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比较熟悉句子成分分析法,因为在中学阶段,老师在给大家分析句子结构时,用的就是句子成分分析法;你们学外语时,老师用来分析句子结构的方法,也是中心词分析法。这种分析法的要点大致如下:
1. 分析的对象是单句。
2. 认定一个句子有六大句子成分——主语、述语(即谓语)、宾语、补足语 [1] 、形容性附加语(即今天一般所说的定语)、副词性附加语(即今天一般所说的状语和补语),这六个句子成分分为三个级别:主语、述语(即谓语)是主要成分,宾语、补足语是连带成分,形容性附加语、副词性附加语是附加成分。
3. 作句子成分的原则上都只能是词。
4. 分析时,先一举找出全句的中心词作为主语和述语(即谓语),让其他成分分别依附于它们。
5. 分析手续是,先看清全句的主要成分主语和述语(即谓语),再看述语(即谓语)是哪一种动词,决定它后面有无连带成分宾语或补足语,最后指出句中所有的附加成分——形容性附加语和副词性附加语。
由于认定作句子成分的原则上只能是词,分析任何一个句子成分时都要找出中心词,所以句子成分分析法也称为“中心词分析法”。与这种分析方法相配的还有图解法。那六大句子成分在图上的安排如下:
例如:
(1)我的好朋友早已斟满了一杯香香的葡萄酒。
例(1),按句子成分分析法,这个句子的主语是“朋友”,谓语是“斟”。“朋友”和“斟”就是我们分析这个句子时首先要找出的全句的中心词。因为“斟”是个及物动词,后面可以带宾语,“葡萄酒”这个中心词就是宾语成分。主语、宾语前分别都有附加成分“我”、“好”和“一杯”、“香香的”,这分别就是主语的形容性附加语和宾语的形容性附加语。谓语“斟”的前后分别有附加成分“早已”和“满”,它们就是附加在谓语身上的副词性附加语。具体图解如下:
全图有一根主要的横线,主语、述语、宾语、补足语都写在主要横线之上,附加成分都写在主要横线之下。与横线交叉的双竖线||,是主语部分和谓语部分的分界线,||左边是主语部分,||右边是谓语部分;主要横线上的单竖线|之后是述语连带的宾语成分,斜线/之后是述语连带的补足语成分;主要横线下的附加成分,在写法上也有讲究。主语或宾语的形容性附加语,一律写在主要横线的左下斜线左边,述语的副词性附加语写在主要横线下的右下斜线的右边(如果形容性附加语是领属性成分,写在左下折线上;如果副词性附加语为介词结构,其介词宾语一律写右下折线上)。
句子成分分析法的好处,可以让人一下子把握住一个句子的脉络。用它来分析一个长单句,更能显示出它这方面的优越性。请看下面这个长单句:
(2)我国首次升空的“神州—3号”模拟载人飞船经过264个小时在太空运行之后按照原先预定的时间安全、准确地返回原先计算好的我国西北某地区的地面。
按照句子成分分析法来分析,例(2)这个句子的基本脉络是:“‘神州—3号’飞船——返回——地面”。由于句子成分分析法有上述优点,而在一般的语言教学中,给学生作句法分析无非是要让学生清楚了解一个句子的基本格局和脉络,所以句子成分分析法为语言教学界所接受,在教学语法学界影响很大,直至现在。它对推动汉语教学语法的发展作出了很大的贡献。
但是,句子成分分析法在实际操作上有不少问题,从语法研究的角度说,它有较大的局限性。
实际操作上的问题是:
问题一, 离了枝叶,主干不成立或站不住,或不是原来句子的意思了。例如:
(3) 他贪图 安逸。
(4)封建 思想 必须 清除。
(5) 我们学习 好的 品德。
(6) 我们便宜 他了。
例(3)、(4)作为句子主干的“*他贪图”、“*思想清除”,根本就不成立;例(5)作为句子主干的“?我们学习品德”,似站不住。而例(6)作为句子主干的“我们便宜”,倒是可以成立也可以站得住的,但不是原来句子的意思了。
问题二, 离了枝叶,主干虽能成立或站得住,但意思完全变了。例如:
(7) 我们 都 听 不 懂。 ≠ 我们听 ≠ 我们懂
(8) 他死 了爷爷。≠ 他死
(9)这些 举措方便 了群众。≠ 举措方便
(10)不合格的 党员清除 了。≠ 党员清除
问题三, 分化歧义的能力差。有的歧义句它可以分化,例如:
(11)我们五个人一组。
例(11)如表示“我们每五个人组成一个组”,按句子成分分析法,主语应是“我们”,谓语是主谓词组“五个人一组”;如表示“我们这五个人在同一个组里”的意思,那么句子主语是“人”。但是更多的歧义句它就无能为力。例如:
(12)照片放大了一点儿。
例(12)有歧义:(a)意思大致相当于“照片只放大了一点儿,放得不是很大”;(b)意思大致相当于“照片放得过于大了”。用句子成分分析法,都该这样分析:
这样,句子所表达的不同意思没法通过句子成分分析法来加以分化。
问题四, 不利于发现某些词语的用法特点。如副词“白白”的用法特点(它只能修饰一个复杂的动词性成分)就不可能依据句子成分分析法来加以揭示。(为什么?请大家自己想一想)
句子成分分析法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局限性呢?原因是句子成分分析法在分析过程中不大关注语法结构的层次性。上面所说的问题都由这一点引起的。
要解决或者说解释例(3)—(12)的问题,就要求我们去寻求能关注句法结构内部层次构造的分析手段。
句子成分分析法有它的局限性,但决不能认为句子成分分析法就没有用了,就没有价值了。我们说某种分析方法有局限,是说它只适用于一定的范围,服务于一定的目的,而不是说它就一无是处。其实句子成分分析法在初级语法教学或对外汉语教学中,还是能发挥它的作用的。
从表面看,一个句子或者句法结构是词的线性序列,其实句子或句法结构里词与词之间结合的松紧程度是不一样的,词和词的组合有着层次的透景。这样说的意思是,一个句子或者句法结构里的词和词,并不是简单地像我们人排队那样总是相邻两个词挨次发生关系,而总是按一定的句法规则一层一层地进行组合的。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
(1)他刚来。
这句话只包含“他”、“刚”、“来”三个词,这三个词挨次相邻,形成一个线性序列。“刚”和“他”,“刚”和“来”,从线性排列的角度看是等距离的,但在语法上“刚”跟“他”不发生直接的关系,“刚”先跟“来”发生直接的关系,然后“刚来”再跟“他”发生关系。显然,从内部句法构造看,呈现一种层次构造——先“刚”跟“来”构成修饰关系,然后“刚来”合起来再跟“他”构成主谓关系。这种层次构造可以图示如下:
句子或者说句法结构所具有的这种构造特性,一般就称之为“句法构造的层次性”。
在分析一个句子或句法结构时,将句法构造的层次性考虑进来,并按其构造层次逐层进行分析,在分析时,指出每一层面的直接组成成分,这种分析就叫层次分析。
“层次分析”,朱德熙先生认为,不能简单地把它看作是一种分析方法,而应把它看作一种分析原则,因为方法是可用可不用的,而原则是必须遵守的。我们进行句法分析时,则必须按句法构造的层次性进行分析。朱德熙先生的看法是有道理的,不过我们觉得相对于以往的句子成分分析法来说,将它称为“层次分析法”也是可以的。
层次分析,实际包含两部分内容,一是切分,一是定性。
切分,是解决一个结构的直接组成成分到底是哪些,换句话说,一个句子或句法结构到底应该在什么地方切分。拿上一小节所举的“他刚来”为例,这个句子,从结构上说,首先该在“他”和“刚”之间切分呢,还是该在“刚”和“来”之间切分,这考虑的就是切分问题。
定性,是解决切分所得的直接组成成分之间在句法上是什么关系。再拿“他刚来”来说,在切分问题解决之后,“他”和“刚来”之间是什么句法关系,“刚”和“来”之间是什么句法关系,这考虑的就是定性问题。
怎样表现对一个句法结构的层次分析呢?切分,一般用划线法,也用树结构;定性,一般用阿拉伯数字标示,再加简明的文字说明。例如:
(1)他抽烟。
如对这个句子进行切分和定性,可图示如下:
(a)、(b)属于划线法,其中,(a)是由小到大划,(b)是由大到小划;(c)是树结构(像一棵倒装的树)。
层次分析的基本精神是:
1. 承认句子或句法结构在构造上有层次性,并在句法分析中严格按照其内部的构造层次进行层层分析。
2. 每一次分析,都要明确说出每一个构造层面的直接组成成分(Immediate Constituents)。再拿上面举的例子来说,“他刚来”这个句子,内中的三个词不在一个层面上,这个句子含有两个构造层面。第一个层面,其直接组成成分是哪两个,第二个层面,直接组成成分是哪两个,都必须明确说出。
3. 在分析中,只管直接成分之间的语法结构关系,不管间接成分之间的语法结构关系,也不管句法结构中实词与实词之间的语义结构关系。举例来说,“张三喝啤酒”,第一个层面的直接组成成分是“张三”和“喝啤酒”,它们之间是主谓关系;第二个层面的直接组成成分是“喝”和“啤酒”,它们之间是述宾关系。这在分析中必需明确指出。至于“张三”和“啤酒”之间是否有什么语法关系,“张三”和“喝”之间、“张三”和“啤酒”之间、“喝”和“啤酒”之间在语义上是什么关系,层次分析一概不管。
层次分析实际上包含两部分内容,一是“切分”——是要解决从哪儿切分的问题;二是“定性”——要解决切分所得的直接组成成分之间在句法上是什么关系的问题。例如“张三吃苹果”,包含三个词,如果要对这个结构进行层次分析,首先要考虑的问题是:从哪儿切分——是从“张三”和“吃苹果”之间切分呢,还是从“张三吃”和“苹果”之间切分?(合理的切分应该是在“张三”和“吃苹果”之间)这是“切分”问题。其次要考虑的问题是:切分得到的直接组成成分“张三”和“吃苹果”之间在句法上是什么关系——是主谓关系呢,还是述宾关系呢,还是别的什么关系?(合理的定性结果是主谓关系)这是“定性”问题。对“张三吃苹果”的层次分析的全部内容可以图示如下:
前面我们曾谈了句子成分分析法的局限。如果改用层次分析法,那些局限就不复存在了。为了便于说明,这里不妨照录2.1小节里(3)—(10)和例(12)的用例(为区别起见,在原先的标号后加上’):
(3’) 他贪图 安逸。
(4’)封建 思想 必须 清除。
(5’) 我们学习 好的 品德。
(6’) 我们便宜 他了。≠ 我们便宜
(7’) 我们 都听不 懂 。≠ 我们懂
(8’) 他死 了爷爷。≠ 他死
(9’)这些 举措方便 了群众。≠ 举措方便
(10’)不合格的 党员清除 了。≠ 党员清除
(12’)照片放大了一点儿。
按照层次分析法的观念,例(3’)的谓语根本就不是“贪图”,而是“贪图安逸”;例(4’)的主语,根本就不是“思想”,而是“封建思想”;例(5’)“学习”的宾语不是“品德”,而是“好的品德”;例(6’)的谓语不是“便宜”,而是“便宜他了”;例(7’)的谓语不是“懂”,而是“都听不懂”;例(8’)的谓语不是“死了”,而是“死了爷爷”;例(9’)主语是“这些举措”,谓语是“方便了群众”,而不是“方便”;例(10’)主语不是“党员”,而是“不合格的党员”。显然,按照层次分析,原先按句子成分分析法分析所存在的所谓问题便都不存在了。至于例(12’)的歧义,用层次分析法,就很容易分化,因为这个句子之所以有歧义,就因为内部构造层次不一样:当表示(a)“照片只放大了一点儿,放得不是很大”的意思时,它的内部构造层次是:
当表示(b)“照片放得过于大了”的意思时,它的内部构造层次则是:
为确保层次切分能符合句法结构本身内部构造的实际情况,在切分时,需注意这样几个问题:
第一,切分不能根据语感,因为语感是不可捉摸的,往往会因人而异。例如:
(1)张教授写的一篇文章
例(1)是个名词性偏正结构,首先应在哪儿切分?如果凭语感,不同的人,可能会进行不同的切分:
(2)a. 张教授+写的一篇文章
b. 张教授写的+一篇文章
c. 张教授写的一篇+文章
就语感来说,这三种切分,各自都可以说出一定道理,很难断定哪一种切分是合理的,而事实上b切分才是可取的。
第二,也不能根据语音停顿,因为语音停顿跟语法成分的界线不是一一对应的。例如:
(3)我昨天买了一件最新潮的外套。
在实际言语交际中,例(3)可以有不同的语音停顿:
(4)a. 我▼昨天买了一件最新潮的外套。
b. 我昨天▼买了一件最新潮的外套。
c. 我昨天买了一件▼最新潮的外套。
d. 我昨天买了一件最新潮的▼外套。
e. 我昨天买了▼一件最新潮的外套。
但是从语法上来说,只有按(4)a切分是符合汉语句法规则的,“我”是主语,“昨天买了一件最新潮的外套”是谓语。
第三,每一个层面上切分所得的直接组成成分,其中一个如果是合成句法形式,即不是单词,那么这个合成句法形式不能是该句式所独有的,必须能在别类句法结构中再现(reproduce)。例如:
如果按a切分,作为直接组成成分的“有办法”这个合成句法形式,可以在别类句法结构里再现,如“有办法的人”“他有办法”等;如果按b切分,作为直接组成成分的“很有”这个合成句法形式,就只能在“很有……”这类结构里出现,不能在别类结构里再现。所以a切分比较合理。
第四,每个层面上切分所得的直接组成成分,它们之间组合所依据的规则在该语言中必须具有普遍性。这意思也就是说,每个层面上切分所得的直接组成成分,它们之间组合所依据的规则对语言事实的解释在深度和广度上都是最理想的。再拿“张三喝啤酒”来说,上面说了,正确的切分应该是a,即:
那么能否切分为b呢?即:
单就这个句子来看,似乎也未尝不可。但从整个汉语语言事实看,采用b切分会有些问题。按a切分,意味着述宾结构可以作谓语;取b切分,意味着主谓结构可以带宾语。但两相比较,述宾结构作谓语,这一句法规则在现代汉语里带有普遍性,对语言事实的解释力强;而主谓结构带宾语在现代汉语里就不具有普遍性。例如“他属于白种人”,就只能切分为a,而不能切分为b。请看:
这为什么呢?这是因为“属于”是个粘宾动词,它后面必须带宾语,不可能单独先跟某个名词构成主谓关系。如果硬要按b切分为“他属于”和“白种人”两部分,就还将违反上面所讲的第三条标准,即“他属于”只能在“X属于……”这类结构中出现,不能在别类结构里再现。可见,“他属于白种人”切分为a才是合理的。
第五,每一层面切分所得到的直接组成成分,彼此按句法规则组合起来,在意义上必须跟原先的结构体所表示的意思相一致,具体说:
1. 切分所得的各个直接组成成分,都必须有意义。例如“年轻的一代”,如果把它切分为:
所得的直接组成成分,“年轻的”有意义,“一代”也有意义,所以这个切分是合理的。如果把它切分为:
所得的直接组成成分,“年轻”有意义,但是“的一代”根本就不成立,当然没有意义。可见这样切分是不合理的。
2. 切分所得的各个直接组成成分,彼此在意义上有搭配的可能。例如“一片好风光”,如果把它切分为“一片”和“好风光”,彼此在意义上能进行合理的搭配;如果切分为“一片好”和“风光”,虽各个直接组成成分都有意义,但它们在意义上没有搭配的可能,因为“一片好”只能理解为主谓关系,而作为主谓结构的“一片好”在意义上不可能跟“风光”搭配。
3. 切分所得的各个直接组成成分,它们在意义上的组合,必须跟原结构的意义相等。例如“我最好的朋友”,如果切分为:
这样切分,意味着那朋友是“我”的,而且是我的朋友中的“最好的朋友”,各个直接组成成分,在意义上的组合等于整个句法结构的意义。如果我们把它切分为:
这样切分,从第一层看,问题还不那么显露;看到第二层,问题就很清楚了。在原结构里,“最好的”在意义上是说明“朋友”的,而按例(10)的切分,“最好的”变成说明“我”了,这显然不合原结构的意义。
层次分析对句法分析,乃至对整个语言结构的分析,起了极大的推动作用。层次分析法的适用面相当广。就语法范围内说,上至复句,下至合成词,要作内部结构分析,都得用到它。请看下面这个复句:
(1)①掌柜是一副凶脸孔,②主顾也没有好声气,③教人活泼不得;④只有孔乙己到店,⑤才可以笑几声,⑥所以至今还记得。(鲁迅《孔乙己》)
这是一个多重复句,一共包含6个分句。正确分析这个复句内部分句与分句之间的关系,有助于我们对这句话的准确理解。要对这个复句作结构分析,就一定得用层次分析。严格按照层次分析法,这个复句的内部构造层次应该是:
对于这个复句,有的人从表面看问题,将整个复句首先在分号那个地方,即在第③和第④分句之间一分为二。其实,这样切分并不符合句子的原意。为什么这样说呢?我们可以思考这样一个问题:如果没有“教人活泼不得”和“可以笑几声”二者的对比,那伙计能对孔乙己“至今还记得”吗?显然,这个复句第一刀应该切在“所以……”之前,这样才符合句子的原意。这也就是前面所说的,“每一层面切分所得到的直接组成成分,彼此按句法规则组合起来,在意义上必须跟原先的结构体表示的意思相一致”。
当我们分析词的内部构造时,也得用层次分析法。例如京剧名词“武花脸”这个合成词,它的内部构造,按照层次分析法应分析为:
不仅适用于语法结构分析,而且往下也适用于语音音节结构分析,往上也适用于句群或篇章结构分析。音节结构以“小(xiǎo[ɕiɑu 214 ])”为例,应分析为:
现在看一个句群:
(4) A ①我那时随身并没有带着家谱,②确乎不能证明我是中国人。 B ③即使带着家谱,④而上面只有个名字,⑤并无画像,⑥也不能证明着名字就是我。 C ⑦即使有画像,⑧日本人会假造从汉到唐的刻石,⑨宋太宗或什么宗的画像,⑩难道偏不会假造一部木制的家谱吗?(鲁迅《说胡须》)
这是一个句群,由 A 、 B 、 C 三个复句组成。每个复句包含若干分句。要分析好这个句群,也得运用层次分析法。先分析三个句子之间的关系:
再往下对各个复句分析如同对例(1)分析一样(略)。
单就句法来说,层次分析法的作用大致可概括如下:
第一,能更好地分化歧义句式。
一个具体的句子或句法结构,能表示多种不同的意思,而这并不是由句法结构中某个词的多义现象造成的,这种句子或句法结构统称为“歧义句式”。如本章一开始所提到的汉语语法学界常举的“咬死了猎人的狗”便是一个歧义句式,它既可以表示(a)“把猎人的狗咬死了”这一意思,又可以表示(b)“那条把猎人咬死了的狗”这一意思。而这类歧义句就跟内部构造有关。跟构造层次相关的歧义句式,歧义的造成,有两个原因:
一是因为句法结构内部可以作不同的切分而造成歧义。“咬死了猎人的狗”就属于这种情况——按(a)的意思,整个结构应切分为:
按(b)的意思,整个结构改切分为:
二是因为句法结构内部从切分上看虽然相同,但切分出的直接组成成分之间的语法结构关系不同而造成歧义。例如“我们需要进口设备”,这是一个歧义句,既可以表示(a)“我们需要从国外进口某种设备”的意思,也可以表示“我们需要进口的设备”的意思。这一歧义现象的造成,就属于这种情况,因为这个句子从构造层次看,不管表示哪种意思都是一样的,即只有一种切分。请看:
但是,其中的“进口设备”可以分析为不同的结构关系——如果句子表示(a)的意思,“进口设备”该分析为述宾关系;如果句子表示(b)的意思,“进口设备”该分析为偏正修饰关系。
跟构造层次相关的歧义句式,有的句子成分分析法也能加以分化。如上面刚举的两个例子。“咬死了猎人的狗”这个歧义句式,用句子成分分析法来分析的话,按(a)的意思,这是个主谓句,主语(可能是狮子、老虎或豹子等)省略了,谓语是“咬”,宾语是“狗”;按(b)的意思,这只是一个名词性的偏正结构,定语是“咬死了猎人”,中心语是“狗”。
而“我们需要进口设备”这个歧义句式,用句子成分分析法来分析的话,也是比较容易对付的。但是,像先前所举的“这张照片放大了一点儿”这样的歧义句,句子成分分析法,就显得无能为力了,这种歧义句就只能用层次分析法来分化。因此说,层次分析法在分化这些歧义句式上,其能力远胜于句子成分分析法——不仅能分化句子成分分析法能分化的歧义句式,而且能分化句子成分分析法所不能分化的歧义句式。
第二,有助于发现新的语法现象,揭示新的语法规律。
层次分析更大的作用在于能有利于发现新的语法现象,揭示新的语法规律。譬如说,以往的汉语语法书上都说现代汉语里的动词一般都能作谓语,只要意义上能搭配。其实这是不用层次观念来分析句子结构所得出的结论。自从自觉运用层次分析法以来,人们逐渐认识到,现代汉语里的动词单独作谓语是要受到很大限制的。有大约50%的动词不能单独作谓语,像“姓”“逗”“企图”“责怪”等就都不能单独作谓语;而像“看”“等”“吃”“参观”等动词虽然能作谓语,也要受到语用上的限制,如“看”只在祈使句和答话里或含明显对比意义的句子里才能单独作谓语。例如:
(8)你看!
(9)“那个电影她看不看?”“她看。”
(10)那电影她看,我不看。
显然,这一重要语法现象,如果只使用句子成分分析法,不使用层次分析法,那是不会发现的。
运用层次分析法,我们常常要思考应该在哪儿切分,为什么要在那儿切分这样一些问题,这就有助于把语法研究引向深入,去揭示前人所未曾发现或注意的问题与规律。譬如“父亲的父亲的父亲”这一个句法结构该怎样切分?下面(a)和(b)两种切分都可以吗?
有人认为都可以,理由是按(a)切分,意思是“祖父的父亲”,即指曾祖父;按(b)切分,意思是“父亲的祖父”,也是指曾祖父——二者意义等值。考虑到像“大哥的岳母的儿子”、“老师的孩子的同学”、“团长的妻子的哥哥”、“我们的排长的媳妇”等实例,只能按(a)切分,即:
我们就不能不考虑这样的问题:“真是两种切分都可以吗?”为了能获得科学的结论,我们没有就事论事,只是就“父亲的父亲的父亲”这个具体的结构来考虑问题,而是考虑到“父亲的父亲的父亲”主要是由三个指人的名词组合成的,所以我们就全面考察研究了由指人的名词自相组合造成的偏正结构,然后再来讨论“父亲的父亲的父亲”的切分问题。全面考察研究的结果,发现由指人的名词自相组合造成的偏正结构,其内部有极强的规律性。“父亲的父亲的父亲”,只是由指人的名词自相组合造成的偏正结构中的一个特例,而其特殊性只表现在它内中的三个名词都是“父亲”,而不是其组合规则有什么特殊性。因此,根据由指人的名词自相组合造成的偏正结构内部所具有的极强的组合规则,我们对“父亲的父亲的父亲”这个结构的切分,得出了这样的结论:按(a)切分是合理的,按(b)切分是不符合这类结构的内部组合规则的。(具体参见陆俭明 1985)那么为什么“父亲的父亲的父亲”按(a)切分或按(b)切分在意义上是等值的呢?其实这完全是一种偶然的巧合。正如在数学中,如果在同一个算式里既有加减项,又有乘除项,那么一定得遵守“先乘除,后加减”这一个运算原则。可是我们有时也会遇到似乎不遵守这“先乘除,后加减”的运算原则也会获得正确的答案。例如:
(13)(a)1×7+3=7+3=10 [正确的运算法]
(b)1×7+3=1×10=10 [不正确的运算法]
(14)(a)7+3×1=7+3=10 [正确的运算法]
(b)7+3×1=10×1=10 [不正确的运算法]
(15)(a)7+3÷1=7+3=10 [正确的运算法]
(b)7+3÷1=10÷1=10 [不正确的运算法]
这也是一种巧合。就这里所举的例子看,其巧合条件是,或者算式中乘在前加在后,并且被乘数为1,如例(13);或者算式中加在前乘在后,并且乘数为1,如例(14);或者算式中加在前除在后,并且除数为1,如例(15)。那么“父亲的父亲的父亲”按(a)、(b)两种切分在意义上等值,其条件是什么呢?那就是组成成分都是“父亲”。
由指人的名词自相组合造成的偏正结构内部有极强的规律性,这一点就是因为要解决“父亲的父亲的父亲”这一结构的切分问题才促使我们去进一步考察研究而发现的。
层次分析是我们语法研究,乃至整个语言研究所必不可少的最基本的分析方法。层次分析理论观点的建立,极大地推进了语言研究,也对其他学科产生了积极的影响。但正如前面已经指出过的,任何理论方法都有它的局限性。局限性不能理解为缺点。所谓局限性,是说任何一种理论方法都有一定的适用范围,越出了它所能解决的范围,就无能为力了。层次分析法也不例外。
那么层次分析法的局限性表现在哪里呢?它的局限性主要表现在两方面:
一、它只能揭示句法结构的构造层次和直接组成成分之间的显性的语法关系,即语法结构关系,不能揭示句法结构内部所隐含的语义结构关系。
层次分析具有这一个局限性是很可以理解的,因为正如前面已经指出的,层次分析只包含切分和定性两方面内容,换句话说,层次分析只承担两项任务:一是切分,找出一个结构的直接组成成分;二是定性,确立切分所得的直接组成成分之间是什么句法关系。至于包含在结构中的实词性词语之间的语义结构关系,这不是它所承担的任务。例如:
(1)我写了一封信。
例(1)通过层次分析,我们可以而且也只能知道它内部的构造层次和直接组成成分之间的语法结构关系,如下图所示:
但是,“我”和“写”之间在语义上是什么关系,“写”和“信”之间在语义上是什么关系,层次分析法就不管了,它也没有能力来揭示。本章一开始,我们曾提出这样的问题:为什么“咬死了猎人的狗”有歧义,而“咬死了猎人的鸡”没有歧义?层次分析法只能对“咬死了猎人的狗”有歧义,“咬死了猎人的鸡”没有歧义来加以证实,但是不能回答“为什么”,原因也在于它不管成分之间的语义关系。如果考虑、了解了内部实词之间的语义关系——狗既可以成为动词“咬”的受事(别的动物把狗咬死),也可以成为动词“咬”的施事(狗把猎人咬死),而鸡只可能成为动词“咬”的受事(别的动物把鸡咬死),而不可能成为动词“咬”的施事(从没有听说过鸡会把人咬死),那么我们就可以来进一步说明“为什么”了。
总之,由于语义结构关系的不同而造成的歧义句式就不能用层次分析法来加以分化。像“我在屋顶上发现了他”这样的歧义句就没法通过层次分析来加以分化。因为这个句子之所以有歧义,跟内部的构造层次、词语之间的语法结构关系都毫无关系,而只是因为“屋顶上”似乎既可以看作是“他”所在的地方,也可以看作是“我”所在的地方,还有可能是“他”和“我”都在屋顶上。为解决这种问题,就需要我们去寻求新的分析方法。
二、层次分析完全是一种静态的分析,因此有些现象它解释不了。例如:
(3)a. 木头桌子质量
b. 羊皮领子大衣
(4)a. 北大数学老师
b. 土壤钾盐含量
单就构造层次和内部的句法结构关系看,例(3)a和b完全一样,例(4)a和b完全一样。请看:
其实,例(3)a和b并不一样,例(4)a和b也并不一样。例(3)a例去掉头上的修饰语“木头”,“桌子质量”仍然成立,可是b例如果去掉头上的修饰语“羊皮”,则“*领子大衣”就不成立;同样,例(4)a例如果去掉中间的修饰语“数学”,“北大老师”仍然成立,但是b例如果去掉中间的修饰语“钾盐”,则“*土壤含量”就不成立。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区别呢?层次分析回答不了这个问题。那么应该怎样看待这个问题呢?
我们知道,一个复杂的句法结构都可以看作是由简单的句法结构扩展来的。如果我们能联系扩展来考虑,那么上面的问题就好回答了。原来,扩展的方式可以有多种。例(3)、(4)里的a例“木头桌子质量”、“北大数学老师”,可以看作是由“桌子质量”、“北大老师”通过更迭性扩展而成的,即:
而例(3)、(4)里的b例“羊皮领子大衣”、“土壤钾盐含量”,则不能认为是分别由“领子大衣”、“土壤含量”通过更迭性扩展而成的,得看作分别是由“大衣”、“钾盐含量”通过组合性扩展而成的,即:
这也说明,我们在分析解释一种语法现象时,往往需要综合运用多种分析方法,而不能只用一种分析方法。
巴 南(1981)谈谈层次分析法,《中国语文》第3期;又见《汉语析句方法讨论集》,上海教育出版社,1984年。
华 萍(1981)评“暂拟汉语教学语法系统”,《中国语文》第2期;又见《汉语析句方法讨论集》。
陆俭明(1980)汉语语法研究中一个值得注意的问题,《中学语文教学》第11期。
陆俭明(1981)分析方法刍议,《中国语文》第3期;又分别见《汉语析句方法讨论集》和《陆俭明自选集》,河南教育出版社,1993年/河南大象出版社,2000年。
陆俭明(1985)由指人的名词自相组合造成的偏正结构,《中国语言学报》第二期;又见《陆俭明自选集》。
陆俭明(1990)关于“他所写的文章”的切分,《语言学通讯》1~2期;又见《陆俭明自选集》。
陆俭明(1985)析“像……似的”,《现代汉语虚词散论》,北京大学出版社。陆俭明(1993)《八十年代中国语法研究》,商务印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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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黎锦熙先生所说的补足语,指以下一些(下加下划的):
(1)工人是 劳动者 。|那些工人们好像一支 军队 。|空气含有 水分 。
(2)这个工人变了 资本家 。|那个工人成了一个 学者 。|工人们都现出愉快的 样子 。
(3)工人请我 报告 。|我的话引起他们 发笑 。|主任让客 坐 。
(4)工人推举张同志 作代表 。|我们认工人 是生产者 。|他们叫我 老哥 。
(5)工人赞成我的话 公正 。|我爱他们 诚实 。|他们骂卖国贼 没有良心 。
例(1)、(2)里的补足语现在一般都看作宾语;例(3)—(5)现在一般将整个结构看作递系式(或称兼语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