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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大学百年?

文章的题目,是从两本英文书借来的:一是杰西·格·卢茨的《中国与教会大学,1850-1950》(Jessie G.Lutz, China And Christian Colleges, 1850–1950, Ithaca,N.Y.: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71),一是鲁思·海霍的《中国大学,1895-1995:一个世纪的文化冲突》(Hayhoe Ruth, China’ s Universities, 1895–1995:A Century of Cultural Conflict )。二者都以“百年”为叙事框架,而且都有相当充分的论证。一般认为,中国最早的教会大学登州文会馆19世纪80年代方才开始进行高等教育,杰西·格·卢茨从1850年说起,只能理解为“寻根溯源” 。考虑到中国大陆的教会大学,20世纪50年代以后一概消亡,用“百年史”来涵盖,倒也未尝不可。谈论“中国大学”,可就没有那么确凿无疑了。加上一个问号,就因为鲁思·海霍的思路,与中国的教育史家大相径庭。在找到准确的答案之前,只好依古训,“多闻阙疑”。

到底是“中国大学百年”,还是“中国大学四千年”,不只牵涉史家的叙述框架,更与中国人对于“大学”的想象息息相关,故需要认真辨析。为大学“正名”,并非本文的主要目的;借助晚清以降教育革新历程的梳理,讨论大学的功用,展现其可能出现的前景,方才是本文的宗旨所在。

不过,话还是得从头说起。

一、两种大学史

将教育史的写作,作为一种叙事来理解,海霍的著作,以“讲述故事的概念与框架”开篇,接下来的章节,依次是“国民政府的故事,1911-1949”、“社会主义的故事,1949-1978”、“改革时代的故事,1978-1990”、“从中南区透视”、“从西北区透视”、“成人高教与中国的大学”。并非教育史家的我,最为关注的,自然是其叙事框架。在第一章中,作者讨论了以下四个问题:欧洲中世纪的大学、中国的学术体制与价值、东方传统和范型、欧洲大学的凯旋 。在这个叙事框架中,“中国大学”属于西学东渐的产物,当然只有“百年史”。

可是,世界上还存在着另一种叙事,那便是:中国大学的历史,不是“百年”,而是“四千年”。以我阅读过的著作为例,伍振 的《中国大学教育发展史》、熊明安的《中国高等教育史》、高奇的《中国高等教育思想史》以及曲士培的《中国大学教育发展史》,都是论述四千年的中国大学教育 。教育史家毛礼锐为熊著作序,强调“中国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国家,高等教育居于世界教育史上的领先地位”,并批评以往将创立于11世纪末、有12000名学生的意大利的波伦亚(Bologna)作为人类历史上最早的大学。在毛氏看来,中国的大学,或从殷周算起,或从战国算起,退一万步,“如果从汉武帝设立太学算起,那么我国在公元前124年便无可置疑地有了较为正式的大学” 。上述四部著作,胆子大的,开门见山,第一章便是“夏、商、西周时期的大学教育”(曲著);谨慎一些的,书名用的是“高等教育”,但也忍不住断言,“我国的大学教育起源于商代是毫无疑义的”(熊著)。理由是,《礼记·王制》有言:

天子命之教,然后为学。小学在公宫南之左,大学在郊。天子曰辟雍,诸侯曰泮宫。

类似的零星材料,还能找到一些,但不会太多。因而,复原西周的大学教育,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不过,“三代之学”作为历代文人学者的共同记忆,确实影响了整部中国教育史的建构。除非否认晚清以前存在着“高等教育”,否则,无法不从西周说起。在这个意义上,中国人确实有三四千年高等教育的历史。

可是,这么一来,很容易导致“大学”概念的瓦解——任何一个文明,必然有属于自己的教育事业;任何一个时代的教育事业,都有高等、低等之分,所谓“大学”的起源,岂不成了“伪问题”?

问题可能出在翻译上,当中国人以汉语的“大学”,对应英文的“University”时,必须警惕二者之间的巨大差异。同样是高等教育,办学宗旨、教学体制、组织结构,乃至发展方向,均与其历史渊源紧密相关。西方人谈“University”,一般从中世纪说起;至于古希腊,只是作为思想渊源来追溯 。同样道理,谈论中国的University,似乎也不好意思追溯到西周。

突发奇想,上述四种教育史著,都没有英文书目;假如需要,怎么翻译?The History of China's University,肯定不合适,恐怕只能勉强译成The History of China's Taixue and University。也就是说,中国的高等教育,分成三千年的“大学”和一百年的“University”,二者并非同根所生,很难直接过渡。教育史家囿于“大学”的名义,将其合二为一,便出现了许多问题。

还是辞书学界严谨,两种不同渊源的大学,分得一清二楚。“大学”一词,在《辞源》中是“古代贵族子弟读书的处所。即太学”;在《现代汉语词典》中则是“实施高等教育的学校的一种,在我国一般指综合大学”。前者念tai xue,后者念da xue,即便是读音,也都泾渭分明。《汉语大词典》兼及二者,既讲实施现代高等教育的da xue,也讲包括周之辟雍、汉以后的太学以及晋以后的国子学的tai xue。依此类推,tai xue史只能讲到晚清;da xue史则只有百年。硬要谈论从古到今的“中国大学”,恐怕很难得其要领。

这本来不是什么深奥的道理,之所以长期不被学界正视,就因为涉及所谓的“民族自尊”:一个文化古国,只有百年的“大学史”,实在说不过去。与此相类似的,是具体大学的溯源。冯友兰先生称,“北京大学的校史应该从汉朝的太学算起”,理由是:

我看见西方有名的大学都有几百年的历史,而北京大学只有几十年的历史,这同中国的文明古国似乎很不相称。

尽管有种种遗憾,北大校史始终以戊戌维新为起点。倒是前几年湖南大学力争从岳麓书院(976)说起,这一“悲壮的努力”,最终被国家教委否决。否则,中国将出现一大批远比巴黎大学(1170)、剑桥大学(1209)、哈佛大学(1636)、耶鲁大学(1701)古老得多的“大学”。

其实,这种建构“悠久历史”的冲动,从1920年代便已开始。先是柳诒徵撰写《南朝太学考》、《五百年前南京之国立大学》,称“金陵之有国学,自孙吴始,晋、宋、齐、梁、陈,迭有兴废”;“明之南京国子监,实为上下千年唯一之国立大学”。柳氏基本上严守史家立场,承认:

五百年前南京之国立大学,遂无寸瓦尺椽之遗迹,可以供今人之印证,仅能从史志之文,想像盛时之状况矣。

之所以着力钩沉史料,就因为古之太学,“虽所业与今殊科,其劝学之方,析理之式,固皆足为诵法,恶可任其湮郁史册而不章哉”

到了张其昀,可就不一样了,目的很明确:为中央大学建构优良传统。其所撰《源远流长之南京国学》(1935),称中央大学及其前身东南大学、两江师范,都在南京城北钦天山前,此地乃五百年前明代大学之遗址。于是,穿越时空,扶摇直上:

追溯其源,则刘宋之四学,萧梁之五馆,均在钦天山麓,薪火之传几至千五百年。中国各大学论其历史关系之深,精神遗产之厚,举无有能及中央大学者也。

如此勇敢的溯源,“中国各大学”确实难以匹敌。但此风不可长,否则,中国教育史将是一笔糊涂账。以中国历史之悠久、文物之丰富,地域文化之多姿多彩,随便一考,哪一所大学都能长出千八百岁。校史的无限扩张,之所以不值得提倡,除了有违实事求是原则,更因其遮蔽了“大学”与“University”(或曰tai xue 与 da xue)的巨大差异。而这,对于现代中国大学的健康成长极为不利。

承认中国的高等教育历史悠久,资源丰厚,但本世纪实行的大学制度,却是道地的舶来品。1918年,校长蔡元培为《北京大学二十周年纪念册》作序,对此有明确的表述:

吾国自虞夏时已有大学之制,见陈教授汉章所作《中国历代大学学制述》。然往昔太学国学,其性质范围,均与北京大学不可同年而语。然则往昔之太学国学,直当以高曾祖祢视之。而北京大学本体,则不得不认为二十岁之青年也。

二十三年后,清华校长梅贻琦撰《大学一解》,以儒家“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来解说今日之大学精神,同样凸显古今中西之别:

今日中国之大学教育,溯其源流,实自西洋移植而来,顾制度为一事,而精神又为一事。就制度言,中国教育史中固不见有形式相似之组织,就精神言,则文明人类之经验大致相同,而事有可通者。

或者区分“本体”与“高曾祖祢”,或者辨别“制度”与“精神”,都是强烈地意识到,在中国,古今之大学,不能说毫无关系,可也很难同日而语。

这其实正是本世纪中国大学教育的问题所在:成功地移植了西洋的教育制度,却谈不上很好地承继中国人古老的“大学之道”。不是没有人意识到,而是实践起来举步维艰;此中甘苦,单看“上法三代,旁采泰西”之曲折,便可大致明白。

二、关于“旁采泰西”

回到海霍的追问,20世纪中国的高等教育,是否真的是“欧洲大学的凯旋”?

讨论现代中国的教育与学术,此一问题无法回避。

废科举,兴学校,养人才,如此互相勾连的三部曲,乃晚清志士的共同话题。至于如何“兴学校”,康梁师徒的意见最具代表性:“上法三代,旁采泰西”;“远法三代,近取泰西” 。三代之学,作为学术课题,康氏发挥得淋漓尽致(如1886年著《教学通议》);可到了设计教学体制,用得上的,只能是那紧随其后的“旁采泰西”。据《康南海自编年谱》,戊戌年四月末:

大学堂议起,枢垣托吾为草章程,吾时召见无暇,命卓如草稿,酌英美日之制为之,甚周密,而以大权归之教习。

梁启超草拟的章程(即《总理衙门奏拟京师大学堂章程》),满目都是“西国学校”如何如何,从头到尾,没有一句涉及“三代之学”。遥想当年,即便学养深厚的康有为亲自起草,恐怕也难逃“名不符实”之讥。

康梁师徒不识外文,也未曾出洋考察,哪来的“英美日之制”?不用说,自是得益于译著。翻翻晚清兴学堂的论述,几乎无一例外,都受传教士著译的影响。在《教会新报》及其后身《万国公报》上,花之安(Ernst Faber)、李提摩太(Timothy Richard)、林乐知(Young John Allen)、狄考文(Calvin Wilson Mateer)、李佳白(Gilbert Reid)等传教士,发表了许多有关西洋学校的介绍,成为晚清教育改革的主要思想资源。后两者对京师大学堂的建立,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前三者的著述,更为梁启超所直接引证:

西人学校之等差、之名号、之章程、之功课,彼士所著《德国学校》、《七国新学备要》、《文学兴国策》等书,类能言之,无取吾言也。吾所欲言者,采西人之意,行中国之法,采西人之法,行中国之意。

梁氏此文撰于1896年。此前一年,郑观应十四卷本《盛世危言》问世,其《学校上》附录了《德国学校规制》、《英、法、俄、美、日本学校规制》和出自《七国新学备要论》的《英、德、法、俄、美、日六国学校数目》;此后两年,轰轰烈烈的变法维新正式展开,如何在教育领域“采西人之法,行中国之意”,更是士大夫谈论的中心话题。

有个细节值得玩味:戊戌变法失败,所有新法尽废,惟独拟议中的大学堂照办不误。除了当朝者需要借此装点门面,更因此举争议最小。晚清的士大夫,再保守的,也不会否认中国“器不如人”。大兵压境,国事日非,“富国强兵”乃当务之急,而“兴学堂养人才”则是治本之举。用严复的话来说,时至今日,仍然反对引进声光电化,“谓不用西洋之术,而富强自可致”者,必是“狂易失心之人” 。百日维新失败,西式学堂并没因此销声匿迹,除了开办大学堂(1898),更有公布癸卯学制(1903)、谕停科举(1905)、建立学部(1906)等一系列大刀阔斧的改革。百年中国,以教育而论,最关键性的转折,其实是在清廷手中完成的。至于如何防止西学的引进导致传统伦理道德的颠覆,更是教育界持续百年的论争。

“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张之洞的口号,落实在教育界,便是“以伦常道德为先”的立学宗旨 ,以及对于经学课程的特别强调 。随着新文化运动的兴起,“激发忠爱”不再理所当然,经学的意义也日渐失落,但“爱国主义”与“民族精神”,依旧是学校教育的中心。对于“中学”能否“为体”,曾经有过各种挑战;而“西学”内涵之模糊,则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尤其在教育界,何谓“旁采泰西”,其实并非一目了然。

康、梁以及张之洞等的创建新学制,确实是“旁采泰西”,可并非“酌英美日之制为之”。传教士固然有关于英美学制的一般介绍,可直到1902年京师大学堂复办,驻美大使依然无法遵嘱提供准确的美国学制资料,原因是美国学校均由官民捐建,没有统一的课程设计 。更重要的是,讨论晚清的学制建设,不该遗漏了最为关键的德国。从薛福成的《出使英法义比四国日记》,到郑观应的《盛世危言》,无不强调学校规制“德国尤为明备” 。对此,康有为本人的《请开学校折》(1898),也有明确的表述:

今各国之学,莫精于德,国民之义,亦倡于德,日本同文比邻,亦可采择。请远法德国,近采日本,以定学制。

晚清以降的高等教育,教会大学的作用固然不可低估,但主流是日渐成长的官立或民办大学——后者明显受制于政府所颁章程。1901年,张之洞、刘坤一上《筹议变通政治人才为先折》,提及如何参酌东西学制:

德之势最强,而学校之制,惟德最详;日本兴最骤,而学校之数,在东方之国为最多。

1902年的《钦定京师大学堂章程》只是提及欧美日本之制,并无直接的比附;1903年张之洞参与修订的《奏定大学堂章程》可就不一样了,满目皆是“日本”字样,上至分科大学的设想,下及课程译名的比照,更包括教科书的写作等,均注明日本如何如何,足证其《重订学堂章程折》所说的“博考外国各项学堂章程门目,参酌变通,择其宜者用之” ,其实主要规摹的是日本。《东瀛学校举要》、《日本游学指南》、《日本文部省沿革及官制》,以及吴汝纶的《东游丛录》等著译的出版 ,使得1902年以后的中国人,对于追慕德国的日本学制,有了比较清晰的了解。

德国以及日本的教育制度,在晚清为何特别受推崇,除了德、日两国国势之迅速崛起,更因其无碍中国现有的政制。1906年的《学部奏请宣示教育宗旨折》,对此有十分明确的表述:

东西各国政体虽有不同,然未有不崇敬国主以为政治之本者。近世崛起之国,德与日本称最矣。德之教育重在保帝国之统一。日本之教育所切实表章者,万世一系之皇统而已。

如此确立忠君、尊孔、尚公、尚武、尚实的教育宗旨,明显模仿的是明治二十三年(1890)颁布的“教育敕语”。后者用儒学和普鲁士主义来修饰日本神话,完成了以天皇的神圣权威为依托的国家主义臣民教育的设计 。这一点,尤其符合满清王朝的意愿,难怪皇上对学部的奏折大加赞赏:“朕心惓惓,实有厚望焉!”

辛亥革命不只推翻了大清帝国,更以扫除专制确立共和为目标。首任教育总长蔡元培认定,“忠君与共和政体不合,尊孔与信教自由相违” ,于是开始了新学制的制订。可就在此作为“全国教育改革的起点”的临时教育会议上,蔡元培依然强调借鉴日本学制,不过是从另一角度立论:

至现在我等教育规程,取法日本者甚多。此并非我等苟且,我等知日本学制本取法欧洲各国。惟欧洲各国学制,多从历史上渐演而成,不甚求其整齐划一,而又含有西洋人特别之习惯;日本则变法时所创设,取西洋各国之制而折衷之,取法于彼,尤为相宜。然日本国体与我不同,不可不兼采欧美相宜之法。

这与张之洞所说的“西书甚繁,凡西学不切要者,东人已删节而酌改之”,故“我取径于东洋,力省效速”,其实是同一个道理 。对于现代化起步较晚的中国来说,需要一个作为过渡的桥梁,方才能比较顺当地理解并借鉴西学 。这一点,晚清人几无异议。只是到了西学的引进已经渐成规模的“五四”前后,中国人方才开始甩开日本,直面西方学术思潮。

1912年10月,教育部颁发《大学令》,其时蔡元培已辞去教育总长职务,再次赴德留学。四年后,蔡氏出长北京大学,将此办学宗旨发挥得淋漓尽致。从《大学令》的取消经学科,不以忠孝相号召,确立教授在大学的主导地位,到出长北大时之强调“大学者,研究高深学问者也”,“循思想自由原则,兼容并包”,主张“以美育代宗教” ,以及扩充文科、理科,停办工科、商科等 ,均明显打上德国大学的烙印 。读读在此前后蔡氏有关大学教育的论述,引以为据的,常常是德国的学制,以致有人从英法的立场提出批评

“五四”运动后,杜威、罗素的讲学北大,以及北大校长蔡元培的考察英美教育,标志着另一种大学理想的浮现。执中国高等教育牛耳的蔡校长,“在德、法较久,深悉德、法学制”,可惜“英美我尚未到过”,这一回的“西游”,对蔡氏影响甚大 。在柏克莱加州大学,蔡元培发表演讲,除强调“大学教育应采用欧美之长,孔、墨教授之精神”,更仔细分梳西方三种不同的大学:

德、法大学专重研究学问,德国注重精细分析的研究,法国注重发明新法的研究。英国大学,如乌克斯福及康白尼哲(即牛津与剑桥的音译——引者注),重在陶养学生道德,使成为缙绅之士……。美大学还有两种特色:(一)凡有用学问,如新闻学等,大学都可收入。(二)设夏科与校外教育,即无机会进大学者,亦可来习。

蔡校长参酌“欧美教育新法”与“中国古代教授法”,希望兼及为真理而研究、陶养道德以及发展社会教育——这张包治百病的药方,分别指向德、英、美三种颇有差异的大学理想。

将近半个世纪后,长期担任美国加州大学校长的克拉克·克尔,在其题为《大学的功用》的系列演讲中,同样区分三种不同类型的大学:

任何地方的大学,都无法超过英国尽量为本科生考虑,德国尽量为研究生和研究人员考虑,美国尽可能为公众考虑的目标——为了保持不易保持的平衡,越采取混合式越好。

倘若追溯历史并寻求现实支持,前者可上溯到柏拉图,人文主义者在这找到共鸣;中者可上溯毕达哥拉斯,科学家将给予大力支持;后者则不妨追溯到智者,社会科学家对此最为欣赏。如果追问这三种类型的大学在克氏与蔡氏的视野有何差异,最大的不同莫过于前者是历时的,后者则是共时的。

西游归来的蔡校长,一改以往独尊法、德教育的思路,对美国的大学制度评价甚高 。第二年,在一则短文的注释中,蔡氏标示了其大学改革的理想:

分大学区与大学兼办中小学校的事,用法国制。

大学可包括各种专门学术,不必如法、德等国别设高等专门学校,用美国制。

大学兼任社会教育,用美国制。

大学校长,由教授公举,用德国制。

大学不设神学科,学校不得宣传教义与传教士不得参与教育,均用法国制。瑞士亦已提议。

抽教育税,用美国制。

如此博采众长,有的不成问题(如不设神学科),有的无法实现(如大学区制),比较可行的,大都带美国色彩——“深悉德、法学制”的蔡氏尚且如此,余者可想而知。

教会大学中,美国势力本就“独占鳌头” ;国立及私立大学的校长,留美学生占很大比例。以后来组成西南联大的三大名校为例。蔡元培长校时的主要助手、1930年起正式接任北大校长的蒋梦麟,乃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教育学博士。罗家伦说的没错,蒋梦麟出长北大后,“北京大学更有意识地向着近代式的大学方面走” 。这里所说的“近代式的大学”,其实是指逐渐占据主流的美式大学理想。至于清华,本就是作为留美预备学校而设立的,长期主持校政的梅贻琦为美国毕业的工程硕士,其校风及管理体制之追慕美国,更是在意料之中。教育家张伯苓1917年赴美,入哥伦比亚大学师范学院研究教育,第二年回国,正式筹建南开大学。在美期间,张氏曾发表演讲,畅谈未来大学的走向:

考察与中国需要最宜之教育制度,结果获得两种需要者:一则英法美之制度,一则日德之制度。前者专为计划各人之发达,后者性近专制,为造成领袖及训练服从者之用(是即服从纪律)。敝校南开,多半以是二者为圭臬。

南开大学成立后,并非兼重英美与日德:教员聘请的是美国人或留美学生,课堂除国文和中国历史外均用英文讲授,且直接使用美国学校课本,据说连生物课解剖用的蚯蚓,也是从美国运来的

可以这么说,从20年代初至40年代末,中国的高等教育,主要以美国大学为榜样。这一局面,由于共产党之建立新政权,以及抗美援朝战争的爆发,方才彻底改观。

1952年开始的院系调整,使得中国的大学教育,由美式转为苏制。除了意识形态方面的考虑(比如,清除美帝国主义根深蒂固的影响),教育学上的依据,主要是“以培养工业建设人才和师资为重点,发展专门学院,整顿和加强综合性大学” 。这种讲求实用、鄙视玄虚,要求直接服务于经济建设主战场的教育思想,晚清以降本就不绝如缕,借助于改朝换代,终于成为大学教育的主流。苏联模式之所以畅通无阻,新政权的魅力自是主要原因,但晚清开始的“西艺”及“实利”教育思潮,无疑做了很好的铺垫。

晚清开始的教育改革,几乎每一步,都是外力逼迫造成的。从创设同文馆起,无不是为了救急而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对于传统教育制度的批评,最直截了当的,莫过于“无裨实用”;反过来,提倡西学,最为有力的口号,便是“有裨实用”。1929年舒新城撰《近代中国教育思想史》,称:

西艺教育思想持续的时间很短,不过自甲午至清末之十余年而已,其当位时代只是庚子至癸卯的四五年间,在教育实际上所生的影响不大。

但如果我们承认同文馆的创设乃西艺思潮的潜伏期、留学教育中西艺始终占主导地位、民国以后西艺思潮逐渐退化为职业教育,那么,很难说“影响不大”。所谓“谋国者对国内主张多设实业学堂,对留学生则限制其专习实业”,并非仅限于西艺“当位”的四五年 。大大出乎舒先生的预料,在现代中国,“西艺教育思想”具有极为旺盛的生命力。当初编造“牙科翰林”、“兽医进士”等笑话者,倘若百年后再生,见到诸如“旅游大学”、“体育大学”这样的招牌,大概再也笑不出声来。百年中国,高等教育之注重实用,其实是一股强大的潜流,时刻有可能喷出地面,吞没众多“大而无当”的玄思。

以此讲求实用的眼光看待西学,希望汲取的,自是偏于“艺”而非“道”。不管在朝在野,海内海外,居然心同此理。晚清重臣张之洞在其《劝学篇·序》中称:“西学亦有别,西艺非要,西政为要。”此语大有见地,可如何与其名言“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相衔接?时刻防备“邪说暴行,横流天下”的张大帅,终于还是希望借“明纲”、“宗经”、“正权”以“正人心”。至于“以开风气”的《外篇》诸章,主要着眼点依然是农工商兵、矿学铁路等西艺。

1897年,梁启超撰《变法通议·学校余论》,纵谈如何借鉴西学以改造中国,同样“高屋建瓴”,厚“学”而薄“艺”:

今日之学,当以政学为主义,以艺学为附庸。政学之成较易,艺学之成较难;政学之用较广,艺学之用较狭。使其国有政才而无艺才也,则行政之人,振兴艺事,直易易耳。

如此立说,未免低估了学习西政之困难。至于想象有了政才,“振兴艺事,直易易耳”,也只是一厢情愿。避居日本,梁氏方才逐渐意识到“艺学”之不可或缺。《新大陆游记》第四十一节论及游学之事,竟得出了截然相反的结论:

宜学实业,若工程矿务农商机器之类。勿专鹜哲学文学政治。

对工程矿务一窍不通的任公先生,居然也加入了劝学西艺的大合唱。

晚清以降,不管是封疆大吏,还是一介书生,论及中国走向富强之路,无不把“实学”放在首位。至于西政可能危及政体,西艺则纯然大补、有益无害,更是任何当朝者都不会忽略而又不便明说的秘诀。因而,讲西艺,求实用,有可能得到“举国上下”的支持。可是,正因其近乎“常识”,没必要大张旗鼓地展开讨论,其重要性反而可能被遮蔽。直到50年代院系调整出乎意料的顺利,方才让后世的史家大吃一惊。

调整后的“大学”,在短时间内,较好地满足了国家经济建设的需求,似乎显得生机勃勃;但其割裂文、理、工、医,以及裁减政法、财经,留下无穷祸害,使得中国的大学理想,几乎倒退了半个世纪。1917年,在《北大二十周年纪念会演说词》中,蔡元培总结中外大学的经验,认定是由易入难循序渐进:

盖兴学之初,目光短浅,重实用而轻学理,人情大抵如此也。

依此类推,中国的大学发展,应逐渐从专为实用转移到注重学理——《大学令》的拟定以及北京大学的改造,正是依此思路展开的。二三十年代中国的高等教育,确有日渐注重学理的倾向。抗战中,文理各系数量锐减,实用性的教育及工、农、商等大有发展,其中尤以医学增长最快,达到225% 。即便如此,与50年代院系调整中只保留十四所综合大学,仍不可同日而语。

50年代以后大学教育的诸多弊病,主要是政府决策的失误,非校方或教育家所能左右。但浸染日久,习惯已成自然,以至“文革”结束后的“拨乱反正”,不少人仍以恢复“文革”前的大学为目标。实际上,时至今日,“学院”已经纷纷升格为“大学”,可“重实用而轻学理”的倾向依然十分严重。

另一方面,伴随着改革开放的步伐,美国式的大学理想,又重新得到了中国人的承认。除了老北大学生对于牛津、剑桥的向往,以及20年代末模仿法国实行大学区的失败尝试,百年中国大学,其“兼采泰西”,大体分为德日-美-苏-美四个阶段,其中尤以美国的影响最为长久,也最为突出。

三、关于“上法三代”

1925年4月,北大校长蔡元培在德国作了题为“中国现代大学观念及教育趋向”的演讲,称对于古代中国的高等教育,“其质与量不能估价过高”,晚清以降,“摆在我们面前的问题,是要仿效欧洲的形式,建立自己的大学” 。实际上,自从书院制及科举制被正式废除,中国人对于自家传统教育方式,信心始终不足,不存在“估价过高”的问题。在我看来,20世纪中国思想文化潮流中,“西化”最为彻底的,当推教育——尤其是高等教育。今日中国的大学,其价值取向及基本路径,乃University,而非太学。

要说“与国际接轨”,在中国,步伐最快且效果最为明显的,非大学莫属。如此大趋势,自晚清志士之呼吁变法,便已不可逆转。

不管是康、梁,还是二张(张之洞、张百熙),设计学堂章程时,确实都曾“兼采泰西”。至于“上法三代”,基本上是一句空话,原因是,三代的学制谁也说不清。晚清关于兴学的奏折和策论,常常是引一段《礼记》开篇,而后便是外国学堂的介绍。如此“上溯古制,参考列邦” ,拟订出来的章程,焉能不“食洋不化”?之所以将明明无法兑现的“上法三代”,搁在迫在眉睫的“旁采泰西”前面,揣测康、张的原意,不外是强调对于传统学术精神的继承。既然如此,何以不标举更为切实可行的宋元明清的书院制度?

就在高谈“上法三代,旁采泰西”的《请饬各省改书院淫祠为学堂折》中,康有为许诺:“泰西变法三百年而强,日本变法三十年而强,我中国之地大民众,若能大变法,三年而立。” 此等充满激情的策士文字,比起此前顺天府尹胡燏棻先试点然后“递为推广”的改革方案来 ,更具诱惑力,难怪皇上马上降旨:“即将各省府厅州县现有之大小书院,一律改为兼习中学西学之学校。” 戊戌年间的急转弯,虽说翻了车,但书院“一律”改为学堂的思路,却没有就此夭折。变法失败后,慈禧太后曾有懿旨:“书院之与学堂,名异实同,本不必另行更改。” 可国事日非,大臣纷纷上书,要求尽快养育人才,于是有了1901年的诏令:

除京师已设大学堂应切实整顿外,各省所有书院,于省城均改设大学堂,各府厅直隶州均设中学堂,各州府县均设小学堂,并多设蒙养学堂。

至此,实行了一千多年的书院教育制度,便基本退出了历史舞台。四年后,科举制度被取消,新式学堂之一统天下,已成定局。

正像教育史家舒新城所说的,“光绪二十四年以后的改革教育论者,并无一人对于书院制等有详密的攻击或批评” 。时人之“破旧”,主要针对的是科举取士;至于各式书院之利弊,反而无暇细究。山西巡抚胡聘之等变通书院改革教学的设计 ,在急剧变化的时局面前,很快显得落伍;陕西巡抚张汝梅等“自筹款项,创建格致实学书院”的主张 ,也因其耗资巨大无法推广而被搁置;成为晚清教育改革主流的,乃张之洞的从改革传统书院迅速走向兴办西式学堂 。对于沿袭千年的书院制度,之所以不求变通,也不愿并存,目的是将原有款项移作兴办学堂之用。不曾认真分辨近在眼前的书院,一味高谈阔论远在天边的三代之学,晚清以降的学制改革,当然只能“完全将西洋工业社会的教育制度移植过来”

积弊已深的传统中国教育,其“无裨实用”,在晚清,成为传播福音的传教士以及寻求富强之路的士大夫集中攻击的靶子。只是在新学制度已经确立的二三十年代,有过研究书院的小小热潮 。此后,又是长期的沉寂,直到80年代方才有复兴的迹象 。即便如此,时至今日,书院教育的现代意义,仍然不被广泛认可。中国的大学,依旧是欧美模式的一统天下。

晚清重要的思想家中,最早对废书院改学堂表示不满的,当推杭州诂经精舍出身的章太炎。1906年,正当时俗皆称道“科举废,学校兴,学术当日进”,章氏从“中国学术,自下倡之则益善,自上建之则日衰”立论,对朝廷之使学校成为利禄之途大不以为然 。此后三十年,章太炎在不少场合为传统的书院制度辩护,并将其作为批评新式学堂的主要理论武器;与此同时,选择独立讲学的姿态,拒绝进入现代大学体制 。与此相类似的,还可以举出马一浮、梁漱溟、熊十力等。

马一浮之所以多次拒绝蔡元培、陈百年的邀请,不愿赴北大讲学,主要原因是“平日所学,颇与时贤异撰”。即便出任探求高深学术的研究院的导师,在马氏看来,也不能接受,理由是:“方今学子务求多闻,则义理非所尚。急于用世,则心性非所先。” 梁漱溟、熊十力倒是都曾任教北大,可也同样表示不满。1924年夏,梁氏辞去北大教职,到山东曹州中学办学去了;第二年春天,带着失望与忧郁,梁氏重新回到北京。在《致〈北京大学日刊〉函》中,有这么一段话,表明其与现代教育制度的巨大分歧:

旅曹半年,略知办学甘苦,归结所得,弥以非决然舍去学校形式无从揭出自家宗旨。学校制度以传习知识为本,无论招学生聘教员所以示人者如此。而人之投考也应征也所以应之者何莫非如此。而溟宗旨所存则以在人生路上相提携为师友结合之本。

不管是马氏的“平日所学”,还是梁氏之“自家宗旨”,都与传统书院制度较为契合。抗战中,在大后方,马一浮的复性书院,梁漱溟的勉仁书院,加上另一个“新儒家”张君劢的中国民族文化书院,标示着另一种教育理想的正式浮现。

可惜,这几个书院都寿命很短,影响也不太大。50年代初,为了延续此理想,熊十力建议新政权恢复三个私立讲学机关:欧阳竟无创设的支那内学院、马一浮主持的智林图书馆,以及梁漱溟执掌的勉仁书院,目的是“存旧学一线之延” 。如此低调的申辩,也都没能获得谅解。一直到改革开放的80年代初,以梁漱溟为院长的中国文化书院方才得以正式成立。可是,即便在其风光八面的80年代中期,中国文化书院也无法进行常规教育建设;进入90年代,其发展前景更是不容乐观。

在20世纪的中国,书院之无法生存,有外部环境的压迫,也有其学术理想与实际运作的矛盾。举一个简单的例子,办书院需要资金,章太炎的创立国学讲习会、马一浮的筹办复性书院,都是蒋介石给的钱。没有政府的支持,如何使书院长期运转,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比如,学生的出路,便是个大问题。马一浮与熊十力在规划复性书院发展前景上的矛盾,凸显了书院在现代社会的窘境。熊提出多招生,经费由国家负责,学生也应该给出路;马则强调书院独立于现行学制系统,不必授予学生任何资格,“几曾见程朱陆王之门有发给文凭之事”? 在《告书院学人书八》中,马一浮称:

书院以义理为宗,当思接续圣贤血脉。既绝禄利之途,亦非要誉之地。若浮慕虚声,不知切己用力,则在难与共学之列。

马氏的理想固然高超,只是长此以往,书院生源必定难以为继。教育家之不同于思想家,在其于合理性外,不能不考虑可行性。只讲义理修养,丝毫不顾及学生的世俗生活,作为教育家,不能说是尽职的;可反过来,过多考虑学生的出路,又很容易重蹈新式学堂的覆辙,成为“禄利之途”、“要誉之地”。

这里有政府不可推卸的责任。学者对于真理及学问的探求,可以而且必须不计名利;可这不能成为政府放弃表彰学术、扶植教育的借口。不妨借用美国总统西奥多·罗斯福1905年在哈佛大学发表的演讲:

我很欣赏的事实是,所有最高尚的工作,无论如何绝不受任何报酬问题的影响。……然而,作为一个民族,倘若根本没有制订任何条款来保证对学者的成就进行奖励,我们对他们的成就就很不尊重,结果就不可能激励学者们的事业心,反而产生负效应,这也是事实。

当然,书院教育之所以显得如此“不合时宜”,主要还是源于本世纪中国学人普遍流行的“喜新厌旧”。

与章太炎等人排斥新式学堂的决绝姿态不同,历来比较稳妥的梁启超,建议兼采新旧,在新式学堂中实行自由讲座制。梁氏首先批评近世学校教育的两大缺点。第一:“各科皆悬一程准,课其中程不中程。虽智力体力较劣下者,非勉及于程焉不可;其优异者亦及程而止,程以上弗授也。”梁氏断言:“此种‘水平线式’的教育,实国家主义之产物。”第二:“其学业之相授受,若以市道交也。”至于自由讲座制的具体实施,则有如下规划:

此种组织,参采前代讲学之遗意而变通之。使学校教师学生三者之间,皆为人的关系,而非物的关系。……如此则教育不至为“机械化”,不至为“凡庸化”。社会上真面目之人才,或可以养成也。

大概是为了实践自己的诺言,梁启超慨然出任清华国学研究院的导师,希望“在这新的机关之中,参合着旧的精神”。具体说来,便是“一面求智识的推求,一面求道术的修养,两者打成一片”。可两年多后,梁氏不得不承认理想落空:上课下课,“多变成整套的机械作用”;师生之间,“除了堂上听讲外,绝少接谈的机会”

正像以提高社会格调、净化民族心灵为目标的老牛津大学,在1852年被纽曼理想化时,已经近于灭绝;以文科和理科研究生院为中心的“现代大学”,在1930年得到弗莱克斯纳满腔热情的赞赏时,也正面临巨大的挑战。历史的流逝,比观察者的笔墨要迅速而且冷酷得多 。章太炎等人对传统书院的理想化诠释,很可能也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重建书院的努力,虽则基本上落了空;但将书院精神引进现代的大学体制,则颇有成效。1924年,清华校长曹云祥向胡适请教如何创办研究院,于是,“胡氏略仿昔日书院及英国大学制,为研究院绘一蓝图” 。蓝文徵的回忆大致可信。1925年3月6日,清华学校校务会议通过的《研究院章程》,其中第六章“研究方法”第一则称:

本院略仿旧日书院及英国大学制度:研究之法,注重个人自修,教授专任指导,其分组不以学科,而以教授个人为主,期使学员与教授关系异常密切,而学员在此短时期中,于国学根柢及治学方法,均能确有所获。

同年,胡适的好友、同样留美归来的陈衡哲、任鸿隽夫妇联名发表《一个改良大学教育的建议》,特别标举中国的书院精神,希望将其与欧美大学制度相结合:

我们以为当参合中国书院的精神和西方导师的制度,成一种新的学校组织。中国书院的组织,是以人为中心的,往往一个大师以讲学行谊相号召,就有四方学者翕然从风,不但学问上有相当的研究,就是风气上也有无形的转移,如朱文公的白鹿洞,胡安定的湖州,都是一例。但是书院的组织太简单了,现在的时代,不但没有一个人可以博通众学,满足几百千人的希望,而现在求学的方法,也没有一人而贯注几百人的可能。要补救这个缺点,我们可以兼采西方的导师制。就是一个书院以少数教者及少数学者为主体;这个书院的先生,都有旧时山长的资格,学问品行都为学生所敬服,而这些先生也对于学校(生)的求学、品行两方面,直接负其指导陶熔的责任。

取大学管理之组织与书院教学之精神,二者合而为一,这一主张,同上述梅贻琦《大学一解》中的说法,倒是不谋而合。

中西教育观念的差别,依晚清以来通行的说法,后者重知识传授,前者重人格修养。“新学校兴起,则皆承西化而来。皆重知识传授,大学更然。一校之师,不下数百人。师不亲,亦不尊,则在校学生自亦不见尊。所尊仅在知识,不在人。” 所谓“吾爱吾师,吾尤爱真理”,针对传统中国的师道尊严,曾博得国人一片掌声。可是很快,教育学家发现此种只重知识不尊师长的潮流,也有不小的流弊。为师的不自尊,求学的不重道,所谓“全人格的教育”,根本无法落实。于是,“教书”“育人”并重的观念,重新得到张扬。书院制的优势,终于引起有识之士的重视。

不只是钻研高深学术的研究院,也不只是传统深厚的人文学科,在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看来,大学精神之所寄,在于教师之树立楷模与学子之自谋修养。时人乐于传诵梅校长的名言,“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却不大追究这句话的真正内涵。对于大学来说,“大师”之所以至关重要,不只是因其学识渊博,智慧超群,更因其可以为学生提供追摹的目标。“我们的智识,固有赖于教授的教导指点,就是我们的精神修养,亦全赖有教授的inspiration。” 这一思路,在40年代初的《大学一解》中,得到更加精彩的发挥:

古者学子从师受业,谓之从游,孟子曰,“游于圣人之门者难为言”,间尝思之,游之时义大矣哉。学校犹水也,师生犹鱼也,其行动犹游泳也,大鱼前导,小鱼尾随,是从游也。从游既久,其濡染观摩之效,自不求而至,不为而成。反观今日师生之关系,直一奏技者与看客之关系耳,去从游之义不綦远哉!

此语若出于章太炎、梁启超,或者马一浮、梁漱溟,一点也不奇怪;而出之于中国最为西化的清华大学校长之口,则非同寻常。尽管没有直接的材料可供佐证,我仍然认定,梅氏的以上论断,与其西南联大时期的经验大有关系。阅读《笳吹弦诵情弥切——国立西南联合大学五十周年纪念文集》(中国文史出版社,1988),以及众多有关西南联大的著述,确能感受“大鱼前导,小鱼尾随”的“从游”之雅。抗战中颠沛流离的日常生活,以及整个民族自强不息的精神状态,使不少留学生对传统文化有了新的认识——教育领域中书院制的重新浮出海面,与此密切相关。

可惜的是,这一难得的历史契机,并没被很好抓住。随后而来的内战炮火,使得融会贯通中西教育观念的野心再次瓦解。50年代以后的历次教育改革,书院制的优势,始终未得到足够的重视。

书院之自筹经费、自定章程,注重因材施教,鄙薄标准化教学,强调道德气节的修养,突出师生的情感交流等,使其容易形成相对独立的学风。但不管是章太炎还是梅贻琦,都明白传统书院无法取代正规的大学教育。就在对现代大学制度痛下针砭的《救学弊论》中,太炎先生也不得不网开一面:“为物质之学者,听参用远西书籍”;“治国际法,亦任参以远西书籍授之” 。晚年的章太炎,倾全力办书院、组学会,已将目标缩小为“扶微业辅绝学”,而不再是正面挑战现代教育制度

将章太炎与梅贻琦两代人的眼光重叠起来,思考传统书院在现代中国的命运,或许有利于未来大学的发展。

四、敢问路在何方?

回到本文开篇提出的问题:到底是在“百年”还是在“四千年”的历史时段中讨论中国的大学。倘若承认“兼采泰西”与“上法三代”之间的张力,构成了本世纪中国大学发展的主线,那么,其与汉唐太学、明清书院的差距,便不言而喻。

也只有在百年中国的叙事框架中,有些长久困扰学界的问题,才能得到比较合理的解释。比如,晚清以降教育的急功近利与缺乏长远打算、要求教育为现实政治乃至党派利益服务、教育经费在国民生产总值中所占比重低下等,都不是传统中国的特色。

百年中国大学,值得说的,实在太多了。比起竞争激烈的中、小学教育(合理不合理另说),大学没有严格的检测标准,几乎是办好办坏一个样——从没听说过哪所大学的教育失败(或曰“破产”)。以目前中国的经济实力与决策方针,很长时间内,大学教育仍是卖方市场——进大学难,无形中掩盖了大学设计及管理中的众多问题。这里有政府的责任,有民间的责任,也有校长、教授们的责任。在这个意义上,作为学术课题的“大学”,不仅仅属于高教研究所,而是属于所有以天下为己任的中国知识分子。

或许有一天,蔡元培的大学理想——中国传统的孔墨精神,加上英之人格教育、德法之专深研究、美之服务社会,能够真正实现;但在此之前,如何协调西方体制与传统精神、政府行为与民间学术、人文修养与专才教育、大学规模与教学水平、思想自由与兼容并包,乃至大学的结构与主体、功用与义务等,随便提出一句,均值得学者们“大书特书”。

对于我心目中的这篇“大文章”,本文只能权作“课题说明”。倘若有朋友迫不及待,非要追问路在何方,我只好开诚布公地回答:不知道。正因为不知道路在何方,方才有必要抛砖引玉。近几年,若干所中国最好的大学纷纷庆祝百年诞辰。很希望借此机遇,好好反省中国的“大学之道”,而不只是沉醉于“一路凯歌”。

记得德国思想家雅斯贝尔斯曾将大学生活界定为“永无止境的精神追求” ,但愿关于中国大学传统及现状的研究,也不例外。

1997年12月15日于京北西三旗
(初刊《学人》第十三辑,江苏文艺出版社,1998年3月;曾收入
复旦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中国大学十讲》) orizopEuEJ2cEwkY0EkVUOeRME/5jqYDryToTLzU1cgDw0UgFYDK+7Xn8Un8KKB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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