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7年,就在最后一个桐城大家姚永朴悄然离去的同时,又有四位现代中国学术史上的重要人物进入北大,那就是章门弟子周作人、留美学生胡适、以戏曲研究和写作著称的吴梅以及对通俗文学有特殊兴趣的刘半农。北大的文学教育,从此进入了一个新天地。
发明“桐城谬种,选学妖孽”口号的钱玄同
,与黄侃同出一门,都是章太炎东京讲学时的学生。不但如此,其时北京学界活跃的“新锐”,即使与太炎先生没有师承关系,也都对其为学为人表示敬意(如陈独秀、胡适)。这种局面,使得新文化运动在横扫“旧文学”时,明显地“厚此薄彼”。这里有人事的因素:五四新文化人中旧学修养好、有能力从学理上批评“选学”的,基本上都是章门弟子。章门弟子虚晃一枪,专门对付“桐城”去了,这就难怪“谬种”不断挨批,而所谓的“妖孽”则基本无恙。但“选学”不但没有受到彻底的清扫,反而可以成为新文化人的批判武器这一事实,本身也质疑了“妖孽”的命名方式。实际上,经太炎先生及周氏兄弟的努力转化,魏晋风度与六朝文章,将成为现代中国最值得重视的传统文学资源
。
“桐城”基本退出历史舞台,“选学”历经转化而有所存留,1917年以后的北京大学,新文化人占据了绝对优势。白话文学的提倡、思想革命的催生、五四运动的爆发,构成了此后五年北大校园里最为亮丽的风景线。即便在这轰轰烈烈的大时代,“文学教育”的蜕变,依然值得关注。
先看看1917年北京大学的中国文学门的课程表,括号里的数字代表每周课时
:
第一年 中国文学(6)、中国文学史(上古迄魏,3)、文字学(声韵之部,3)、希腊罗马文学史(3)、哲学概论(3)、第一种外国语(8)
第二年 中国文学(6)、中国文学史(魏晋迄唐,3)、文字学(形体之部,3)、近世欧洲文学史(3)、美学(3)、第二种外国语(8)
第三年 中国文学(6)、中国文学史(唐宋迄今,3)、文字学(训诂之部,3)、第二种外国语(8)
北京大学档案馆里恰好藏有1918年的《北京大学文科一览》,抄录其中国文系教员的教学情况,可以使得上述的课程表更具血肉(课程后面的数字依旧表示周学时):
刘师培 中国文学(6)、文学史(2)
黄 侃 中国文学(10)
朱希祖 中国古代文学史(2)、中国文学史大纲(3)
钱玄同 文字学(6)
周作人 欧洲文学史(3)、十九世纪文学史(3)
吴 梅 词曲(10)、近代文学史(2)
黄 节 中国诗(6)
以上两个简表,起码可以使我们明白:一、“文学史”成了中文系的重头课;二、中文系学生不能绕开“欧洲文学”;三、“近世文学”开始受到重视;四、此前不登大雅之堂的“戏曲”与“小说”,如今也成了大学生的必修课。这里必须略作说明,“小说”一课,校方明知重要,因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教员,设计为系列演讲(演讲者包括胡适、刘半农、周作人等)。直到1920年鲁迅接受北大的聘请,正式讲授“中国小说史”,中文系的课程方才较为完整。
按照当年北大校方的有关规定,每门正式课程,都必须为学生提供即便是十分简要的讲义。教员多是一边编写讲义,一边进行教学;讲义修改后正式出版,往往便成了学术史上的重要著作。除了上节提到的林、姚、刘、黄四种著述外,提倡新文化的北大教授,其讲义更可能“石破天惊”。周氏兄弟的《欧洲文学史》和《中国小说史略》,均属于该领域的开山之作,功不可没。胡适的《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一改中国人的崇古倾向,将“当代文学”纳入考察的视野;这本出版于1922年的小书,并非讲义,但也与其在北大的工作息息相关。任教北大的前与后,吴梅刚好完成了代表作《顾曲麈谈》和《中国戏曲概论》,但其《词馀讲义》仍是由北京大学出版部印行。至于日后成为著名语言学家的刘半农,五四时则以组织歌谣征集活动,模仿民歌写作《扬鞭集》、《瓦釜集》著称于世。
新文化运动时期的北大国文系,朝气蓬勃,至今仍令人神往。在其众多实绩中,形成“文学史”的教学及著述传统,并非最为显赫的功业。但文学史的教学与研究,不同于一般的批评实践,作为一种知识体系,需要新学制的支持,也需要一代代学人的不懈努力。此类熔古今于一炉的文学史想象,既是基础知识,也可以是文学主张;既是革新的资源,也可以是反叛的旗帜——故也并非无足轻重。
倘若将“百年树人”这一大学教育的特点考虑在内,西学东渐以后形成的以“文学史”为核心的“文学教育”所可能发挥的作用,以及所遗留的问题,实在值得深入反省。当然,认真谈论作为一种知识生产的文学教育在中国的演变,单靠北大作为个案,未免过于单薄。好在这里只是希望提起话头,权当一次“得胜头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