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任何学术皆一时有一时的风气,“文学”也不例外。风气之初,不惟能推动学术的发展,且能为整个文化辟一新纪元,使之产生更特殊的成绩。等到这风气已成习尚,人人趋之若鹜,争先恐后地惟此是从,则过犹不及,流弊亦随之而兴。固然“真积力久则入”,然而矫枉过正的办法,反往往使学术之进展受到意想不到的阻碍,因而演成不可收拾的局面。这时候,便须有强有力的人出来“挽狂澜于既倒”,做矫俗反正的工作,以免其有“伊于胡底”的危险。否则不惟学术文化前途不可乐观,即国家民族也有“开倒车”之虞,而地位亦因之动摇了。
有清自乾嘉以来,帝王们存心遏塞学者的思想,文字狱的把戏屡次在社会上公演,弄得知识分子一个个噤若寒蝉,只想在故纸堆中讨生活。于是朴学的风气便盛极一时,自六经小学而诸子百家,不是校勘,就是训诂,直至清末,馀风犹烈。凡文人欲求有所建树,也大抵先从考据下手,终亦必由考据名家,真有舍此即非学问之概。至于义理辞章,都可撇开不谈。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弊端吧。
然而当时讲义理谈词章的并非没有,如桐城派的“不可偏废”之论,便很公允(桐城文章本身姑不论,至少这理论是对的)。可是势力始终敌不过根深蒂固的考据之学。在位者如曾国藩,也没有彻底改变这种局面。及戊戌变政,迄于五四,则这种风气不惟没有改善,反如虎生翼般变本加厉起来。盖新思想新学术之来,无一不标榜是“科学化”的学问。而这种“科学化”与传统的朴学,其性质本相去不远。所以对考据学的影响,只有增而无减。当然,五四以来的所谓考据,方法更精密,条目更清楚,材料更确凿,也更丰富,这未始不是进步;而在“文学”的范畴中,单靠“整理国故”是毫无补益的。故时至今日,义理之学尚有时而昌明,而词章一道则再也抬不起头来。方今考据之风仍遍国中,无论私人著述,公开报刊,社会习尚,大学的专科研究,为师长所以教人,为弟子所以受业,皆舍考据莫属。天天讲科学方法,结果去实学愈远。所谓治“文学”的专家,也只是在饾饤之学上面做工夫,真所谓大相径庭,南辕北辙了。
搞创作的并非没有,但其成果也近于缘木求鱼。新诗便是一个好例;即小说戏剧,也还是距理想水平相当遥远,非一朝一夕所能企及。其症结所在除人们一味迷恋考据外,还有另一原因从中作祟,那就是五四以来的偏见:旧的都不好,都须另辟蹊径,“创造”新的东西!夫凭空创造,谈何容易!但倡之者一呼,从之者百诺,什么“桐城谬种”,“选学妖孽”,“文言文是死文字”,“新诗应该打破格律”,“旧诗词是束缚性灵的东西”,“骈文是麻醉剂”,等等口号,俄顷之间,甚嚣尘上。而“全盘西化”、“不读线装书”的魔力又普遍深入人心,脍炙人口。末流所致,青年人根本蔑视线装图籍,忽略中国文字,以几千年来古人留下的文化遗产为敝屣。另一方面则拼命在求新。新本是好事,谁也不否认;可是三十年来,各方面的成就却始终没有新过区区的日本,别的话就更不用说了。另外一些抱残守阙或投机取巧的“国故专家”,却又惟考据是务。这种江河日下的局面,还嫌我们的文学没有成绩、后进程度水准日低,那真是天晓得了。
我自问头脑尚非冬烘,上面的话也决非主张复古。事实告诉我们,不论什么学问(包括文学在内)只要想创造新的,就必须继承旧的,非从头做起不可。且须真正寝馈以之,非入古人用心深处,便不能有收获。整理国故固亦刻不容缓;而对传统的“文学”与“思想”,也要有深入的认识与理解,才能使新的有发展,有前途。即以西方文学而论,读英文的必不能忘掉莎士比亚,攻德文的亦必不容忽视歌德。他们的作品,在中国人眼里固然比“晚唐诗”、“桐城派”什么的面目新颖,但从西洋文学史来看,那也还是“古典”的。而在中国,如果治文学,说新就想新到平地一声雷,空中楼阁般梦想“创作”,要从虚无缥缈中硬挤出伟大的作品来。至于唐诗宋词元曲,则一概属于“要不得”的范围,更不必谈楚骚汉赋。至于文章呢,无论骈文和散体“古文辞”,都是毒蛇猛兽,不要说作,懂也不懂。新的呢,外国的呢,也支离破碎所知无几,能认真读鲁迅、巴金或中译本高尔基的书,已是非等闲之辈了。这就是他们灵感的泉源?而旧派人物,则考据考据第三个还是考据,连研究屈赋唐诗也离不开考据,甚至讲文学史也要扯到考据。指导学生,只会作“李白之研究”、“李清照年谱”或“元曲之派别”什么的。至于古诗怎么作,骈文怎么写,一概用不着,更谈不到。偶尔提到欣赏,只不过从诗话或《文心雕龙》里摘抄几句也就算了。我真怀疑他们是否读过古人的诗文别集,更不要说什么体会与理解了。
记得沈从文先生在闲谈中曾提起:“从前人反对那种哼哼唧唧的词章家,忽略与鄙视对文学的了解和欣赏。现在的大学里,想找这样的人都找不到了。”又说:“学生们只会作什么空洞的研究,讲什么琐碎的考据,文学书根本不看。我不晓得会弄出什么结果来!”仍以今日的新诗为例,其不钻进牛角尖里者几希!当然我并不提倡人人都去写旧诗作古文;可是治文学的,至少要懂点儿旧诗和古文,即使会作也不丢人,相反,更值得称许。刘文典先生讲《文选》,顾随、俞平伯先生讲诗词,所以受人推戴,正因为他们会写骈文,会作诗填词。沈从文先生教习作,而他本身就是一位作家。鲁迅先生的杂文,在今日已成青年人的天经地义,可是他给亡友撰碑文,依旧是铿锵金石,道地的碑版文字。不过他因时因地制宜而已。
我并不敢妄议前人,乱发呓语。柳诒徵先生在十几年前就说过这样的话,可惜根本没有反应,足见这病痛已不是“三年之艾”可以治得好的了。兹引述其言如下:
元明作者以风会所演,专力剧本,其思力往往镌造化,歌泣鬼神。顾切究其根荄窟宅,则一仍国风小雅,《离骚》、《九歌》血胤。形表虽殊,质素不二。以故敷写事物,缠绵悱恻,属词虽极浅俚,劝惩之旨溢焉。论华夏文字,必措意乎此,始非掷金虚牝。若徒耽隐僻,矜考订,以傅合俚俗为极诣,恶得为知言哉!(《元明杂剧跋》)
这话不惟说透考据之病,且证明新文学必渊源于旧的遗产也。
二
最近读到一本书,却正为这种习尚开了一个对症下药的良方。几年来的积愫都从此书中得到印证,那就是傅庚生先生写的《中国文学欣赏举隅》(《开明青年丛书》,一九四六年一月沪再版)。他在“书旨与序目”中说:“自有清一代迄于今,世尚朴学,探讨文学者亦几乎以考据为本。若就文以论文,辄必震骇群目,甚至腾笑众口。本末之所在,久已矇然,买椟而还珠者,宜不少矣。今人许文雨评古直《诗品笺》文中有云:‘况《诗品》要旨,端在讨论艺术之迁变,与夫审美之得失,安有舍此不图,而第征引典籍,斤斤于文字训诂间,以为已尽厥职乎?自斯义不明,如《文心雕龙》诸注家,辄致力于字句之疏证,而罕关评见之诠析,故博而寡要,劳而少功。治《诗品》者,苟不翻然变计,则亦前车之续而已。此决可宣诸当世者也。’此见实先于我。愚以为品鉴艺文之士,当依此为圭臬矣,不徒治《诗品》然也。”便巍然标出他的主张,岂惟突破今世学者症结之所在而已耶?
至于本书的作法与态度,《自序》里说得十分明白,今照录于后,毋庸笔者越俎代庖:
文学之欣赏,所取资于文学作品者,不外为内容与形式两方面。作品之内容,则不外为感情与理性二者之表现,起之以想象,乃成其为文学。情必持之以理,理必融之以情,乃就其文学之高尚与伟大。余所著论,共得二十六章,约之以感情、想象、理想、形式四者。比次之如左:
(一)精研与达诂。(二)真情与兴会。(三)深情与至诚。(四)悲喜与同情。(五)痴情与彻悟。(六)情景与主从。——以上关于文学感情方面之欣赏。
(七)联想与比拟。(八)脉注与绮交。(九)纵收与曲折。(十)穿插与烘托。(十一)警策与夸饰。(十二)辞意与隐秀。(十三)仙品与鬼才。——以上关于文学想象方面之欣赏。
(十四)势度与韵味。(十五)渊雅与峻切。(十六)自然与藻饰。(十七)真色与丹青。(十八)雅郑与淳漓。(十九)善美与高格。——以上关于文学理性方面之欣赏。
(二十)剪裁与含蓄。(二十一)巧拙与刚柔。(二十二)练字与度句。(二十三)重言与音韵。(二十四)对偶与用事。(二十五)诗忌与谶语。(二十六)模拟与融成。——以上关于文学形式方面之欣赏。
每章之中,采录中国文学名著,为欣赏之资料。试出浅见,为之浚解,寻绎其情思之所寄,篇章之所蕴,美善之所存,与感人之所自:务能深入而浅出,求契作者之初心;既以明文学欣赏之例,随亦析文学创作之法。……
以上是作者本书的作法。从这里我们看到谈欣赏比考据要难得多。所谓“浅见”,诚为作者之谦词;倘非学养功深者,是不可能“契作者之初心”的。还有,作者的方法也相当“科学化”,观其目次可知。幸勿以为这是一本囫囵吞枣的书。至于“既以明欣赏之例,随亦析文学创作之法”,尤为合理。因空谈欣赏并无用处,必进而求如何创作之法始有裨益。今人谈创作者则尚“灵感”而随口胡说,谈欣赏者又务为矜奇炫博,獭祭前言,或失之空疏,或病于拘执,皆非知文学者也。至于书中所“浚解”、“寻绎”处,当然不见得完全正确,但至少这步骤是对的。见仁见智各有攸宜,固不能以此强而绳彼也。
以下再引原序以见作者之态度——
余虽然,岂以翰墨之事为终生之职志者哉!居恒以为东周之季,群儒诸子,多可谓文质彬彬,辞理并懋。……两汉渐去质而骛文,北魏晋南北朝之骈俪。唐之韩柳,……惜其辞有馀而理不胜;宋之周程张朱,……又惜其理有馀而辞不足。……鼎革以渐,致力于国学之时贤,方在锐意研讨,尚难悬揣谁何成功之丰吝。唯是道德文章,已久形相背相妨之势。旧堤渐圮,新堰未成,横流漫漫,人迷津渡。意其变成于穷,天将假手于特兴崛起之士以振之欤?诚有能……沟通中外,合一炉而冶,撷取菁英,独标帜志者绍世而起,登高一呼,举世应之如响,得今时风气之先,辟将来文明之路,……则此区区文学之欣赏,雕虫蠡刻,强作解人,则几何其微渺,几何其浅陋耶?……
可见作者深谋远虑,志在将来。比起当世君子,每好唱新说走捷径者,又不可同日语矣。有识之士,盍兴乎来!
最后,愿略陈我的希望。希望今后治文学的人,既须利用古人遗产,从事于探讨钻研;更须从“性灵”方面着手,不惟识古人真精神所寄,且可免去游谈无根之积弊。倘能将古今中外的精心杰作取而镕铸于己,成为自我血肉,则中国文学的前途,才有真正出路。屏斥前修成果,专务以琐细为学问,总归是行之不远。说得重一点,难免要自取灭亡。这实在是治文学的人值得注意的事也。
一九四六年岁次丙戌冬至后七日在津门写讫。
作者附记:
此文作于半个世纪之前,确为不成熟的少作。当时立论偏颇,对考据之学心存反感,而有志于从事辞章。及人到中年,自己也转而治考据之学,拙著《读书丛札》之成,便为明证,固难自圆其说。但我有一点看法却是始终明确的,即考据为手段,辞章为桥梁,通过考据辞章,以求达于义理之彼岸。故我之治考据之学,其初衷固求服务于治辞章与义理。惜文章未成气候,义理又不能一以贯之,则终不免停留在饾饤烦琐之考据阶段,此则学有未逮,怨不得他人。然则半个世纪前之妄论,已纯属脱离实际之空谈。而我犹将此文收入拙著之中,殆有他故也。
傅庚生先生自新中国成立以来,长期执教于西北大学。他是北大校友,从年辈上看,与我当在师友之间。唯一遗憾者,仅于四十年代在北大红楼校门与先生邂逅相晤。经人介绍,一握而别,再未亲接謦欬。至八十年代,由于业务联系,曾一通函札,未几而先生即归道山矣。《中国文学欣赏举隅》一书,获读之初,受益良多,自津徙京之前,常置于己案。今先生已逝,此书早湮没无传。幸拙文尚列举其全书之目,而序言中警策之语亦多引述。今存此文,即所以存先生之书也。读者鉴之。
一九九六年十一月校后补记,时在北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