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梁实秋教授曾经说过:穷人总是要爬,往上爬,爬到富翁的地位。不但穷人,奴隶也是要爬的,有了爬得上的机会,连奴隶也会觉得自己是神仙,天下自然太平了。
虽然爬得上的很少,然而个个以为这正是他自己。这样自然都安分的去耕田,种地,拣大粪或是坐冷板凳,克勤克俭,背着苦恼的命运,和自然奋斗着,拼命的爬,爬,爬。可是爬的人那么多,而路只有一条,十分拥挤。老实的照着章程规规矩矩地爬,大都是爬不上去的。聪明人就会推,把别人推开,推倒,踏在脚底下,踹着他们的肩膀和头顶,爬上去了。大多数人却还只是爬,认定自己的冤家并不在上面,而只在旁边——是那些一同在爬的人。他们大都忍耐着一切,两脚两手都着地,一步步的挨上去又挤下来,挤下来又挨上去,没有休止的。
然而爬的人太多,爬得上的太少,失望也会渐渐的侵蚀善良的人心,至少,也会发生跪着的革命。于是爬之外,又发明了撞。
这是明知道你太辛苦了,想从地上站起来,所以在你的背后猛然的叫一声:撞罢。一个个发麻的腿还在抖着,就撞过去。这比爬要轻松得多,手也不必用力,膝盖也不必移动,只要横着身子,晃一晃,就撞过去。撞得好就是五十万元大洋,妻,财,子,禄都有了。撞不好,至多不过跌一交,倒在地下。那又算什么呢,——他原本是伏在地上的,他仍旧可以爬。何况有些人不过撞着玩罢了,根本就不怕跌交的。
爬是自古有之。例如从童生到状元,从小瘪三到康白度。撞却似乎是近代的发明。要考据起来,恐怕只有古时候“小姐抛彩球”有点像给人撞的办法。小姐的彩球将要抛下来的时候,——一个个想吃天鹅肉的男子汉仰着头,张着嘴,馋涎拖得几尺长……可惜,古人究竟呆笨,没有要这些男子汉拿出几个本钱来,否则,也一定可以收着几万万的。
爬得上的机会越少,愿意撞的人就越多,那些早已爬在上面的人们,就天天替你们制造撞的机会,叫你们化些小本钱,而豫约着你们名利双收的神仙生活。所以撞得好的机会,虽然比爬得上的还要少得多,而大家都愿意来试试的。这样,爬了来撞,撞不着再爬……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一九三六年八月十六日
(选自《鲁迅全集》第5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
论辩性,是鲁迅杂文的一个重要特点。鲁迅说他的杂文总是“对于有害的事物,立刻给以反响或抗争”,这“有害的事物”自然包括有害的思想、文化。鲁迅从一开始就将杂文命名为“社会批评”与“文明批评”当不是偶然。但也正是由于这一特点,鲁迅的杂文让很多人看了不舒服,并给他一个“好骂人”的罪名——这罪名一直到现在还追随着鲁迅。
但很少有人去认真追问:他为什么“骂”?“骂”什么?“骂”的理由是什么?他怎样“骂”?如果这些都弄不清楚,甚至不想弄清楚,就一味地“骂”“骂人”,那只能是鲁迅说的“混淆黑白”“抹杀是非”(《七论“文人相轻”》)了。——这当然也是在“骂人”。
这篇《爬和撞》就是和梁实秋论战的,或者说是“骂”梁实秋的。论战(“骂”)的起因是梁实秋写了一篇文章,反对“攻击资产制度”,其理由是:如卢梭所说“资产是文明的基础”,“所以攻击资产制度,即是反抗文明”;“一个无产者假如他是有出息的,只消辛辛苦苦诚诚实实的工作一生,多少必定可以得到相当的资产。这才是正当的生活斗争的手段”(见《文学是有阶级性的吗?》)。鲁迅不能同意这样的观点,而且要追问:这样的理论遮蔽了什么?在1930年代的中国鼓吹这样的观点,会起到什么作用?于是,就写了这篇杂文予以揭露。
我们在阅读本文时,首先要注意文体的特点:这是一篇“杂文”,是文学体裁之一类,而不是政论文。因此,尽管有强烈的论辩动机与目的,却不能用政论的方式,依靠逻辑的力量来批驳对方,说服读者;而要用文学的方式,充分发挥形象的力量,揭示对方观点的实质,从情感上给读者以心灵的震撼,从而产生更加内在的说服力。
先看鲁迅怎样将对方的论点转换为一种形象?——“穷人总是要爬,往上爬,爬到富翁的位置”。应该说,这既不违反梁实秋的原意,却有了一个形象的动作:“爬”。全文即围绕这个“爬”字而展开。
1.鲁迅怎样分析“爬”的心理,描写“爬”的状态?又怎样区分“聪明人”的“推”与“老实人”的“爬”,其结果又如何?“老实人”爬不上去,为什么还“忍耐”着“只是爬”?
2.由“爬”怎样又“发明了撞”?鲁迅怎样描述“撞”的情景?
注意:经过鲁迅这一番心理解剖与形象描述,梁实秋的理论已经变成了一幅人与人之间又“推”又“撞”又“挤”的相互倾轧的残酷图景:少数人“(把别人)踏在脚底下,踹着他们的肩膀和头顶,爬上去”了,多数人却陷入“一步步的挨上去又挤下来,挤下来又挨上去,没有休止的”悲惨而无望的挣扎之中。在梁实秋教授竭力美化的自由竞争的“资产制度”背后,鲁迅仍然看到了“吃人肉的筵席”(这是鲁迅对中国社会与文明最深刻的观察与概括),在资本的名义下新的奴役与压迫关系正在1930年代的中国产生:这是鲁迅对现代都市文明的又一大发现。
3.鲁迅又怎样追索“爬”与“撞”的历史,说明这都是“古已有之”的?
注意:这是在给梁实秋的理论“刨祖坟”。
4.最后,鲁迅又怎样对梁实秋的理论作概括,却依然不失其形象性?——这不过是“早已爬在上面的人们”为爬不上去的奴隶“豫约”“名利双收的神仙生活”,于是,“爬了来撞,撞不着再爬”,“天下自然太平了”。
这样的“天下太平”正是以掩盖血淋淋的现实与历史的真相为代价的,这是以揭露一切“瞒”和“骗”为思想与文学的根本的鲁迅所绝对不能接受的,他一定要“骂”。——当然,用的是文学(杂文)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