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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流、潜意识问题漫谈

“你在北京刚刚讲了《文艺心理学》,我想看看意识流部分的讲稿。因为这个问题现在很热门。”

讲稿没有带来。意识流问题只提了一下,没讲多少。我讲的主要是文艺创作中的意识活动,而意识流是与潜意识分不开的;这方面的事情,目前我实在说不好。但同学们有兴趣,一再问起,所以在讲稿中加了一点。

“大概你对潜意识没有兴趣。”

不是没有兴趣,而是没有研究。说实在的,我对心理学发生兴趣,还是从潜意识开始的,第一个叫得出名字的心理学家就是弗洛伊德。我那时还年幼,看了关于“爱母憎父”定律和“俄狄浦斯情结”的介绍,虽然我想来想去自己心中似乎并没有那样可怕的想法,但仍然认为心理学非常奇妙和神秘。所以我在课外看一些心理学的书和文章,得到了一些乱七八糟的知识。进了大学以后,学了辩证唯物主义和巴甫洛夫的心理学说,才知道心理学并不奇妙神秘。不过我也不像过去苏联人那样,硬要说巴甫洛夫学说与西方的心理学是势不两立的。这些都无关正题。总而言之,我是试图把心理学的基本原理同文艺创作和欣赏中的基本事实结合起来,以便弄清楚文艺创作和欣赏中的意识活动,讲课也就是讲这个。

“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潜意识同文艺创作没有关系?”

我没那么说。不过各人有各人的目标。我说过,让我们先把意识活动中的事情弄弄清楚吧。就文艺问题而言,光是意识活动中的事情就乱得够呛了,够我研究两辈子了。至于潜意识,岂不是要到第三辈子才能去研究?我的意思无非是说,就文艺心理学而言,解决意识活动中的疑问比较急迫。

“现在恐怕不能这么说,大家都在谈意识流,它就成了亟待研究的问题。”

你说起意识流,我倒想起来了。根据意识流的发明者威廉·詹姆斯的理论,我仍然认为研究意识活动更急迫。这里正好有几张卡片。请看这两张吧,都是詹姆斯的话:

对于思想流(按即意识流)的初步描写最后要说到的特性是: 意识始终是对于它的对象的一部分,比另一部分更感兴趣;并且在思想进行的全部时间,都在欢迎这个,拒绝那个,换言之,都在选择。

注意力的去取,以及带考虑的意志作用这些现象,当然都是这个选择活动的明显例子。可是这种选择作用,就在通常不叫做注意与考虑的活动内也不断进行:这是很少人知道的。

再转到审美的领域内,我们的公例就更明显了。美术家是出名选择他的节目的,他摈弃一切彼此不相调和或是与他作品的主题不调和的浓淡、色彩和形状。统一、调和、“特性的辏合”,所以能使美术品胜过天然物,完全是由于剔除。假如美术家够敏慧,能抓住一个天然物的某一性质,作为它的特色,把一切与这个特色不调和的、“仅是偶然的”节目隐匿起来,那末,任何一种天然物都可以化为美术品。

詹姆斯的意思是说,人的大脑中满是混乱的意识,它的活动也是不合逻辑与理性的。但是人只要运用意志,集中注意,那么意识的乱流就受到“选择”,成为明确的、合乎逻辑的意识活动。他特别举出了“审美”活动,说“美术家是出名选择他的节目的”,进行了“选择”才会有美术创作;他还用他自己的语言讲了表象的分解与综合。我看他这些话是有道理的,因而认为文艺心理学应该首先研究明确的意识活动,要晓得任何文艺创作都是运用了意志、集中了注意、进行了选择的。“意识流”也罢,“荒诞派”也罢,在我看来不过是作者故意要这样表现,他心中其实是有明确的意识活动的。他把人物的思想、事情的变化表现得很乱,但作者心中并不乱。你也不要以为作者真能写出别人的“意识流”,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正是詹姆斯高度强调了意识的“私人”性,认为人与人的思想之间是“绝对‘绝缘’的”,“是自然界中最彻底的破裂”(他这种说法是太绝对了)。别人的意识既然是连贯的、庞杂的、不断变化的“河”或“流”,那么创作者怎么能准确了解,如实再现呢?你或许会说,作者是在表现他自己的“意识流”,只不过把它安放在他所创造的艺术形象身上而已。这是可能的,但也只是一种主观努力罢了。因为詹姆斯认为意识“并非砍成一块一块”的;他把意识流停顿的地方叫做“实体部分”,流动的地方叫做“过渡部分”,而“从内省看,我们很难见到过渡部分的真相”。就算把它抓住了,那也不是真正的意识流,犹如“雪花接在温暖的手上,就不是雪花,只是一滴水”。既然如此,作者还怎么表现自己的意识流呢?他所表现的,无论显得怎样变幻不定,终究只是“意识块”而已;而这“意识块”就是运用了“注意”,进行了“选择”的结果。不过把意识流作为一种表现方法,那倒是有助于揭示人的意识活动的复杂性,也显得接近于意识活动的本来面貌,这种效果是有的。

“西方超现实主义派作者努力寻求半睡眠状态出现的怪异形象,甚至使用致幻剂,这总不能说创作依靠明确意识了吧?”

他可以在半睡眠状态时寻求,但他不能在半睡眠状态中作画。他醒过来了,下定决心要画出刚才在半睡眠状态或梦中寻求到的怪异形象,可是这时,那些“形象”已经成为明确的表象了(如果他果真记住了的话)。他在画时又可能对那些“形象”加点工,这就更成了自觉的表象运动了。况且“下定决心”要画这种“形象”,这岂不又是一种明确的意识?说到使用致幻剂,这也许可以使画家带着幻觉来作画,也许可以直接把幻觉画出来(我说“也许”,是因为我没有见过他们究竟是怎么搞法),但这是否就是艺术呢?是否真能创造美的价值呢?我是怀疑的。我是坚决认为文艺创作是一种具有社会性的意识形态,它是要起社会作用的。因此文艺创作所表现的东西应该既是创作者所“独感”,也能引起欣赏者的“共感”,这样才会有共同的感受和理解,实现思想感情(包括美感)的交流,文艺创作才成为社会财富。使用致幻剂炮制出来的东西,在作者清醒过来以后,连他自己也难以感受和理解了,还谈得上让别人欣赏吗?人类文明的发展史,也是人类具有社会性的意识的发展史。使用致幻剂,那就说明“创作者”对自己的意识活动的创造力失去了信心。事实上这种人恐怕也真的没有多大的创造力。运动员使用兴奋剂创造的成绩是虚假的;“艺术家”使用致幻剂而搞出来的“创作”,那就比虚假还要严重。

“你强调文艺创作是明确的意识活动,不能说没有道理。但弗洛伊德认为代表本能冲动的潜意识是在暗中支配意识的,是心理活动的基本能力,那么讲意识活动又怎能离开潜意识呢?”

我首先说明,我在心理学方面是一个门外汉。我讲文艺心理学不过是用众所周知的心理学原理来分析文艺创作和文艺欣赏中的众所周知的事实。光是表象、思维、情感这三个东西在文艺创作和欣赏中是怎样活动的,就有研究不完的课题;实在顾不上、也没有资格在某一深奥的心理学问题上随便说话。不过你既然一定要我谈潜意识的问题,我就来说几句外行话,供你参考。

我所知道的潜意识这个概念,有两种含义,实际上是两个不同的概念。

第一种是指意识不到的心理活动。由于它没有同第二信号系统相联系,没有被内部言语凝固下来,所以不成为意识。例如在大脑反映客观世界时,有一部分信息未为个体所注意,但它们仍有可能存储、潜藏在脑海里。又如曾经有过的意识活动(包括情感活动),后来潜沉下去了,遗忘或者被别的意识所掩盖或压抑了。还有一种情况现在很被人注意,那就是意识到的大脑工作已经停止了,但大脑实际上还在暗中工作着。上述种种情况,由于实际上都没有同内部言语发生或保持联系,所以都不属于意识范围。但它们却可能在暗中起作用,影响个体的心理和行为;也可能在某种情况下突然浮现出来,成为意识。这样的心理现象是大家都承认其存在的,只不过有人称之为潜意识,有人不用这个名称罢了。

如果把这种心理现象称为潜意识,那么它在文艺创作中有什么作用呢?先从创作者本身来说,在他的创作过程中,上述潜意识有可能在暗中起作用,影响作者的思想或情绪。也可能突然浮现,为整个意识活动提供了有用的环节,从而促进创作(后一种情况就是人们所说的灵感的表现之一)。但是潜意识既是在暗中起作用,那就无线索可寻。它的突然浮现,又无规律可循。所以我认为创作还是老老实实依靠“意识域”中的艰苦而活跃的运动为宜;不必费心挖掘潜意识对自己的影响,更不要把出成果的希望寄托在它的突然浮现上。其次再说创作者对人物心理的表现。描写人物的潜意识怎样隐伏和突现,如果写得好当然有助于性格的刻画,形象的塑造。不过这种描写实际是作者本身的心理经验的转移,或者是根据人物性格和环境事件而作的心理“推理”,并非作者真能透视人物内心的潜意识活动。而他在作这种“转移”或“推理”时,仍然是通过了极为明确的意识活动的。

潜意识的第二种解释,是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派”专用的。弗洛伊德本来称为无意识,但按照他的说法,无意识实际上是心理活动的基本动力;因为有这么大的作用,所以后来又被称为潜意识。概括起来说,弗洛伊德把人的心理活动分为两个对立的部分,即无意识和意识。无意识主要是指人的本能冲动,它在人的心理活动中是隐蔽的,意识不到的。它按照“唯乐原则”活动,专门追求本能欲望的满足(弗洛伊德还曾经特别强调性的欲望)。这种追求实际上是整个心理活动的动力,弗洛伊德称之为“里比多(libido)”,也有人把它叫做“性能量”。在弗洛伊德看来,人在成年时期的性特征并不是唯一的性表现,而是从幼年期开始就有繁复的性冲动,所以“性能量”始终是心理活动的“基因”。这就是无意识领域中的情况。至于意识,那是显露在心理活动之中的,它反映了能得到社会承认的“自我需要”。因为人是生活在社会上,所以要遵循“唯实原则”,即考虑现实的情况,调整心理和行为,这就是意识的活动。意识的领域中还有一个高级的层次,即道德、理想等意识,它的活动遵循“道德原则”。这样,就整个心理活动来说,情况便是意识压抑着本能冲动,而本能则在暗中支配意识。本能对意识的支配是个体意识不到的,而意识对本能的压抑也往往是意识不到的,所以无意识便成为心理活动的基本动力,是各种动机、意图的源泉。另外在弗洛伊德的学说中,也可以找到无意识(潜意识)同文艺创作的关系的解释。在他看来,文艺创作是人的性本能的“升华”的一种表现,也就是说性本能受到压抑,只能表现为社会所许可的一些活动(文艺创作即为其中之一),以求得变相的、象征性的满足。

我已经说过,我在心理学方面是个“门外汉”,但“门外汉”也会有自己的看法。我可以坦率地告诉你,虽然我认为弗洛伊德对心理学的发展有过贡献,但整个说来,我一开始对他的学说就怀有疑问,后来就变成了基本上不同意。所以在我试图把心理学原理用于文艺创作和欣赏时,我就不可能在运用他的学说上多费力气。

“你能不能具体说说你的看法,因为这个问题是目前大家有兴趣的。”

我没有什么特别的看法,不过是众所周知的一些道理。过去对弗洛伊德的批判是有简单粗暴的倾向,现在要看到弗洛伊德学说中也有合理的因素,特别是不能随意解释他建立学说的动机。但是也不应该轻易抛弃那些批判,要知道其中也是有合理因素的。

从唯物主义反映论来看,弗洛伊德学说的错误是明显的。我现在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几句。我认为弗洛伊德学说思辨(广义)色彩太浓了,就我所看到的材料而言,他很少提供过硬的实验证据。心理学是一种科学,太重思辨和内省是不能解决问题的。所以弗洛伊德学说问世以后,一方面影响很大,另一方面就在西方也是争论不休的。先是他的同事荣格和阿德勒同他分裂,后来又有弗罗姆、霍尼、沙利文等人提出了不同看法。他们的看法,说起来太费事,况且我也知之不多。我给你举一个“粗暴”而有趣的例子吧。你一定知道英国推理小说家克里斯蒂吧?她在小说《迷雾园》中通过主角斯道克之口说道:“弗洛伊德的学说……我并不赞成,因为性的需要毕竟只是人类生存的几种基本欲望之一,而不是唯一的欲望,不能如此笼统夸张,大肆渲染。”斯道克提出了什么证据呢?没有,他也不过是一种思辨,然而他的看法实际上却很有代表性。就连荣格同弗洛伊德分裂,起因之一也在于怀疑弗洛伊德对性本能过于夸大。我前面说了,弗洛伊德讲“爱母憎父”,讲“俄狄浦斯情结”,我在自己心里找不到这种想法,怀疑就从这里开始。这固然说明我那时幼稚,但也反映了一种情况,即思辨的东西别人也可以用思辨来怀疑。我那时最感到不可理解的就是关于“俄狄浦斯情结”这个名词。希腊神话中俄狄浦斯的故事,大家都知道,他弑父娶母是由一连串误会与巧合构成的;在那里面实在看不出俄狄浦斯有什么“爱母憎父”的本能。如果说“俄狄浦斯情结”是个借用的名称的话,那么弗洛伊德对哈姆雷特的分析可是认真的,他推论哈姆雷特有弑父娶母的隐蔽愿望,凡是看过莎士比亚这个名剧的人,谁会有此同感呢?我并不是说弗洛伊德学说中只有这类推论,而是认为这类推论根本就不该用在科学著作之中。新近翻阅《近代心理学历史导引》一书,其中讲到弗洛伊德逝世那一年,哈特曼在一篇论文中说,根据进化论,人一定有同自然环境、社会环境进行真实接触的基本能力,超过了盲目的本能。这种能力使人的意识活动的资质得到有效的利用,所以人的心理中有渊源于外部现实而不仅仅来自内部冲突的活动,有一个“自主性的领域”。这也就是说心理活动并不总是暗藏着意识与潜意识的冲突。这种说法也是思辨性的,但你能认为哈特曼的思辨一定不及弗洛伊德?

“你不相信弗洛伊德学说,不会仅仅因为它思辨色彩太浓吧?”

主要因为我相信唯物主义反映论,相信社会实践是意识活动的源泉。我想,在人类文明化的漫长过程中,人的自然属性和社会属性是彼此制约的,但毕竟有一个方面起主导作用,在实际上决定了人的心理和行为。这起主导作用的方面,我认为是人的社会属性,它是在社会实践中、在反映客观世界的过程中形成的。而表现为人的意识是千姿百态的,有各式各样的世界观、人生观,有各式各样的个性、思想和情操,指导着人的实际行为。要说文艺创作为了求得本能冲动(特别是性本能冲动)的变相的、象征性的满足,这恐怕是太“笼统夸张”了。就算暗中真有本能在起作用,对这种作用的挖掘也决不会就此出现了艺术。艺术创作毕竟要再现活生生的现实生活画面;其主要作用也在于帮助人们认识生活,提高思想,给以美的享受。如果不去研究这些实实在在的东西,寻找它的规律,以利于它健康发展,却把丰富多彩的文艺创作一概归结于某种隐蔽的冲动,这只能使文学艺术趋于枯萎。文艺创作如果致力于挖掘本能所起的作用,恐怕结果并不能使创作者和欣赏者得到什么“满足”,相反会感到厌倦。

再退一步说,就算弗洛伊德讲得对,潜意识是心理活动的基本动力,文艺创作能直接加以表现吗?恐怕不能。文艺创作是作者进行了高度自觉的意识活动的结果,所以本能的“动力”即使存在,也只有透过意识才能加以表现。光就这一点来说,文艺心理学首先要注意的也是生动复杂的意识,而不是潜意识。

以上都是门外之谈,仅供参考。尤其请你不要以为这是对弗洛伊德学说的全面评价,那是有待心理学专家来做的。

“意识流是不是必定同潜意识连在一起?”

詹姆斯(1842—1910)的活动时期比弗洛伊德(1856—1939)早一些,他最初提出意识流的看法是在1884年发表的《论有些为内省心理学所忽略之点》一文中。弗洛伊德的学说要到1910年才大体完成。所以意识流和潜意识原来并没有关系。后来主要是一些文艺流派把二者结合在一起,不少人认为意识流所呈现的非理性状态正是由于潜意识在起作用,其中有的人实际上是企图表现“潜意识流”。当然这不过是一种“企图”,因为真正的潜意识既然是意识不到的,基本上也就无法表现。

“意识流在文艺发展中起的作用究竟好不好?”

恐怕也是有功有过,一分为二。先说说它所起的积极作用。自从詹姆斯讲了意识流,大家就知道人的意识活动不简单,它并非井井有条地出现在人的脑海里,而是连绵不断,泥沙俱下,波纹环生的一个流程;每一个心理状态都与个体所独有的其他心理经验、思想感情这样那样地联系着,因此不能把它孤立起来作简单的推测。文艺创作者受了意识流理论的影响,对人物的心理描写就变得更加深入细致了,特别是在捕捉瞬间的感受和印象、再现跳跃式的联想方面,更显得敏锐了。虽然描写的根据仍只能是作者的心理经验的“转移”以及心理的“推理”,但他们都竭力避免简单化,尽可能再现人的心理活动的流动多变。为了适应这样的表现,所以在形式、手法上也出现种种变化与开拓,诸如时序的颠倒,空间的转换,幻觉错觉的运用,象征意味的追求,以及行动、对话与内心独白的错综交叉等等,使整个文艺创作的面貌发生了显著的变化。这种变化,从其积极方面来说,是更加适应于表现现代生活的。

意识流的盛行也有消极作用。我个人有两点感觉。第一是在心理描写上流于自然主义。在文艺创作中,一般的自然主义描写现在是不大被人欢迎的;但在心理描写上则恰恰相反,变得很吃香。其实看多了也无味。我们在生活中,对别人心中那些平凡琐碎、复杂细微、变化不定的活动并无多大兴趣,假如有一个人喋喋不休地对你谈论他整个一天想了些什么,怎样由一个人想到另一个人,由一件事想到另一件事,情绪忽高忽低,不断有心血来潮等等,我想你也是听不进去的。我刚刚看了意识流大家乔伊斯的三篇小说,就是发表在《外国文艺》1980年第4期上的《死者》、《阿拉比》、《小人物》三篇,就有这样的感觉。我不挑着念了,你可以拿去看。要说捕捉变化不定的思想和情绪活动,他可真是够敏锐的。整个小说看起来就像生活本身,的确接近于“消除艺术和生活的界限”。然而真则真矣,美则不够。在这里我主要是感受到一种模仿之美,模仿真人真事真心理,这也是美的,但级别不高。我们在生活中了解别人,主要通过听其言,观其行;假如给我一架“心理透视机”,去窥测人的一个个细微的心理活动,我是没有兴趣的。所以看文艺作品我也比较喜欢抓住特征刻画人物言行那一类,它让读者自己去琢磨玩味。心理描写也重要,但也要抓特征。当然乔伊斯还是了不起的,他把资本主义社会中的普通人的“人生”摆给你看,让你产生一种说不清楚的“烦恼”。但要让我百读不厌,我却做不到。以上说的还只是自然主义的表现之一。更不好的就是把经过歪曲的弗洛伊德学说,变成意识流的表现。例如赤裸裸地描写残酷、淫秽的心理,仇视理性,追求狂乱,把心理的变态视为正常;这是连“意识对本能的压抑”都谈不上了,是直接把本能的燃料烧成意识的大火了。其实就算弗洛伊德,他揭示人的本能和情欲,告诉人精神世界中有一片潜在的黑暗狂乱区域,也不是为了叫人逞性纵欲,让黑暗狂乱弥漫到整个精神世界。他恰恰是为了让人认识并解决这个问题。他曾说过希望科学和理性能在人的头脑中及时建立一种“专政”,还说理性是使人联合起来的巨大力量。他研究心理学是为了发现问题、解决问题;而不是为了发现问题,加重问题。他本是一个精神病医生,他的职业也是为了使病人恢复正常,而并不想把正常人变为病人。所以,上面所说的那种创作,是对弗洛伊德学说的歪曲。当然弗洛伊德学说中的错误对此也要负一部分责任。

消极作用的第二点,就是使文艺创作变得难懂。这种倾向不是意识流所独有的,不过意识流也有这种表现;而原因则仍旧要追溯到詹姆斯那里。他强调意识的“私人性”,认为每个心理状态都是“私人意识”的一部分,是无法为同样也有“私人意识”的其他人所直接见到。甚至同一个人前后两次对同一东西的看法也是不同的,因为两次是处于不同的心理联系之中,而每一次的看法都是“满渍”着特定心理氛围的一个思想。这种看法影响了后来的意识流作者,他们认为既然艺术要表现的是某一特定个体的“意识流”,那么别人看不懂就既不奇怪,也不用去管。其实詹姆斯是由于违背反映论而把意识的“私人性”绝对化了。当然,各人头脑中活动着的意识的确可能带有主观色彩,但由于人的意识毕竟是客观事物的反映,它是有其客观内容的,这种客观内容是不会随着意识的流程而随时改变的。所以意识可以交流,可以被人认识。我们一方面承认一个人不能完全认识另一个人意识活动中的所有变化;但另一方面也认为,根据人的种种实际情况与实际表现,他的思想情绪大体上是可知的。文艺创作是人与人之间交流思想和感情的有效工具,实现了交流,它才能起到应有的社会作用。因此在创作中故意设置障碍,“制造杂音”,乱变时序和空间,蔑视艺术的完整,追求混乱与分裂,这都是不足为法的。这种类型的创作,目前在世界范围内已有逐渐被人厌弃的趋势。艺术的社会本质将决定它终于要走上创作与欣赏相统一的道路,这才能使它得到真正健康的发展。

“你对我国文艺创作运用意识流的情况有什么看法?”

由于我的本职工作是在古典文献专业,所以对当前的文艺创作实在关心不够,了解太少。但就极为狭隘的见闻而言,我认为情况基本上是良好的。我国过去虽然没有意识流这个名词,但早有类似的表现手法。美籍作家聂华苓在《法治与爱情》一文中称赞川剧《思凡》有很巧妙的“意识流”手法 。其实像《思凡》那样的“意识流”是早在屈原的《离骚》、《抽思》等篇中已在运用了。这并不是说古代作家就知道什么意识流,但他们却早已懂得人的思想是复杂的,活动是多样的。近几年来,文艺创作中运用意识流很广泛,但主要是作为一种表现手法来用,这是很正确的。有的作品也表现潜意识,但那是我在上面说的第一种概念的潜意识;也有表现错觉、幻觉的,总的目的是为了加深对人物的刻画,使心理活动形象化。有些意识流表现还有一定的思想深度。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所以那种通过意识流来渲染狂乱的性欲与暴行,或故意叫人看不懂的作品是绝少的(也许我没有见到)。这说明大多数作者是注意社会效果的,是心中想着人民群众的。当然也有不足之处,那就是运用意识流有时缺乏思想深度;有的流于公式化,总是那么一套;在时序、空间的处理上,也有为变换而变换的现象。

“你能否将运用得成功的和不成功的各举一例?”

不成功的例子一时举不出,那是因为看过就忘了。成功的例子倒可以举一个,因为有较深的印象。电影《不是为了爱情》全片不算出色;但其中写到主角韩玉、魏娜到天安门广场,魏娜面对人民英雄纪念碑回想“四人帮”对人民群众的血腥镇压,这时用蒙太奇表现她的意识流,主要是回忆当时群众被毒打的惨状。其中有几个镜头特写纪念碑上的浮雕石像,有的额上流血,有的嘴角流血。这是说明魏娜在极度痛心中产生幻觉;这种幻觉使人想到也可能魏娜当初曾看到被打者的血溅在碑上,而当时未及注意,却储存为潜意识,现在浮现出来;石像流血说明殴打革命群众等于殴打革命先烈,同样会断送先烈们创建的伟业;石像流血还表示人神共愤,先烈“目睹”“四人帮”的暴行也悲愤得流出血来。所以这比较有思想深度,也给人以深刻的印象。

意识流作为表现手法来用还要继续探索和发展。目前可能还有人看起来不习惯,但反过来想一想,假如文艺创作(特别是电影)一概去掉这种表现手法,恐怕多数观众又会感到呆板单调,反而更不习惯了。

1981年2月
(选自《金开诚文集》,浙江教育出版社,2007年12月) TRIwIIYNvmZZoC4wqKTAIdYElsaWgxpczCVuX1TI+qJ1cfw8V23qb16tqWW4emq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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