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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

蔡元培《石头记索隐》:“旧红学”代表作

《石头记索隐》

《石头记》为清代说部杰作,脍炙人口,几于妇孺皆知,顾全书均属影事,评阅者纷纷揣测,多未得其真相。此书为山阴蔡孑民先生竭半生心力,博考群书,旁征曲引,乃断为清康熙年间之政治小说,书中本事,乃吊明之亡,箴清之失,而于明末遗民之仕清者寓痛惜之意,一一引其人以实之,了无附会,如读诗之得本事,悉足以供参考,诚可为读小说者浮一大白也。本馆现将此书付印单行本,并将钱静方、孟心史二先生之《红楼梦考》、《董小宛考》附刊于后,不特与蔡氏之说互相发明,而于世俗所传林黛玉为董小宛之说多所纠正,是不特为小说增声价,且有功于史氏矣。

(原载1917年4月《怪手印》书后)

清末民初的文学广告,主要刊登在报纸杂志上,但很多出版社善于充分利用自身资源,在所出版书籍的封底、扉页上也印上自己出版的图书广告。如上海商务印书馆民国六年(1917)出版的侦探小说《怪手印》就印有蔡元培所著《石头记索隐》的广告。

蔡元培被视为20世纪最伟大的教育家、思想家、革命家、中国现代教育制度的创立者,赢得了广泛的尊敬和爱戴,但现在很少有人知道,他还是一位卓有成就的文学家、哲学家、翻译家。其文学成就,以《红楼梦》研究最为著名,他因而成为近代“旧红学”的代表。

《石头记索隐》完成于1915年蔡元培第二次游历欧洲之时,1917年9月由商务印书馆出版。其时正值第一次世界大战,“孑民深信徐时栋君所谓《石头记》中十二金钗,皆明珠食客之说,承时考检,颇有所得。是时应《小说月报》之要求,整理旧稿,为《石头记索隐》一册,附月报分期印之,后又印为单行本”(《蔡元培自述》)。商务印书馆初版时将钱静方的《红楼梦考》和孟森(心史)的《董小宛考》作为附录。

关于《石头记索隐》的基本观点,《怪手印》书后广告说得很明白,认为《红楼梦》是“清康熙年间之政治小说,书中本事,乃吊明之亡,箴清之失,而于明末遗民之仕清者寓痛惜之意”。这段话其实出自《石头记索隐》的第一段。蔡元培认为《红楼梦》并非只写儿女私情,而是一部“政治小说”:“阐证本事,以《郎潜纪闻》所述徐柳泉之说为最合,所谓宝钗影高澹人,妙玉影姜西溟是也。近人《乘光舍笔记》谓书中女人皆指汉人,男人皆指满人,以宝玉曾云男人是土做的,女人是水做的也,尤与鄙见相合。”据此,他认为书中的贾宝玉写的是“伪朝之帝系也。宝玉者,传国玺之义也,即指‘胤礽’”。胤礽生而有为皇太子的资格,所以贾宝玉衔玉而生。“书中‘红’字多影‘朱’字,朱者,明也,汉也。宝玉有爱红之癖,言以满人而爱汉族文化也;好吃人口上胭脂,言拾汉人唾余也。”经过蔡元培的研究,《红楼梦》这部表现女儿才华及其悲剧命运的世情小说,就变成了表现明清王朝更迭的政治小说。

显然,蔡元培写《石头记索隐》,目的是宣传民族主义的政治思想,完全是“主题先行”,为此竭力去“索隐”。“所谓索隐,意思就是探索幽隐,即求索小说所隐去的‘本事’或‘微义’。其实就是穿凿附会、想入非非地去寻求《红楼梦》所‘射’的某些历史人物或政治事件。” 在蔡氏著作出版之前,有王梦阮、沈瓶庵的《红楼梦索隐》,之后又有邓狂言的《红楼梦释真》。前者认为“是书全为清世祖(顺治)与董鄂妃而作,兼及当时诸名王奇女也”,后者则谓《红楼梦》一书“在原本为国变沧桑之感,在曹雪芹亦有朝闻道夕死可矣之悲。隐然言之,绝非假托。书中以甄指明,以贾指清,正统也,伪朝也”。观点虽有不同,但都难免穿凿附会、比附史事,把文学创作和社会历史混为一谈。这也是“索隐派”红学家的通病,人们通常所说的“旧红学”,其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就是指这类著作。

广告中特别指明收入该书附录的两篇文章,这在文学广告中并不多见。据称,蔡元培的写作灵感来自钱静方(别号泖东一蟹,近代青浦人)的《红楼梦考》,为了表示对前辈的尊敬,故把《红楼梦考》附在了书后;收入孟森的《董小宛考》则是针对《红楼梦索隐》以林黛玉影射董小宛之说的辨正。蔡元培认为林黛玉影射朱彝尊,而孟森此文则证明董小宛“比清世祖年长一倍,断无入宫邀宠之理”。这说明,虽然大家都是“索隐”,但彼此的观点则大不相同,忍不住要“党同伐异”一下。

作为“旧红学”的重要著作,《石头记索隐》出版后影响很大,多次重印,流行甚广,但其实硬伤很多,在当时也引起不小的争议,最终成为“新红学”批判的靶子。蔡氏自认为自己的研究“审慎之至,与随意附会者不同”(《石头记索隐》第六版自序),广告中也强调“一一引其人以实之,了无附会,如读诗之得本事,悉足以供参考”,这令人顿生“此地无银三百两”之感。1921年胡适发表《红楼梦考证》,认为蔡氏“这部书到底还只是一种很牵强的附会”,是在猜“笨谜”,并对其研究中的不合理与不严密处进行批驳。蔡元培颇不服气,随即在为《石头记索隐》第六版写自序时,对胡适的批评进行了回应。平心而论,蔡元培为自己著作所作的辩护是缺乏说服力的。自此,以点评、索隐为主要研究方法的“旧红学”遂让位给胡适开创的“新红学”,这在“红学”史上是划时代的事件。

值得一提的是,蔡元培、胡适二人论战时,前者是北大校长,后者是北大教授,但二人的论争仅限于学术讨论,并未影响他们之间的私交。蔡元培在论争中不但没有以长者、尊者的身份压人,甚至还为胡适提供研究资料,显示了作为大教育家的雅量和君子之风,成为文坛佳话。

《妖怪学》书影

除《石头记索隐》外,商务印书馆光绪三十一年(1905)出版的侦探小说《指环党》还刊登了蔡元培翻译的《妖怪学》广告:

妖怪之事,世人或为所迷惑,或以不可解了之,其高尚者,则断为乌有,皆不足以服人。是书经纬哲学之道理,开显智慧之光明,使人得超然独立于迷苦门外,其事业为宗教教育之前驱,其功效与铁路电线相齐等,真暗室之觉灯,苦海之慈航也。

《妖怪学》是日本佛教哲学家井上圆了(1858—1919)于1891年在东京创立“妖怪学研究会”时写作的一部提倡科学、破除迷信的哲学启蒙读物。这里讲的“妖怪”是指人们对自然界与人类生理和心理的某些奇异现象,如地上植物动物的变异、天象的奇幻、人的梦和人体变异等,在认识上产生的迷误。《妖怪学》即试图从多方面、多角度分析“妖怪”现象产生与发展的心理、哲学、生物学等因素,解说产生这种迷误的原因。原著共八册,蔡元培以古文翻译了其中六册,但译稿不幸遭火焚毀,只《总论》由商务印书馆在光绪三十二年(1906)作为“民俗、民间文学影印资料之五十八”出版印行。原书作者本是佛教学者,故广告语“暗室之觉灯,苦海之慈航”云云,虽不无夸张之处,倒也合乎佛家之旨。

蔡元培是近代翻译西方哲学的先行者之一,1903年他从日文翻译了德国科培尔著《哲学要领》,1909年又翻译了德国泡尔生著《伦理学原理》。哲学家张东荪说蔡元培所译《妖怪学》等书,是“早期引进的西方哲学的代表”

蔡元培所译《妖怪学》采用古雅的文言,虽哲学义理深奥,但译文本身并不难懂。其实蔡氏早期醉心乾嘉之学,写古文喜用奇字僻典,古奥难懂,“偶于书院中为四书文,则辄以古书中通假之字易常字,以古书中奇特之句法易常调,常人几不能读,院长钱振常、王继香诸君转以是赏之。其于乡、会试,所作亦然”(《蔡元培自述》),时人谓之“怪八股”,争相效仿。这种“怪八股”也使得他年纪轻轻就科场连捷,二十多岁就中进士、点翰林,一时“声闻当代,朝野争相结纳”。周作人《记蔡孑民先生的事》(《中国文艺》1940年4月1日)说:“小时候曾见家中有蔡先生的朱卷,文甚难懂。”此后他显然放弃了这种古奥怪僻的文风,包括《石头记索隐》在内,大部分著述的文字风格还是比较平易的。不过五四运动时,他为保释学生愤而辞去北大校长之职时所刊登的启事有“杀君马者道旁儿”、“民亦劳止,汔可小休”等语,令北大师生为之瞠目,其中固然有不得不说而又不能明说的苦恼,恐怕也难免有一时技痒的因素吧。

(杨剑锋) YYwUmY3L2gP0ExrTNdNieh3UWIoHLnwvnFr/iF2yDQus+HFdoEDuKDjYgYyn0TO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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