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的编者发来一份提纲,让我在列出的话题中选择一个,发表自己的意见。看得出,这份提纲隐含了编者对诗歌现状(或“乱象”)的关注,无论是对口语诗的评价,还是诗歌的真伪之辨,都对应着当下的诗歌热点。但坦白地说,这些都不是什么新鲜的话题了,像“物质时代的诗歌与诗人”这样一种说法,就是典型的老生常谈。自雪莱写下《为诗一辨》的近两百年来,对所谓物质时代或者说现代社会市侩逻辑的抗议,就成为思考诗歌问题的基本模式。在笨重的物质与超越的精神之间,诗歌不得不成为一种补偿的力量,通过不断的自我辩护,来完成对历史的指控。这已经成为一种前提性的结构,诗人们或孤注一掷,或哗众取宠,无论怎样变换花样,都无法摆脱它。当然,现代诗歌的伟大理想,也由此得到哺育,它必将在常识之外,承担揭示生存真相的任务,锻造一种丰富敏锐的感性,成为一种独特的历史介入方式。在这个意义上,危机也就是机遇,正是危机提供了高傲的可能。
即便是我们的现代汉语诗歌,从诞生之日起,这样一种紧张,也贯穿了它的历史。首先,作为一种“新诗”,它与古典诗歌的差异,不仅表现在语言体式和经验范围上,文化形象和功能的转换,在更深处决定了它的新质。中国有着漫长的诗教传统,在古代社会,诗歌并非简单的是一种文学,它兴观群怨,与政治、社会、风俗乃至日常生活有着广泛深刻的联系,诗人对语言的经营,骨子里是效忠于一种文明秩序的。然而,在现代社会,诗歌一下子从生活的网罗和有教养的人群之中,被剥离了出来,成为一种纯之又纯的文学,中国诗人也像外国的雪莱们一样,发现自己的写作,不得不始终伴随着自我的辩护。除了在特定年代里,诗歌又恢复与政教传统的联系,作为审美现代性的尖端成果,新诗一直就在与时代的张力中,扮演着受难的英雄或文化上的先锋派的角色。诗人们先是要和传统争吵,以确立自己合法的立足点,既而又要和庸俗的大众争吵,和陈腐的文化官僚与学院派争吵;无人可吵的时候,诗人们就自我分裂成敌对的集团。正是在不断的争吵和辩驳中,现代诗人的形象才越来越清晰,他不再扮演秩序的阐释者,而要效忠于一种“较劲儿”的文化,一种抗辩的文化,在反叛时代的同时也教导着时代。
如果稍做历史回溯的话,就会发现当下作为“热点”被抛出的话题,其实很多都被多次提出过。譬如“下半身”的运动,似乎是新世纪一群先锋少年的发明,但周作人早就写过文章,为当年的“下半身”做文化上的说明。“口水诗”的流行,也不只是网络时代的产物,五四之后新诗的高涨,与一般浅薄诗人的“口水”实践,也不无关联。回到本文的话题——“物质时代的诗歌与诗人”,刚刚去世的诗人林庚在1930年代,就代我们做出了如下回答:“艺术并不是生活的装饰品,而是生命的醒觉;艺术语言并不是为了更雅致,而是为了更原始,仿佛那语言第一次的诞生。这是一种精神上的力量。物质文明越发达,我们也就越需要这种精神上的原始力量,否则,我们就有可能成为自己所创造的物质的俘虏。”这段高亢的陈述,至今听来,仍有一种“醒觉”的效果。
作上述评价,我的意思不是说,这些话题太陈旧了,没有重新讨论的必要。话题可能是陈旧的,但我相信,对于每一代人而言,历史的处境却是唯一的,甚至是崭新的。有的时候,老调重弹恰恰是一种智慧的表现。我想暗示的是,今天诗歌面对的许多问题,并不是孤立、偶然的,而是发生在一种基本结构当中,缺乏对这种结构的警惕,我们也很难真正获得洞见。
上世纪90年代以来,从天而降的消费生活,可能真的让中国的诗人与读者有点猝不及防。80年代的文化英雄的演出尚未落幕,诗人们就被排挤到角落里,成为自怨自艾的一群。我们常常会听到诗歌精神衰落的哀叹,也会时常面对来自读者的尖刻责难,甚至连与诗歌关系友好的知识界,也以沉默表示着集体的冷漠。在四面楚歌的情况下,诗人在无所适从的情况下,自然也会发明出反驳的技巧,常见的方式有两种:不甘寂寞者,要利用这个时代,利用它提供的机遇,跳入公共的视野,继续借助“事件”的力量,依靠夸张的先锋表演,在激怒大众的同时,也尝试去娱乐大众,兼及娱乐自身并获取资本。那些品行端正,又能骄傲自守的,或许早已认清了诗歌可能的向度。在他们眼里,无论是关注底层,还是宣泄反文化的荷尔蒙,都只能沦为一种粗俗的诗歌政治。作为一种道德资源,诗人的正确行为是在想象力与智力上维护一种高深的联盟,诗歌的可能性只能寄托在孜孜不倦的语言探索中。
上述两种态度,都自有合理的一面,也为诗歌提供了可能的生存空间,但问题的关键在于,批评与反驳、排斥与辩护的二元结构,仍潜在地支配了一切。“物质时代”作为一种对立面,出现在诗人面前,引起了他们的愤怒、兴趣以至厌倦,但久而久之,一切都习以为常了,反应也模式化了,连公众都熟悉了这些反应。很多时候他们会像诗人一样表达自己的不满,抱怨物质生活的枯涩与专断,他们这方面的不满甚至要更为强烈。当然,对公众而言,“诗意”的渴求是与清洁、感伤的阅读,与参观博物馆、听音乐会、背包旅游、喝咖啡和红酒,以及轻狂的情爱联系在一起的。你可以认为他们很庸俗,但与他们相比,诗人的不满因日久年深,也因包藏太多的心机,反倒轻描淡写了,更像是一种礼节性的自白。
换言之,物质时代有充分的耐心和宽容,接纳诗人们的抗议,将其作为一道另类风景,布置在宏大的历史幻象之中。无论是兴奋地回到公共视野里,还是保守一种可贵的自主性,诗人其实都参与了这个时代的游戏,扮演的角色虽然不同,但角色似乎是写进剧本的,又有一个看不见的导演,在幕后左右着一切。这出戏剧,肯定不是喜剧但也谈不上什么是悲剧,只是当它成为一种习以为常的仪式之时,诗人的心灵与时代的心灵一样,都会走向封闭。在乖戾但又正确、边缘但又安全的位置上,在自洽和自由中,诗歌毕竟还有一席之地,但它正渐渐远离心灵的革命,成为时代诡计的一部分。
如果说,支配现代诗歌的抗议模式,曾在历史中创造出新的价值的话,那么在今天,一种袭得的抗议姿态,只能让人在重温先锋激情的同时,感觉到价值创造的乏力。因而,当代诗歌的危机,不是所谓物质时代的排斥或读者的大量流失,这与其说是危机,毋宁说是一种基本的处境。“危机”,或许更深层地表现在一种文化心灵的封闭上,无论是固执地捍卫诗歌的独立与高蹈,还是想通过激烈的行为,重新赢得公众的目光,我们对物质时代的被动性反应,都早已被体制化了。在历史捧出的五光十色的大餐中,诗歌似乎只能作为一种“亚文化”形态出现,扮演文化拼盘中一碟子辛辣、爽口的小菜的角色。诗人也像各种稀奇古怪的族群一样,少了不可惜,多了也不太麻烦,被“物质时代”容忍,或者被它纵容。
能否掀翻了这桌大餐呢?大家都身处局中,肯定没有现成的方案。可能的选择是,尝试挣脱那些已耗尽能量的辩驳模式,在先锋的历史惯性之外,发展出一种更成熟、开阔的心智,去感受这个时代的内在奥秘。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身处的物质时代并非是诗歌的黄金时代,但也不是一个糟糕到底的时代,充其量它不过是布罗茨基所言的“二流时代”,不值得过分尊敬也不必过分恐惧,适当地偏离时代划定的界限,将目光投向另外的地方,或许才能真正直面这个时代。按照体操的讲法,这是规定动作之外一种高难度的自选动作,它涉及了对诗歌位置的大胆想象,以及诗人自身视野的辛勤拓展。
——原载《星星诗刊》2007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