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许多写诗的朋友相比,我不是一个专心致志的诗人,产量本来就不多,加之不断繁忙于另外的工作,写诗的事业始终不很景气,自己一贯分身乏术,更何况分心。2003年春夏之交,借着“非典”带来的意外闲暇,我一时兴起,收拾习作,自印了本小集子,希望能由此打破不尴不尬的状态,在“年富力强”的时候,尽量多写点东西。那本集子在一个很小的范围内,居然还得到了些许认可,甚至被看做是某种“转型”的标志。然而,期待中的“转型”并没有到来,到来的却是写作全面的停滞,诗歌像个旧的纸箱,被挤向了越来越偏僻的角落。当然,夜深的时候,这个纸箱的一角也会被揭起,但能见到的只有旧货,即便偶尔也勉力写上几行,略有新变,骨子里还是局促。我甚至开始忧虑,自己的诗歌生涯,是否也如很多有类似经历的人那样,已经接近了它的终点。所以,当桃洲约我写一点关于诗歌的文字时,我思前想后,觉得实在无话可说,最后决定还是谈谈这件事吧,谈谈我写作的停滞,无论今后怎样,都有必要给自己一个交代。
艾略特大概说过,一个诗人到了25岁,就该考虑是否写下去的问题。我曾戏言对于第三世界发展中国家的诗人,这个门槛至少要推迟5年。如今,我踮起脚跟,已能望到40岁的尘烟,才开始面对类似的问题,这充分说明自己心智发育的不健全。这也难怪。在漫长的虚荣的青壮年时期,对于一个多少希望与众不同的人来说,写诗的确构成一种自我确认的方式,如果碰巧赶上了普遍的觉醒或感伤年代,它的作用还会被夸大,等同于创造性自我的实现。在那样的气氛中,一个写过诗的少年,一旦想到有一天自己会放弃诗歌,肯定会痛苦地说“不”,或者如一首古怪的诗中所写到的:一边忍住心绞痛,一边突然得意起来。
回头看自己的写作历程,前后不过十几年,在成熟诗人的眼中,学徒期还未满呢,但普遍觉醒与感伤的年代,也确实经历过了。最初写诗的几年,周遭80年代的余风还在,因而像所有人一样狂热,满足于小圈子内对诗歌力量的原始崇拜。其后的几年,开始意识到自己的天性,原本与狂热、单纯的气息不合,于是开始尝试摆脱,正好90年代诗歌的风尚开始建立,吻合于我对智力、想象力的双份贪婪,于是气喘吁吁地、粗枝大叶地写了一些体积庞大的诗,也挥霍了被积压的语言能量。再后来,才学会了自我收缩,把握分寸,玩弄手段,半是伪装半是辛酸地把个人生活的失败,写成自嘲的诗篇。它们多数乏味、缺少性灵,少数有趣,甚至还有警策之感。原以为,自己终于跌跌撞撞地摸索出了一条小路,一度还沾沾自喜,但往两旁一看,其实只是走在了公路边上,甚至亦步亦趋追随了整个时代。还好新的时代,自己还没有太多参与,这热热闹闹的、逼得人人自危、非得使出浑身解数的时代。部分是因为自己有所保留,更多原因是自己体力、精力不支,只好旁观。
回头看来,我过去生活与写作的原则,大体是虚无主义的,部分源于个人性情的寡淡,部分源于自己接受的文学教养。在上个世纪末,一小批严肃的诗人们,普遍拥有了这样一种自信:经历了80年代的江湖鏖战,经过90年代的冷静反思,这一代诗人已站在了某种历史的山坡上,以往的轻信、盲目、专断,都暴露在俯瞰的视角之中。此时,一整套审慎的又傲慢的诗歌知识开始流行,譬如:一个诗人要懂得怎样自我约束,不要轻易向文化、社会、世界等大词致敬,还要懂得在公众生活和私生活之间狡黠地游走,并通过修辞的繁复来拒绝庸俗的习见。总之,限制诗歌的神话只是为了更好地享受语言的快感,一个诗人应当恰如其分,做好份内的事,这样才能有更大的修辞自由。在一段时间内,这样的保守态度,因为打击了外行、江湖骗子和新手,似乎具有了革命性,颇激动了一小批严肃诗人的心。作为其中的一员,我也觉得自己游移、尖刻的天性,在上述诗学中得到了某种释放,所以开始在诗中内省地、反讽地处理一切,看似表达对社会生活的不满,实际是贪恋词语的享乐,这既满足了智力的骄傲,也补偿了小知识分子内心的花花公子渴念。我甚至一度以为当代诗歌找到了某种秩序,只要勤奋地写下去,就会参与某种精湛的传统。前几年,在一篇小文章中,我还说怀念90年代的写作状态,因为那时的诗坛还不太混乱,自己的书桌,似乎是摆在了远山之下,能望得见方向与脉络。今天看来,所谓的“远山”,或许暗指当年浮现中的秩序,我所怀念的状态,不过是自己的心安理得。
有秩序,当然是好事,能排斥江湖骗子、外行和新手,但却不一定能激励非凡的心灵,甚至会隐身为某种小圈子内的意识形态。在写作停滞的初期,我以为是自己投入的少了,该当如此,但后来我越发感到自己所熟悉的诗歌方式,其实已构成了局限:在风格上,它显现为句式的扭捏与不清晰;在气魄上,它显现为拘谨与不从容;在态度上,它显现为价值的取消与自我的不明;在与生活的关联上,它显现为貌似的贴切与实际的不关联。简单地说,这几年我之所以写不下去,除了“怠惰”这最直接的原因,更内在原因是:一切太自动了,如果只是惯性地消费语言的快感或不快之感,如果诗歌不能抽紧意识的绳扣,那么所谓“精湛的传统”不参与也罢。在这个意义上,我意识到自己的虚无主义、享乐主义态度,可能构成一种妨碍,它正沦为一种新的“学生腔”,早晚会变得乏味。
对于一个初学者,“学生腔”是他常常会听到的批评,但什么是“学生腔”呢?在我的理解中,它指的是一种自我意识状态,自以为把握到最先锋的、最深刻的东西,但又把握不住炫耀与实验的分寸,自示高明,结果还是落了窠臼。在这个意义上,“学生腔”是普遍性的,连批评“学生腔”的人也难免沾染。譬如,现代哲学偏向将一切揭示为语言,粗通哲学的诗人,照猫画虎,也坚信语言内在的无穷可能。出于对诗神的虔敬,出于对庸俗的功利主义的蔑视,类似的观点听来倒也可爱。问题是久而久之,大众依然是庸俗的大众,而效忠于这一神话的诗人,其实也变得庸俗了,诗歌没有了视野,推卸了责任,还是回到了“学生腔”,变得狡猾又粗浅。
诗歌的活力发生在词与词的组织间,但照亮这一切的,是生生不息的文化创造力、价值创造力。作为一种特定的文化方式,如果诗歌还能提供价值的话,应该成为一张绷紧的弓,它必须找到一个对手,乃至一个死角。然而,普遍觉醒而感伤的时代过去了,留下一大堆风流人物与口号,写进了博士论文里。诗人们虽然还不很宁静,诗坛上喜气洋洋的,仍充斥着愤怒、猜忌与攻讦,但谁都无心去尝试价值,只是随手援引价值,美学的、身体的、底层的、莫名其妙的。关于诗歌的论述,或粗糙、或精致,但大体都正确,效果只是放松了诗歌的弓弦。
今天想来,远山其实并没有消失,只不过变旧了,成为规划过后常识性的风景,换言之,反对俗套的写作,也无可奈何地变成了俗套,挑战当代文化的诗歌,到头来却恰恰体现了当代文化的局限。出于一种朴素的自我辩解的需要,我现在要说:自己真实的心态,不是依恋远山,而是想发明远山,是想重构一种写作的方法。事实证明,这并不容易,在语言的磨练之外,更需要对世界开放自己的身心。在这种情况下,我心里清楚,写作停滞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没写那些不该写的。虽然该写什么,还是不知道。我甚至有点庆幸,自己能够停下来,好让沉闷的大脑里,能吹进一些空气,多一些回旋。毕竟,今后还是要写下去的,同样有时激越,有时沮丧,但希望自己不再为了一两首闷骚的好诗而忘乎所以了。我所希望的是这样一种诗歌,它能率性写出,但也饱含张力,并构筑视野。如果不能这样,放弃写诗,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原载《文艺争鸣》,2008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