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夏天,赵州大师和弟子文远在屋内闲坐,赵州对文远说:“让我们比赛,看谁能用比喻把自己比得最低。”文远接受了师父的挑战。最先是赵州说:“我是一头驴。”文远接着道:“我是驴的屁股。”赵州又说:“我是驴的粪。”文远却说:“我是驴粪中的虫。”赵州不说了,反问文远:“你在粪中做什么?”文远说:“我在那里度暑纳凉啊。”文远低得已经没法说了。赵州只好认输。
《庄子》中也有一段类似的对话,东郭子问庄子:“你所谓的道,究竟在那里?”庄子说:“无所不在!”东郭子说:“指出一个地方来!”庄子说:“道在蝼蚁身上。”东郭子说:“怎么这样卑下呢?”庄子说:“道在细小的米粒中。”东郭子说:“怎么更加卑下了?”庄子说:“道在瓦甓里面。”东郭子又问:“怎么愈说愈卑下了呢?”庄子索性说:“道在屎溺里面。”
表面看来,庄子与禅宗有某种相通的地方,就是说,庄禅都强调“道无所不在”。在庄子,他继承老子的思想,认为道无所不在,天下万物都是道的体现,象中寓道,所谓“无逃乎物,至道若是”。物是道的载体,故目击而道存。道在无象,虽是无象,却是决定世界意义的根本。而在南禅中,不存在一个现象和本体的结构,禅宗的不落边见、无生法忍的思想,与中国传统哲学中以道见器、器道合一、目击道存的思路根本不同。
我们可以从禅宗中一段对话来看。《赵州录》记载:“时有僧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师云:‘庭前柏树子!’学云:‘和尚莫将境示人。’云:‘不将境示人。’云:‘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师云:‘庭前柏树子。’”
这有三层意思,第一层意思是否定逻辑理性,佛法大意是不可问的,一问即落是非之境。第二层意思是对比喻的问答。学人错误地以为这是比喻,所以叫做以境示人。但第三层意思还是庭前柏树子,但却是完成了超越的相合之境,佛法原无多子,就在当下,就在眼前,自在圆成。在这三境中,第一境是否定问,问的境界是以语言说道,但道不可说;第二境是否定比,道不可比。第三境是合,青山自青山,白云自白云。第一层是超越理性、超越是非之判断;第二层是超越人、境相对等分别见;从而进入第三层,也就是即事而真的境界。
在第三境中,庭前柏树子不是道的载体,也不是以物比道的工具。在万物之外,不存在一个抽象的绝对精神本体;世界的意义即是由其自身决定的,而不是由道所给予的(他因)。一切依他起的意义世界都非真的意义。存在本身就是意义世界的全部。
禅宗这方面的问答很多:有僧问大梅法常禅师:“如何是佛法大意?”他说:“蒲花柳絮。”有人问周智禅师:“如何是龙华境?”他说:“翠竹摇风,寒松锁月。”有人问真州定山禅师:“如何是定山境?”他说:“清风满院。”有人问智晖禅师:“如何是重云境?”他说:“四时花蔟蔟,三冬异草青。”正像石头大师以“长空不碍白云飞”回答佛法大意一样,佛法大意、道、西方、佛性等等,这一切都不是通过理性的推究而得到的。蒲花柳絮不是道的载体,它的意义就在其自身。禅宗中有“道在道中”的话头,很有意思。请看《古尊宿语录》的记载:
问:“如何是道?”师曰:“五凤楼前。”(卷七《风穴延沼禅师语录》)
问:“如何是道?”师云:“墙外底。”云:“不问者个。”师云:“问什么道?”云:“大道。”师云:“大道通长安。”(卷十二《《赵州从谂真际禅师语录之余》)
问:“如何是道?”师云:“家家门前长安路。”(卷二十三《汝州叶县广教归省禅师语录》)
在这里,僧徒所问的是抽象的道,而禅师则由具体的道路来作答。禅师们为何选择道路之类的意象来回答抽象的道?如问“如何是道”,回答是“高高低低”。禅师的意思绝对不是指示在高高低低的道路上寻找道。正像我们上文所说的,道不在何处。所以关于道在何处以及如何是道的问话,禅师都回避直接回答,而常以道路在何处来作答,但这并不是让你从石头、树叶中间寻找道。道不在任何地方,道不是任何东西。
这里突出一个问题:具体的物象和抽象的道的关系。有的研究者指出,“祖师正是利用‘道’这一词的双关意义暗示了禅宗的观念,即抽象的‘道’正蕴含在具体的‘道’之中”
。也就是说,由禅宗的出门便见、当下即是,可以逻辑地推出这样的结论:道就在具体的现象之中,道无所不在。这样的观点其实还是分别见。这可以说是“道可道,非常道”的老子式的误解。
禅宗中有“立处即真”的著名思想,这一思想受到僧肇的影响,而由马祖明确提出。马祖的再传弟子赵州对这一学说有所发展。《赵州录》中记载了这样一段很有意味的对话:“问:‘觉花未发时,如何辨得真实?’师云:‘已发也。’云:‘未审是真是实?’师云:‘真即实,实即真。’”
“真即实,实即真”,这是禅宗关于世界意义的最简洁的表述。
在中国哲学中,僧肇曾提出“触事而真”、“觌目皆真”的观点。僧肇《不真空论》说:“然则道远乎哉?触事而真;圣远乎哉?体之即神。”僧肇虽然颇注意不二之法,他在《维摩经注》中也说:“万法云云,离真皆为二。”但对不二之法的要旨,似乎尚有一些隔膜。在大乘佛学影响下,天台、华严、三论诸家也触及到这一理论。如三论宗之“触事即真”,天台宗之“当位即妙,本有不改”,华严宗之“当相即道”。这样的思路看起来与禅宗相同,其实大异。此三家都承认有一个精神本体在,这个本体是万千差别相的质,所有现象界的差别事物都是常住真实的显现。这还是一种二分的思维。它和庄子的目击道存说并没有本质的差异。
禅宗立处即真的思想,涉及到存在的意义这一重要问题。世界的意义到底何在,是在世界本身呢,还是在存在背后的那个抽象的道?禅宗的“真即实、实即真”的论断强调,所谓“真”,是和“假”、“妄”相对的概念,“真”是一个意义世界,这是价值判断。“实”指实存的世界。真即实,实即真,即强调没有离开实存的真实意,没有离开真实的存在意。存在即是真实,世界的意义只在其自身,没有一个内在的“无”和“道”。
真即实、实即真就是禅宗所说的青山自青山,白云自白云,青山白云的意义只在其自身:(一)其意义不是被“观”出的,它不是人们观照的对象,不是人的意识的对象,观者的态度根本不能决定其意义;(二)这个真实的世界是“自在”的,不是“他在”,不是由“他因”而存在;(三)存在本身是圆满而俱足的,它不是本体显现之现象,其意义并不来自本体;(四)这个现象也可以说是空的,但它是般若空,而不是存在属性的空,也不是心灵的空,它依其自身而存在;(五)存在恒常不变,不来也不去,不是说它固定在那里,而是说它不因外在态度而改变。所以禅宗说立处即真,当下即成,没有一个飘渺的西方,没有高高在上的佛祖,没有抽象绝对的精神本体,没有因“我”的态度、情感、意识而变化的世界。一句话,实存即意义。此心即佛,即心即佛。
禅宗破除现象本体的二元结构,还存在意义于世界本身。这一思想在中国古代哲学中极富特色,放到世界哲学的范围中看,也有其独特的价值。
我们知道,现代西方哲学的困境,是理性的困境,现代西方哲学的反思就是从对现象本体二元观的思考开始的。从古希腊哲学开始,这种二元结构是西方哲学的基石。从巴门尼德、毕达哥拉斯到柏拉图,甚至还有亚里士多德,都有一个共同的思想,世界总是被分成本质和现象两部分,如果以光来作比喻,本质是世界的光源,而现象为本质的光芒所照耀。如果说现象这一边(个别的)还有意义的话,还有一些真理的话,那是因为它是由本质那一边(一般、本质)的光所照耀的;本质比现象重要,现象的意义是由本质决定的。
在中国哲学中也有一个现象与本体的结构,现象世界的意义是本体所给予的,这样的思想与西方同样鲜明。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在《周易》的哲学中就存在着一个象与道的二元结构;在老子、孔子、庄子、孟子的思想中,这样的思想同样存在(如老子的道可道的追寻,孔子的朝闻道夕死可矣,认定有一个超越于现象界的道的存在,庄子的道无所不在,孟子的形色乃天性所显现之说等)。
两晋以来,中国哲学经历了激烈的变革,佛教般若学说的传入,引起了中国哲学的热烈反应。当时般若学形成的六家七宗,虽然它们在中国哲学史上提出了不少值得注意的见解,但在关于世界意义的判定上,仍然没有摆脱传统的见解,都不离有无二分,只是在有无的侧重点上有所不同。如心无宗,据说创于支愍度,强调“心虚”,而不强调外境之否定。僧肇《不真空论》这样评价:“心无者,无心于万物,万物未尝无。此得在于神静,失在于物虚。”并没有超越有无之分。即色宗,据说为支遁所创,支氏说:“夫色之性,色不自色。不自,虽色而空。知不自知,虽知而寂。”强调色法没有自性。其色虽有,但无自性,它是空的,所以说“色复异空”,并不是别有一个空,这就是他所谓“色即是空”。他主张色无体、无自性,这并不是色相灭坏之后,才发现空无的本体,所以“非色灭空”。他并没有超越色空二分的观点。道安创立了本无宗,他强调“无在万化之前,空为众形之始”,也强调有一个超言绝象的本体在,主张天地万物有生于无,无为世界之本。这也是有无二分、贵无贱有的思路。其他尚有本无异宗,识含宗,幻化宗、缘会宗,都没有脱出本体现象之分别见。
我们再看魏晋哲学中的王郭二家之学。王弼哲学强调体用,无为体,有为用,天下万物为有,有生于无,本无为其哲学的核心观点。这是典型的本体决定世界意义的哲学。
倒是郭象的崇有哲学与禅宗似有相近之处
。在中国哲学史上,禅宗确立世界本身的独立自足意义,认为世界的意义在其“自性”中,郭象的崇有哲学与其最为相似。但仔细辨析,又有明显的差别。郭象的哲学还是二元论。
郭象哲学的关键字是一个“有”字,“有”是唯一的存在,其存在的根据不在它之外,就在它的“自性”中,世界的事物都依其“自性”而存在。郭象强调,人应该顺物,“常无其心而付之自然”,必“无心”方能“无待”。郭象哲学的最高境界是“独化”,任何事物都是独立自足的生生化化。他的哲学主要讨论“有”存在的可能性,“有”何以存在。与王弼等传统哲学相反,郭象认为,不存在一个在“有”之外的抽象本体“无”来控制“有”,“无”不能生“有”,“有”之所以生,乃是其自发自生、自本自根,“物物者无物,其自物耳”,“有”之存是“无待”——不需要任何其他条件的。《齐物论》云:“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为使。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朕。可行己信,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郭注:“万物万情,取舍不同,若有真宰使之然也。起索真宰之迹,而亦终不得,则明物皆自然,无使物然也。”物自己而然,无使之然也。
郭象哲学与传统哲学不同,它在道器、现象与本体的传统哲学思维中开辟了另外一条道路。但这并不意味郭象就是“不二”论者。首先,郭象虽然认为“有”存在的唯一理由是自性,并不存在一个抽象的本体来作为存在的根据,但郭之“有”还是作为“无”相对的概念,他只是强调无不能生有。他说:“非唯无不得化而为有,有亦不得化而为无。”而禅宗是没有有无,有有无即有边。其次,郭象虽然强调物存在的理由乃是其自性,但强调物各有不同的“性”,因而显示出差异性,事物之间的区别是绝对的,有大小、美丑等,“小大之辨,各有阶级,不可相跂”。这与禅宗的平等观有很大区别,禅宗认为这些都属于差别见,而不是般若见。第三,郭象哲学在崇有,而禅宗则非有非无,是中道。这是二者根本的差异。
沧浪亭修竹
落花随水去,修竹引风来。
正因此,我以为,南禅的真即实、实即真,是一个在中国哲学史上具有崭新意义的命题。真实的世界,是一个实相世界,这个实相世界,乃是“如如”,如世界自身而存在,如其自性而存在,不为他法而存在,一句话,物之存在意义只在其自身。
西方现代逻辑学在讨论真理时,提出两种不同的真理:一是外延真理(extensional truth),它是可以量化,并能客观确认的科学真理;一是内容真理(intensional truth),一种在主观中确认的真理,逻辑实证论不承认这一真理。而“真即实,实即真”的真理观,与上二真理均不合,可以称为体验真理(intutional truth)。
这样的哲学,给寻找世界意义的中国艺术家,提供了再好不过的滋养。于艺术中超越“山水以形媚道”、超越“德成在上,艺成在下”的观念,确立世界自身的意义,在这样的哲学背景下有了可能。以荆浩为代表的寻找世界“真”的意义理论,成为唐末五代以来中国美学的重要倾向,他的《笔法记》似专为演绎“真即实,实即真”禅学思想而作。而青山自青山、白云自白云的境界,几乎成了中唐以后中国艺术所追求的至高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