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校函开前安徽高等学校校长陈独秀品学兼优堪胜文科学长之任,—当经本部核准在案,除令行外,相应函复。
教育部3号部令
兹派陈独秀为北京大学文科学长,此令。
(1917年1月13日,北京大学档案馆藏件)
在北京大学时期的蔡元培
这又是一个重要的历史时刻:1916年12月21日,蔡元培于大风雪中来到北京,准备就任北京大学校长。此时陈独秀为亚东和群益合并筹集股份,正在北京,在琉璃厂偶遇时任北京大学教授的老友沈尹默,沈尹默因此与也是陈独秀老相识的汤尔和一起向蔡元培推荐陈独秀。蔡元培早在1905年就和陈独秀一起热衷于无政府主义的暗杀活动,以后对陈独秀主编《安徽俗话报》也有深刻印象,在看了《新青年》以后,更赞同他的主张,认为“确可为青年的指导者”,当机立断,要聘陈独秀为北京大学文科学长,并亲自前往陈独秀所住前门外小小的中西旅馆。其时和陈独秀住在一起的汪孟邹在日记里有这样的记载:“12月26日,早9时,蔡孑民先生来访仲甫,道貌温言,令人起敬”,“蔡先生差不多天天来看仲甫,有时来得很早,我们还没有起来,他招呼茶房,不要叫醒,只要拿个凳子给他坐在房门口等待”。 陈独秀开始有些犹豫,但蔡元培精诚所至,他最终还是答应就任。于是,就有了1917年1月13日这一天的教育部任命。陈独秀也把《新青年》编辑部迁到北京。
曾经的《新青年》编辑部:箭杆胡同20号
陈独秀上任不久即写信给还在美国的胡适:“蔡孑民先生已接北京总(大学校)长之任,力约弟为文科学长,弟荐足下以代,此时无人,弟暂充乏。孑民先生盼足下早日回国,即不愿任学长,校中哲学、文学教授,俱乏上选,足下来此,亦可担任。学长月薪三百元,重要教授亦有此数。” 这对早有志于创办哈佛式的中国大学的胡适,是正中下怀,他6月离开纽约,回家乡探亲后,即于9月10日到北京上任。9月12日,蔡元培在六味斋为胡适接风 ,陈独秀自然在座:五四新文化运动中的三个核心人物就这样历史性地相聚了。蔡元培生于1867(丁卯)年,1917年50岁;陈独秀生于1879(己卯)年,38岁;胡适生于1891(辛卯)年,26岁。他们都是兔年生,各差一轮。陈独秀曾说,他们三人在五四运动中都是“在思想言论上负主要责任的人” ,因此,有人说他们的合作是“三兔闹北大” 。据周作人说,当时北大还有三只“兔子”:和陈独秀同龄的朱希祖,和胡适同龄的刘半农和刘文典,他们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也都扮演了不同的角色,只是没有蔡、陈、胡这样显赫。 如果进一步考察文化背景,就可以发现:蔡元培为浙人,陈独秀与胡适都是皖人,后来轮流担任《新青年》编辑的成员也以浙人与皖人为主,这都显示了浙文化与皖文化对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影响。而蔡元培留德、陈独秀留日和胡适留美的经历,则又提醒人们注意五四新文化与德法、日本、英美文化的密切联系。在这个意义上,蔡、陈、胡三只“兔子”的相互配合是可以视为五四新文化的某种象征的。
蔡元培述“兼容并包”主张的手迹
他们的合作,首先表现在对北大的改造上。其主导者无疑是蔡元培,他在引进陈独秀、胡适的同时,又先后延聘了周作人、李大钊、钱玄同、刘半农,加上已在校的沈尹默、沈兼士、马幼渔,在极短的时间里,就聚集了一批最具活力与思想学术实力的“新派”学人;同时,蔡元培又继续聘任辜鸿铭、刘师培、黄侃、陈汉章、崔适等“旧派”文人,这就真正实现了他“兼容并包”的教育思想,并营造了一个宽松、自由的学术环境。在此基础上,又进行了学校领导体制的改革,改变权力过于集中的校长领导制,成立由校长主持的评议会,作为全校最高的立法机构和权力机构,评议会由各科两名教授组成,实际上实行教授治校,胡适正是创议人之一。陈独秀也在蔡元培与胡适支持下,大刀阔斧地进行文科的改革,主要是废除年级制,实行选科制,成立研究所,改革课程,并首先在预科实行白话文教学等。
同时进行的是《新青年》编辑体制的改革。《青年杂志》本是陈独秀一手创办,第2、3卷的《新青年》还标明“陈独秀先生主撰”,但已经有了相对固定的撰稿人,到第4卷第1号就宣布“所有撰译,悉由编辑部同人,公同担任”,这时编辑体制已有变化,如鲁迅回忆说,“《新青年》每出一期,就开一次编辑会,商定下一期的稿件”,鲁迅自己大概是出席编辑会的,他也常常遇到陈独秀、胡适、刘半农等人。 到1919年1月15日出版的第6卷第1号,就公布了《本杂志第6卷分期编辑表》,第1—6号编辑分别是:陈独秀、钱玄同、高一涵、胡适、李大钊、沈尹默。最引人注目之处,自然是这六位均是北京大学教授。这就意味着,所谓“一校(北京大学)”与“一刊(《新青年》)”结合的格局已经成型。对这样的“校刊结合”的意义,研究者有这样的概括论述:一方面进行大学教育的变革,把北京大学改造成全新的现代大学,“创造新世界观、新思维、新伦理、新方法”,同时“开拓新的学术领域,创造新的学术规范”,由此而形成现代新思想、新文化、新学术;另一方面,又通过《新青年》、《新潮》这样的现代媒体,传播新思想、新文化、新学术,“影响整个社会,形成社会文化思潮”。这就是通常所说的新文化运动。 也可以说,正是“一校一刊的结合”,也即现代大学与现代媒体的相互配合,为新文化运动提供了体制的保证和有效的运作方式。
最后还要对李大钊与蔡元培对《新青年》的贡献略作一点介绍。李大钊早在《甲寅》时期就和陈独秀有密切关系,《青年杂志》改名为《新青年》,李大钊即发表《青春》一文,和同期的陈独秀的《新青年》堪称姊妹篇。李大钊在《新青年》上发表的文章,影响最大的当是第5卷第5号(1918年10月15日出版)上的《庶民的胜利》和《BOLSHEVISM的胜利》,文章强调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结束,是专制主义失败,“民主主义战胜”,“资本主义失败,劳工主义战胜”,是“社会主义的胜利”,“布尔什维克主义的胜利”,预言“1917年的俄国革命是20世纪中世界革命的先声”。李大钊本人因此走向马克思主义,并于1919年5月、11月出版的《新青年》第6卷第5、6号上发表《我的马克思主义观》(上、下),对当时向往革命的青年起了巨大的引导作用。可以说李大钊是《新青年》中马克思主义派的主要代表,他所开创的是一个由五四新文化运动“走向马克思主义”的传统。
李大钊
蔡元培在《新青年》上发表的文章不多,却很有分量。一是发表于第3卷第6号(1917年8月1日出版)的《以美育代宗教说》,强调美的“普遍性”和“超绝实际”即超功利性,倡导“崇闳之美”、“悲剧之美”和“滑稽之美”,主张以“美育”代替宗教,“陶养吾人之感情,使有高尚纯洁之习惯”。蔡元培的这一“美育代替宗教”的思想,也构成了五四文学传统的一个方面,影响同样深远,一直到40年代,沈从文还在强调这一传统。蔡元培的另一篇《劳工神圣》和李大钊的《庶民的胜利》发表在同一期,影响似乎更大,很快成为流行语,并且开启了歌颂劳工神圣的文学。当然,蔡元培的主要贡献还在于,尽管他自己更倾向于《新青年》、《新潮》这样的传播新思想新文学的刊物,并给予其强有力的支持,但对与《新青年》对峙的旧文学一派的《国故》也予以接纳,蔡元培和陈独秀与《国故》的主编刘师培都保持了良好的私交。蔡元培可以说是自觉地开拓了一个自由开放的言说空间,让新、旧思想、文学在相互论争与制约中得到发展。这其实是更有利于《新青年》的健全成长的。
周作人在回顾这段历史时,还提供了一个有趣的细节:当时(1917年)著名的红楼还在建筑中,北大的文理科就暂时安排在景山东街,即马神庙的“四公主府”。从西头的便门进去,往东走,有一带平房,作为教员休息室,人们都把它叫做“卯字号”,大概是因为前文所说的“兔子们”常出入其间吧。 想到他们当年在那里高谈阔论,众声喧哗,是可以引发许多遐思的。
(钱理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