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手携书卷课童耕

拙政园初建于明代御史王献臣，园址为昔贤高隐之地：三国郁林太守陆绩、东晋高士戴 、晚唐诗人陆龟蒙、宋胡稷言等都曾结庐于此。

王献臣为弘治进士，但仕途不达，授职行人，又迁为御史，因弹劾失职武官两次被东厂（明特务机构）缉事者诬陷，贬谪上杭县丞、广东驿丞，正德元年（1506）迁为永嘉知县，继任高州通判，正德四年于高州任内告别了恶风浊浪四起的政坛，回归本籍苏州，因宁真道观废址及大弘寺基地改构成园，所谓“伽蓝化金谷”，年仅四十余岁。

西晋的潘岳，将“拙”、“巧”喻从政之穷达。潘岳在《闲居赋·序》中说：“庶浮云之志，筑室种树，逍遥自得，池沼足以渔钓，春税足以代耕；灌园鬻蔬，以供朝夕之膳；牧羊酤酪，以俟伏腊之费，‘孝乎唯孝，友于兄弟’，此亦拙者之为政也。”将“拙政”与“巧宦”相对。陶渊明以“归田园”为“守拙”之举，白居易写《咏拙》，周敦颐写《拙赋》，黄庭坚写《拙轩颂》，盱江曾节夫有“拙斋”，陈继儒欣赏杜玄度以“用拙”名堂，并希望普天下皆躬行“拙”道。王献臣遂自叹：“余自筮仕抵今，余四十年，同时之人或起家至八坐，等三事，而吾仅以一郡倅老退林下，其为政殆有拙于岳者，园所以识也。”

明大画家文徵明为王献臣绘31景，并各赋诗，即《拙政园图咏》。明时园景风貌可概见：园以水为主，水景缅邈，狭长的曲岸深处出岛，浅水藏矶，高者为山，低者拓池，花木繁茂，疏置茅亭台榭，清旷如郊野，“流水断桥春草色，槿篱茆屋午鸡声。绝怜人境无车马，信有山林在市城”（明文徵明《拙政园若墅堂》）。今拙政园中部尚存若干明构遗意。

原入口按照陶渊明《桃花源记》中武陵渔人偶然发现桃花源的意匠设计。大门设在东西两住宅区的中间夹弄，经过一番寻寻觅觅，才看见一个腰门。入门，只见一座黄石假山当门而立，山上林木郁郁葱葱，好像一道翠色的屏障，将中园美色遮住了，但山有小洞，可以走进去，摸索前行，仿佛若有光，出洞口，有小池，绕池走到远香堂，豁然开朗，一个世外桃源出现了。这和《红楼梦》中大观园入口处的假山一模一样，有些红学专家认为，曹雪芹是以拙政园为“模特”创造了大观园的。

从山洞往北行，到远香堂，这是座高大宽敞的四面厅，屋角斗拱托梁，堂周围装置精美的玻璃长窗，华丽庄重，可四面观景。堂北平台宽敞，下临东西狭长的广池。夏天荷花满池，翠盖凌波，清香随微风送来，“香远益清”，周敦颐《爱莲说》意境油然而生。昔日，“旧雨集名园，风前煎茗，琴酒留题”，文人在此诗酒酬唱，十分热闹。站在北露台上，眼前是一幅东西展开的“平远山水”画，三座小岛点缀其间，中间主山雪香云蔚亭，西有荷风四面亭，东为待霜亭，象征蓬莱、方丈、瀛洲海上三神山。这种“一池三岛”的仙境布局，发轫于一心想成为“仙真人”的秦始皇时的上林苑，但在私家园林全面展示极为少见，它们的命名又表现了冬、春夏、秋等季候特点。

雪香云蔚亭在野水回环的小岛西北角土山上，野趣盎然。亭边多植白梅，“雪香”，指色白而香的白梅；亭四周枫、柳、松、竹交辉掩映，禽鸟飞鸣，溪涧盘行，“云蔚”，正是对树木茂密的形容。亭处“山花野鸟之间”（明倪元璐草书匾额），“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梁王籍《入若耶溪》）。东北角土山上的待霜亭，植苏州太湖洞庭山“贡橘”，“洞庭须待满林霜”（唐韦应物《故人重九日求橘》），洞庭的橘子到霜降时才开始发红，所以要等待。亭中曾悬“三代帝师”翁同龢集苏轼诗联：“葛巾羽扇红尘静；紫李黄瓜村路香。”仿佛徜徉在乡野荒郊。

荷风四面亭位于西北角的水池之中，夏天，“柳浪接双桥，荷风来四面。可似澄怀园，近光楼下看”，亭中抱柱联“四壁荷花三面柳；半潭秋水一房山”，对联之妙在于既蕴含一、二、三、四序数字，又描绘了春夏秋冬四季景色。

水池浩渺，建筑皆环池而筑，池东尽头是一条迤逦曲折的复廊，将东西两部巧妙分割，倚虹亭就倚靠在这复廊西面的直廊上。依亭西望，山林苍翠，禽鸟鸣响，微风吹拂，松枝摇荡，西半亭遥遥相对，绿荫深处，园外北寺塔秀美的身影亦赫然在目。倚虹右侧是造型轻灵独特的“梧竹幽居”，方亭四出辟拱，方中套圆，天地合一，好似亭中套亭，四望皆景。亭北种有慈孝竹、梧桐、枫树，竹子高标、梧桐韵雅，“萧条梧竹月，秋物映园庐”（唐羊士谔《永宁小园即事》），“爽借清风明借月；动观流水静观山”，可以获得精神和生理的双重享受。

远香堂东侧的黄石假山之顶，有绣绮亭，亭旁有郁郁葱葱的百年枫杨，下有国色天香的牡丹和绿萼红苞的芍药，“绮绣相展转，琳琅愈青荧”（唐杜甫《桥陵诗三十韵因呈县内诸官》），俯瞰“水木清华”，远观“晓丹晚翠”，“闲寻诗册应多味；得意鱼鸟来相亲”（明清梁山舟书对联），何其恬谧闲适！

堂西侧紧挨着倚玉轩，“倚楹碧玉万竿长，更割昆山片玉苍”（明文徵明《拙政园图咏·倚玉轩》），原以美竹和昆山石著名。小轩东邻远香堂，西与石舫隔河相对，北侧临水，南有曲廊可以通往小沧浪水院。在此可以感受“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的奥妙。花光四照，水石俱香，犹如处在“听香深处”。在此焚香小坐，足可催发诗思，如篆书对联所云：“睡鸭炉温旧梦；回鸾笺录新诗。”

远香堂西南角有水一泓、黑松几枝，“风入寒松声自古”，是赏景听松风的好地方，方形的“松风水阁”又名“听松风处”，凌空飞架在水面上。当“一亭秋月啸松风”（匾额）之时，“彼美松间人，何似陶弘景”（明文徵明《拙政园图咏》）！

美丽如虹的廊桥“小飞虹”巧妙地分割了水面，南为小沧浪、西为得真亭，构成了一区幽深的意境。

小沧浪是横跨于水上的三间水阁，南窗北槛，两面临水，东西两侧有亭廊围绕，构成一个幽静的水院。明时，“园有积水，横亘数亩，类苏子美沧浪池，因筑亭其中，曰小沧浪。昔子美自汴都徙吴，君亦还自北都，踪迹相似，故袭其名”（明文徵明《拙政园图咏·小飞虹序》）。文徵明诗云：“偶傍沧浪构小亭，依然绿水绕虚楹。岂无风月供垂钓，亦有儿童唱濯缨。满地江湖聊寄兴，百年鱼鸟已忘情。舜钦已矣杜陵远，一段幽踪谁与争？”此地环境闲适幽静，唤起人们的江湖之思。

“志清意远”是一座封闭式的明式小庭院，南临碧水一泓，背负修竹，杂以花木，很有诗意。所谓“临深使人志清，登高使人意远”，让人心清目开。西墙有半亭名“静深”，幽深、静寂，有“深入清静里，妙断往来趣”（唐宋之问《雨从箕山来》）的意境。亭壁悬挂隶书对联：“相与观所尚；时还读我书。”集左思和陶渊明诗句，平添了高情远韵，略存明时深净亭遗意。

跨过小飞虹到得真亭，这里原有桧柏、紫竹，园北沿墙是成片的竹林。“竹柏得其真”（晋左思《招隐》），“手植苍官结小茨，得真聊咏左冲诗。支离虽枉明堂用，常得青青保四时”（明文徵明《咏拙政园诗》）。亭中有镜，园景映入镜中，增加景境层次，化实为虚，颇有鲍溶“镜里云山若画屏”之意。

三面临水的香洲，“香飘杜若洲”（唐徐坚《相和歌辞·棹歌行》），用楚辞香草比喻君子之美德，舱内悬匾额“烟波画船”，令人想起“朝飞暮卷，云霞翠叶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明汤显祖《牡丹亭·游园》）的美妙，而香洲面西门宕“野航”砖额，令人油然产生“野航恰受两三人”（唐杜甫《南邻》）的联想。人们从八角门到露台，回望“香洲”，宛如画舫正徐徐行驶在烟雨茫茫、波浪翻卷的宽阔水面上。香洲上层名“瀓观”，宗炳式的瀓静胸怀以观道妙之处。清乾隆有“澂怀观道妙，益觉此间佳”的咏叹。与北京颐和园“澂怀阁”、中南海丰泽园“澂怀堂”、承德山庄“澂观斋”，同一意蕴。

玉兰堂是一处独立的封闭的幽静小院，堂屋高敞，立面通透，堂外有回廊，廊下小院内有大小玉兰各一株，“绰约新妆玉有辉，素娥千队雪成围”，风韵动人。白色的南墙好似画纸，湖石、天竺、竹子、藤草就如画稿，一幅美丽的立体画。玉兰花形状像毛笔，所以又名“笔花”。堂又叫笔花堂。文徵明家有玉兰堂，传说这里是文徵明作画的地方，因而又用李白梦笔生花的传说赞美文徵明的卓越文才。玉兰堂西门集唐张九龄、岑参诗联：“名香播兰蕙；妙墨挥岩泉。”

柳阴路曲蜿蜒空廊，颇具“碧桃满树，风日水滨；柳荫路曲，流莺比邻”（唐司空图《诗品》）的“纤秾”神理。

见山楼三面环水，两侧靠着假山。下层是白粉砖墙，名藕香榭，面池廊柱上有《兰亭集序》集字联：“林气映天，竹阴在地；日长若岁，水静于人。”两侧柱联是：“西南诸峰，林壑尤美；春秋佳日，觞咏其间。”从楼西侧的假山斜坡云梯上楼，可以见到灵岩、天平等山。晴天远眺，可领略“山色有无中”的意境；雨天可以看到“远峰带云没，流烟乱雨飘”的空濛景象，风景极美。在楼上，像陶渊明一样，“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心境一片悠然。南柱上用清郑燮赠“扬州八怪”之一李方膺的楹联：“束云归砚盒；裁梦入花心。”

东北角上的绿漪亭，取梁张率《咏跃鱼应诏诗》“戢鳞隐繁藻，颁首承渌漪”诗意，点出了此地风景特色：亭南池水清清，绿波粼粼，水藻浮在水面，游鱼穿梭在水藻绿波之间，亭北翠竹丛丛，亭边芦苇摇曳。清水、绿萍、翠竹、碧桃、芦苇，满目绿色泛碧漪，别有一番江南乡村风光。

拙政园旷如奥如，各擅其美，精雅的园中园独得奥如之妙。

“晚翠”月洞门中有枇杷小园，园西波形墙下有十几棵枇杷树，“摘尽枇杷一树金”，枇杷是吉祥果。玲珑馆坐东朝西，小园北侧有寿星竹，“日光穿竹翠玲珑”（宋苏舜钦《沧浪怀贯之》），馆内南朝窗格、园内铺地都为冰纹图案，比喻人格的冰清玉洁，“清如玉壶冰”（南朝鲍照《代白头吟》），横额“玉壶冰”。小园雅净，最宜觞咏，“林阴清和，兰言曲畅；流水今日，修竹古时”（馆柱联），“曲水崇山，雅集逾狮林虎阜；莳花种竹，风流继文画吴诗”（馆柱联），大有晋代王羲之等人兰亭修禊的遗意，令人心往神驰。小院南为嘉实亭，明时亭旁植梅，因取黄庭坚“江梅有嘉实，结根桃李场”（《上苏子瞻》）诗意，文徵明借以抒情，他说，江梅树枝虽然枯槁，但心里却留下香味。今名只是借用。五、六月间，院内满目都是橙黄或淡黄色的枇杷果，“芳叶已浩浩，嘉实复离离”，令人舒目畅神。亭中集联“春秋多佳日；山水有清音”，点睛一笔，情韵犹佳。

嘉实亭折东，为听雨轩小园，轩前有一潭绿水、几棵睡莲，轩后环以翠竹芭蕉。雨时，“听雨入秋竹，留僧复旧棋。得诗书落叶，煮茗汲寒池”（南唐李中《赠朐山杨宰》），那一池碧水、几片青荷、几丛翠竹、几株芭蕉，都是借听雨声的最好琴键。

循廊北行至海棠春坞，又是一个由花墙分割成的封闭式庭院书房，院内虽然只有两株垂丝海棠，但满院是海棠花地纹，仿佛站在海棠花丛中一样。庭院南的粉墙上，嵌有书卷形的砖额“海棠春坞”，额下用一丛翠竹、几块石头围成一个小花台，修竹、石头、砖额，像一帧精美的国画，你可以坐在石头上，留下倩影，做一次画中人。

今拙政园中部，陈从周称其风格如姜白石之词，清空骚雅，如闲云野鹤，来去无踪。

拙政园西部流水一湾，水廊逶迤，玲珑精雅的“与谁同坐”扇亭坐落小山山麓拐角处，笠亭蹲踞山巅，犹笠翁垂钓，发人遐思。东部丘壑曲水，黑松可竹，犹存旧时月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