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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节 语言哲学和语言学

哲学漫游于各个学科之间,语言哲学也不例外。数一数在语言哲学领域里卓有建树的大家,弗雷格、罗素、卡尔纳普、克里普克等人的语言哲学与逻辑关系紧密,莱尔、奥斯汀的成就与古典文学分不开,蒯因、普特南的语言哲学则与科学哲学交织在一起。

不难想到,在各门相邻学科中,语言哲学和语言学的关系格外紧密。20世纪初发生了哲学中的语言转向,这也正是现代语言学成形的时候,这或许并非巧合。

语言是一个符号系统。“符号”有很多近义词,如 信号、象征、标志、画符 等等,这些东西都含有施指/所指的关系,即一事物—现象表征另一事物—现象。我们不妨把 符号 指号 〔希腊词是semeion〕用作概括的名称,凡有所表征的,都可以称为“符号”。索绪尔已经预言可以建立一门符号学〔semiology〕 ,对所有种类的符号作总括的研究。后来美国的莫里斯〔C.Morris〕接受了这一建议,创建了“符号学” 。语言是符号系统之一,因此,语言学是符号学的一个分支。绘画、舞蹈、服饰、仪式、礼节等等都具有符号性质,都是符号学研究的对象。不过,正像索绪尔预言的那样,由于语言比其他符号系统具有更大的任意性,在符号学的各支中,语言学始终是远远最为重要的。 更进一步的考察还将表明,语言不仅比其他符号系统更复杂、更系统,而且语言是一种具有崭新性质的符号,因此,哲学对语言本质的关注并不是对一般符号的关注的一个特例而已。

语言学大致分为语音学、词汇学和句法学,词汇学又有两个分支:词形学和语义学。语音学的技术性较强,发生较晚,取得的成果却最系统,实际上,正是对语音的科学研究造就了现代语言科学的基础。近年来,乔姆斯基语法的出现、电脑的出现和广泛应用,以及另一些因素,已经根本改变了语言学的景观。语言学,或至少语言学中的大部分内容,已经构成一门标准的实证科学,由自己的若干分支结合成一个整体。形式语言学已经成为这门实证科学的主干。形式语言学也称数理语言学 ,在这里,语言被视做一些语句的集合,这些语句则是由一些有限的符号组成的。这种集合论的处理方式在很大程度上是为了探索怎样使自然语言能够由电脑进行处理,但同时也在幼儿的语言学习、不同自然语言之间的翻译、自然语言的语法机制和概念结构等多个方面提供了新的洞见。形式语言学大致是乔姆斯基语言学和由弗雷格等人开创的数理逻辑的结合,虽然乔姆斯基本人对从集合论切入语言学研究的这条外延主义思路本身深表怀疑。本书在谈到语言学的时候,多半限于传统的语言学,我在第十三章第八节解释了此中的缘故。

语言学的几个分支互相联系,例如,词汇学里最重要的问题之一,如何确定词的界限,就须借重于语音学。虚词语气词等则既是词汇学又是句法学研究的对象。但总的说来,哲学和语音学、词形学联系较少,和句法学尤其是和语义学联系较多。哲学本来就是对基本观念的概念性研究,语义和概念的关系最近,自然会受到哲学家更多的关注。这一点我们换一个角度可以看得更加清楚——

语言研究有其形态的方面和概念的方面。例如词类的研究需要确定哪些词是动词,从概念着眼,可以把动词定义为表达动作、行为、状态的词,从形态着眼,可以把动词(就某些具有词形变化的语种来说)定义为具有人称时态变化的词。概念是研究的向导;如果我们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就会立刻迷失在无穷繁多的形态同异之中。我们可以把含有ai音的句子归成一类,这在形态上是相当清楚的,然而没有任何概念内容,没有任何意义。另一方面,概念的前导常常只提示大致的方向,不仅必须从形式上标定通往这个方向的确切路径,而且在实现目标的进程中,在使一个笼统的概念形成明确结构的过程中,会暴露出原本概念的含混、空洞甚至自相矛盾之处。例如,我们可以从概念上大致说明词与词组的区别,然而当我们试图用语言现象来标识出这个区别,就会遇上一重重具体的困难,而在解决这些困难的过程中,我们对词形成了更明确更完备的概念。

前面曾提到,无论在语言转向之前还是在语言转向之后,哲学家鲜有不关注语言现象的。尽管如此,很多哲学家,包括语言哲学家,却并不认为语言学会对哲学有什么帮助。这看来有点奇怪,我们会设想,不懂得数学的人很难在数学哲学上有所建树。不过前面已经说到,语言哲学不等于语言学哲学,后者才是和数学哲学并列的一个分支,因此人们可以争辩说:语言学哲学固然离不开语言学,语言哲学却是从语言现象—语言经验出发的。

然而,语言学难道不是和语言哲学有一层天然密切的关系吗?万德勒对这个问题做了专门探讨。他认为哲学家不接受语言学的主要理据是:语言学是经验研究,而哲学处理的却是先天问题。所以他处理这个问题时主要是在探讨经验与先天的关系。万德勒论证说,语言规则既是经验的——描述性的,同时又是分析的——规范性的,它们是“规范性的描述”。如果拿国际象棋来打比方,那么,尽管学棋的人可以通过经验总结的方式掌握象棋规则,然而,一旦掌握了这些规则,他就可以发现某些分析的——必然的真理,例如不可能用一王一象将死对方的孤王。语言学家就像那些通过看别人下棋总结出象棋规则的人一样,他们通过对语言的经验研究发现语言规则,而哲学的工作则有一部分是根据语言规则发现某些分析的——必然的真理,因此,语言学对哲学是有帮助的。

万德勒的回答并不让人满意。在我看,如果从经验概括和先天真理的分合入手,那么我们所面对的就不止是研究规范活动的科学和哲学的关系问题,而是面对一般科学和哲学的关系问题。物理学面对的是纯自然的现象,但物理学显然不止于从现象中概括出一些偶然的真理,物理学依据这些真理进行大量的推论,得出大量的“必然真理”。

按照我的看法,用经验/先天是无法区分哲学、人文思考和实证科学的。只说一点:观棋者、语言学家、物理学家并非始终在进行经验概括,他们的结论并不都是通过纯粹归纳得出的。以最简单的观棋者来说,他所做的事情远比从实例进行概括来得复杂,他依赖很多默认的东西并不断调整这些东西,例如,他默认这个游戏是有规则的,这些规则相当简单却使游戏有趣 ,游戏者希望赢棋,等等。观察者在观察时实际上在不断求援于他的其他经验,不断运用包括逻辑运算在内的各种论证。总之,没有任何编码者或科学家是在对现象进行简单概括,他在每一步都要协调所默认的东西之间、所观察到的现象之间以及这两大类东西之间的复杂联动关系。为了适当地描述这种协调的机制,我认为我们必须从根本上重新审视偶然真理和必然真理的区分。这首先在于,我们不可轻易把数理演算之外的真理统归为偶然真理,不可把并非绝对必然的东西统称为“偶然的” 。万德勒说,把规则定成这个样子并非必然。这话不假,然而却强烈误导。语言的深层规则也许不像乔姆斯基所设想的那样完全是必然的,这却并不意味着一种语言想怎么制定规则就制定了哪些规则。棋类游戏的设计尚有种种限制,语言规则的要求还要高得多:它得能对付现实。

那么,我们先不问:语言学究竟能不能以及在何种意义上有助于哲学探索?我们问:实证科学以及一般所谓社会科学、人文科学能不能有助于哲学探索?以及一个更一般的问题:一个见解是哲学见解或曰富有哲学意义,这话是什么意思?哲学一般被认作具有普遍性,这也许不错,但若把普遍性理解成“放之四海而皆准”,那就错了。在我看, 这里的“普遍”更近乎“弥漫” 。对具体事物的某种理解,有的具有这样的弥漫性,有的没有。例如,物体/事实/事态的区分具有这种弥漫性,因为这些区别直接关系到“在世界中”这样的基本概念 。语言学家也可以关心物体/事实/事态的区分,因此努力去澄清这些区分,但其目标不同,他们是为了更系统地阐释和掌握语言现象,而不是要由此出发去解释其他领域的形形色色的现象。

哲学不同于神话, 哲学通过事实来理解世界 。哲学家关注各种领域中的事实,包括语言领域中的事实,他要在其中发现具有普遍解释力的因素。实证科学创建了很多有助于确定事实的新方法,并从而提供了数不清的更多的事实。这么说,科学结论当然有助于哲学探讨。然而,这里有一个严重的限制。让我们想一想能量能从黑洞逸出或空间弯曲这些事实。这些事实是由高度形式的方法确定的,它们作为科学结论严格地约束于获得它们的方法系统,因此它们缺乏弥漫性,我们不可以把这些事实或科学结论转移去为不受这个方法系统约束的现象领域提供解释。我们自可以采用“诗化”的方式,把这些结论作为比喻、作为直接的图象融入自然理解,但我们不能用这些结论来为某种哲学见解提供论证。在哲学书里,我们的确常见到人们用非线性代数支持辩证法,用海森堡原理来论证没有确定可靠的知识,科学家忍不住会嘲笑这种外行人的夸夸其谈。这种嘲笑并不都生于偏见。这些论证之所以并不成立,因为哲学家或我们不了解这些结论所由以得出的方法。科学的系统方法把结论的意义限制在系统之内,限制在这门科学内部,不允许它们弥漫开来加深对其他现象的理解。一个经典的例子是,我们对时间的无限性深感困惑,这种困惑深深扎根于我们对人生短暂的感叹,同时又以思辨方式呈现:任何起点之前还有起点似乎是必然的但又是不可思议的。现在,宇宙物理学证明宇宙是有起点的,因而谈论大爆炸之前的时间没有意义。这个结论,无论它怎么可靠,消除了我们对时间无限性的困惑了吗?这个物理结论的哲学意义不超出奥古斯丁的回答:上帝创世之前没有时间。

这个道理连带说明了语言学结论和分子生物学或电磁学结论对哲学具有不同的关系。 一门科学的形式化程度越低,它就越能够与哲学互通有无 。比起电磁学的基本概念,语言学的基本概念明显地更富哲学意义,只要提到索绪尔的施指/所指、乔姆斯基的表层语法/深层语法,就可以明了这一点。我们还可以从语言学的发展看到这一点。索绪尔的结构主义语言学和初期乔姆斯基的语言学对哲学有巨大的影响,它们还没有那么专门的方法系统,它们的前提和结论在很大程度上不必依赖技术性概念而得到理解。而后期乔姆斯基的语言学专业化程度越来越高,所使用的概念不再富有那样浓厚的哲学意味了。

总结下来,我认为,语言学家和哲学家同样都进行观察、概括、推论,这些工作实际上是混合在一起的。但两者的目标不同。语言学家旨在更好地理解语言的内部机制,直到掌握这一机制甚至制造语言,哲学家从理解语言的机制走向理解世界,他不打算制造任何东西,而只是期待一种更深形态的理解生成。语言的哲学分析得出的道理是世界的道理,不是语言的道理。哲学家可以从语言学汲取营养,就像从各种经验各门学科汲取营养,不过,一、语言是和我们更加贴近的一个领域,哲学关心语言现象更甚于关心另一些现象;二、哲学无法从高度形式化的科学汲取多少营养,语言学越成为一门标准的现代科学,它对哲学的帮助就越少。哲学关心天下万事,哲学可以从任何领域汲取营养,同时无须自限于任何特定的领域。不了解中国历史或量子运动并不妨碍一个人成为卓越的哲学家。然而,语言是天下万事中和我们特别切近的一事。因此,无论有没有语言转向,哲学都始终会关注语言现象,而对量子运动的关注却是特殊的兴趣。 CcsKB2O6mHonJLydsUiI+najIZQ3jg6UsFP/+ySDTRrppGzzkPR7PwipJiwhvb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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