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王泰华 刘秋笛 秦雅琛
• 韩衍隽 清华大学电子工程系2011级本科生
“So what can I say? Yanjun has exceeded by far my expectations of even the best and most senior PhD students at Stanford.”(所以我还能说什么呢?衍隽已经超过了至今为止我对斯坦福大学最优秀的高年级博士生的预期。)
2014年本科生特等奖学金答辩现场,斯坦福大学的Weissman教授在视频中形容清华大学电子系2011级本科生韩衍隽的这一段话,连同被网络疯狂转载的几乎全满分的成绩单照片,在被称为“牛棚”的清华园依然掀起了不小的波澜。
面对面交流,眼前的韩衍隽却完全没有料想中的那种志得意满之感。身着无数人戏称的“工科男标配”,黑底红黄绿条纹带着“卡通”风格的无帽卫衣,黑色宽松运动裤,一双穿“黑”了的白底运动鞋。他的同学说他甚至有些“呆萌”,但这种呆萌不是木讷的呆萌,而是理工科的那种“小呆萌”。他那并不宽厚的身躯,积蓄着很大的能量,这种能量随着不时蹦出的一个或一堆英文单词迸发出火花。
“本科生做多少工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尝试过很多东西之后确定自己的方向。”韩衍隽语速很快,透出一种精妙的逻辑感,“当我回首的时候,自己做出的决定都不是盲目的,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这一点对我来说就够了。”
“我的高中数学老师不是简简单单讲题,而是经常蹦出一些有哲理的话。有一次他讲了一个故事:一位老教授送给学生一本书,这个年轻气盛的学生花了两个晚上就把书看完了,然后跟老师汇报。老师却告诉他:“见猎心喜,浅尝辄止;偶有所得,不足为法。”
这十六字,也影响了韩衍隽的生活态度。
在高中数学老师独特教学方式的影响下,韩衍隽对理论研究的热情第一次被调动出来。
凭借着数学和物理竞赛的出色表现,韩衍隽被保送至清华大学电子系。谈到为什么喜欢理论,韩衍隽这样回答:“我从小动手能力就不强,所以上帝给我开了另一扇窗。”他笑了一下,好像在感谢上苍的眷顾。
高中时期研究理论的懵懂的“冲动”,还没有达到使人毕其一生去追求的程度。但是,它却像是启蒙的灯塔,引导着他不断去尝试和挑战。从古皖城,到清华园,韩衍隽找寻方向的脚步一直没有停歇。
虽没有横扫清华图书馆的豪言壮语,但在短短的大一一年,韩衍隽就从图书馆“搬”回了100多本书,而其中一半都是和数学有关、让无数人敬而远之的“艰深读物”。徜徉书海,既是不断收获知识的方式,也让韩衍隽听到了内心的渴望。另一半图书也有不少让韩衍隽印象深刻,譬如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其中对时间和空间的剖析在他看来很是深刻。
“后来自己看哲学方面的书也比较少了。时空是绝对的还是相对的,对日常生活的影响其实也不是特别大。”说完这句话,韩衍隽少有地停了一下,又意犹未尽地添了一句,“但是理想主义的种子就包在里面,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芽。”
“刚来清华的时候,衍隽还是胖萌型,现在瘦了不少,不知道是因为电子系压力大还是故意减的。”韩衍隽的辅导员、同为安徽人的丁文伯半开玩笑地说道。大一结束,丁文伯组织了奖学金评定候选人的风采展示,当时的韩衍隽就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他在展示中表现出对基础科学很浓厚的热爱,比如他大一选的都是数学系的课。我们有几个评委怀疑他会不会只是浮于表面,就问了他几个比较深入的数学方面的问题。出乎意料的是,他的解答非常清楚,思路特别清晰。”丁文伯还特别提醒道,韩衍隽没有刻意去追求学分绩,因为“数学系的课程更难,得高分更不容易”。
在找寻方向的路上,韩衍隽与许多清华学生似乎没什么不同:“大一专心学习,大二尝试科创、科研、双学位,大三定方向”。只是许多方面,他了解得更深,尝试得也更多。修读经济学双学位便是诸多尝试中的一项。“以前我对经济和金融的概念就是钱和银行,我觉得至少我要去接触一下,提高一下我的知识,对,姿势水平。”韩衍隽还特别把“知识”改成了“姿势”。韩衍隽的选课完全是从兴趣出发,不断根据兴趣的变化调整自己的课程安排。“局部调整到达全局最优,这是微积分的道理,也是人生的道理。”韩衍隽这样说道。
大二暑假,韩衍隽找到了电子系的孟华东老师,孟老师根据韩衍隽的情况,帮他选择了一个研究题目进行探索。在韩衍隽看来,孟华东老师对他影响很大:“他真正地告诉我怎么做科研,我问他职业选择、学术方向的问题,他都以亲身经历为例,毫无保留地给我建议。”
巧合的是,孟华东老师也曾经获得过特等奖学金,特奖得主之间似乎形成了一种奇妙的传承关系。
三个月之后,这个项目的研究成果以一篇题为 Fundamental Localization Accuracy in Narrowband Array-based Systems (《窄带阵列系统中的定位精度界研究》)的论文的形式发表在了2014 IEEE International Conference on Acoustics,Speech and Signal Processing(ICASSP,国际声学,语音与信号处理会议)的会议论文集中,韩衍隽也被邀请去意大利参加这项自然语音识别、信号处理领域的顶尖国际会议。
“那是我第一次参加国际会议,很多想法还很naive。其实现在的学术会议更多的是一种advertise。”韩衍隽的研究成果被组委会选中,除了通过海报张贴出来,他本人也在会场进行了现场展示。
积极探索研究方向的韩衍隽同样找到了电子系研究通信方向的戴凌龙老师。“初见韩衍隽是在他大三做SRT未来移动通信项目时。由于所做项目是该学科中非常前沿的东西,与他交流时我尽量采用很通俗的语言。但是说了一会儿竟然发现我说的他都懂,当时我就感觉这个学生知识面特别广,学得很扎实。”戴凌龙老师回忆起初见韩衍隽的场面,依然感触颇深。
这“都懂”的背后,是韩衍隽的有广度的阅读、有深度的选课和持续不断的积累。
在戴老师看来,韩衍隽是“天才加勤奋型”的,“他修养很好,与同学关系很不错,愿意帮助别人。比如他做报告时,有些博士生不理解他讲的内容,他会很耐心地为他们讲解。”
不过,戴老师也提出了善意的批评:“在我看来,他唯一的缺点就是说话语速太快,而且他讲的东西本来就很深奥,这会影响他报告呈现的结果。”
大三,韩衍隽入选了斯坦福UGVR暑期科研项目。在斯坦福,韩衍隽接触到了一群对科研感兴趣的教授和学生,其中包括Weissman教授。
“他是我的boss,所以我主要和他聊学术。有任何的idea和新的result,我都可以直接去敲他办公室的门。他很热情,open-minded,非常随意,性格非常好。”韩衍隽说。
Weissman教授交给韩衍隽的是一个和以色列公司合作的项目,当时正值以色列和加沙发生冲突。“以色列人总往防空洞跑,我boss每次给那边打电话要数据,对方就说‘我在防空洞呢,我在防空洞呢’。结果本来应该7月初发给我的数据8月份才发过来。”
但生活的奇妙之处就在于此。严寒之后也许会是更长的冰河世纪,但谁也无法保证不会迎来一个万物复苏的温暖春天。
机缘巧合之下,还没等到数据的韩衍隽7月份跟着2011年的清华本科生特等奖学金得主、现已在斯坦福攻读博士学位的焦剑涛做研究。焦剑涛基于他自己的一篇论文,想让韩衍隽来做一个仿真实验。“其实也就是编一个程序,让它在那儿自己跑20多个小时。”韩衍隽回忆道。
剩下来的都是闲暇时间,喜欢研究的韩衍隽开始阅读焦剑涛的3篇论文。他发现焦剑涛所做的是一个全新的工作,自己很感兴趣。文章中有许多问题没有解决,焦剑涛也提出了许多猜想。
“我就试着搞了一下,虽然说是试着搞了一下,但其实也花了挺长时间,差不多连续5天在那个问题上,我把其中一篇paper的问题给解决了,否定了原来的猜想,推出来正确的结论。我把这个汇报给他们,焦剑涛觉得还好,但是Weissman却很吃惊,因为本来他对一个本科生的期望就不是很高。”
“现在的数学越来越不可能拍个脑袋,灵光一闪,就把一个多少年的问题给完全解决,不管是理科还是工科都是如此。我在解决paper里面的问题时用到的知识领域很多,之前可以没有完整学过,但是你至少需要接触过,知道他在说什么。我觉得积累还是非常重要。”
再接再厉,韩衍隽又开始研究第二篇论文。焦剑涛曾说:“这是一个近似理论的问题,我发邮件问全世界顶尖的那群数学家,他们也不知道怎么弄。”韩衍隽花了“很长”的时间,在这个纯数学的领域也取得了突破。
“像解决这个近似理论方面数学家没有理解的问题,就是在探索人类的认知极限,把认知的boundary往外移。虽然是一个很小的事情,但人类认知的发展都是无数的这种小事堆积而成的,而不是在前人画好的那个圆里。”
而韩衍隽暑假里“做出的最重要的东西”是在一辆奔驰在旷野的大巴上想出来的。“有一次,我和焦剑涛师兄还有其他的清华在斯坦福的博士一起去American River漂流。我跟焦师兄坐同一辆车,因为车程要三四个小时,我俩在路上一直就在心算,返途的路上终于把正确的idea讨论出来了。”
“跟焦剑涛师兄待在一起的那两个月,他让我感觉到,我所学的东西只是他的一个subset。”在韩衍隽看来,焦剑涛的科研方法和态度也影响了他对学术的理解。“那段时间,几乎每天傍晚我都和他边走边聊到他家门口,然后再回我的宿舍。”
这段经历也让韩衍隽反思,自己到底要如何定位,如何让自己的人生更有价值。“以前我可能很容易自我满足,但是想真正做一些有深度的研究,就要把目标定成和这个领域顶尖的人一样。”
“如果你只会那些他们在教科书里写出的东西,除非你自己撞大运,否则你只能做他们会做的东西,他们做不出来的你也做不出来。我现在觉得如果没有到顶尖,自己所学的知识并不会创造什么额外的价值。我必须有自己的东西。”
回到清华之后,韩衍隽继续和焦剑涛联系,研究论文中没有解决的问题。他与焦剑涛共同完成了实际问题的检验,并将结果投稿至美国科学院院报(PNAS),创造了清华电子系本科生向此刊物投稿的历史;通过一个月的思考,他又解决了新的理论问题并将结果投稿至统计学领域顶级期刊 The Annals of Statistics (《统计年刊》)。
“真正对科技有贡献的人,一定是志向非常远大、非常敢闯的人。”韩衍隽说道。
“我必须时刻保持creative,只有我每天都非常开心的状态下才会creative。”
开心,creative,这是韩衍隽经常挂在嘴边的两个词。这二者之间是因果关系,但孰因孰果,似乎挺难说得明白。
趁着2014年APEC假期,韩衍隽和小伙伴们去厦门骑行。在环岛路上,感受着拂面而来的海风的氤氲,整个人完全放松在温润和细腻当中。“最近在搞毕业设计,闲暇时间还是要做一些让自己happy的事情。”
在平日里,韩衍隽还是保持着规律的生活习惯。“我发现自己晚上更creative一点,于是就晚上2点睡,早上10点起。我觉得我找到了最适合自己的生活规律,现在很开心,这一点很重要。”
“我平时就在宿舍里用那块白板做推导,很少到实验室。”韩衍隽更偏重理论研究而非实验,由于他研究领域的特点,他觉得“在实验室其实和在寝室没什么区别”,但是也要偶尔来实验室,“和师兄交流,看看别人在做什么,见一下老师什么的”。
宿舍柜子上挂着的那块白板,记录着喜欢推导的韩衍隽泉水般的灵感。“到实验室来看一看别人做什么,算是工作,剩下的时间是闲暇时间,做研究也是度过闲暇时间的一种方式。”
不过韩衍隽的同学李昂也爆料,韩衍隽有时候会在网上打麻将,据说是“非常复杂”的麻将。“之前还在玩什么四人斗地主,最近也在玩流行的炉石。”
电子系的戴凌龙老师表示,韩衍隽“与获得菲尔兹奖的天才型数学家陶哲轩非常相似:绝对聪明、非常谦虚、与人能打成一片”。在被戏称为“随机过程随机过”的随机数学考前阶段,韩衍隽不仅义务帮同学答疑,把自己的笔记复印给其他同学,还成功押中了一道考题。要知道,这门在全部10道题中做对5道就是满分的考试,押题押中概率极其微弱。而据同学介绍,韩衍隽在2个小时中答出了9道半的题目。
大三时,作为韩衍隽老乡兼辅导员的丁文伯把他拉进了清华大学学生腰鼓协会。“当时元旦晚会腰鼓队很缺人,但同学们都有期末考试,不愿意来参加。我就跟衍隽说你愿不愿意来学,他说愿意。”
不过,据丁文伯回忆,刚开始韩衍隽的腰鼓跳得不是特别好,还会被教练说“同手同脚”。“但他就是有这么一种毅力,很多同学碍于面子就说我不跳了,干脆做后勤吧,但是韩衍隽还是会很认真地和老师去交流问我哪儿跳得不好。”
后来,韩衍隽还承担了借腰鼓、还腰鼓等“脏活累活”。“我觉得这体现了一种做事态度。”丁文伯表示,他在“萌萌哒韩神”身上感受到了一种“正能量”。“韩神”,是周围同学因对他由衷佩服而喊出的绰号,有时他也被同学们形容为“萌萌哒韩神”。
在同学李昂看来:“韩神属于绝顶聪明的那种,在聪明的同时也超级勤奋。学什么都很认真,做什么事也都很认真,待人也很认真。没有聪明人的那种傲气,很低调。”
这种“聪明”也体现在其他方面,比如,韩衍隽会对事情的重要程度有自己的判断。既然物各有别,那也不必凡事均苛求完美。韩衍隽知道这么一句话:“完美主义是天才的毒药。”
毕业以后,韩衍隽希望去斯坦福继续他的科研之路。“我感兴趣的方向,国外的研究更加前沿。另外,我申请的Weissman教授的那个组,他们是先做出成果,看你做出的成果能在什么方向得到应用,然后再申funding。这样我就会有充分的自由决定自己做什么,而不是先申请项目,然后帮老板‘搬砖’。”
韩衍隽认为,人的精力是很有限的。作为一个被寄予厚望的清华人,应该“集中精力到一些更有价值的问题上”“目标远大才能决定未来的发展平台”。
“要关注一些人类文明与国计民生的问题,焦剑涛师兄也经常这样跟我说。”
“评上特奖之后,学校创业团队啊,外面基金公司啊,投行啊,甚至搞私募的都想拉他过去做研究员,因为他数学特别好,又是清华的。说实在的,在现在这个浮躁的时代,大家都只看得失,这样待遇优厚的工作好多人都会很心动。”丁文伯列举了许多韩衍隽可以选择的选项。
“但衍隽说,他还是想安安静静地做科研。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