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哲学的另一个近邻学科是逻辑学。不过,为了把握语言哲学和逻辑学的关系,我们先要看一看逻辑学和一般哲学的关系是怎样的。
泛泛说来,逻辑研究推论,寻求推论的正确规则。如果我们十分宽泛地理解“推论”,我们就可以在很广的意义上理解逻辑,我们说到一个人逻辑性强,逻辑思维能力强,大致是在很广的意义上说的。这个广义的逻辑,和知人知事联系得很紧密。但学术语言中的“逻辑学”,是在狭义上使用的:逻辑学研究形式推论或曰推论中的形式因素。在本书中,我通常在狭义上使用“逻辑”一词。
从广狭不同的意义上来理解逻辑,会对哲学和逻辑的关系做出截然不同的判定。哲学—科学要求论证,要求讲出持某一论点的道理何在,因此有别于神话、启示、看法、感想,科学和哲学分离以后,科学从事实质性的研究,哲学则集中于探讨道理本身。所以若在“道理”这种广义上理解逻辑,逻辑就是哲学的核心工作。在这个意义上,黑格尔心安理得地把自己哲学系统的概念形式部分称作“逻辑学”。但绝大多数逻辑学家狭义地理解逻辑学,会坚定否认黑格尔的“逻辑学”是逻辑学。但若我们这样狭义地理解逻辑学,把它局限为对推论的纯形式因素的研究,那么我们就会像亚里士多德那样,不把逻辑学放在哲学之内,而是把它当作哲学—科学的工具来看待。
亚里士多德是第一个对推论形式做出系统分类和研究的人,不过,在亚里士多德及其前的哲学家那里找不到“逻辑”这个词,后世所谓的逻辑学,亚里士多德是在《前分析篇》、《后分析篇》等著作中讨论的。形式逻辑在亚里士多德那里是重要的,但不具有中心地位。西塞罗首次使用“逻辑”一词,但主要是指辩证法。直到2世纪末,阿弗罗迪西阿斯的亚历山大等人在编辑、注释亚里士多德的著作时,“逻辑”一词才用在今人所使用的意义上。此后,逻辑学在许多技术细节上得到发展、修正,但大的框架始终是亚里士多德式的。
在中世纪,逻辑学和语法学是完全纠合在一起的。语法学本来研究自然语言,我们有拉丁语法,英语语法,汉语语法,古汉语语法,从后来的眼光倒回去看,逻辑学像是某种意义上的普遍语法,无论说英语的人还是说汉语的人都要遵从逻辑规则。一般说来,句法比语词意义容易形式化,有一部分句法比另一部分句法容易形式化,所以,逻辑学一开始就和语法学交织得更加密切,主要研究与推论有关的一些特定句式的句法。
传统逻辑有一些明显的缺陷,例如没有哪条规则可以从 马都是动物 推论出 马头都是动物头 。布尔在分析数学证明步骤时发现了这一点,并着手对传统逻辑进行改造。弗雷格推进了“新逻辑”的研究,并为现代逻辑设计了一套新的符号,这套新的“概念书写法”的一个突出优点在于逻辑学家能够借以进行量化和混合量化,例如用以表示“对于所有的X来说,存在着某个Y”,而这一点恰恰是传统逻辑做不到的。罗素和怀特海合作撰写了《数学原理》,致力于从纯逻辑原理推导出整个数学基础,这个理想虽没有实现,但大大推动了逻辑学的发展,而且,他们采用了一套更加有效的符号系统,对于新逻辑的发展也非常有利。
一般认为,新逻辑的建立、发展是导致哲学中的语言转向的一个主要动力。语言哲学家中有很多代表人物,如弗雷格、罗素、卡尔纳普、克里普克等,也同时是最重要的逻辑学家。有些人列入语言哲学家中,主要是基于逻辑上的贡献,而不是哲学上的贡献,如塔斯基。
与其他哲学分支相比,语言哲学是不是和逻辑的关系更加紧密呢?在一个很有限的意义上是这样。逻辑的主要目标是使论证形式化,而语言哲学的动力之一本来就是对哲学问题提法的形式化程度不足感到不满。不过,在语言哲学家中间也有两种倾向,一种倾向于高度的逻辑化,另一种希望和自然理解保持尽可能深厚的联系。逻辑主义的哲学家为哲学问题转向语言哲学问题并最终转向逻辑问题叫好,另一些哲学家却担心哲学的形式化程度越来越高,最后变成了专家的游戏而和普通人的困惑失去了联系。
其实,新逻辑从一开始就主要是出自对数学、数学基础的兴趣,“数理逻辑”不止是个名号,它标明了现代逻辑的本质。数理—逻辑的任务是使诉诸直观的认识成为多余的,也就是说,在最终要把它所涉及的认识变成自动的。人们出于这种兴趣建设了新逻辑,再把其中的一些成果应用到语言分析上来。那时候的新逻辑还不是十分复杂,应用来分析自然语言的做法比较直观,无论这些分析是否足够恰当,都有助于哲学家从更新的视角来重新审视语言现象。但是我们应当看到,传统逻辑主要是语法学的近邻科学,而20世纪逻辑学却主要是数学的近邻科学,实际上,通过塔斯基等人的努力, 逻辑学的大部分内容现在已经形成数学的一个常规分支 。近几十年,逻辑学家用数理方式来研究语言,建立了一定规模的形式语法学。形式语法学主要是研究人工语言的。这一领域的研究者有一些尝试把形式语法学延伸来研究自然语言,这种研究多半以句法或句法理论为限。只有少数形式语法学家尝试建立某种自然语言的形式语义学,但还没有任何一个系统拿出比较可信的成果,实际上,我认为这是a mission impossible。
总的说来,数理逻辑与语言学的关系是间接的,与语言哲学的关系更隔了一层。如上节所说,在语言现象中,哲学一向最关注的是语义部分。而这恰恰是因为,语义始终与直观紧密联系,不是由规则自动生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