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1年2月6日,刚刚加入文学研究会的叶圣陶,写下了短篇小说《苦菜》,小说情节大致如下:“我家屋后有一亩多空地”,废弃了未免可惜,于是雇来农人福堂,在空地上种菜,而“我”也主动做了他的副手。在“种菜”这件事上,“我”寄予了很多的期待,认为通过直接的劳动,“从此可得精神的真实的愉快;那片空地便是我新生活的源泉”。小说也在“我”欣喜的劳动体验中展开。但农人福堂心中的“滋味”却完全相反,由于生活的艰辛,他将“种菜”视为一项乏味的苦役,消极怠工,以致菜秧被虫侵害,结果收成微薄,“煮熟了尝新,味道是苦的”。 在与福堂的一次交谈中,“我”也理解了他“怠业”的原因,领悟到自己高调的劳动感受原本虚幻,一连串的内心思辨由此引发。
和五四时期一般“问题小说”相仿,这篇小说也是“有所为”而发,其中不乏观念牵扯的痕迹,但在特定的阐释视野中,在仍被看成是作家第一本小说集的《隔膜》中,“内涵最丰富的作品”,因为它讲述了一个有关“幻灭”的故事(“在他的小说中,人物常常将时间经验为一种幻灭的过程”)。 其实,所谓的“幻灭”是叶圣陶小说中常见的叙述机制:在作品的开端,主人公往往会服膺于某种观念,而事件的展开却包含了解构的力量,主人公或是暴露了内心的软弱,或是发现了观念的局限,小说结尾于暧昧不定的怀疑之中。 《苦菜》可以说是此类作品中的代表:在前半部分,作家以有别于自己习性的直露方式,大段地宣泄内心的浪漫感受,“源泉”“精神”“赞颂”“燃烧”,乃至“Pantheism”一类虚浮的辞藻充斥其间。不断强化的堂皇独白,导致了一种内在的不稳定感,结果的“幻灭”其实就包含在作者“佯装”的文体风格之中。
上述技巧的使用,带来了小说“微讽”的效果,也使叙事的推进包含了道德内省的深度。然而,在修辞的婉曲之外,这篇作品最值得关注的地方,还是它最终触及的问题:不是人道主义的“悯农”情怀,不是智识分子与劳动阶级的差异,而是一个似乎更为个人化、也更少意识形态色彩的问题:理想的“职业”究竟如何可能。作为农人,福堂厌恶种菜,作为知识分子,“我”则厌恶教书,两人身份相异,但都被“怠业”的情绪所困扰,“我”因而得出了下面的结论:“凡从事X的厌恶X,便致怠业。……X决无可以厌恶的地方,可厌恶的乃是纠缠X的附生物。去掉这附生物,才是制病除根的法子。” 这段文字常为后人引用,以说明作家社会批判的态度。其中的“X”,是一个可以不断替换的虚位,并没有确定的所指,无论是教书、种菜、写小说,还是其他,对于以之为“业”的人来说,没有根本差别,更无高下之分,如果纠缠了“附生物”,结果都是一样。
对于职业问题,叶圣陶的确有着特别的关注:中学毕业后,他最初是在苏州城里任初等小学教师,因文艺上的才具不能发展,教育上的意见又不能实行,厌教情绪严重,“精神上苦痛极了” ;被人排挤、失掉教职后,他一度又写小说敷衍生计,但“略有写作,以济穷竭,亦只强而为之,非所欣也” 。1917年春,他来到甪直,与友人们一道实践新的教育理念,这种职业苦闷才得到了某种化解,滋味由“苦”转“甜”。 可以说,对于一份理想职业的向往,构成了他早期传记中不可或缺的部分,他的思考和写作也一度以此为焦点。1920年4月,在《职业与生计》一文中,他曾明确在“职业”与“生计”之间做出区分,认为所谓的“职业”,不是日常的“生计”手段,而“是有益于人类的,自己所能胜任的,全体为兴趣所涵濡的,实现我们理想的一种活动”。 在《苦菜》之中,关于“X”的探讨无疑延续了上述思考,“我”最初的“种菜”体验,由于包含了“精神的真实愉快”,也恰好吻合于他对理想“职业”的想象。
在个体存在意义、内在精神涵养的层面,关注“职业”的选择,叶圣陶的发明具有相当的个人色彩,站在历史场景之外看,似没有更多讨论的必要。但考虑到它是发生在一个文化秩序剧烈转型与重建的时期,与一代知识分子对新的社会身份、位置及价值感的寻求相关,有关“X”的个体焦虑,也就隐含了更宽广的社会维度。换句话说,在叶圣陶的笔下,与“生计”相区分的“职业”,其实十分接近本章所讨论的“志业”,无论是教育、文学,还是种菜,如果能摆脱生计等附生物的羁绊,带给人超越性的快感,那么这个“X”都有可能成为一种“志业”。当这个问题被置于“菜园”这一特定空间中去展开,并融入了细腻的劳动感受的时候,作为“X”之一种,文学的“志业”想象与“菜园”的体验又有何关联,也就是一个顺势而出的话题了。
本章开头已提到,叶圣陶认为文学研究会宣言的写作,受到了马克思主义思潮的影响,这种说法大约只是一种“事后的追溯”。在1919—1921年间,与其说马克思主义有如此的影响力,不如说当时非常驳杂的社会改造思潮构成了宣言写作的背景,依照后来学者的归纳,这些思潮包括施蒂纳、蒲鲁东、巴枯宁、克鲁泡特金的各种无政府主义,武者小路实笃的新村主义,欧文等人的合作主义,托尔斯泰的泛劳动主义,基尔特社会主义,伯恩斯坦、考茨基的议会社会主义,等等。 诸多“主义”彼此重叠、相互融通之中,共同发生着作用。其中,力图打破体力与脑力界限、注重新生活实验的新村主义、泛劳动主义、工读主义,在激进的知识青年中一度相当流行,甚至潜在地影响了那一代人的社会想象。尤其是在“运动”过后的1919年下半年到1920年上半年,一系列以“工读”“新村”名义进行的个体改造、生活改造实验,在青年群体中此起彼伏地开展起来。
文学研究会的宣言出自周作人之手。众所周知,在这一时期,周作人也是著名的新村主义信徒,以他为中心,在当时北京的学生界、知识界,也形成了某种“新村”讨论的氛围。 有意味的是,郑振铎、瞿秋白、耿济之、瞿世英等人与周作人的联系,恰恰就是以“新村”为起点的:1920年6月8日,郑振铎致信周作人,称周是“现时中国内极注意于新村问题的——也是实行新村组织的——一个人”,并表示“我们对于新村运动,很有研究——实行的兴味;我个人尤有想去实行的意思”。 此后,他与周作人的来往便频繁起来,这无疑为日后文学研究会的发起,奠定了重要的人事基础。就《新社会》群体发表的言论看,他们对于新村主义的态度也十分积极,继《新社会》后创办的《人道》月刊,本来要在第2号推出“新村”专号,稿子已经组好,只可惜最后未能出版。由此看来,包括周作人在内,文学研究会的部分发起者们在五四前后,都不同程度地参与了以新村主义为代表的社会改造运动,他们的社会理念与文学理念,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同步(或同构)发生的。
回到叶圣陶这里,作为文学研究会的发起人之一,叶圣陶在五四时期所处的位置,与他在北京的朋友们非常不同。当郑振铎、王统照、许地山、瞿世英、耿济之等大学生在北京集会结社、演讲讨论、创办刊物的时候,在苏州乡镇上的他接触到的朋友“只有十几位同事和镇上的少数人”,邮递员送来的报纸才是他与外界的重要联系,因而他后来也自称“我这个乡镇上的小学教师属于不同类型”。 但这并不等于说,叶圣陶远离那个时代的思潮。早在辛亥时期,年少的叶圣陶就卷入了历史当中,曾和友人一道参加江亢虎组织的中国社会党,无政府主义“所说乃无政府无金钱以后之世界”也让他深深服膺。 后来,他幡然悔悟,自认当年“振于好奇之心,遂与魑魅为伍” ,痛斥以前迷恋的“三无主义” ,但早年的思想狂热还是留下了痕迹,自己曾道白:“曩时持无政府主义,后颇不屑道之。然与同学谈时事时,复申其夙持。” 五四时期,身处江南小镇的叶圣陶,迎来了又一次参与历史的机会,他积极投稿,加入各种讨论,话题涉及教育、妇女、人格、社会等多个方面,各种思潮的激荡也潜移默化地作用于他。 很早就有论者指出,当时的叶圣陶是一个空想社会主义者,武者小路实笃的新村主义对他影响很深 ;据相关考察,日本《新村》杂志1920年1月号的“新入会员”栏中,也出现过叶绍钧的名字,这证明他的确加入过新村组织。“叶圣陶‘五四’时期‘为人生’的文学主张和20年代的长篇小说《倪焕之》与新村精神之联系,似乎颇值得探讨。”
长篇小说《倪焕之》这里暂不探讨,但《苦菜》一篇就不乏新村的色彩。叶圣陶早期的作品多取材于身边琐事,这篇小说也是有其本事的。在甪直吴县第五高等小学任教时,叶圣陶和吴宾若、王伯祥等友人创办了“生生农场”,当时还曾向一位名叫福堂的农民学习种菜,《苦菜》中的“我”,显然就是作者本人的投射。 五四前后,杜威提倡的“教育即生活、学校即社会”的思想十分流行,叶圣陶和他的友人们深受启发,在学校里创办“农场”之类的做法,目的就在实践“特设一种相当境遇”的教育理念。 这段经历在小说《倪焕之》《校长》,及戏剧《恳亲会》《艺术的生活》等作品中,多次得到过再现,“菜园”或“农场”也成为叶圣陶偏爱书写的空间。然而,《苦菜》却绝对不是一篇教育小说。“我”在空地上开出一片菜园,并不是为儿童提供一种“境遇”,其目的恰恰是排斥那些顽皮游戏的儿童:“顽皮孩子虽不觉得可恶,究竟没什么可爱,何必准备着游戏场供他们玩耍。” 在这里,作为“一种相当境遇”的菜园,恰恰不是为别人,而是为自己而设的,与“种菜”相关的一系列概念,如劳动、种植、力、快乐、直观的体验等等,都指向了自我可能性的实现。
对于所谓“农桑事业”,受耕读传统熏陶的中国知识分子,多少总会有些向往,“聚五六知己,集为村落,以耕以读”也曾是叶圣陶艳羡的人生状态。 但他对“菜园”“农场”之类空间的书写,绝非只是文人旧习的表现,而直接连通了“新生活”乃至“新人”的想象。可以参照的是,在当时出现的诸多社会改造方案中,“菜园”的确曾一度被提出,作为实验“新生活”的有效空间。1919年下半年,在少年中国学会成员发起的“小组织”问题讨论中,王光祈就谈到这样一种构想:
我们先在乡下租个菜园,这菜园距离城市不要太远,亦不要太近,大约四五里路为最宜。这个菜园不要太大,亦不要太小,只要够我们十余人种植罢了。菜园中间建筑十余间房子,用中国式的建筑法,分楼上楼下两层。楼上作我们的书房、阅报室、办公室、会客室、藏书室、游戏室等等;楼下作我们卧室、饭厅等等。园子西南角上建筑一个厨房。东北角上建筑一个厕所。房子后身砌上一个球场。园子周围挖一条小溪,西边遍植柳树,柳树旁边就是竹篱,竹篱里头就是我们的菜园了。
王光祈细致地构想了一个共同生活、学习、工作的空间,“菜园”作为人力与自然交汇的地带环绕周边。在这样的空间中,日常时间也得到如下安排:种菜两钟,读书三钟,翻译三钟,其余钟点均为游戏、阅报时间。“种菜”之所以被首选,其理由有三:“(一)种菜系户外劳动,于身体有益;(二)种菜易于学习;(三)种菜收效最快。” 可以看出,这个构想的“菜园”方案,包含了一整套“共同生活”的规划,“种菜”的劳动更类似于修身功课之一种。这个方案后来并没有实际执行,但王光祁等人在城市中发起工读互助运动,也可看作是“菜园”方案的一种转移。 同样,1920年在上海工读互助团的筹备会上,在谈及工作种类之时,除印刷装订、开饭店、洗衣等几种外,陈独秀也提出“种菜”的工作予以补充。
无论是乡村里的种菜劳动,还是城市里的工读实验,在一代激进的知识青年看来,都提供了传统的家庭、学校之外的别样空间。在这样的空间中,青年人可以共同尝试一种新生活的可能,一种自我改造的可能,并以此作为全体社会重造的基础,而非单纯为了维持学业或生计。 叶圣陶在五四后发表的文字,包括《职业与生计》《苦菜》在内,有不少也围绕着类似的问题展开。 在他的笔下,对理想“职业”(志业)的追求,与对“人的生活”“艺术的生活”的追求,其实是可以相互替换的,二者交织在一起,共同发生于新村主义、工读主义等新生活实验的背景当中。
作为一种乌托邦性的社会方案,五四时期出现的“新村”“工读”实验,似乎更多作为一种“纸上的事业”,发生于热烈的言谈和讨论中,其实现的历史可能性相当有限。但对于“文艺”而言,其中的一些原则倒十分适用。在当时有关“新村”的讨论中,也有人将“新村”与艺术的创造力相提并论,认为“新村既是不仅能够把现代所流行的‘商的经济状况’打破,非人的生活改造,并且能使个人的与人类的本能同等发展,又将宇宙的本能弄活,实现一种灵肉一致的、全的、善的、美的、人间的生活”,从而号召“新村实现!艺术复活!” “新村实现”之所以能和“艺术复活”相提并论,因为它们都包含了一种基本的冲动,那就是克服现代社会分化造成的人性异化,恢复某种灵肉合一的完整人格。在浪漫的文艺社会学中,这一目标无疑是通过审美活动来实现的,而在“新村”一类的社会改造构想中,“劳动”则构成了克服“分化”与“异化”的手段,对一种自由的、丰富的、创造性的工作状态和人格状态的向往,往往会寄托在其上。 陈独秀在《新青年》的宣言中就声称:“我们新社会的青年,当然尊重劳动;但应该随个人的才能兴趣,把劳动放在自由愉快艺术美化的地位,不应该把一件神圣的东西当作维持衣食的条件。”
这种审美化、艺术化的劳动观,也出现在周作人的“新村”论述中。对于托尔斯泰式的“泛劳动主义”,他并不看好,认为“专重‘手的劳动’,排斥‘脑的工作’;又提倡极端的利他,抹杀了对自己的责任;所以不能说十分圆满”。在周作人的理解中,“劳动”体现了个人与社会、利己与利他、自爱与他爱的统一,既能够实现人类的社会义务,也能够实现自我灵肉的改造,他甚至将这种理解,落实到了具体的生理层面,认为“这劳动遂行的愉快,可以比生理需要的满足,但这要求又以爱与理性为本,超越本能以上,——也不与人性冲突,——所以身体虽然劳苦,却能得良心的慰安。这精神上的愉快,实非经验者不能知道的” 。在这段话中,对于劳动价值的强调,不是从社会功能的角度出发,而是涉及了某种无法言传的身心满足感。或许是为了印证这一观点,周作人还现身说法,在他所作的日本新村访问记中,用大段文字记录了自己掘地、种植等田间劳动的体验:
种过小麦的地,已经种下许多甘薯;未种的还有三分之二,各人脱去外衣,单留衬衫及短裤布袜,各自开掘。我和第五高等的学生,也学掘地,但觉得锄头很重,尽力掘去,吃土仍然不深,不到半时间,腰已痛了,右掌上又起了两个水泡,只得放下,到豆田拔草。……回到寓所,虽然很困倦,但精神却极愉快,觉得三十余年来未曾经过充实的生活,只有半日才算能超越世间善恶,略识“人的生活”的幸福,真是一件极大的喜悦。
表面上看,这段文字十分朴实,只是将劳动过程的诸般细节如实写出。但在“写实”的背后,其实蕴涵了对自我意识状态的高度关注,劳动的过程体现出人与物质世界的亲密接触,在身体的直观感受中,包含了某种神秘的自我认识,一切的细节最终被引向了观念,指向了内在自我的充实与更生。
可以讨论的是,在新村主义、工读主义的视野里,虽然体力与脑力的结合是理想社会、理想人格的重要前提,但相对于文化与知识的工作,手工劳动、体力劳动的优先性,无疑得到了更多的强调。 当时“工学会”的成员刘熏宇就回忆:“那时对劳动的理解是偏于体力方面,并不把脑力劳动也作为劳动看待。” 即便是反对“专重‘手的工作’,排斥‘脑的工作’”的周作人,他对“劳动”的直观理解,也似乎更多奠基于种体力劳动中的身体经验。在《文学研究会宣言》中,当周作人写下“治文学的人也当以这事为他终身的事业,正如劳农一样”时,农业劳动中直观的身体满足感与精神超越感,未尝没有寄托在这短短的一句中。换言之,“文学”的工作不仅于外部的人生很切要,也指向了内在自我的改造、更生。“正如劳农一样”,这句话不仅是文学“志业”的一种比喻,它也从某种身体直观的层面,构成一种内在的规定。
1920年之后,周作人的“新村”热情很快消歇 ,但“劳动”与文学之间的隐喻性关联,却并不会在思想深处被轻易抹去。一年之后,他在“晨副”上开设专栏“自己的园地”,提出:“种果蔬也罢,种药材也罢,——种蔷薇地衣也罢,只要本了他个人的自觉,在认定的不论大小的地面上,应了力量去耕种,便都是尽了他的天职了。”显然,从“乌托邦”的社会改造退回到“自己的园地”,但以“耕种”“劳动”为隐喻的文学“志业”(天职)想象依然未变。在这篇文章中,周作人还在“为人生”与“为艺术”的分别之外,阐发了他著名的“人生的艺术”观念:“艺术是独立的,却又原来是人性的,所以既不必使他隔离人生,又不必使他服侍人生,只任他成为浑然的人生的艺术便好了。”利己又利他、“独立”又“服侍”,这种浑然统一的逻辑,恰恰又是“劳动”的精义所在:“我所说的蔷薇地丁的种作,便是如此。”
说周作人在文学“志业”的解说中,融入了体力劳动中的身心感受,这或许还只是一种推测。与之相比,在叶圣陶的文字中,“志业”想象与体力劳动之间的比附性关系,则得到了更为细致的展现。其实,在叶圣陶的心目中,除了种菜,理想的工作总多少与某种小型的手工体力劳动相关。1913年1月,“厌教”情绪严重的他,曾在给顾颉刚的书信中,谈及他对鞋匠的艳羡:“如彼鞋匠,我力能为鞋,则别无他之假借,他之思虑。抽其麻丝,持其皮刀,为之不已,一鞋告成,此时之乐,为何如哉?” 在这段话中,鞋匠工作之“正当性”,不是来自外在的“伦理思想”,而是来自工作本身的持续、自足与完满:四肢作用于物质,身心也沉浸于其中,这似乎是《苦菜》之中摆脱“附属物”纠缠之渴望的另一种表达。事实上,叶圣陶后来也找到了类似于“鞋匠”的工作,对于他而言,文学未尝不是一件小型的手工劳动,需要全身心的投入与不假外物的专注,写作的快感是由写作过程本身提供的,身心的劳苦正像一种内在的报偿。
在《随便谈谈我的写小说》中,他曾这样描述自己的写作:“在我,写小说是一件苦事情。下笔向来是慢的;写了一节要重复诵读三四遍,多到十几遍,……夸张一点说,有点象呻吟在产褥上的产妇的。直到完篇,长长地透一口气,这时非常的快乐。” 即便在为金钱所役,不得不卖文为生的时候,类似的快感依然伴随其间。 叶圣陶的好友顾颉刚,十分了解这位写小说的朋友,在《隔膜》的序言中,顾颉刚就称:“圣陶往年极羡慕的鞋匠生涯,于今成就了:这二十篇文字,便是二十双鞋子。想他鞋子告成时的乐趣,已经过了二十回了!” 在“劳动”的意义上,写小说与做鞋子,两种工作并无本质的不同,过程类似,乐趣也同样,都体现了摆脱“附属物”羁绊之后的专注、自由和超越感。在1920年8月发表的《人力车夫》一诗中,他哀叹人力车夫被命运驱使,盲目奔跑,而与“拉车”相对照的,则是“种田”“制器”“文艺”这三种“劳动”,它们分别有那“生生不息”的“生命之流”,“精妙纯美”的“心力之具体表现”,以及和“大自然”同其呼吸。 随着“劳动”话语的广泛渗透,将文艺问题与劳动问题相提并论的说法,在五四时期也流行开来 ,叶圣陶的上述表白,似乎并不怎么稀罕。但仔细体味的话,他对“劳动”的表现可能要更为微妙也更为内在。将写小说比喻为“做鞋子”,将“文艺”等同于“种田”“制器”,其特殊的快感来自持续不断的辛苦工作,这一工匠式的态度,首先为他的“志业”想象注入了少有的耐心、专注的品质,在某种意义上,也体现了一种专业化的工作伦理。不仅如此,在一些相关的论述中,这种身心投入之感,还被引申到文学发生学的层面。
依照五四浪漫的文学观念,文学之创造源于真挚感情的表达,那么作为源头活水的内在自我,也应有一种自发性的特征,能够不断汲取各种养料,变得丰富充盈,在需要时会主动喷涌。1920年代初,叶圣陶正是上述观念热烈的宣讲者之一,他在《晨报》上连载的长篇《文艺谈》,就反复强调“真挚情感”或“诚”的重要性,甚至认为要创作出理想的真文艺,“唯一的方法乃在自己修养,磨练到一个‘诚’字”。在这里,“诚”不只是浪漫主义主观性的一种表达,它更多还是一个传统的中国概念,不仅指向了对自我内部道德、情感状况的一种评价,同时也涉及了与外部世界的“触着”问题。换句话说,要达到这个“诚”,是需要一系列修养与磨练“工夫”的,需要“对于人生有所触着而且深切地触着”。怎样形成这种深切的“触着”呢?“文学家不得不于外面的观察之外,从事于一切的内在的生命的观察。” 不难看出,叶圣陶的写实主义是建立在某种主体热切参与的基础上的,“诚”的达成有赖于自我与世界有效的“触着”,有赖于从对象内部展开的生命实践,这也构成了机械的文艺与真挚的文艺,乃至机械的生活与艺术的生活之区分所在。为了理解这种差异,不妨比照一下叶圣陶自己的两段文字。
散文《“不快之感”》写于1920年7月,它与《苦菜》大致是同时期的作品。这篇散文并没有什么情节,只是通过一连串自我感受的剖析,传达了对某种幽闭的、模式化生活的厌倦。在文章的开头,是这样一段描写:
两扇玻璃窗外是一个小方天井。他抬起头来,只有窗外陈旧、简单、沉寂的景物是他的世界;他看了不知多少回了,倘要他将图画描写出来,一定能够一些儿没有差错。左边的短墙青苔长满了上半截:那墙的年纪比他长,刷在上面的水泥早已不知哪里去了,竖着铺的砖便显出很明白的畛域来;那青苔簇齐地长着,仿佛一片平田种满绿秧,有纵横的阡陌把它划分得很清楚似的。
后面的描写还有很长,篇幅所限,不再引述了。表面看,这段文字出于忠实的观察,体现出一种严谨、精确的写实作风,但作家的真实用意,恰恰是要通过这种琐屑的写实,传达一种无聊、乏味之感。由于缺乏与生活真实的“触着”,所有感受也只是外在、机械,缺乏内在的活力。再看《苦菜》中的一段,它也类似于琐屑的写实,但传递的感受却完全不同:
泥土的气息一阵一阵透入鼻管,引起一种新鲜而快适的感觉。蚯蚓很安适地蛰伏着,这回经了翻动,它们只向泥土深处乱钻;但是到后半段身体还赤露着的时候,他们就不再钻了。菊科的野草连根带叶地杂在泥里,正好用作绿肥:他们现在是遭逢了“人为淘汰”了。
我不觉得时间在那里移换;我没有一切思虑和情绪。我化了,力就是我,我就是力。这等心境,只容体会,不可言说。
与上文引述的周作人的那段相仿,这段文字也细致入微地记录了劳动之中的点滴体验,在对泥土中各种鲜活生命的逼视中,“我”不仅被升华了,与自然之力同化,无比丰富的感性也汩汩地涌出。劳动的过程由是成为一种感官解放的过程,一种内在经验实现的过程,它在很大程度上已被修辞化了,劳动的目的似乎就指向了文学经验的发生。
《不快之感》中的“我”,受限于呆板的生活模式中,无法对世界进行内在的有生命的观察,而《苦菜》中的“我”,由于参加“劳动”而找到了、敞开了自我,经验之泉也汩汩而喷涌。 将劳动当作一种有效的“触着”方式,一种与文学经验类似的发生方式,这种认识在《诗的源泉》一文中表达得更为明确。在文中,叶圣陶仍重申:“唯有充实的生活是汩汩无尽的泉源。有了源,就有了泉水了。所以充实的生活就是诗。”那充实的生活怎样获得呢?他进而“妄想”:“一个耕田的农妇或是一个悲苦的矿工的生活,比一个绅士先生的或者充实得多,因而诗的泉源也比较丰富。” 显然,在源泉的意义上,叶圣陶和周作人一样,也是把“劳农”当成了文学“志业者”的典范。劳动不仅与一种刻苦的专业化状态相关,它同时也是一种与世界恢复身体性关联的方式,一种经验蕴积与展开的方式,“种菜”之中细微的身心体验,无疑潜在地支持着这种说法。
讨论五四时期的新文学观念,时下流行的思路是在现代性反思的名义下,对其进行多方面的质疑。相关论者或从文学自由主义立场出发,抨击五四文学的功利主义态度,或从传统的立场或后现代的立场出发,检讨这种观念的外来移植性、意识形态性。在林林总总的“反思”中,五四时期的新文学观念,似乎被想象成了一种颇具功利色彩和排他性的东西。这样的批判不能说没有切中问题,但以某种理论的“正确性”为前提的反思,如果脱离特定的历史状况,最终只能沦为概念的演绎,而不能真正推进对历史的认识。事实上,正如本章试图揭示的,五四之后确立的文学“志业”想象并不是抽象地发生于文学内部,而是与当时具体的社会改造实践相关。如果说“以文学为业”观念的提出,发生于五四之后“固本培元”的分工思路之中,并得到了“文化运动”与“社会运动”之间有机想象的支撑,那么新村主义、工读主义、泛劳动主义的社会思潮,不仅制约了文学“志业”的外部取向,同时也从内部塑造了文学者的自我感受,给出一种特别的身心安顿感、充实感。在“劳动”的体验中,不仅独立性、自发性、泉源性、功能性等一系列观念,可以获得某种整合,内在的身心感受和外在的社会价值、自我改造与社会改造也被贯通一体,文学的“志业”想象由是被赋予了实践的轮廓和身体性的“质感”。这或许使得五四时期的文学观念不够纯粹,也不够“洋气”,但殊不知这正是它的历史独特性所在。
在“文学”与“社会”的关系上,这种独特性表现得最为明显:一方面,文学与社会不是相互外在的领域,需要依靠所谓“为人生”的抽象观念来扭结,而是内在同一于社会改造的整体;另一方面,以“劳动”为代表的具体实践,也构成了自我与社会场域一种有效的中介、一种浑然统一的“触着”关联。相比之下,在浪漫的文艺家那里,这种关联似乎更为简便,感性的人格本身就包含了社会联通的可能:“个人的苦闷、社会的苦闷、全人类的苦闷,都是血泪的源泉,三者可以说是一个直线的三个分段。” 这种“三段合一”的想象,无须方法和中介,依靠艺术家敏感的神经与社会的共振,就可以自发地达成。文学研究会成立之后,其主要成员自觉将文学当作一种“工作”来推进,他们的人格类型也更多呈现为一种工作型、生产型,从而与创造社诸公代表的消费型、才子型人格区别开来。这种差异源于不同的社会位置,但将文学看作是一种“劳动”的志业态度,或者也发生着潜在的支配作用。
当然,不容忽略的是,虽然在“劳动”的体验中,寄托了理想“志业”的想象,但叶圣陶并非简单是一个“生活之艺术化”的浪漫歌颂者,他对“劳动”的描写仍是发生在某种“反讽”的结构中。在《苦菜》的结尾,“我”了解了福堂怠业的原因,同时也意识到:
偶然当一柄耙,种几棵菜,就自以为得到了真实的愉快,认识了生命的真际,还不是些虚浮的幻想么?……那些窎远而僭越的忧虑,一霎时在我心里风轮似地环转。
所谓“窎远而僭越的忧虑”或者小说内在的“幻灭”机制,又该怎样理解呢?首先,以“劳动”为“生命的真际”,这种认识发生在个人体验的层面,本身就包含了易变性、不确定性,能否持久地支撑、滋养文学“志业”的想象,其实是颇值疑问的。另外,刚才提到,文学思考与社会实践之间的有机关联,构成了叶圣陶等人文学态度的历史独特性所在。如果说这是那个时代整体的社会有机性的一种表现,那么它同时也分享了其内在的脆弱性,当文化运动与社会运动的关系逐渐成为一个有争议的问题,原本高亢、贯通的文学理念势必也会遭遇挫败。尤其是五四之后,社会改造的浪潮逐渐消歇,新文学依托社团、刊物、读者、文学青年,落实成一个分工后独立的“场域”,“自己的园地”也扩大为一个充满纷争的“文坛”。正如预设了个体与世界真实“触着”的想象,一旦接触困苦、乏味的劳动实际就迅速幻灭那样,以“种菜”为隐喻的文学“志业”,也难免纠缠了“附生物”,有可能变异为一种新的“生计”。即便某种持续、专注的工作状态仍能保持下来,但缺失了对个体及社会改造的乌托邦愿景,其内在活力及伦理充实感也可能悄然流失。
在这个意义上,叶圣陶《苦菜》及其他作品中的“幻灭”,作为一种寓言性的叙述机制,已事先传达了一代人内心的困惑与焦躁,也暗示五四浪漫的文学理念可能包含了某种先天的不足,它必须在危机中接受考验,不断注入新的内涵。那个沉浸在创造快感中的劳动者、工作者,也应意识到:要实现劳动与创造、自我与他人,个体“志业”与公共生活的浑然贯通,这一使命在根本上的曲折与艰巨,审美化的“劳动”体验并不足以持久支撑,它的达成还有赖于社会结构、组织的整体性重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