然风雪的严寒与沼泽的荒凉都无法将它改变。
“格列高里”也是教皇的名字 .他真正的形象出现在我生命垂危之际,显现于雪夜的荒野。当我迷路而身陷绝境,发出绝望的呼救时,“我竟听见了一声回应——几乎和我的声音一样长、一样野——如此野性的声音仿佛是从天外传来,我几乎认为它一定是从瀑布的幻觉中发出的,我曾经听说过这样的童话”。尔后,拉斯出现在我眼前,紧接着,我看见“一个灰色的人影从浓重的逼近眼前的黑暗中越来越清晰地显现出来,那是格列高里正挥动着他的披肩”。——一个弱智的受欺凌的孩子,瞬间变成了一个神奇的幽灵,荒野中唯一的希望与生命的象征。
被人认为是弱智的孩子,关键时刻显示出他超凡的智慧:他让我找出一样家人能够认出的东西,一条有特征的手绢,把它系在拉斯的脖子上,让它迅速回去叫人,而我们一起躺在一块挡风的岩石后面;这时,少言寡语的孩子开始喃喃地说话了:“你可能已经不记得了,我们是怎样一起躺在我们临终母亲的身边的,她把你的小手放在我手上——我想现在她正看着我们,她一定很高兴,因为我们就要和她在一起了。无论如何,上帝总会降临的。”这寒风中温柔的低语,既是一个沉默多年的孩子吐露的心声,又仿佛是天边传来的福音,它带着无限的爱与温暖,从雪夜的沼泽地里,救出了我的生命。
人们赶到的时候,我躺在岩石后面,“身上盖着我兄弟的披肩,脚上严严实实地裹着他那件厚厚的牧羊人的大衣。他只穿着一件衬衣,——他的胳膊伸向我,冰冷的脸上还挂着一丝宁静的笑容”——正像母亲临终前的微笑一样宁静、甜美。可以想象,他在最后的梦中见到了日夜思念的母亲,并投入她温暖的怀抱;他像母亲一样把全部的爱献给了人间,他用生命实现了母亲的遗愿。
他的忠实伙伴拉斯正像他的影子一样生活在我们中间。它还和往常一样沉默不语。对周围的一切诚惶诚恐。而它的一举一动对于父亲来说都像是一种无言的指责。与善良的母亲和格列高里相反,冷酷的父亲临终前脸上没有微笑,眼里却含着泪水——悔恨代替了嫉恨,善良的情感溶化了铁石心肠……
一曲含泪的牧歌带着沉甸甸的爱飘落在山脚下的墓地,那儿埋葬着父亲、格列高里和我们的母亲;“我们的母亲”——这绵长悠远的回音来自19世纪中期英格兰的旷野,却又仿佛发自人类的心灵,她呼唤着人间的爱与温暖,呼唤着世世代代像格列高里这样的好兄弟。
(发表于《名作欣赏》1992年第1期:一曲含泪的牧歌——《我的异父兄弟》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