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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郭沫若先生《十批判书》

一 前言

很久以前,对《十批判书》便已有着热诚的怀念。主要的动机,乃在于想知道一点郭沫若先生近来的思想。最近读到佩弦先生的书评,略悉原书梗概,更想一观全豹。同时,吴晗先生也曾恳切地介绍过不止一次了。(按:两位先生和我这里所依据的,都是群益出版社刊行的初版《十批判书》,所举书中页数,与后来重印本不同,读者鉴之。)

十天的时间,总算逐字地读了一过。其粗忽处当然不免,但大致的内容已经了然。浅陋如予,写一篇文字来“批判”《十批判书》,是万难胜任的;这里只是所谓“简评”,略事剔抉出几处短长,当作一种求教式的商榷而已。世之贤达之士,倘能由之作更进一步的研讨,则区区补苴罅漏之微劳,也就不算白费。明知吹毛索瘢,所言难免过当,必见讥于大雅;然而愚者千虑,或有一得,虽说蚍蜉撼树,也许能邀得读者的原谅吧。

郭先生这本巨著,其唯一长处,就是从汪洋千顷的古代思潮中,掘发出若干值得讨论的问题。这些问题,太有研究的必要了。虽说问题之提出,不免突兀;问题之批判,不免“凿空”(吴晗先生语);给问题下的结论,又不免有过早之嫌;而且把应该假定的看成了绝对肯定的,也有点操之过急。然而,能够把问题提出,而且明晰地摆在人们眼前,这眼光与魄力,就非常值得崇拜;何况还有深厚的学识作基础。所以我敢为《十批判书》下一断语,即“为研究周秦诸子者开一新纪元”是也。这与晚清的爬罗剔抉,从考据上费功夫,民初的字斟句酌,从疑古上找问题,又截然不同;而是百丈竿头更进一步的境界了。

至于短处,当然不是没有。上述的许多小疵,都只好算作白圭之玷。还是用作者自己的话来说明一下的好。《后记》里说:

我比较胆大。对于新史学阵营里的多数朋友们每每提出相反的意见。……我对于儒家和墨家的看法,和大家的见解也差不多形成了对立。(页四一○)

的确,书中有些地方使人读了总不大感到像发现真理般地熨帖和愉快,那或许就是作者“大胆”的原因吧。作者又说荀子:

大抵荀子这位大师和孟子一样,颇有些霸气。他急于想成立一家之言,故每每标新立异,而很有些地方出于勉强。(页一九四)

更说韩非是“绝顶的聪明人,他的头脑异常犀利,有时犀利得令人可怕”(页三○五)。这些话,在读完本书之后,很觉得这都是极忠实的“夫子自道”。而其结果,也同那本《中国古代社会研究》相似:

虽然博得了很多的读者,实在是太草率、太性急了。其中有好些未成熟的或甚至错误的判断,一直到现在还留下相当深刻的影响。(页一)

这并不是一己的独断与私见,只要看过这本书的人,都难免有这种感觉和印象吧。

复次,郭先生所用的方法,无疑是采取比较新颖的唯物辩证法。《后记》里有这样的话:

尤其是辩证唯物论给了我精神上的启蒙,我从学习了使用这个钥匙,才认真把人生和学问上的无门关参破了,我才认真明白了做人和做学问的真义。(页四一○)

试看书中许多结论,有的是“否定之否定”(如肯定地承认井田制之存在);有的是从内在矛盾看出了事实的真相(如论孔墨的立场)和理论方面的冲突(如指明荀子性恶之不能自圆其说)。总之,“正——反——合”方式的应用,是随处可以看得到的。

至于“看法”呢?我个人的偏见与佩弦先生略有不同。佩弦先生认为作者是有着“人民本位”思想的,比“知识阶级”释古的看法更进一步。我却感到在今日的中国,写这样书的作者,读这样书而能了解其涵义的读者,总还是站在“知识阶级”立场的人,并非客观地、百分之百地“人民本位”化了;不用说别的,就以唯物辩证法这工具来说,也还是被知识阶级专利着。所以我只能说,这本书的看法当然是更进一步的,至少比仅仅“释古”要深入一层;然而,他还是“知识阶级”。决非整个“轻快的卸下了一些精神上的担子,就是这五十年来的旧式教育的积累”(《后记》,页四一一)。相反,作者依旧未脱尽传统观念的血素,同时,也绝对不会脱尽的。

下面,我把原书中所有的创见与值得商榷的地方撮要说出,也附加上一己的小小意见。这意见不敢说太客观,只是一种依据经验而产生的管窥蠡测而已。既平常而又老实,可谓了无新见。至于正确的批评与介绍,当以佩弦先生的话为更近情合理。这篇冗长的文字,实际上并没有跳出佩弦先生的圈子。

二 古代研究的自我批判

作者在甲骨文与青铜器方面所做出的贡献,其功绩已毋庸再来饶舌。这里,作者很科学地把这些材料加以处分,从处分中也就有了正确而新颖的发见。这部分批判中最独到的见解,一是对王国维的《殷周礼制论》加以修正,作者认为殷周之际的“礼”是没有什么巨大改变的;二是对井田制的肯定,占去了很大的篇幅,阐明这制度的前因后果,始末根由。

作者所谓殷周间的“礼”无大改变,大约指的是殷周二代同为奴隶制度。在反驳王国维的理论里也没有说出很具体的例证。假如把“礼”解作“文化”,我不知道王国维的原意如何,即以殷之甲骨文与周之金文两者之关系而论,其变嬗之迹,虽说大体相近,但周代是否仍有甲骨文存在,到今日也不能清楚地知道。又如殷的兄终弟及制,与周代的父子承袭制,其情势也不尽相侔。而殷尚鬼的礼俗到周朝已大为减色。这些事实,鄙意也未尝不可包括在“礼”的范围之内。那么,“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损益处也不尽如作者所想象的简单吧?

对井田制度的阐释,确如佩弦先生所说,是充分地用了唯物辩证法的。对井田之所以必有及其所以破坏的道理,作者说得头头是道,论证精确。用以说明奴隶制之详情,也能充分得到科学化的证明。尽管实施井田的痕迹在今日已难断定(详见范文澜等著《中国通史简编》上册),但这由来已久的记载,到今天才算找到了归根结穴。范与郭两家的是非我不敢谈(不知为不知),至少这个学说是精到而健全的。如果要我投票表决的话,我宁愿站在郭先生这一边。

不过在证明井田制的过程中,作者对《周礼·考工记》的估计,我却嫌他稍为武断。作者“断定”《考工记》确为春秋时书,且为齐之官书,而谓《孟子》的“井田”说是本自《考工记》。他说:

《考工记》毫无疑问是先秦古书。且看那开首的“叙记”里说到“有虞氏上陶,夏后氏上匠,殷人尚梓,周人上舆”,可知时已不属西周,而书亦非周人所作。又说到“郑之刀,宋之斤,鲁之削,吴越之剑,迁乎其地而弗能为良。”郑宋鲁吴越等国入战国以后都先后灭亡,其技艺亦早已“迁乎其地”,可知这所说的还是春秋时代的情形。又说到“粤无镈,燕无函,秦无庐,胡无弓车”,或“燕之角,荆之干,妢胡之哿,吴越之金锡”,作者之国别连燕秦荆楚妢胡都是除外了的。当时重要的国家所没有提到的只是齐和晋。“妢胡”,旧注以为“胡子之国在楚旁”,这样的小国不应有被举的资格。我疑妢即是汾,指晋国,胡仍是“胡无弓车”之胡。如此则只剩下齐国一国了。再看书中所用的度量衡多是齐制,……如“梓人为饮器,勺一升,爵一升,觚三升,献以爵,而酬以觚,一献而三酬则一豆矣。”即所谓“齐旧四量,豆区釜钟,四升为豆”(《左传》昭公四年)。据此我们尽可以断定,《考工记》是春秋年间的齐国的官书。(页二四至二五)

妢国之为晋国,这个弯子拐得未免太硬,而且也太远。《考工记》中多齐制,然亦不尽齐制,故谓是齐之官书也只能假定而言之。粤、燕、胡这些国家和地区,在春秋时似不如战国时更与华夏接近。且郑宋鲁吴越这些国名及其器用,也不见得必由当时人记载。何以能断定其必出《孟子》之前而为之强分先后呢?“尽可以断定”云云似乎冒失了一点。

末两节谈工商业的分化与奴隶之解放,都能言之成理,眼光极犀利,见解也很得当。对于士的范畴与定义,说得都很好。承认老聃在孔子先(因为先秦诸子皆不否认此说),而谓《老子》书为晚出,其说尤为可取。但说“窃比于我老彭”之老彭即老聃,则终嫌臆测(郭先生书中未举证明,据陈元德《中国古代哲学史》谓“彭”、“聃”二字古音可通假似无根据,不足以说服人)。

三 孔墨的批判

这章书里谈到孔墨立场问题,是作者最独到的见解,但也最值得商榷。我已别成一文,题为《论孔子的立场》,这里为了节省篇幅,不再重出。不过我对作者认为《墨子·非儒篇》是可靠的,始终表示怀疑。世之治墨学者,十九认为其内容是靠不住的;而郭先生独引其文来作为证据,未免突兀了一点。

还有一层,就思想内容而言,儒家是能包括墨家的。现存《墨子》书中,时而尚有同情儒家的话流露出来。即使墨与儒对立,而孔子在墨子之先,似不能说孔子即与墨子对立(后期的儒当然与墨比较对立)。故假定墨子立场为保守的,亦不能即断言孔子是拥护乱党的也。

四 儒家八派及稷下黄老学派的批判

这是原书三、四两篇,都很有学术价值。它为自孔之孟、自老而庄中间承绪的晦而不明处,都用现存古籍中材料为之做成两条比较合理的桥梁。谈稷下比谈八儒材料既多,因而也更近情理。这两篇可取之点,如从《庄子》中寻绎颜回的修养法,子游为孟学之始,《大学》亦孟学,《管子》中有宋钘、尹文遗作等,皆有相当理由。惟说子张,说《周易》,则尚嫌理欠圆到。对《礼记》作者之规定,如《中庸》即断为确是子思遗书,多未确示证据,未免模棱。又以“五行说”附于思孟名下,仅以《洪范》、《尧典》及《孟子》等书傅会言之,其证据只凭章太炎之一说,稍觉突兀。他如断定《道德经》出自关尹,亦似未及钱穆先生说得精到。

五 庄子的批判

郭先生在讨论庄子师承部分,说明庄子与颜氏之儒的关系,确有见地。至于说庄子宇宙观、社会观等,则窃谓无甚新意。最后说由于庄子带有神仙色彩及其夸大的幻想,加上五行的傅会,与阴阳家相互影响成为末流修仙求寿的方士,也比较可取。

六 荀子的批判

作者分析荀子,剖为宇宙观、性恶说、社会理论、政治理论等部分,颇为科学化。但大抵依据《荀子》原书,无甚新见。惟从心理及生理方面,以及荀子自己“有义”、“有辨”的理论,说明性恶说的不能自圆,可谓鞭辟入里。惟作者认为谈“术”的部分是伪书,如《仲尼篇》的“持宠处位终身不厌之术”,“求善处大重、理任大事,擅宠于万乘之国必无后患之术”,以及《致士篇》的“衡听、显幽、重明、退奸、进良之术”(页二一五),作者皆以为伪。但在论名家时,别引《非相篇》一段,来承认荀子是有着心理揣摩的兴趣的,我以为“与时迁徙,与世偃仰”,而“缓急赢绌”适得其度(页二七○),和前者所谈的“术”应有因果关系,像“曲得所谓焉,然而不折伤”,不也还是“术”么?何作者不察于此而专责于彼耶?所以我认为在荀子的时代谈“术”,也正是大势所趋,正不必强为之辨真伪也。

七 名辩思潮的批判

这一篇的特点,除掉把诡辞演绎为有社会性的意义,如“白马非马”可演绎为“暴君非君”之类已为佩弦先生所指出外,还有把《墨经》上下、《大取》、《小取》等加以客观地分析,说明它们有的为“公孙龙派”,有的非公孙龙派,并且又指出有例外之处,皆有足多。惟认为《大取篇》中的“二世”是秦二世,不免臆测。

还有一点,前面忘记说明。郭先生对于古书的文字,往往狃于私见,随便予夺改定;又往往以现代人的看法来揣度古人,像此章中证明“儿说”就是“貌辨”,似乎犯这毛病尤重。固然这种大胆的假设,为了获得新观点,未尝不可采用;但研究古代学术,还是要考虑古人所处的环境背景,替古人设身处地地想一下更为妥当。张东荪先生就强调这个主张。在我看,至少这二者不可偏废。

八 前期法家与韩非子的批判

这是书中八、九两篇,此处亦合并言之。法家虽以哲学论证为根据,但其本身究竟是“政治思想”。郭先生用现代人的看法来批判古代法家思想,从而决定取舍的价值,在学术本身虽不免贻人以“戴有色眼镜”之讥,但若从实际出发,只要所见比较客观,立论不太偏颇,也未始无益于当世。故我对这两篇和下面论吕不韦的那一篇,都比较满意。对商鞅、申不害二家,郭先生指出商鞅是法而申不害是术,法可贵而术可鄙。韩非则法、术兼用,以法御下,以术媚上,并且修正了梁任公先生的见解。尤其是韩非子的来踪(道家中的老子)和去迹(以治天下的美名做装饰,实则施行专制政策,还有曲解社会人情等弊端),可称透辟之至。

不特此也,这里也明显地表示出郭先生自己的主张:反对网罗告密制,反对言论不自由,反对屠杀,反对破坏。这些弊端,在今天某种旗帜下都还找得到它们的面目,而人民也正在饱受着这些莠政的凌迟。郭先生呼吁民主,却偏偏有人顶了民主的美名在做上述那些为人民所反对的事。郭先生又将为之奈何?

九 吕不韦与秦王政

如果说《十批判书》中哪一部分最为作者用心力的所在,我以为无疑地应该指出这一篇来。作者把《吕氏春秋》整个作了分析,一部不为世重的杂家之言,竟豁然呈现出一副全新而无隐的面目。他把吕不韦的抱负与政策,和秦王政的设施与作风,极清楚地摆在读者眼前,不但可以了解《吕氏春秋》的价值,还可以知道秦国兴亡的前因后果。不过,郭先生把吕不韦的身价略嫌高抬,似乎又有点主观了。

十 尾声

这篇拙文就这样草率结束。一般读者对《十批判书》的看法,可以说是“毁誉参半”。但作者“好发奇论”却是人所公认的。除此之外,还有一点。作者在《后记》里说:

秦汉以前的材料,差不多被我彻底剿翻了,考古学上的,文献学上的,文字学,音韵学,因明学,就我所能涉猎的范围内我都做了尽我可能的准备和耕耘。

由这话便可看出作者唯一的遗憾,那就是缺少一点心平气和的冷静。“剿翻了”和“涉猎”的态度不是做学问最高的境界,而是需要更深刻更坚实更辛苦地去钻研。作者说“人生如登山”,而这本书的写成,其态度毋宁说是“如旅行”更为贴切。其最大缺欠也就是病在“走马观花”般去批判古人。友人陈熙橡君说:“发现问题的人,不见得就是能够解决问题的人。郭先生是善于发现问题的,但他却自以为已经把问题解决了。”我希望作者能更虚心一点,更细心一点,一定会有更高远的成就和功绩。其施惠于后人者,又岂止一部《十批判书》而已耶!

一九四七年岁次丁亥二月写于燕郊,同年三月十八日改讫。 oppVD0A8sZRfxUcqr+UrZoGHoXu0WUmwUtA++ABtXhDRZSWpi14zC0ngHR7C/vh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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